天下·倦鸟余花

来源 :男生女生(月末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iongliong563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楔子
  珈蓝国的夜空,蓝得发紫,正北方一颗明星如琥珀般镶嵌在夜幕中,照耀着这片辽阔的大地。
  中原富庶,珈蓝国盛,它的国度从星星上望过去……一直望过去,也望不到边。
  帝都巍峨城墙高高耸立,层层宫门紧锁,像一层又一层的牢笼,锁住了深宫中的女人们,这把锁的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珈蓝国的皇帝。
  明黄的床榻上,这个珈蓝国最尊贵的男人,刚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身体的余温正在散去,而那双手死死拽住锦被,不愿松开这尘世最后一丝繁华的留念。
  皇帝的驾崩,为这样一个严冬,增添了更多的寒意。
  皇后伏在他身上,凄厉地哭喊了一声,“皇上……”
  皇上,驾崩了!
  皇上……驾崩了……
  皇……上……驾……崩……
  无数个声音,缓缓传了出去,尖锐的嗓子,像同一个人在呐喊。
  御花园西南角一处偏僻的小院,别致精巧,一年四季整日整夜的花香熏染着这里。但此时此刻,杀气已掩盖了所有的芬芳。
  “跟我走!”一个黑衣男子死死拽着女子的手腕,那雪白柔弱的右手,仿佛顷刻就会断掉。
  门,微微裂开了一条细缝,夜风嘶嘶往里灌着,吹开了女子瀑布般的黑发。
  “来不及了!快走!我会一把火烧了这芬芳阁,一切就结束了!”
  女子眉目含着冷光,嘴角却带着笑意:“不,我还不能走。”
  不远处,已有瑟瑟脚步声,急促赶来。
  “走——”女子猛地掰开男人的手腕,冲着他顺势当胸一掌,疾风闪过,黑影坠了出去.。
  她闭上眼,把门死死关了起来。
  片刻工夫,刺耳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太监独特的嗓门,尖锐,干涩,像喉咙里卡了一口咽不下去的中药,一言一语都透露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味。
  “皇后娘娘驾到——”
  门,被鲁莽地撞开了,几个太监提着白色的灯笼一字排开,卑微地佝偻着,穿着素服的皇后在老太监的搀扶下,跨了进来,她的大氅上,还带着御花园中的露珠。
  “皇上驾崩了。”皇后俯视着还在饮茶的薰贵人,她从来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尊卑不分,大胆妄为,可是有什么法子,皇上宠着她。
  薰贵人面不改色,连敷衍的悲伤都没有,只斜睨了皇后一眼,带着藏不住的嘲讽,没人看到裙子下她的腿在微微颤抖。
  “来人啊!赐酒!”皇后咬着银牙。她等这一天,等的太久了。
  一个太监上前两步,弯着腰,把玉壶和酒杯放在了薰贵人面前。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太监立刻俯下身子,退到了皇后身边。
  “这酒……不单单会毒死你,还会毁了你的嗓子,让你在地府都不能说话,看你还拿什么迷惑皇上了。”皇后施施然走近,托起她娇弱的下颌,蹙眉道,“不过,你这样低贱的身份,死后怎么能葬入妃陵呢,我会叫人把你的尸体丢去乱葬岗,听说那儿每夜都有饿狼出来找肉吃……它们会把你的尸体撕得粉碎,骨头咬得到处都是……啧啧……真可怜。”
  “快喝!”皇后捏着杯子,把毒酒灌入了薰贵人的口中。
  顷刻工夫,一缕血丝从她的嘴角溢出,薰贵人掐着脖子,痛苦地张大嘴,血沫在舌尖翻滚。
  她拼命挣扎着,想要拽住什么站起来,却发现身上每一寸的肌肤都像被万千蚂蚁撕咬一般,痛得她满地打滚。
  皇后眼睛都未眨一下,一直到薰贵人彻底断了气,她才长舒了一口气,嘴角泛起了笑意。
  “伺候过这个贱人的奴才,一律杖杀,把尸体全部丢到乱葬岗!”
  第七夜。
  朗月当空,半颗星辰也无,迤逦的云朵偶尔擦过月亮,白晃晃的光就暗了下去。
  乱葬岗,位于皇宫的偏远后山,埋葬的都是些薄命的奴才,那些高高低低的坟包,稍有雨水冲刷,坟中尸骨便露个一截半截,满城的乌鸦都喜欢聚集在这里,你来我往地站在坟头上嘎嘎乱叫。
  守夜的老太监伏在破旧的矮几上打瞌睡,豆大的油灯摇摇晃晃,随时都会熄灭的样子,这破屋子,四处灌风!
  这一夜,连乌鸦都没有叫,静得有些瘆人。
  突然,老太监睁开了浑浊的双眼,竖起耳朵,惊醒地听着。
  一阵诡异的声音由远及近,这声音……是送葬时才会听到的,吹拉弹唱得惊心不已。
  这乱葬岗,葬的都是些不值钱的性命,怎么会有哀乐声?!
  老太监揉揉眼,摇摇晃晃走到门缝前,往外看。
  惨白的月光又冷又亮,一群送葬人在夜风中飘荡着,飘荡在坟头间,一溜白色的灯笼晃晃悠悠照亮了他们惨白的鬼脸。
  抬着的不是棺材……竟然是一顶白色的轿子!
  老太监吓得捂住了嘴,他们吹吹打打朝着小破屋走来了!
  老太监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捂住眼睛,可是眼珠子还是忍不住从指缝中往外瞅。
  没有……他们没有进来……不是阎王爷要他性命来了!
  这群诡异的送葬人擦过他的小破屋,沿着小路似乎往山下的方向去了。
  轿子路过他眼前时,一只惨白的手掀开了白帘子,露出一张惊艳的脸,猩红的嘴唇似刚饮过鲜血,而那脸……真真切切是死人的啊!那么白……那么僵……黑漆漆的眼珠子,还有那眼角下一颗红色的小痣分外明显。
  “啊……”老太监发出了一声沙哑的惨叫,眼珠子一翻,倒在了地上。
  那张脸……赫然是前几日死去的薰贵人!
  今夜,是她的头七!
  01
  一股恶臭氤氲在空气中,乱作一团的府邸被臭气包围着,幸存下来的人无不面色惨白,瑟瑟发抖,蜷缩在角落里,还未完全干涸的血迹四射飞溅,乱糟糟的脚印踩在地上、墙上、柱子上……
  府上所有的烛火都点燃了,把屋子照得雪亮,可这样的亮堂映衬着那些杂乱的尸首更显得骇人。
  百里香带着六扇门的捕快来到案发现场时,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捕快们四处散开,小心翼翼查找线索。
  吉蝉是唯一的女捕快,漆黑的长发简单地束在头顶上,眉眼却清澈温柔。她走到院子里的石桌旁,老管家正喝茶压惊,捧着茶盏的手都在颤抖。
  “老人家,你把事发的详细过程说说看。”
  “今天……我家主人宴客,那人以前从未见过,说是特意来拜访主人。他带了几个随从,抬着一些箱子,我估摸着是礼品什么的。”
  吉蝉坐下来,给他斟满了茶水。
  “席间,主人与他相谈甚欢。后来那人拿出一根笛子,说要助兴。笛声刚响起来,那几个随从就不对劲了,之前我还奇怪那几个人怎么一个个面色苍白,动作僵硬,不说话也不吃东西……笛声一响,那些随从立刻掏出长刀开始杀人。护卫赶来把几人团团围住,可是他们像发狂的野兽……天啊,手被砍断了,脚也被砍断了,竟然还能够杀人……他们好像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停地杀人……”
  “吹笛人什么模样?”
  “是个大胡子,衣着十分华丽,虽然大胡子盖住了大半边脸还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可眉眼看起来不太像是中原人,很像西域人。”老管家仔细回想着。
  “当时屋子里是什么情况?”吉蝉继续问道。
  “我们想上去阻止那个吹笛人,可他掌心一翻,手中蹿出了一把蓝色的火焰……像……像鬼火一样,发着幽光……他一掌劈在主人的头顶,主人整个人……整个人都被那蓝色的火焰烧了起来!”
  鬼火?!
  尸体伏在案几上,酒菜早已被打翻了,想来死时痛苦不堪。
  吉蝉走过去,细细查查,尸体表面果然有燃烧的痕迹,皮肉翻飞,一股焦臭味。
  她俯下身,仔细观察尸体的头部,在发丝中发现了一个小孔,轻轻用匕首一挑,一根已经发黑的银针被挑了出来。
  所谓的鬼火,无非是人死后,骨头中的某些东西燃烧起来形成的,可以随着风飘荡,远远望去,像飘忽的鬼魂。
  百里香曾经说过,鬼火其实也叫冷火,不似寻常火焰那么炙热,自然也烧不死人。所以吉蝉听老管家的描述,那劈下去的一掌,应该才是死者的致命伤!
