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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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陈是知名大学研三的学生,不过他就读的地点很是让人担心。班上所有的同学都在上海市区的校园里学习和生活,他却脱离了大部队,一个人来到昆仑岭“搞科研”,没有任何人陪同不说,因为这里没有信号,想联系到他根本就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为此冯陈的父母还专门到学校请求撤销儿子的“科研计划”,结果他就是不回去,他说昆仑岭就是他的家。
  可能所有人都觉得昆仑岭是个绝境,生存条件十分恶劣,但在冯陈看来,这里的日子远比在学校或者和父母在一起时要舒服。“昆仑岭”这个名字,也是他给这片大地起的,每天早晨他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森林,各种动物的叫声交织在一起,好像一大早就开起了音乐会;清晨潮湿的空气里粘着花草香,静谧之中隐藏着那危险的不安分,如果他要远走,必须要带着猎枪才可以,不然真的会遇见具有强烈攻击性的野兽。有一次他什么都没有带,本打算去挖一些治疗感冒的草药,却不料遭遇了一团风的攻击。
  这团风就在离他不到十米的地方绕着他转,速度极快,就像不亮的闪电一样,还发出像笑声一样的怪叫,冯陈是胆子大的人,尤其在昆仑岭住久了,什么新奇东西没见过,这种“小妖小怪”根本吓不着他,虽然身上没带武器,他一个二十五岁的大小伙子照样可以单挑这不明生物。随手折下一根树杈,他就开始大骂:“你个狗娘养的东西,有种现出原形来,再这么围着我转可别怪我把你逮住串在这树杈子上烤了吃!”果然,那团劲风听了此话,盘旋了一圈就向深林里飞去了。
  这个不算什么,有一次的经历让冯陈毕生难忘。那天傍晚,山林里刚下过一场大雨,万籁俱静,本来他正待在房子里看电脑里储存的电影,突然听见一声非常难以形容的鸣叫,这叫声清呖幽婉,如歌如泣,尾音绵延成三种音调,十分奇异。冯陈没多想,顺着声音的方向寻了出去,找了好久,他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只见一只通体彩色的大鸟落在一棵壮茂的大树上,这树高得仿佛要插入天空,攀枝错节,祖母绿一般的叶子竟闪耀着钻石的光芒,晃得他刚看见那只大鸟就睁不开眼了。等他再次睁开眼,树还在,依旧璀璨,鸟儿却不见了。为此他回想了很久那只鸟儿的长相,他从不怀疑自己的眼睛,那鸟儿明明就是麟前鹿后,蛇头鱼尾,龙纹龟背,燕颌鸡喙。是一只凤。
  冯陈久久不能离去,但他也没有走近那棵树。奇怪的是,这棵树竟然浑身闪耀着亮光,而走远了却又感受不到任何被照亮的感觉。就好像它知道有人走近了才发亮一般,一转身它就熄灭。他自诩对植物还是有颇深的研究的,可是任何文献记載里都没有提到过这种如同翡翠又好似星辰的参天大树,倒是凤凰,确实是有历史记载的神鸟。冯陈的身体有些不自觉的震颤起来,他简直成为了神迹的见证者。这世间有太多奇妙的事情,尤其在昆仑岭。昆仑山是中国的万山之祖,集天地之灵气,昆仑岭作为一小部分,更是孕育了无数奇珍异宝。他守着这座仙岭,真不明白外界怎么会觉得他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事实上,昆仑岭在任何人看来都是一片干旱贫瘠的荒漠,毕竟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冯陈这样的想象力,可以瞪着眼睛把沙漠说成绿洲。但是他的导师马教授却和他有着相同的世界观,他十分支持冯陈的这种心态,说:“只要娘树能茁壮成长起来,沙漠早晚变成大森林。我们研究员就是需要冯陈这样的年轻人,把崇高的信念融入到现实生活中,他其实是快乐的,要不是我岁数大了,我这匹马就陪他一同到昆仑岭驰骋。”
  冯陈是学生物的,“娘树”是在导师的带领下,一行人经过种种艰难努力培养出来的一棵“史诗级”珍贵的树木,中间繁复的科学程序就不谈了,那是大家最引以为傲的隐私,要是说出去了就等于是泄露科研机密,谁都吃不了兜着走。马教授说,娘树和当年的克隆羊多利一样具有里程碑式的价值,它不单单代表了我们学校的科研水平,更是中国科技的伟大进步。要知道,袁隆平先生发明的杂交水稻拯救了全世界那么多饥饿的人民,而我们的娘树,或将可以解救那些严重缺水的人们。
  这棵被精心培育(不如说是“发明”更确切一些)出来的娘树,有着非常强大的生存与繁殖能力,一般的土壤很难存活,反倒是在恶劣的沙漠气候里能茁壮生长。越是缺水的地方,它越是长得旺盛,而它的种子也是“入沙生根”,一旦生根就“坚守阵地”,任凭飞沙走石,日晒风吹,也阻止不了它的生长。所以说,要是在沙漠里种上娘树,多年后沙漠变绿洲将不再是什么攻克不了的难题。“娘树”有学名,但因为它身上的细胞源于多种其他种类的树,因此学名叫起来有些长,也有些拗口,所以干脆就叫“娘树”,“娘”,就跟女娲、西方的夏娃一个寓意,是生命之母。
  冯陈想问马教授一个问题,总是不好意思开口,有一天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喝了点酒才有些口无遮拦地问道:“等到沙漠被娘树变成了绿洲以后,娘树还能活吗?”这真是一个尴尬又现实的问题,娘树只能在恶劣的环境下存活,要是环境好了,它们还怎么活?