  “老管家,箱子在何处?你们动过没?”百里香遥遥喊了一声。
  老管家立刻站起来,“没有……还在西厢房中。”
  百里香招手让吉蝉过来,两人跟着管家去了西厢房。
  吉蝉提着灯笼照着,老管家哆哆嗦嗦掏出钥匙,老半天才打开,屋子里一片漆黑,堆满了布匹瓷器和大箱,墙壁四周的架子上也摆满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是值钱的东西。
  西域人送来的四口樟木箱子也摆在那里,在亮光中散发着阴冷的气息。
  吉蝉将灯笼交给百里香,拔剑一挑,锁就开了,剑锋插入缝隙,猛地一用力,箱子嘎吱一声裂开了一条缝。
  吉蝉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挑大缝隙,一股诡异的气味从箱中传了出来。
  “小心——”百里香拽住吉蝉的衣袖,猛地一拉,一只惨白的爪子在半空中捞了个空,把灯笼抓得粉碎。
  几乎同时,其余三个箱子“咚咚”响了起来,似乎有谁在用拳头拼命砸着,想要从里面挣脱。
  眨眼间,箱子就裂开了,四个散发着恶臭的黑衣人跃了出来,朝着二人扑了过来。
  吉蝉猛地跃出门外,百里香立刻关上房门,两个捕快抬着桌子就堵上了厢房。
  “点火!”百里香一声令下,捕快们飞快拿来烛火,把易燃的东西围在西厢房外,顷刻间,火光冲天。
  所有人把西厢房团团围住,火光中的巨响伴随着碎裂的声音,“哐当”——
  几个火人从里面号叫着冲了出来,疯狂扑向任何一个他们可以接触到的人。
  百里香大喝一声,“不要靠近他们,有毒!”
  可惜还是有四个捕快被火人缠住,也燃了起来,火人疯狂撕咬着猎物,似乎什么都不能阻止他们,无论是砍在身上的刀剑,还是砸在头上的石头……火人像没有知觉一样,双眼泛着红光,被灼烧的皮肤散发着焦臭,像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在惨叫声中活生生上演了一出人间地狱。
  老管家施施然从石桌后站了起来,全然没有了之前的胆怯与惊慌,浑浊的双眼散发着笑意。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举着茶杯往黑暗中走去,左手在脸上一抹,一张人皮面具在夜风中翩然落下。
  “站住!”一声厉喝在他身后响起,他没有回头,整个人融入了黑暗中,像消失了一般。
  吉蝉跃上墙头,丢出火折子,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翻滚了几下,照出了一个挺拔的轮廓。吉蝉一剑刺了过去,可那人在火光熄灭的瞬间,又消失在了黑暗中。
  石板路上,一串浅浅的脚印悄无声息往前飘然而去,吉蝉死死追着,那人似乎有意无意总在她失望时又露出背影。
  突然,那人猛地回过头来,吉蝉措手不及,剑已经本能地刺了过去,可是她的瞳孔中的那个人竟然看不清模样,整个视线中只有一片茫茫的白。
  她的剑只刺中了一片雪花,她陷入了一片冰天雪地中。
  这里呵气成霜,冰封万里,她明知道是幻术,却怎么也冲不出去。
  她的双腿被厚冰紧紧锁住,无论怎么用力也拔不出来,而困意却从脚底涌出。片刻的恐惧后,吉蝉立刻咬紧双唇,握紧匕首,划破手心,只有真实的痛觉,才能唤醒此时麻痹的身躯。
  吉蝉紧闭双眼,捏紧拳头,血从指缝中滴滴滑落,坠入厚冰中,她猛地大喝一声,破冰而出,顷刻间,冰雪融化成了无数个黑衣人把她团团围住。他们一模一样,每个人都戴着一个诡异的白色面具。
  吉蝉低呼一声:“烛夜魔……”
  黑衣人戴着烛夜魔的面具,脸白似血,双目像烛,面孔狰狞,獠牙外露,红舌垂在唇边,邪恶又疯狂。
  烛夜魔是喀秋国信奉的邪神,更准确地说,是鬼。
  吉蝉不信鬼神,可眼前这些黑衣人,被她的剑刺中,都化作了墨水一般,氤氲散去,最后消失在冰雪中,如鬼魂见到日光,她的剑频频劈空,刺中的,不过是一个个的幽魂。   她竟然找不到黑衣人的真身!这人的幻术,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突然,一个黑影从她鼻尖前猛地站了起来,拽住她的衣领,大力一甩,吉蝉连人带剑飞出了三丈外,胸口一闷,吐出了一口鲜血。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胸前的衣襟已经被拽开,露出了雪白的脖子,瘦削的锁骨上,一道伤口刺目狰狞。
  黑色的腰牌坠在雪中,上面刻着“六扇门”三个小字,背面是她的名字——“吉蝉”。
  黑衣人缓缓走过来,吉蝉的视线已经模糊,只看到那人拾起她的腰牌,左右翻看,又伸手过来——吉蝉以为他要杀她,可那只冰凉的手只是轻轻拂开她散乱的头发,露出了苍白瘦削的脸庞。
  “呼……呼……”耳畔,只有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响彻在脑海,她感觉到自己躺在那人的臂弯中,那片白逐渐退散,茫茫夜色把她吞没了。
  02
  “捕头,这些是被刺杀的官员,对面摆着的尸体,是刺杀他们的凶手。”辛晋用手帕捂着嘴,一一指给百里香看。
  “现在江湖流传着一个极其厉害的杀人组织——鬼族。以鬼杀人,百发百中。”百里香掀开白布,仔细观察那些官员的遗容。
  吉蝉站在二人身后,一言不发,静静听着。
  “这些凶手以不要命的姿态杀人,哪怕被重重包围,也决不放弃目标,被砍断了胳膊腿,也一样会扑向对方……像完全没有痛觉一样……只有被剁碎了,才会彻底死去。”辛晋看着那些拼凑在一起的尸体,强忍住恶心,“仵作说,这些凶手分明早已死去多时了,也就是说,他们在行刺时,已经是死人了。”
  百里香指指那些尸块,“这是西域的‘控尸术’,在人还剩最后一口气时,给他吞下一种特殊的药丸,这一口气就会支撑这具尸体做任何事。你们看,这些人的面容早就被毁了,分明是不想人知道他们的长相,自然也就无从查起了。”
  “捕头,这些被刺杀的官员都是反对和亲的。上月,喀秋国派来使臣,请求和亲,希望皇帝将一位公主嫁给新国王为妃。喀秋是小国,众朝臣都认为喀秋每年只需进贡即可,有何资格娶我们珈蓝国的公主……使臣被训斥了一顿,回去了。从那以后,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个官员被刺杀,迄今为止……已经死了五个人了。官阶,也越来越高……朝中大乱,官员们惶惶不可终日,纷纷谣传是鬼魅作祟。连关押在密室的细作都能被灭口,可见喀秋国的势力早已侵入了。喀秋国狼子野心,不容小觑,看似良顺,实则不轨。表面看,每年都在朝贡,却暗中勾结草原各部落和周边小国……”辛晋是兵部侍郎辛大人的庶子,来六扇门,不过是为了多些历练,吉蝉唤他大师兄,是最早入百里香门下的人。
  百里香摆摆手,笑笑,“珈蓝国富力强,怎会怕区区喀秋。”
  辛晋皱眉道:“捕头,你有所不知,喀秋国人会妖术……况且,两国距离如此遥远,若打起仗来,我们占不了便宜。如果喀秋国真勾结了那些边陲小国,只怕珈蓝的边境永无宁日了。”
  百里香看看辛晋,不动声色,“那你说说,如何是好?”
  “如今看来,只能和亲了。”
  百里香点点头,偏头看着吉蝉,“怎么一声不吭?”
  那夜,六扇门损失惨重,四名捕头死亡,吉蝉不知所踪,吓坏了百里香,后来才发现吉蝉静静伏在后花园的亭中,只是昏迷了过去,不大一会儿就醒过来了,她只记得自己陷在幻境中无法自拔,但不知为何那人并未伤害自己。
  “烛夜魔。”吉蝉盯着那些尸块,轻轻道,“我记得那人戴着烛夜魔的面具!”