  大家面面相觑,马教授却笑了,他说:“我们先写神话的开头嘛。”
  于是,冯陈成为了一只光荣地去书写开头的笔,奔赴祖国西部荒漠地带,他的职责就是专职照看娘树,记录它的生长。当车子驶入学校的实验田——望月丘基地的时候,他的心凉了半截。原以为这基地怎么也得和科幻电影中的那些高科技建筑差不多,好歹挂着“基地”的名,再比对比对陆海空三军基地的规模,谁能想到此处竟然只是一个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房子,荒漠里的棚户。他不由想起小时候自己在白纸上常画的画儿,一座三角形做顶的房子,旁边是一棵树,然后是一个简单的小人儿,不曾想那竟然真的就是未来的自己。只不过白纸换成了更广阔的空间,他和房子显得更加渺小了而已。
  冯陈很是后悔,望月丘基地在学校里可是人尽皆知的神秘地带,曾在那里工作过的前辈都有着很高的声誉,是像英雄一样的大人物。同学们心驰神往,虽然知道环境并不好,但能有机会被派到这里工作是每一个人的梦想,为此还不乏有人明争暗斗。冯陈既没争也没抢,最后机会反而落在了他头上,要是他当时拒绝就好了,现在看见条件艰苦再退缩还不得让人耻笑个好歹。   “基地”为了迎接冯陈的到来已经事先做好了各项安排,别看外表凄惨,里面为他所用的设备还真是蛮全面,同时也很容易感受到前面那批人生活的痕迹,毕竟他们刚刚离开不久。不过前队的收尾工作做得很好,连根毛都没有留下,他们应该是功德圆满了,冯陈却刚刚开始,而他的日期是半年。这半年里在这种荒无人烟又没有信号的地方,他要和一棵樹生活在一起,他还从没想象过世界如此安静后是怎样的一种状态,和外界全无联系的体验仅仅停留在揣着没电的手机在实验室工作了十一个小时。
  娘树是先冯陈一步到达此处的,安排妥了它,冯陈才来“办理落户”。当工作队伍离开以后,冯陈的心都碎了。他很想跟在车后面追,就像爸爸第一次骑自行车送他去幼儿园报到的那天,他就追着爸爸的背影跑,硬是被阿姨扛在肩上捉了回去。他虽然并没有做出这种幼稚的举动,但是却也听到了屋子里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别追啦,回屋吧。”于是,他只好乖乖地进了屋——这匹死骆驼的肚子里。
  冯陈带来的东西其实有很多,可以每天看一部电影,每星期读一本书,还有数百首听过和没听过的歌曲以及一只鸽子,他觉得总该带点活物过来。望月丘基地的地盘很大,在他视野不能及的远方是被严密圈起来的,除了会飞的动物,其他的根本进不来。冯陈觉得总不能来这儿之后再套个什么鸟儿陪他解闷,于是就事先买了一只鸽子。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万一哪天鸽子也要闷死了,他就把它放生,反正它有翅膀,可以飞出基地的“高墙大院”。
  娘树已经长得很高了,是一个健美的姑娘,要是她还是小树苗,没人敢真的把她“放生野外”。如果在给她安排新家的途中不幸失败了,或者落地后没能存活,冯陈都不必留下来了,可是整个过程出奇的顺利。用队友的话说就是:“你看它多乐呵,这儿可比实验室舒服多了。”冯陈真想说你现在要跟我换还来得及。
  当天地间只剩下冯陈和娘树的时候,时间变得尤为漫长。他不看书,也不看电影和听歌,他怕这些娱乐项目很快就会做完,得把它们留起来以后慢慢用。娘树果然是非常喜欢这种环境,适应得简直称得上如鱼得水。冯陈就不一样了,孤独像蚂蚁一样一只、两只、三只……地钻进他的衣领,弄得浑身又痛又痒。以前在城市里的时候还只是一个空空的蚁穴,他感觉自己困在里面出不来。现在好了,蚂蚁们回来了,他直接成为了一具美味的盘中餐。这些蚂蚁太聪明了,他心想,真是一个精密的陷阱。
  在荒漠的第一天,他以鲁滨逊自诩,随即这个想法在第二天就烟消云散了。相比之下鲁滨逊实在太幸福,毕竟他有一座鲜活的岛。望月丘的一切都是死的,连云彩都绕开了他的头顶。娘树伫立在这片巨大的枯黄之中,冯陈觉得它的健美更像是死神胜利的微笑。他看着它,周围分外安静。然而安静是一切恐惧的源头,他从未想过自己曾渴望的安静有一天会像一只把他搂在怀里的怪物一样,能清晰地听见它的喘息却不知道怪物为什么没有立马杀掉他。