  “昨夜被杀的,是一个富有的茶商,并不是朝中官员。”百里香掀开茶商尸首的白布,“他的真实身份已经查明了,是喀秋国的细作,以贩茶为由,窃取机密消息,而且贿赂了不少朝中官员。”
  辛晋问道:“是鬼族的杀手吗?”
  百里香摇摇头:“现在还不确定,虽然表面看起来像鬼族的杀手所为,可为何那人又要引我们过去,茶商的背景也是在死后才暴露的,所以被杀的原因反倒可疑起来。”
  “阿爹的意思是,茶商是喀秋国的细作,鬼族并没有杀他的理由,若真要灭口,又何须惊动我们,悄无声息杀掉便是了,可是那凶手好像故意泄露茶商的真实身份,所以书房那些绝密信件才会摆在显眼的位置。”吉蝉明白了。
  百里香摆摆手,“你再好好找找有没有其他线索。”
  “是,捕头。”辛晋作了个揖,再抬头时,百里香已经不见了踪影。想要与吉蝉说些什么,她已经微微颔首,跨出了门外。
  03
  细雪纷纷,这是今冬第一场雪,吉蝉去了美娘的酒肆。
  美娘是胡姬,她的酒肆不大,卖西域人爱吃的馕和马奶酒,以牛羊肉为主,吸引了不少来往帝都的西域商人。
  美娘见着吉蝉,微微一笑,让小二温了一壶果子酒,女孩子喝了不会醉,又暖身子。
  因为每一桌都烧着炭火,所以酒肆暖意十足,吉蝉脱下大氅,倚在窗边看雪,果子酒红红的,喝起来一股樱桃的香甜。
  一阵咳嗽声断断续续传来,吉蝉皱眉望去,一个孱弱的男子右手握拳捂在嘴边咳嗽,站着的侍女轻轻为他拍着背。
  吉蝉放下撑杆,关上窗户,隔绝了冷风,男子听到声响,望着她,感激一笑。
  美娘走过来,递给吉蝉一碟牛肉,轻轻问道:“你可知道穆先生?”
  吉蝉让开一点位置给美娘坐,粗犷兽皮铺着长条木凳,颇有塞外风情。
  “妙手鬼医穆先生?”
  “嗯,他们大老远的从塞外来就是为了找穆先生,她家公子身染恶疾,缠绵病榻好些年了。听闻中原妙手鬼医穆先生华佗再世,想要来碰碰运气,不然,只怕那年轻的小公子活不过明年了。”美娘冲着侍女招招手,“沙麦雅,你过来。”
  侍女望了公子一眼,点头了,这才小心翼翼走过来。
  “这是六扇门的吉姑娘,见多识广,你把你家公子的情况与她说说,没准吉姑娘能帮上忙。”
  吉蝉暗暗捏了美娘一把,她原本不想管什么闲事,又何来见多识广之说。   “吉姑娘,实不相瞒,我家公子……从小被人下毒,天长日久,深入骨髓,身子日渐孱弱,家乡的大夫已经完全没法子了,只得来中原寻穆先生,无论花多少银子,只求能救我家公子一命。”沙麦雅双眼泛红,救主心切,见着吉蝉就要跪下。
  吉蝉望了那白衫公子一眼,正对上他的笑颜,虽面色苍白,却让人如沐春风。
  “穆先生早已隐退多年,众人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你们这样贸贸然来,舟车劳顿,大海捞针,寻到猴年马月去了?”
  沙麦雅无助地望着吉蝉,眼泪早已落下。
  罢了罢了,吉蝉最怕人哭了,只得扶起沙麦雅压低嗓门道:“我认得一个消息灵通的突风,只要你们银子带得够多,什么消息都能得到,不然去那里碰碰运气?”
  沙麦雅破涕为笑,立刻奔到公子耳畔低语了几句,又遥遥地冲吉蝉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马车载着三人去了城郊一个不起眼的小铁铺。吉蝉跳下马车,咚咚砸起了门,好一会儿,里面才燃起了豆灯,一个苍老的嗓音不耐烦地问道:“谁啊?”
  “六扇门的吉捕快。”吉蝉报上名去,突风吱呀一声把门打开了。
  “问什么?”突风仰着头,一脸不耐烦。
  “妙手鬼医穆先生。”
  突风稀疏的眉毛挑了挑,望着吉蝉,伸出了左手。
  沙麦雅立刻递上了一锭银子,突风不接,吉蝉摇摇头,沙麦雅赶忙掏出了两锭金子,沉甸甸压了过去,这一回,突风接了过来,却只是送了两句话。
  “菩提树下三千尺,绿竹林处二丈深。”
  又嘎吱一声,把门关上了,连带着灯也吹熄了。
  沙麦雅急了,她完全没听明白这个小老头说的是什么,怎么两句话就那么值钱。她又要去敲门,被吉蝉拽住了手腕,冲她摇摇头。
  两人回到马车上,吉蝉把两句话缓缓说给了公子听,“菩提树下三千尺,绿竹林处二丈深。”
  “穆先生的所在之处便是这里?”公子捂着手帕,咳得满脸通红,手帕中,依稀有血丝,“菩提本来就不高,何来三千尺之说,莫非是地下?绿竹林还好说,可竹林那么多……”
  吉蝉思量片刻,“如果菩提长在悬崖边呢?”
  公子一愣,露出了感激的笑容,“多谢吉姑娘。”忽又想到自己还未介绍,轻轻道:“在下,傅仲凉。”
  马车突然颠簸,他一个踉跄,吉蝉伸手去扶他,却不料傅仲凉就势一压,把吉蝉拉在了怀中,几支冷箭刺穿马车,只差分毫,便可刺穿吉蝉后脑。
  沙麦雅从腰间抽出弯刀,眼神凌厉:“杀手又追上来了!”说罢,跃出了马车,两个黑衣蒙面杀手立刻缠住了她,其余几人攀着马车边缘,举刀齐齐刺入车顶。
  寒光闪过,吉蝉腰间藏着的软剑蛇一般探了出来,缠住两把长刀,猛地一送,杀手的刀噌噌断裂,强大的力道把那二人甩下了马车。
  狭小的马车中,吉蝉一边自保,一边护着这个孱弱的公子哥儿,分身乏力,沙麦雅已经伤痕累累,力不从心。
  哐当!吉蝉一脚踹开马车门,连带着一个杀手被踹了下去。她跃上马背,助沙麦雅一臂之力,与那三人厮杀。
  傅仲凉稳稳坐着,原本柔弱的脸上隐隐露出了阴冷,手指翻飞,一把折扇悄无声息打开,手掌一扬,一股黑气涌出窗外,朝向坠地的杀手扑去,惨叫声被翻滚的轱辘迅速碾碎。
  食指一点,扇中黑针刺中了想要偷袭吉蝉的杀手。
  扇面轻轻晃动,一串黑针扎入了最后一个杀手的脚踝,沙麦雅一刀削落了他的脑袋,血喷涌而出,吉蝉猛地遮住脸,袖子上溅满了腥臭的鲜血。
  “没事吧?”吉蝉稳住受惊的马儿,问道。
  沙麦雅摇摇头,背上的衣衫被划破了,一道狰狞的伤口露在夜风中,鲜血早已染红了后背。
  马蹄声由远及近,沙麦雅颤抖的手紧紧握住弯刀,冲着傅仲凉微微一笑,“公子……保重。”
  吉蝉往后一看,一小队铁骑正死死咬着马车不放,依旧是蒙面的黑衣人。而马车正往不知名的深山处狂奔,雪越下越大,山路颠簸,前途未卜。
  沙麦雅从吉蝉手中抢过鞭子,还带着稚气的脸上透露着坚毅,“吉姐姐,我家公子就拜托你了!”
  说罢,鞭子缠住树枝,整个人借着力道飞出了三丈远,明知是螳臂挡车,她还是义无反顾。
  吉蝉牵稳缰绳,往后只望了一眼,那一眼,永世难忘——
  鞭子在沙麦雅手中如同有了生命,飞舞着缠住铁骑的马腿,娇小的身躯在疾驰的马中翻滚,弯刀闪电般削断马腿……
  吉蝉猛地回过头,咬着牙,厉喝道:“驾——”
  马车刺破雪花,把铁骑杀手远远甩在了身后。
  04
  吉蝉偏头看他。
  一夜的颠簸,傅仲凉一脸煞白,双唇半点血色都没有,大氅的毛领上,有几滴早已干涸的鲜血。他倚在残破的车厢中,呼吸缓慢得像死去了一样。
  吉蝉走过去,轻轻触了触他的手,惊得一下就弹开了,冷得像冰块一样。
  他缓缓睁开双眼,满眼的血丝,手中紧紧捏着折扇,见是她,嘴角扯出一抹艰难的笑容:“我们在哪儿?”
  几个粗壮的枝桠盖住了漏风的车顶,吉蝉何时把他安置在树下,他都不知晓。
  “车轱辘坏掉了,我让马儿歇歇吃点东西。”吉蝉脱下大氅,盖在他胸口,用力裹了裹,“你等我,我去找点吃的,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人家,顺便问问路。”
  傅仲凉要把大氅还她,冰天雪地的深山,她呵气成霜,冻红了双颊。
  “不用,你身子弱,别再冻着了。我穿得厚,不怕的。”每次与他说话,吉蝉都轻言细语,总怕惊吓了他。傅仲凉看起来那么柔弱,像一碰就会碎的薄瓷。
  吉蝉见马儿勉强吃了点枯草,飞身跃上马背:“我去去就回,”又从腰间把剑抽出来,反手递到他手中,“虽然大雪可以盖住我们一路的痕迹,可是为了以防万一,你拿好剑,小心别伤着了自己。”
  傅仲凉皱眉望着她,眼神复杂,一直到她骑着马消失在了雪地中,还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他轻轻抚摸着剑柄,上面还存有她掌心的余温。
  这把剑,轻巧,柔软,薄如蝉翼,灵敏如蛇,伸缩自如。
  刷——他猛地一刺,一只雪兔倒在了地上,血蜿蜒而出。
  吉蝉回来时,傅仲凉已经用碎木燃起了一堆火,一只兔子烤得正香,一块木板挡着风,他倚着树干闭眼养神,脸被火光映得微红,听到脚步声,睁开双眼,明亮地望着吉蝉笑。
  “一个老人家说这片山没有菩提树,悬崖倒是挺多。对面的山上曾有一处断崖,原本有一处颇为壮观的瀑布,冬日断流了……”吉蝉怀里几个温热的馒头,跃下马,气喘吁吁。
  傅仲凉抿了抿嘴唇,思索片刻道:“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说的就是瀑布。突风说,菩提树下三千尺,如果那悬崖顶有菩提树,崖下有竹林,想必就是穆先生的所在了。”
  “嗯,我们只需去看看对面是否有竹林就可以了。”吉蝉用剑细细分开兔肉连带着馒头裹在树叶中,递给他。
  朝阳缓缓升起,吉蝉原本靠着树干,身体却不由自主滑向了傅仲凉的肩头,他偏了偏头,让她睡得更舒坦些,两人依偎在一起,他突然有了一种相依为命的感动。
  吉蝉休息了两个时辰,从傅仲凉怀中醒来时,一脸绯红,半句话也没说,就扶着他上了马,两人骑着马儿,一深一浅行在雪地中。
  果然悬崖下有片片竹林,积雪压枝,绿中带白,宛若世外桃源。
  两人沿着一条不起眼的小路往竹林深处走去,不多时便看见一间精致竹屋,两人相视一笑。
  吉蝉先下马,伸出手,傅仲凉紧紧握住,也跃下,落地时又咳嗽了两声。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把手从他冰冷的掌心中抽出,走到竹屋前,轻轻叩了叩门。
  “找谁?”开门的赫然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一脸冷漠。
  “婆婆,请问穆先生——”吉蝉轻声问道。
  “找错人了。”婆婆打断吉蝉的话,猛地把门关上了。
  吉蝉愣了愣,不再敲门,扶着傅仲凉坐在竹屋对面的小凉亭中,一等就是一天一夜,靠着剩下的馒头和兔肉,两人好歹熬了过去。
  翌日,老妇人遥遥地指了指吉蝉:“你,进来。”
  吉蝉立刻起身,飞快奔了过去,老妇人斜睨了她一眼,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烧得这样厉害。”
  “穆先生,病的不是我。”吉蝉急急道。
  穆先生也不接话,施施然走进竹屋,吉蝉知趣地跟了过去。
  “那个男人是你的夫君?”
  “不是。”吉蝉面红耳赤地否决。
  “你的爱人?”穆先生倒了一杯热茶,走到了窗边,吉蝉一饮而尽,浑身都暖了起来。
  “不,不是。”
  “那你为何要带他来,找我可不容易。”
  “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一个朋友临终前,把他托付于我。”吉蝉的话,半真半假。
  “女人的侠义心肠可不是什么好事。”穆先生回过头来的眼神,已然温和了许多,“我讨厌男人,他们永远不会对一个女人忠心,什么海誓山盟对他们来说,不过是随口说说的笑话罢了。”
  吉蝉对情爱并不明了,却还是知道它的厉害。
  “有朝一日,他若辜负你怎么办?”穆先生话锋一转,再度为难。
  吉蝉微微一笑:“萍水相逢后,各奔东西,何来辜负一说?”
  “好。”穆先生点头赞许,“扶他进来吧。”
  穆先生对傅仲凉极其冷淡:“姓甚名谁,为何生病一一道来。”
  “傅仲凉,喀秋国九皇子,父皇曾有遗诏让我做王,我一无所知,被几个哥哥轮番下毒……如今兄弟相争,我只得迫走中原,来寻找母家舅舅庇护。”
  吉蝉一僵,茶水撒了出来。
  “你倒还老实。”穆先生给他把了脉,又翻了翻他的眼皮,“果然体中毒物沉积,你也是练家子的吧,不然这些毒早就要了你的命了……继续说。”
  “仲凉会一些皮毛功夫。”他顿了顿,目光从吉蝉身上扫过,“此次来,还为了寻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姑姑,我从小与她最亲。一个,是我儿时的玩伴。”
  “那就要看你,是否能留着这条命了。”穆先生拿出一排银针,又从床下翻出一堆草药,“这三天,你都要泡在药水中,水温要足够热,连带着这些银针,把你体内毒素逼迫出来。你运气好,这是我最后一点囤货了,你这一来,我三五年采摘药草的心血就没了。”
  “只要穆先生开口,仲凉能做到的,必定奉上。”傅仲凉深深一拜。
  穆先生冷哼一声,“我是看着这小姑娘执着的份儿上。”
  傅仲凉深深望了吉蝉一眼,她躲开了他的视线,眼里的慌乱怎么也藏不住。
  氤氲的木盆中,傅仲凉头上身上插满了银针,逼出了一身发黑的热汗。
  吉蝉端着热水盆,静静站在门口,恍若隔世。
  05
  “小蝉,站住!我看到你了!还敢躲!”一个八岁左右的小男孩,穿着华丽的服饰,挥着鞭子,胸口晃动着一枚玉佩,阳光照在上面,玉佩泛起了淡淡的绿光。
  吉蝉往灌木中缩了缩,满头的小辫子被枝桠挂乱了,捂着嘴,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啪!啪——”鞭子甩在半空中,发出刺耳的声音。
  死阿九!吉蝉顺着墙根,想要溜,却被阿九逮了个正着,鞭子凌空一甩,稳稳缠住了吉蝉的脚踝。
  他歪着嘴得意地笑着,右手猛地一拉,吉蝉狠狠扑在了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啃屎。
  “你到底想干吗?!”吉蝉呸一声吐掉嘴里的干草,狠狠摸了摸脸上的黄土,瞪着眼前这个总是喜欢无理取闹的家伙。
  “陪我打架!”阿九抄着双手,幼稚的脸上写满了得意,斜睨着吉蝉,骄傲极了。
  “我没空!”吉蝉拔腿要跑,却被阿九逮住了辫子,一把拽了回来。
  “好,开始!”阿九迎面就是一拳,吉蝉的小脑袋嗡地响了一声,鼻血顺着鼻孔哗哗流了下来。
  “啊!!!”吉蝉用手背抹了一把鼻血,实在忍无可忍了!她捏着拳头大叫一声,就要往阿九脸上挥去,他笑眯眯一躲,膝盖却挨了一脚,原来吉蝉不过是虚晃了一拳。   阿九气得哇哇叫,挥动着手臂风火轮一样冲向吉蝉,每一次扑过去都被打了出来,很快就被揍得捂着胸口猛咳起来。
  “停——”他小手一挥,往后退了一步,“今天到此结束。”
  吉蝉大眼一瞪,不爽道:“哦,你想开始就开始,你想结束就结束,想得美!”说罢,又要冲上去揍他。
  突然,十余个侍卫不知何时站在了阿九身后,同时对着吉蝉拔出了长刀,怒目而视!
  “哼!”吉蝉揉了揉拳头,转身就走,却不料阿九飞起一脚,踹在吉蝉屁股上,她一个踉跄,又扑在了地上。
  吉蝉气急败坏吼道:“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你干吗偷袭我?!”