  冯陈每天不在房子里的时候只能必然地待在娘树身边,从早上第一颗露珠降落到树叶上的时间到夜晚排放二氧化碳的浓度等等,冯陈都小心翼翼地记录下来。说来也怪,娘树的树皮怎么说也该是粗糙、沟壑很深的那种,然而实际上它却是光滑洁白的。冯陈闭着眼睛触摸它,感觉真的不像是一棵树。
  在给每一根枝桠分组、每一片叶子编了号以后,冯陈十分想念自己的家人和朋友,想念外滩和黄鱼面。他的日常饮食只有数不尽的罐头,这些东西他知道不久以后都将如同药物一般维持生命可以,并没有口味可言。冯陈有一个悄悄喜欢的女孩,学校那么大,不知为何他总是能在各种地方遇见她。她长得不美,及肩的头发,个子很高还十分强壮。女孩子之间总是三两成群的,可她却总是一个人,安静内敛。
  又是这该死的安静,冯陈不禁啐了一口吐沫在沙地上。他想他大概再也不会暗恋她了,等他出去后一定要找一个能上房揭瓦的活宝做女友,每天笑着看她说一箩筐的话。虽然昆仑岭百般瑰奇但冯陈确也在此埋葬了自己的嘴巴和耳朵。
  可是他的大脑还是不自主地去想这个强壮的女孩,他觉得她一定是会做饭的而且口味不错。就是不会烧菜也绝对是个会吃的人,不像他自己,到哪儿都想找黄鱼面吃。冯陈幻想着他们俩一起在商业街上吃美食的情景,随即一块超大的炸鸡排取代了女孩的脸。一切都不声不响的,令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寒颤。
  在彻底不去计算时间以后,日子才勉强有点意思。有时候越是在意的东西越难得到,这是他彻悟到的真理。他还有只鸽子,本来没有名字,自从他把望月丘基地改叫成“昆仑岭”之后,他的日子简直过得不能再刺激,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比如像钻石一样璀璨的大树和与他有着一面之缘的凤,从那时开始鸽子的名字就叫“凤凰”了。
  对于给基地改名字这件事,冯陈是十分激动的。他觉得自己在这广阔的天地间就像一位神明一般,他的使命就是保证娘树的健康,使它能如名字一样成为绿洲之母。这简直称得上一种“创世”,虽然他走后还会有人来接替他的工作,但他却是第一位莅临此地的神明。第一总是会名垂千古的,为此他要像个真正的神仙一样,在哪儿都能适应得闲云野鹤。所以他另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修炼”。
  用宝玉的话来形容冯陈是这样的:“他见我来了,总是特别兴奋地和我讲他的经历,简直比神话故事还能糊弄人,他说得却有板有眼,有一回我实在是太相信了,就想让他带我去看,他却说“这些东西只有我能看见,你看不见。”搞什么,我看他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撞鬼了。那儿就有他和娘树,还有一只鸽子,再这么吓唬我我可不干这差事了。”
  宝玉是一个新疆姑娘,汉名叫做宝玉,就是贾宝玉的意思。她比冯陈大两岁,说话做事都像一个小伙子,就连穿着也和男人一样,要不是眼睫毛太长,一般人还真看不出她到底哪里像个姑娘。她住在离冯陈最近的村子里,这个村子基本上已经被冯陈的学校给“吞并”了,里面住的大多都是学校的教职工和学生,还有一些特聘来的工作人员。大家都吃的是望月丘的饭,其实这片广袤无垠的荒原下藏着许多秘密,冯陈只能算是最暴露的一个。
  宝玉的工作就是每十天给冯陈送一次水,出于人情她还会再给他带一些蔬菜和水果,有时还会请他喝酒。上一批从那个小房子里撤出来的人就是她服务过的,每当卡车的声音能让那批队员听见的时候,他们就会兴奋地跑很远来迎接她。冯陈却不同,她对着他按喇叭示意“生之希望”来了,得到的回答却是冷冷的一个字:“哦。”   对于宝玉,起初冯陈是朝思暮想的,尤其在第一个月里,就像久旱盼甘露一样,他迫切需要一个人类的出现,给他带来外面的信息,宝玉就像是他的眼睛、他的耳朵和腿。十天的水量他总是能掌握得恰如其分,如果第十天她不来,冯陈就会准时断水。 他把自己的安危全部系在宝玉的身上,他愿意打这个赌,这会让他觉得刺激,他总得自己制造一些紧张来使心脏保持活跃。宝玉每次也都非常准时,中午十二点,从不早也从不晚。