  阿九的脚得意地在半空划着圈儿,摇头晃脑道:“我想什么时候开始就开始,想什么时候结束就结束,哼!”
  吉蝉气红了眼,刚要还手,却被一个侍卫挡住,“休得对九皇子无理!”
  明晃晃的刀子逼退了吉蝉,她跑了好远,捡了一块小石头,猛地砸在了阿九身上,尖叫道:“我最讨厌你了,每次都欺负我!皇子了不起啊!死阿九!”
  他最喜欢扯她小辫子,用小竹刀小竹剑一下下戳她,虽然不是很痛,但让吉蝉心里特别火大。每次都找吉蝉打架,打不过就让侍卫站出来耀武扬威,见她真生气了,又追上来,给她好吃的糖果,或者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逗她开心……每次都这样!
  “小蝉……小蝉,你等等我!”果不其然,那个坏家伙很快就追了上来,手里拿着一个栩栩如生的小泥人。
  “送给你。”嬉皮笑脸的模样,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还用袖子擦了擦她还未止住的鼻血。
  “我才不要!”吉蝉正欲拂袖而去,却被他拽住了衣角。
  “这可是我姑姑从中原带回来的哦,你看,这个小泥人捏得像谁?”阿九一脸神秘。
  吉蝉翻个了大白眼,她才没有兴趣知道这个泥人像谁呢!下午还有训练,赶紧回去睡个午觉才是真的。
  阿九眨眨眼,睫毛修长得像个女孩子,双目又大又深,“姑姑说中原珈蓝国有个老头儿捏泥人捏得可好了,我就画了一张你的画像,拜托姑姑去中原的时候,让那个老头帮我捏一个你。你看,像不像?”
  吉蝉嘟着嘴,认真看了起来,啊,这个小泥人果然满头的小辫子,眉毛粗粗,眼睛大大,小小的鼻子圆圆的,微微翘着,正在咧着嘴笑呢。
  “喜欢吗?”阿九把泥人凑到吉蝉鼻尖。
  她一把抢了过来,用力哼了一声,转身跑了。
  高高的圆形城楼上,摆放着几张绚丽的椅子,阿九倚在姑姑怀里观看死士的决斗,今天,将选拔出来第一批死士,他们会被派去中原执行任务。
  角落里,一张年轻的脸凝重地望着楼下站得整齐划一的孩童们,最大的孩子不过十二岁,最小的,才九岁。
  今日,他们手中捏着的,不再是竹刀竹剑,而是真正的杀人无眼的长刀长剑了。
  阿九捧住姑姑的脸,让她转过头来望着自己“姑姑,你看着百师傅作甚?他比我好看吗?”
  姑姑啼笑皆非,曲着食指挂了一下他微翘的鼻尖“这世间没人比我们的仲凉更好看的人了。”
  鼓声轰鸣,响彻蓝天,艳阳高照,日光刺目,偶有热风鼓作,掀起的也是滚烫黄沙。
  一群孩童赤着脚,衣衫褴褛,满头的热汗,浑身湿透,连握着刀剑的手,都在瑟瑟发抖,那一双双稚嫩的眼睛里,闪烁着不符合年纪的狠意。
  “咚——”大鼓,重重落下最后一击。
  所有人一拥而上,杀作一团,刀光剑影中,不时有人倒下。
  阿九瞪大眼,想要看得再真切些,他怕那些倒下的人堆中,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从姑姑怀里跳下来,趴在墙边,风沙有些迷了眼,迎着风,呛了几口沙子,猛地咳嗽起来,他转头大嚷:“百师傅,这里头有吉蝉吗?”
  百师傅余光扫过二人,落在阿九身上,似乎还未回过神来,“哪一个吉蝉?”
  “个子最小的那个,比他们都小一点,满脑袋的小辫子那个!眼睛大大的,很爱哭的那个!”阿九急得跺脚。
  倒下的人越来越多了,只余两个女孩三个男孩,还在恶斗,彼此都负了伤,满身血污地喘着粗气杀红了眼。
  百师傅想了想,摇摇头,“不,没有吉蝉,她还太小,今日是第一批甄选,年纪都是偏大的孩童。”
  阿九紧紧攥着的拳头缓缓松开了,整个人又恢复了懒洋洋的气质,掸了掸袖子上的黄土,回到了伞阴下,喝了好几口果子酒,轻轻闭上了双眼。
  这场殊死搏斗的最后,胜利者竟然是个女孩,可是阿九实在太累了,他没有听到那个女孩的名字——沙麦雅。
  06
  庞大的房间十分简陋,旧得看不清花纹的地毯上整整齐齐摆了一排枕头,原本拥挤的房间,如今显得有些空荡,地上睡着的,不到三分之一的人了。其余房间的人更少了,因为疼痛而不断呻吟的声音,听起来生不如死。
  吉蝉躺在地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闪烁的全是白日里众人如临大敌的表情,没有人知道自己踏出去后,是否还能留着这条小命回来。九岁以上的孩子全部要参加此次的死士甄选,最后留下来的十个人,会派去完成一项神秘的任务。
  吉蝉只有八岁,她从房间的小窗口往外看去,广场上的一切遥远却清晰,厮杀声,惨叫声,刀剑碰撞的声音……她太过熟悉了,像每天练习的那样,只是倒下的那些人再也没有站起来,地上的鲜血染红了黄沙。
  窗外的月光如此明亮,连黄沙似乎都沉静了下来,喀秋国的皇宫像荒漠中一朵艳丽璀璨的花朵,“喀秋”的意思就是“沙漠之花”。
  这个小国,位于齐尔玛草原以西,戈壁黄沙占了国土的大部分面积,皇宫围绕一小片绿洲建立,国人多以商贸为生。喀秋国盛产宝石和地毯,富裕无比,每年都向珈蓝国朝贡珍贵的玉石和艳丽的美女。
  喀秋国人是典型的西域人长相,高眉深目,眼若琥珀,肌肤似蜜,身姿柔美。每每以联姻方式与草原各部落小国相交,以换取安逸的生活,连男人也变得娇柔起来。说到喀秋国,众人脸上总露出暧昧的表情,却不知道这些年,这只柔弱的小猫已经开始磨起了尖锐的爪牙。   吉蝉翻身坐起,蹑手蹑脚穿过一个个衣衫褴褛的小孩,走了出去。
  侍卫撑着下巴在围栏后打瞌睡,他们像是一群被圈养的小狼,每日每夜都有人看守着。
  吉蝉捏着小刀,左手一撑,整个身体小鸟一般跃出了围栏,无声无息落在草地上,打了个滚后遂往一个偏远的屋子狂奔而去,手里的刀子在月光下寒光闪闪。
  “师父要去中原了吗?”
  百里香面对着墙,均匀地呼吸着,轻微的打鼾声混合着酒味在房间里荡漾。
  “听说可能要去很久很久……”吉蝉小声问道,眼泪已经落了下来,“师父带我走吧……带我一起离开这里,我好害怕……我不想杀人,我也不想被别人杀掉……”
  百里香还未醒过来,桌上摆着一壶酒,却有两个酒杯。
  “如果师父不带我走!那我就自己逃!”
  吉蝉随手扯了一个头巾裹在脑袋上,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此时晨曦微光,城门开启,商贩已经赶早要出城了。一个中原来的戏班子在皇宫里表演了五天,大家看腻了,戏班子也就撤了。
  众人等在门口接受侍卫的盘问,吉蝉弯着腰,脚尖一挑,铜扣被打开了,她瞅准机会,抬手开箱,眨眼工夫就钻了进去,厚重的汗臭味夹杂着浓郁的廉价香粉味把她重重包裹住。
  摇晃的驼队一路颠簸,吉蝉缩在箱子里被熏得快要晕过去了。不知走了几个时辰,驼队停了下来,支起了帐篷,原来晌午的日头太烈,让众人找了个背阴的地方休息一下。箱子摇晃了几下,被抬进了一个最小的帐篷里。
  吉蝉屏住呼吸,听到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她捏紧了手中的小刀。
  脚步声越来越近,停顿在了箱子前,吱呀一声——
  一张油光满面的小脸,布满了细密的皱纹,那分明是一张成年人的面容,可是他的头却与缩在箱中的吉蝉平视着。
  “你钻进我箱子里的时候,我就发现你了……小丫头。”侏儒搓着手,嘻嘻笑着,声音像被捏住了脖子的猴子。
  吉蝉撒出一件衣服罩住他的头,飞快跃了出来,还未迈开步子,小腿就被拽住了,侏儒嘻嘻笑着,猛地一扭,吉蝉整个人摔在了臭烘烘的毯子上。
  侏儒是戏班子出身,火圈、走钉都是常事,身手极其敏捷。
  狭小的帐篷里,两人无声地打斗着,吉蝉终究年幼,即使侏儒比她更矮小,却终究是成年男子的力量,最后,吉蝉还是被死死压在了身下,不能动弹。
  “嘘嘘嘘……不要叫,也不要闹,乖乖跟着我,我会对你好的。”说罢,竟然抬手就去撩吉蝉的衣裳。
  吉蝉吓得眼泪都涌了出来,眼看着那张恶心的脸就要凑过来了,她猛地偏开头,牙齿咬住了小刀,横刀一划,一股鲜血喷涌而出,侏儒的脸扭曲着歪了过去。
  吉蝉满脸是血,瞪大眼怔了许久,才猛地爬了起来,步履蹒跚地往外跑去。
  烈日晃得她晕头转向,周围的几个帐篷悄无声息,她翻上一匹骆驼狠狠抽了几鞭子,受惊的骆驼猛地仰起头,飞快跑了起来。
  吉蝉抱紧驼峰,一路横冲直撞,她又累又渴又怕,烈日在头顶摇晃,所有的一切都在摇晃,一个晃神,竟然从骆驼上跌了下来,整个人摔在滚烫的地上,喀嚓一声,左手臂竟生生折断了。
  吉蝉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骆驼只留下了一个满是尘埃的背影,她捂着胳膊站在空荡荡的石子路上,像一只孤单的小鸟,天地那么大,她根本无路可走!
  遥遥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在黄沙中走了过来。
  吉蝉揉揉眼睛,干涩得发痛,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狂奔而去。
  “师父——”她大喊起来,发出的声音却干涩不已。
  她冲过去,撞在他怀里,扯着干皱的嘴唇想要咧嘴笑,整个人却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我带你走……不是作为死士,所以你不用和他们坐在同一辆马车上,你也不需要知道他们是谁。从此以后,你是我的女儿,我会先把你安置在其他地方,时机成熟了,就会把你接回来。”
  醒来时,百里香正轻轻抚着她的额头,一股奇怪的香气涌入了吉蝉的鼻孔。
  “我希望你忘记过去的一切……”
  视线的最后一幕,是百里香有些哀伤的双眼。
  07
  “小蝉……”傅仲凉轻轻睁开双眼。
  “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吉蝉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美娘只说了她叫吉姑娘,并未说她的名字。一直到他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吉蝉都无法把眼前这个柔弱的男子与记忆中那个讨厌的阿九联系在一起,她以为再也不会想起那些过去,可是,命运如浪头一般,把两人推在了一起。
  “一个夜里。”他回答得很含糊。
  那夜,他又偷偷溜去找小蝉玩,捉了一条小蛇,准备放在她的被子里吓吓她。可是过了好一会儿,竟然没有听到尖叫声,他猛地掀开被褥,床上躺着的赫然是个大枕头!
  小蝉不见了!
  他问了许多人,都不知道小蝉去了哪里。他挥着鞭子,挨个揍那些没用的奴才,可是打得他手臂都抬不起来了,还是没有问出小蝉的下落。
  他一个人坐在寝殿的地毯上呜呜哭了起来,他遣走了所有的人,只有摇曳的烛火陪着他。
  姑姑走进来,抱着他的头,轻轻拍他的背,“阿九,怎么又哭了?”
  “一个讨厌鬼不见了。”他别开脸,用袖子飞快擦去眼泪,却藏不住浓浓的鼻音。
  姑姑笑了,“是吉蝉吗?姑姑帮你去找找。”
  他一脸失落地摇头,“不,她真的不见了,百师父也不见了。好多人都不见了。”
  姑姑的表情凝重了起来,“看来计划比预期的提前了。”
  “吉蝉一定是跟百师父一起走了,可是她那么笨,一定会被别人杀死的……”小仲凉突然垂下头,又哭了起来,“姑姑,怎么突然有沙子飘进来了。”
  “你走的那天夜里,姑姑安慰我说,世间所有的离别,不过是为了下一次的重逢。我问,真的吗?姑姑说,真的。可是后来,姑姑也不见了。”傅仲凉仰着头,枕着药枕闭上眼睛,“我到处找你……找了很久……可是没人知道你去了哪里,我害怕你被百师父带走了,我害怕你死了……”   吉蝉眼里泛起了雾水,怔怔望着他。
  傅仲凉不再言语,药效让他倦意十足,可是嘴角却带着满足的微笑。
  傅仲凉在山中调养了半月,每日给穆先生挑水打杂,吉蝉洗衣做饭,像极了俗世里的寻常小夫妻。
  临行前的夜晚,吉蝉坐在门口恍惚的看着瑟瑟纷纷的大雪,像一只疲倦的飞鸟歇息在林梢。傅仲凉走过去,静静坐在她身旁。
  “阿九……”吉蝉抱着双膝,头靠在膝头,喊出了这个久违的名字。
  傅仲凉望着遥远的夜空,轻轻却牢牢地握住了她冰凉的小手。
  “跟我回去。我们回喀秋。”
  夜风瑟瑟,大雪纷飞,竹叶和鸣,此时的安宁,像一生一世那么长久。
  吉蝉摇摇头,“不,中原才是我的家。”
  “六扇门吗?”他冷笑一声。
  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把手从他宽大的掌心挣扎出来,起身而去。
  08
  傅仲凉带着母亲的信物,去了庆王府。
  仲凉的母亲是汉人,庆王爷的亲妹妹,当年为了安抚边境之乱,皇帝舍不得自己的妹妹,便把庆王爷的妹妹皇帝的表妹琉璃郡主封做公主,嫁去了喀秋国。傅,是仲凉母亲的姓氏。
  庆王爷见着妹妹信物,顿时老泪纵横,自觉对不起外甥,听着他这些年的遭遇,更是气得要上奏皇上,支持仲凉做喀秋国国主,毕竟傅仲凉身上流着一部分珈蓝皇室的血液。如今,官员被刺,必定与那喀秋五皇子有关,扶持傅仲凉,更是成了迫在眉睫的事。
  更让庆王爷欣慰的是,女儿琳琅对这个远房哥哥一见倾心,若两人成亲,便是亲上加亲了。
  吉蝉回到六扇门,百里香什么也没问,只道:“回来就好。”
  从那以后,吉蝉日日到美娘的酒肆喝酒,可是她怎么也喝不醉,摊开手心,怎么也找不到那个人的痕迹——这双手,真的曾被他紧紧握住过吗?
  “说来也怪,他也天天来,可是你们怎么也碰不到一块儿。昨儿也是,你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进来了。”美娘按住了吉蝉的酒杯。
  吉蝉的心,突然疼了起来。
  “听说他要成亲了,和庆王爷的女儿,是皇帝赐的婚……”美娘望着吉蝉清冷的侧脸,不动声色道,“三日后,他和郡主就要回喀秋国了。”
  吉蝉猛地站起来,从怀里掏出几枚铜板轻轻放在美娘手中,摇摇晃晃走出去,好几次,都差点儿站不稳,酒肆的门帘如同千斤重,她掀开的瞬间,就看到了那张俊美的脸。
  她偏过头,撞开他的肩膀,一脚踩在了深雪中。
  纷纷扬扬的雪花,一朵朵,砸得她身体每一寸都在疼。
  他追上来,拽住她的手腕,她撇开,加快脚步往前走,脸被寒风吹得生疼。
  他把她堵在了墙角,双手做笼,罩住了所有逃路,一双美目死死盯着她,许久许久,才呵着白气轻描淡写了两个字:“等我。”
  再没说任何话,就松开她,自顾自消失在了大雪中。
  三日后,琳琅郡主以公主的礼仪嫁给喀秋国的九皇子傅仲凉,五百护卫护着浩浩荡荡的婚队往喀秋国行去。
  驼队马车载着公主的嫁妆像一片红绸带,在中原的路上西去。
  出嫁队伍走了七天七夜,才走出珈蓝国的疆土,大地的颜色也在一点点变化,明媚风光逐渐荒芜。
  刚到戈壁滩,一行杀手突然杀出,所有的美好在一瞬间被撕成了碎片。
  傅仲凉立刻护住轿辇,华盖瞬间被杀手掀开!
  仲凉一手扶着琳琅,一手与刺客搏斗,琳琅吓得缩在仲凉怀中瑟瑟发抖。
  突然,她猛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望着傅仲凉。
  他轻轻抚摸着她柔弱的脸庞,她笑了,摇摇头,闭上了双眼。
  琳琅的腰间,赫然插着一支冷箭。
  护卫殊死搏斗,残余刺客逃亡,捉了一个活口,逼问出了幕后黑手赫然是喀秋国五皇子。
  仲凉抱着琳琅,取下她腰间玉佩,放在护卫长手中,双眼通红,哀痛道:“你回去把一切告知我舅舅……仲凉颜面再去见他,我想把琳琅带回喀秋,葬在王陵。我与她,生不能同裘,死亦要同穴!”