  他们会坐在屋子里一起吃饭,这一天是冯陈的节日,不用再吃罐头。宝玉的母亲做的一手好饭菜,正宗的新疆味道。虽然在外人眼里宝玉这个新疆姑娘生得十分“汉子”,但是冯陈却觉得她很温柔。这种温柔体现在她粗亮的嗓门中,还有她的衬衫总是大大敞开衣领,胸部扁平得和后背没有什么差别。算是一种特殊的温柔吧,和学校里她暗恋的那个姑娘不同,宝玉一点都不安静,有时冯陈吃她母亲的饭时意犹未尽,她还会把自己饭盒里的夹给他。
  无疑,他喜欢健硕的姑娘。可是宝玉每次都不肯陪他多坐一会儿,把水卸下来,吃过饭,她就发动了车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好像全然不知自己对于冯陈来说意味着什么。显然,她代表着荒漠女神。冯陈说不清自己对她是哪种喜欢,算不算得上爱慕,因为对她的期盼超过了人生所有的理想,这是一种崇拜,他甚至不敢有什么“不纯洁”的想法,他怕被宝玉察觉出来以后就不再来了。
  可是宝玉的匆匆而别让冯陈很是生气,她哪有那么忙?他想不明白。他给她讲这昆仑岭的奇遇,想要邀请她成为这里的女神,可她根本就不屑于此。她对凤凰的态度是:“这只鸽子被你养得太肥了。”对娘树的态度是:“它哪里像钻石一样发光了?”然后用一种“你脑子进水了吧”的眼光直直地瞪着冯陈。有时冯陈常在心里对比,那个他在学校里暗恋的女孩一定是浪漫的,一定愿意和他一起欣赏昆仑岭的美,也乐于成为这里的王后。宝玉受过的教育不多,想法总是直来直去,倒是在吃她母亲做的炖羊肉时,冯陈有一种十分想见到她母亲的冲动。
  冯陈的绝大多数精力都是训练他的凤凰,他打开笼子让它飞,凤凰也只是赖着不动,连站起身子都不愿意。它的确太胖了,冯陈整天喂它玉米罐头,把它弄得油头滑亮,什么都不愿意做。为了让它飞,让它能变成一只优秀的信鸽,冯陈只好让它尝到饥饿的折磨。这让他突然之间想起了自己的父母,这对关系十分融洽的男女。为了让他好好学习,考上他们心之所向的大学,也经常用“这次你要是不考满分,就不让你吃饭”的政策来激励他。与众不同的是可能别的孩子拿了九十九分回来后还是有东西可吃的,他的父母却真的能做到两天不给他饭吃。他们二人会做上几道可口的菜肴当着他的面吃得津津有味却绝不准许他上桌。
  凤凰其实是一只聪明的鸽子,它明白只要克制住懒,主人还是会赐予它玉米罐头。它还知道每当自己飞出去落在娘树枝头的时候,主人就会以一种迷醉的眼神看着它,兴奋地说:“美,真是太美了,你就是我的儿子。”它绕着娘树飞旋,主人就在树下绕着它跑,一面跑一面笑,拍着手引逗它。几圈之后它就会俯冲下来落在主人肩上,身上的肥肉一点没有耽误它的健美,那气势甚至都不输一只小鹰。
  主人喜欢靠在树下把它抱在怀里抚摸,阳光透过树枝的缝隙照下来形成各种各样的斑驳,在炎热的天气里也觉得惬意。主人对娘树说:“你真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姑娘,难道你当真一滴水都不需要,一支歌都不想听?我猜你和我一样,真把这里当做昆仑岭了,你幻化成会发光的钻石树与我亲近,对不对?”娘树纹丝不动,但是凤凰好像听见了娘树在笑。
  冯陈于是开始大声地唱起歌儿来,都是一些几十年前的经典老调,比如《大阪城的姑娘》一类,唱起兴了他便站起来跳舞然后单膝跪在地上对娘树说:“这段日子你就做我的妻子吧,凤凰是咱们儿子。以后不管谁来接替我,我都是你的第一任丈夫。”
  凤凰“咕咕”地笑,它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滑稽,主人究竟爱着多少女人?然而它不知道的是,夜深以后主人会偷偷溜到树下,身上一丝不挂地抱住树干摩挲亲昵,当然了,他做的这事绝无第二人知道,就连以后回想起来,冯陈也只用“梦游”来对自己做出解释。