  说罢,割下一缕头发,撕下衣襟写下血书,同琳琅的玉佩包裹在一起,交给侍卫长带回珈蓝国。
  傅仲凉望着湛蓝的天空,云卷云舒,雪霁天晴。
  草原就在不远处,然后又是戈壁,大漠……喀秋国在更远的西北方,那里是他的家。
  皇子之争是真,中毒是真,杀手是真,此时不过是避开风头,让其余几兄弟鹬蚌之争,他坐收渔翁之利罢了。来中原一是医毒,二是联络姑姑,他离开时在宫中早已安排妥当,来珈蓝国找舅舅以求中原国主的支持,顺利登上皇位。
  这些杀手,都是他的人。
  琳琅腰间的那把冷箭,是他刺入的。
  那个茶商是五哥的人。
  唯一的意外,是遇上小蝉。
  他戴上烛夜魔面具,掉转了马头。
  这支庞大的队伍带着一具冰冷的尸体朝着西北方向,继续前进。
  09
  “美娘——”百里香掀开门帘,酒肆中只稀稀拉拉坐了几桌人,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美娘红着眼,望着他,食指在桌上轻轻划了几下。
  “半斤酒,三两牛肉干。”百里香似乎没看到美娘的暗示,径直走到桌前,掸掸凳子,坐了下来。
  酒肆门,悄无声息关上了,美娘绝望地垂下了头。
  一个个杀手从四面扑了上来,百里香依稀记得那些面容,他曾亲手教导过他们,如今,却被他们团团围住。曾经青涩的脸庞变成了此时面无表情的冷酷,刀光剑影中,百里香感到了深深的悲哀。
  他培养了一群狼,如今,自己就要被这群狼杀死。
  面对这群不要命的小年轻,他年事已高,不一会儿,百里香已经伤痕累累,几把剑齐刷刷搁在了百里香的肩头!
  百里香嘴角一直带着微微的笑意,他像是送死般,连幻术都没有施展,这些年,他唯一可以做到的,就是不再杀人。   美娘猛然扑倒在他面前,凄厉喊道:“你说过不伤害他的!”
  她是傅仲凉早已安排在帝都的另一颗棋子,处心积虑遇见百里香,与其熟络,这个酒肆便是联络地。
  喀秋国早已不相信他了,或者说,早已安排好了其他人,即使百里香这根线断了,还有其他人可以连起这张无形的大网。
  傅仲凉从隐蔽处走了出来,推着一个白发苍苍的女子,诡异的是,她的面容依旧是一张风韵犹存的美人脸。
  “阿薰——”百里香终于失去了冷静,脱口而出。
  一瞬间,脑海中的无数个疑问,万千条线索迅速串联在了一起。
  那夜,阿薰不与他一同走,原来是另有安排,她根本就没有死,毒酒早换成了假死药,几日后,便可复活。怪不得,阿薰的头七夜,那个吓晕的老太监说见到了鬼。
  刺杀官员的凶手是活死人,喀秋国会控尸术的寥寥几人,其中一个,便是当初派去后宫使用美人计的长公主,蓝薰。
  百里香的家族曾是朝中权贵,在一场宫廷斗争中站错了位置,新皇登基后,百家被抄斩,女的充为宫奴,男的流放边境,再不许踏入帝都一步。从那时,他便去了喀秋国,一步步开始自己的复仇计划。他想要颠覆的,是毁了他全家的王朝,只有王朝覆灭了,他心中的恨才能消除。
  可是当他以为阿薰死了,悲痛得肝肠寸断几乎想要随她而去时,那些宏伟的计划,庞大的侵蚀,天衣无缝的安排……在爱人死去的一瞬间,都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原来……这一切,依旧是个局,瞒得天衣无缝。被排在外面的人,只有他!
  曾经朝夕相处的恋人,再一次站在眼前时,他心中只有无尽的……无尽的……悲哀。
  她在那一刻确实死了,只是七天后,以鬼的姿态重返人间,杀戮无数。
  “百师父。”鬼母沙哑的嗓子像一把刀,嘎吱嘎吱划过了百里香的耳膜。
  假死药,毁了阿薰的嗓子,也毁了她的双腿,她被族人从坟墓中挖出来的那一刻起,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垂着头,跪在地上,啼笑皆非,欲哭无泪。
  “美娘,你果然把百里香照顾得很好。”话音刚落,鬼母按动扶手上的机关,箭镞猛地刺入了美娘的心脏。
  美娘努力扬起嘴角,望着百里香笑了笑,倒在了他的怀里。
  “我真是蠢……哈哈哈哈……我真是蠢啊!”百里香搂着美娘仰天长啸,这些年的悲哀与思念,都化作了一条条的人命,因他而死的,如今又多了一个。
  他终究是中原人,他的身份就是他的枷锁,他得不到绝对的信任,一盘棋,最重要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保护唯一的那一颗,其余的,在关键时刻,都是可以牺牲的。
  更深的罪孽,却来自于那些孩子们。他们是从边境掳掠而来的中原小孩,像兽一样被驯养,然后派去中原,成为死士,细作……他们的人生从被掳上马背开始,就成了一桩惨剧……
  “我的阿薰,在那夜,果然死了。”
  如今面对他的,是赫赫有名的鬼母。
  “一开始,我就是骗你的。对你做的事,说的话,都是骗你的……不过是留住你的心,你的人,为我喀秋国效命罢了。”鬼母别开脸,蓬乱的白发遮住了她的双眼,沙哑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
  “你走吧,从你踏出门这一刻起,你与我们再没有半分关系!”她轻轻抚摸着藏在袖中的玉镯。
  他曾经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搂着她的腰,让她闭上眼睛,手腕一凉,玉镯就滑到了她的手腕,从此再没有摘下。
  他说,阿薰,等一切结束了,我带你回我的故乡,那里山清水秀,风光明媚,再没有黄沙和风暴,你可以每天都洗澡。
  她说,好。
  百里香挣扎着站起来,摇晃的身体支撑着扭曲的笑容,拖着一条腿,缓缓往大门移去。
  “姑姑!留他不得——”傅仲凉猛地抽出折扇,凌空一扇,一排毒针全数扎入了百里香的后背。
  10
  “吱呀——”酒肆的门突然被推开了,寒风卷着雪花扑了进来。
  吉蝉大惊失色,“阿爹,你果然在这里,我们找了你好久——”
  百里香努力抬起手,摸了摸吉蝉的额头,又看了看站在她身畔一脸焦急的辛晋,点头笑了笑。
  “捕头,你怎么了?!”辛晋看着百里香满身是伤。
  “我……我没事……你带吉蝉快走……”他扶着门框,不让门敞开,自己夹在中间,用食指微弱地指了指辛晋的腰牌,又冲他扬了扬手指头。
  辛晋拽着吉蝉的手,拔腿就要逃。可是一瞬间,百里香被一股力量拽了进去,吉蝉扶着他的手臂,也被拖了进去。
  门,又被重重关上!
  辛晋咬咬牙,在街头抢了一匹马,就往六扇门狂奔而去!
  “还不快追——”傅仲凉怒吼一声,几名死士立刻跃上楼梯,破窗跳入牲口棚,策马扬鞭追了上去。
  “小蝉……”傅仲凉有些不安地望着吉蝉,百里香已经倒在了地上,没了气息。
  吉蝉看了看百里香,又望了望美娘的尸体,咬着牙道:“我就知道,你一点都没变……你和小时候一样讨厌!除了欺负人,你什么都没有学会!”
  她瞪大眼睛望着他,像从来不认识一般:“那夜的黑衣人是你吧,你就是个会幻术的烛夜魔……你的背影……在幻境中,我听到了你轻微的咳嗽声……阿九,你一直喜欢骗我,在美娘的酒肆中重逢,也是你故意安排的吧……你知道阿爹为什么带我走吗?就是想让我摆脱这种生活,所以他让我喊他阿爹,做他的女儿,他一直想要告老还乡……可是你们却不放过他……下个月,我本来就要和阿爹一起走了……我可以真正忘记这一切……忘记那些噩梦,可是你为什么要毁了我的美梦!!!为什么——”
  吉蝉的眼里猛地迸射出兽的光芒,手腕一转,残剑刺入了傅仲凉的小腹,犹豫片刻后,猛地一拧,豆大的泪珠又滚了下来。
  傅仲凉难以置信地捂住伤口,温热的鲜血从指间溢出,眼中已有泪光闪动,“我从未骗过你……甚至,我宁愿一辈子……一辈子困在那深山中……再也,不要出来……”
  吉蝉在他耳边低低道,滚烫的眼泪落在了他的肩头:“阿九,保重……”
  傅仲凉忍着剧痛死死抱住她,“跟我走……或者,等我!”