  冯陈对待每一段感情都是认真的, 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他并不是随便的人,说实话能入他“法眼”的女孩真的很少。安静女、宝玉,她们二人在外人看来并不是“高分女孩”,但是正因為这两人均在某个正确的时间撞上了他的磁场,这种吸引力便以解释不清的方式消散不掉了。娘树则不同,冯陈对它没有荷尔蒙的冲动,却深深地为它而着迷。他知道这大概是因为他每天睁开眼和闭上眼的时候都只能面对一样东西——这棵树,日久生情所导致。但是这只占了百分之三十。剩下的百分之七十在于安静女和宝玉都距离昆仑岭的王后之位差一段距离,想要成为他的王后,必定要母仪这片荒原的每一粒沙。娘树是这儿唯一的希望,她被创造出来时就已经被加冕了。
  冯陈心里还是有一点小算盘的,他想要把宝玉发展成自己的情人,以此来测试妻子娘树的包容度。这片大地需要繁衍,需要有东西在烈日下奔跑。娘树会成为昆仑岭的女王,而这里总归需要人类来领导,女王只要发光、璀璨就可以了。宝玉的“未开化”需要时间来磨合,等到他回到学校,成为一位“隐王”之后,他就和安静女一起爬上上海的高楼,向西面眺望,那里有娘树、宝玉,以及他们的孩子(最好可以出现一个这样的小生命,让他的大儿子凤凰去守护,这个小生命可以把所有最原始的因素都牢牢地系在一起,这样昆仑岭就可以不再孤单了,孤独比害虫更能啃食一片土地。)
  冯陈背上他的猎枪出门打猎了。在粘腻的丛林中,危机四伏,每走一步路都会惊到一些潜伏和沉睡的东西,脚下的泥土在均匀呼吸,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聚精会神地盯着他。长着翅膀的青蛙从他面前飞过时朝他坏坏地笑了一下,他知道有只紫色的熊一直在跟着他,但这会儿好像走了。今天他要做的事情是布下一个陷阱好让一只鹿自投罗网。其实不用带着猎枪,昆仑岭的各种奇珍异兽不会伤害他,他们对他怀有的是崇敬之情。但是背着枪,冯陈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踏实和成就感。这枪是隐形的,任何人都看不见,它沉甸甸地挂在他的肩头,好像在示威地说:“你怎么不打响我?”冯陈说:“着什么急”。   第二天,他如愿以偿地套着了他的鹿。宝玉的车被冯陈暗中设置的路障扎爆了胎。冯陈不曾想她竟然会在不是送水的日子过来,这完全不在他的计划之中,事情怎么会发生得如此之快?好像变得有些棘手了。只见宝玉下车,“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车门,慢慢向他走过来。
  冯陈以为她会骂骂咧咧,毕竟车胎爆了她回不去,也没人知道她在这里。可是随着宝玉的脸越来越清晰,冯陈发现她的表情没有一丝愤怒。她眉头皱在一起,眼珠颤动,嘴唇微张,汗如雨下。这是恐惧的神情。
  “你怎么来了?”冯陈问。
  “车坏了。”她说。
  “我看见了。”
  宝玉直直地看着冯陈,但是瞳孔却没有聚焦在他身上,而是穿透他的身体落在了娘树身上。他们两人就这样对视了一分钟,她小声地说:“我做了一件不可饶恕的事情,哪儿都回不去了。”
  冯陈听见了一声枪响,好像是他的隐形猎枪自己把子弹上膛打出了似的。这个老家伙脾气倔得很,有时看见房子外面有什么肥硕的动物路过,它都会对冯陈说:“你不用我打它,难道要我打你?”他茫然地看着宝玉,事情已经完全超过了他的预期。但是他的心中飞快地闪过了一丝后悔,这只鹿猎的不是时候。
  两人无语,冯陈是个识趣的人,宝玉究竟做了什么事情他不想多问,毕竟她慌乱的神情已经使她变得和一只待宰的羔羊没有什么区别。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故意的。”她嘟囔着说,冯陈觉得她的自言自语就像是在吟一首诗。
  “我想回去……”她补充道。
  “车子坏了,暂时回不去。”冯陈冷漠地说。宝玉惊恐地发出了一声怪骂,吓了他一大跳。
  两人走进房子,凤凰像狗一样警觉起来,它嗅到了宝玉身上有一种腥辣的味道,她的拳头紧紧攥着,这让凤凰感到不安全。
  “你母亲……”冯陈刚要说下去就被宝玉打断了,她说:“我没有。”
  “没有什么?”