  ——等我全身而退,一切安排妥当,再许你一个未来。
  但愿这一剑,可以把所有的恩怨情仇,一笔勾销。
  吉蝉苦涩一笑,轻轻推开他,用尽全力把百里香的尸体抱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走。
  众人大惊失色,作势围住吉蝉,却被傅仲凉制止,“不准……不准伤害她!”
  鬼母冷冷下令,“扶九王爷走,全部撤离!烧毁酒肆!不要留下任何线索!只怕六扇门的人快来了——”
  追出去的杀手,并没有回来,只怕是遇上不测了。
  一行人强扶住傅仲凉迅速消失在了暗格下的地道中,吉蝉回头深深望了他一眼,那些话语还犹在耳畔,缠绵不去。
  ——你走的那天夜里,姑姑安慰我说,世间所有的离别,不过是为了下一次的重逢。我问,真的吗?姑姑说,真的。
  ——我到处找你……找了很久……可是没人知道你去了哪里,我害怕你被百师父带走了,我害怕你死了……
  ——跟我回去。我们回喀秋。
  ——等我……
  如果可以,我宁愿,从未遇上过你。
  火舌的温度逐渐升高,火势席卷了整个酒肆,连带着轰然塌陷的阁楼。
  焦灼的马蹄声,自远而近,喧闹的人群不断在喊叫着。
  着火啦!
  美娘酒肆着火啦!
  雪依旧下得那么大,像要把这个世界埋葬一样。
  或者,它已经埋葬了。
  创作谈
  茶茶:在爱情里,谎言的成分占了多少?你以为的穷小子,其实是个高富帅,你会不会高呼爱情万岁,原谅一切。高富帅,其实是穷小子,你会不会一巴掌呼过去:王八蛋,竟然敢骗我!分手吧!所以,爱情里,其实是容得下谎言的。哈哈哈!九皇子高明的地方在于说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后来即使穿帮了,也有狡辩的余地。所以,盆友们,说谎是要技巧的!→ →
  朝小颜:所以这篇文是教男生怎么把妹妹和说谎的吗?!
其他文献
楔子  夔戊十六年七月二十日,珈蓝国,帝都。  豪华的寝殿中,寂静得像一座奢靡的坟墓,阴冷,空洞。  冻冰被雕琢成了各色神兽的模样摆放在寝殿的四周,神兽冒着寒气,张牙舞爪,密密麻麻的琉璃宫灯照得这里如白昼般雪亮。  裹着厚厚外套的宫娥太监们,守在门口昏昏欲睡,这寝殿实在太冷了。侍卫五步一个,皆沉默地站在门口,笔直挺拔,一手垂在腿边,一手扶着刀柄,随时准备削掉不速之客的头颅。  层层纱幔后,是枕着真
期刊
【引】  讨饭也是一门学问,单是穿衣打扮就有许多讲究,既要惹人同情,又不能招人厌恶,乞讨时用的台词以及念台词的语气,也要恰到好处。总之,并不是什么人都能讨来吃食的,比如那个裹着灰色破袍子的少年就过犹不及。他衣服太脏,身上太臭,故意在皮肤上弄出的伤痕也太过惨烈,人家多看一眼都会做噩梦,哪还有心情施舍于他?  所以,连续一天了,他连口水都没讨到,只好撩起袖子,更加卖力地抠着胳膊上的血痂,直到伤口再次鲜
期刊
1.梅清妩  梅,在冬春之交绽放,享有“独天下而春”的美誉。而梅姓,这般有情调的姓氏,取名自然独具风采。  秀才老爹一向喜欢卖弄学识,苦苦琢磨了半个多月才给我取名梅清妩。单从字面上看肯定是美女,但事与愿违,鉴于二老的先天不足,故我后天的发育状况不是很良好。  我的长相不但与他理想中的“清妩”相差甚远,而且还命中带衰。从十三岁到二十岁,我接连嫁了多次,均以失败告终。成婚当天新郎官小则缺胳膊缺腿儿什么
期刊
1  那是斐济阴沉了几天才迎来的一个艳阳天,市政广场前的公园聚满了公共假日举家出行的民众,许多小商贩找到商机,徘徊在无数家庭之间,贩卖买气球、冰激凌、爆米花,还有好吃的热狗。喧闹的公园里,似乎只有靠角落那棵泡桐树下的小摊子是安静的,坐在摊子前的是个低着头露出修长脖颈的男孩子,细碎的长发遮住他的眉眼,阳光下,他手指灵活地在那张粉色的纸上游走。他的手指很漂亮,修长,细瘦,指节分明,就像古书里写女孩子的
期刊
【一】  西池城位于熙耀国的西北方,夹在风奈城与商都城中间。  前面是数不尽的黄沙万里,后面是一年四季的冰冷寒风。  地理位置一般,财力一般,生产水平一般,但百姓幸福程度却问鼎熙耀国九州十二城之首。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西池城的少年城主比较给力。  怎么说呢?自从新帝登基,各个城主好像换了庄家,重新洗牌,都开始一轮新选。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而在这个新人崛起的时代,西池城城主之位却仍
期刊
序  2318年,亲,你穿越过了吗?  想穿越回到古代当皇上将相吗?  想体验一把当王妃、格格、丫鬟、嬷嬷的切身感受吗?  想穿越进入玄幻奇异的空间,与那久违的奥特曼、怪兽、喜羊羊们亲切交流吗?  在这里!您可以随意自由穿,真实历史穿,架空历史穿,知名小说穿,经典电影穿,平行空间穿……  想穿哪里穿哪里!  2318年,新穿越公司与您见证奇迹……  刘慧觉得最近的人生实在是太无聊了!  考试考满分
期刊
一 中秋  “那是中秋的晚上……”少女微垂了眼帘,苍金色的阳光落在她素白的肌肤上,轻盈如蝴蝶的翅。她的嗓音不脆,像佛塔檐下喑哑的铃,风过去,能看到月光的裂纹,一道一道,脉脉如流水。  我被这个声音带回到中秋的晚上,夜黑得极深极静,不远的花萼相辉楼上,太子正宴宾客,有笙箫,歌舞,美酒佳肴,满座衣冠,但是这个冷寂的庭院里,就只有草木萧萧,葳蕤的树影,少女面容皎洁,而宫衣泛黄,木钗松松挽住浓如泼墨的发,
期刊
一  明容遇见端木羽时,一个九岁,一个十四岁;一个是相爷的孙女,一个是被选中的“童养夫”。  彼时少年热血气盛,锐利得如出鞘宝剑,盯着榻上的小小身影,眸欲滴血,仿佛遭受了怎样的奇耻大辱。  明容病恹恹地倚在榻上,明明是天真活泼的年纪,神态间却满是枯败之气,似个小老太太。  她任端木羽不停咒骂着,只裹紧狐裘,咳嗽一阵后,用锦帕掩住嘴,这才抬起头,脸色苍白,淡淡地望向少年,不喜不悲,“你放心,我应当活
期刊
【一】  熙耀国皇族的旗帜在风沙中飞扬。  一路西行,黄沙万里。  一马当先的伏遥皱了皱眉,北风夹杂着沙砾,宛若刀锋冰冷地划过早已失去水分的脸颊。为了防止风沙进入口鼻,队伍中的每一人都在脸上蒙上了一层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即便是这样,恶劣的天气还是拖慢了队伍行进的速度。  按照这个走法,他们根本无法在计划的时间内将二皇子送入风奈城。  他缓缓转过头,漆黑的双眸落在了队伍中唯一的一辆马车上。没有奢华
期刊
【楔子】  茫茫雪山,风雪萧萧。山脊之上一队百十人正顶风迎雪而行。  琪雅醒来时视野中只一片混沌的白,右掌被重重纱布裹住,掌心的微微痛意提醒着她,那末日之劫并非只是一场梦魇。她被暖裘严实地包裹着,躺在一块木板上,木板四角系着绳索,几个士兵模样的男人拖着绳索带她前行。  “长央少将,琪雅小姐好像醒了。”身旁有人喊了一声,一身大黑袍子的男子便从前头跑了过来,那袍子罩在他颀长身躯上似并不合体,随着步子略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