  “娘。”
  冯陈在心里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她母亲明明对她关爱有佳,那香喷喷的羊肉饭……
  “我从小就一个人生活。”宝玉说。
  冯陈给她倒了一杯水,紧接着他就想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水已经不够了。于是在他把杯子递给她之前,又倒回了缸里半杯。
  “我不知道该去哪儿……”宝玉反复强调着这句。
  “所以就来了你的昆仑岭。”她抬起头,双眼闪过一丝亮光,和钻石树一样耀眼。
  冯陈轻柔地抚摸着娘树的树干,现在他是一个做错了事的丈夫,正祈求妻子的原谅。他觉得自己异常失败。宝玉非但没有成为他的情人,还给他带来了一个很大的麻烦,可谓是得不偿失。冯陈向娘树忏悔,此刻他倒更像是一个委屈的孩子扑向母亲怀抱。这应该就是每个男人的追求吧,妻子永远都向他敞开温暖的怀抱。
  水成为了他最大的焦虑。望月丘基地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从来不会下雨,本来就到了十天的用水期限,如今他的“送水工”变成了来此地避难的人,有限的水就要分给两个人共用。冯陈知道自己是个自私的人,但是他不会真的只顾自己,作为一个男人,他有责任照顾宝玉。第二个问题比水还重要,那就是他不能长时间收留她,这对他的影响十分不好,万一把他算作什么事情里的“共犯”或者“帮凶”,那可就不好了。冯陈建立起的昆仑岭,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这里只能有美好。所以无论怎样,他都得尽快把宝玉推出去。他无奈地看着那辆爆胎的车,心里念叨着:“当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宝玉被娘树深深地吸引了。在“那件事”发生以前,她觉得娘树、凤凰、冯陈都有些可笑,跟她不是一路人。那么她宝玉到底是哪路人?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了生存,她什么都可以做,不像娘树一样能在这里“养尊处优”。单是这一点,她就止不住地想笑了。她从没有见过父母,也没有好奇过他们的长相,自打她有记忆开始就在和周围的一切做斗争。没有斗争,她哪里还有命?大自然的法则就是如此残酷。
  可是现在她怕了,“那件事”让她的手上沾了鲜血,是人血。她是逼不得已的,但即使如此,等待她的也是一个巨大的黑洞。然而本能让她选择了逃跑,其实她应该跑到很远的地方,外省或者是偷着出境,但她的双脚却不由自主地选择了昆仑岭。
  宝玉和冯陈,两人总有种不远不近、不亲不疏的关系。她来这里不是为了他,而是娘树让她相信了一些事情,其中就包括冯陈所“臆想”出来的昆仑岭。她觉得这片土地远比昆仑岭还要有生命力,只是现在它睡着了,睡得太久已经接近于死去。宝玉在想,她也许可以陪着这些干白的沙土一起沉睡下去,作为娘树的肥料好让它可以无限地繁衍下去。
  毕竟这里要是变成了绿洲,就是对一切最好的报复。
  宝玉说:“冯陈,我看见你挂在墙上的猎枪了,把它借给我吧。”
  冯陈惊讶万分,他这把透明的倔脾气枪竟然还有第二个人能看见。不行,他得把宝玉有关这里的一切想法都打消,她不能留在这儿。
  “哪里有什么枪,宝玉,我不管你做了什么,但是望月丘基地不是你该待的地方,我劝你赶紧做一个计划。”冯陈说,他上一次把昆仑岭叫做望月丘基地的时候是在刚来这里“落户”的路上。他没想到当真的有人走进了昆仑岭以后,他却需要把这里毁灭、還原成荒漠。
  凤凰自宝玉来后没多久就不见了踪影,其实是冯陈交给了它一个重要的任务。训练了这么久,现在终于有了它的用武之地——送信。冯陈要凤凰飞出这片高墙去报警,告诉外界的人这里有一个在逃的女孩,跟他没有任何瓜葛。凤凰倒也听话,当主人把一个小纸卷系在它腿上的时候,它是那么信心满满,斗志昂扬。如果它会人类的语言,它一定会用标准的普通话对冯陈说:“对不起,老兄,我不是信鸽。”
  但是凤凰还是飞走了,且一去不回。走之前冯陈看见它绕着娘树盘旋了三圈才离去,不禁在心里想:“真是一只重情义的鸽子。”其实这一幕宝玉也看见了,她知道冯陈心里是怎么想的,也知道很快她所惧怕的东西就会到来。现在的她只是娘树身边一棵可恶的、巨大的杂草。可是,她真的需要娘树的养分。   没有人拿她当女人,也包括她自己,一个男孩子总是比一个女孩更能存活下去。她的身体记住了这条真理,把她生长得高大帅气,力气甚至比一般的男人还要大。她喝酒、吸烟和烟以外的某些迷雾。她还去男厕所,因为女人见到她如厕会惊叫。
  “那件事”是这样发生的,她喝多了但没醉,身边有两个朋友,那是两个真正的男人。已经是午夜时分,街上没有人。其中一个男人说:“我们去快活吧。”另一个心领神会地附和道:“宝玉,这次轮到你了。”他们搀着她走了很远,来到一片树林。
  一棵美丽的树出现在她面前,借着月光,宝玉发现它的身形就如同一个婀娜多姿的少女。简直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所造。与娘树不同,这棵树显得是那么娇柔、楚楚可怜。她的朋友其中一人留着山羊胡,宝玉就习惯以这种特征来称呼他。山羊胡从自己的包里摸出一个东西,是一个假的男性阳具,他让宝玉穿上,去强奸这棵树。
  “咱们都是兄弟,这种好事我们两个商量,不能不带你。”另一个胖子说。
  宝玉喝的酒全醒了。她感到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冷汗直流。她脑子里发出一阵阵如同闷雷一般的响声,有东西似乎要把她的身体从中劈裂。她大骂一声,又朝地上啐了一口。想壮了声势以后顺势离开。然而这两个男人早就计划好了的,他们一定要让宝玉完成这次“光荣的使命”,他们管这叫“恩赐”。
  她虽然是为了活着什么都可以做的人,但却不是没有底线。这两个人公然地挑衅她的尊严,把她践踏得骨血沸腾。于是,他们争吵起来,然而很快争吵就变成了更为恐怖的东西——他们疯狂地撕扯宝玉的衣服,嘴里喊着:“你不去搞,我们就来搞你。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在同两个男人的搏斗中,宝玉本来是不占有什么优势的,毕竟她是个女性,即使外表再强壮,在手无寸铁的时候同时对抗两个男性也是处在下风的。但有一点优势就是山羊胡和胖子都是娘生娘养的,而她有娘生却没娘养。这也意味着她更豁得出去。这混乱的状况,在她身体和心灵承受着双重打击的过程中,她的脑子里只有一样东西在照耀,光芒万丈,那就是娘树。娘树的光令她紧闭双眼,完全看不到胖子和山羊胡,但她的手脚却出奇地更有力量了,宝玉也是事后回想起来才发现自己从未有过如此强大的时刻。在强光的照射下,她清楚地听见一个声音对她说:“来浇灌我吧,不要用水。”
  那晚的结果是,胖子被宝玉插在了树枝上。一根树杈穿透了他厚厚的肚子,他张大嘴巴怪叫,眼球都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山羊胡见状落荒而逃,宝玉对胖子笑了笑就去追山羊胡了。那晚的她,不知被什么力量加了身,像中了魔一样,她要让这两个人从世界上消失,一个都不留。没了胖子,她或许可以更好地折磨一下山羊胡。
  然而,追着追着,她的肾上腺素好像退去了一般,一阵寒意像个调皮的小孩一样跳到她的背上,扯住了她。光芒从她脑子里退去,她仿佛看到胖子睁着大眼断了气。 在这个夜晚之前她见识过不少动物的死亡,它们的死和人死有太大的不同。虽然本质上都一样,可猪被抹了脖子以后是哼哼,胖子却想要说话,宝玉没有给他说出来的机会。
  直到天亮宝玉都在想,为什么娘树会在生死关头赐予她力量,以及那句话的意思。在她给冯陈送水的日子里,她对娘树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远远地观望,它和普通的树在外形上没有什么区别,除了在荒漠之中显得格外突兀以外。可能,就是这种短暂的交汇,娘树记住了她,以它的神力佑护了她,以它的神音向她传达了一个讯息:娘树需要灌溉。可是不用水要用什么?这个问题直接决定了宝玉要去往的方向。
  冯陈看着水缸里的水,虽然很多个小时以来宝玉只喝了一小口,他还是觉得水量骤降了很多。如果遇见极端炎热的天气,理论上娘树是需要水的。半年来有过两次这样的时候,冯陈就自己渴着把水澆给娘树。有意思的是,冯陈张着爆裂的嘴唇提着水桶给它浇水的时候,水完全渗不下去,他蹲在一旁舔着唇观察,过了很久水也没发生丝毫变化。冯陈心头一紧,他觉得他的妻子可能已经生病了,就像生病的人会拒绝吃饭一样。他慌了,但是慌乱从不会占据理智。他把水重新舀进桶里,围着树根挖了一个坑又把水填进去,一点点埋起来。一边埋,水一边往外冒。冯陈说:“喝吧,喝吧,别吐出来。”
  这两天气候十分不稳定,所以现在剩下的水必须要先留给他的妻子。想到这儿,冯陈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很好的男人,再强大的妻子在他眼里都是脆弱、需要倍加关怀的。
  他找了一些工具去修车。在此之前他责问过宝玉为什么车里没有备胎。宝玉看着他的眼睛,轻笑了一下说:“我的车子一向是聪明的。”冯陈哑口无言,支吾着走开了。虽然他不是不知道被扎爆的胎只能换新的,不需要修理,他还是顶着大太阳去敲敲打打。
  冯陈真的不知道的是,他回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宝玉。此后他回到上海、成了家以后也再没有宝玉的音讯。这个女孩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与任何人都失去了联系。很多年以后,他甚至都忘了她的具体长相,忘了自己曾经幼稚地给望月丘基地改过一个叫“昆仑岭”的名字,可他还在念着“宝玉”这两个字,对于他来说,这两个字不是一个名字,然而是什么他又说不清。
  的确,宝玉在一个最自然的状态下离开,不跟任何人有任何告别,她背着冯陈的猎枪去了昆仑岭深处,或者已经走出了昆仑岭的地界,去到了更不可思议的圣地。她没有在意自己的方向和具体距离,因为她已经决定了只走不停。娘树需要灌溉,她必须找到那不是水的养分,这种东西可能存在于某个山洞里、悬崖上,也没准她的脚印里都是。
  宝玉没有遇见冯陈所看见的那些神奇的生物,可能是它们嗅到了她身上的腥味,胖子的腥臭在她身上怎么都散不掉,他的血丝毫没有吸引食肉动物的能力,反而成了宝玉天然的防护罩。另外一种可能是它们愿意对这个具有战斗力的女孩俯首称臣。
  越走向昆仑岭深处,头上的阳光越少,茂密的树冠把她包裹起来,宝玉感觉自己成为了一根血管,一根接近于娘树心脏的血管,她们正在彼此供给。在这种无光又不黑暗的地方,她的脚边出现了一个影子,个头是个小孩子,宝玉行走的时候这个影子也不迈腿,但是影子掠过的花儿草儿都变成了发光的样子。浅浅地,这个影孩子从背后伸展出了翅膀,她从地下站起来,一下子就变成了和宝玉一般的样貌,她冲宝玉笑了笑,用双脚蹬了一下土地就飞到了天上,光芒霎时间照亮了整个昆仑岭。
  冯陈后来带着自己儿子来望月丘基地游玩的时候,这里已经建设得有模有样了。他对儿子说:“其实你还有一个哥哥,叫凤凰。爸爸当年在这里的时候太寂寞,都是他陪我解闷儿。”儿子问:“那它现在在哪儿?”冯陈只得苦笑了两声。
  当他把凤凰放出去通风报信以后,当宝玉一声不响地离开了以后,凤凰又回来了。令冯陈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凤凰带回来的不是警察而是一匹狼。那匹狼被饿得极瘦,在凤凰的引领下穿越了高墙铁网,出现在离冯陈几百米远的地方。凤凰和狼就那么远远地观望着他,冯陈一声都不敢出,他连呼唤凤凰的胆量都没有了。
  狼一连几天都在他的房子附近徘徊,夜晚会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嚎叫然后依在娘树身边睡觉。冯陈此后也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凤凰会带回来一只狼,他怎么也无法承认凤凰想要他死在昆仑岭,它要他的白骨做什么?它那么的乖巧通人性,是他的第一个儿子啊!
  昆仑岭的一切,冯陈后来都解释不了了。自从走出望月丘基地回到上海,他就觉得自己的嘴巴、鼻子、眼睛、腋窝等等地方塞满了狼毛,搔得他一面痛痒一面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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