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沙漠

来源 :当代小说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zhengjunzhe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腊月初八上午刚上班,宋晓春打来电话,说中午一起吃个饭吧。于珂左手举着手机,右手从灰色铁橱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她马上要去邻县开庭,中午回不来。宋晓春说那就晚上,更好,时间宽松些。于珂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手机里有了短暂却惊心动魄的沉默。脸前显现一个小平头,单眼皮细眼睛聚集了灼灼的光芒望着她。半月前从火锅店逃走后,那些熏进衣服和头发的湿漉漉的煮肉煮菜味仿佛一直还没散去,一有点风吹草动,立马就油油腻腻地返回了鼻腔。
  认识宋晓春,是在一次饭局上。于珂和宋晓春分坐一张圆桌的东西两侧,都属无关紧要的客人。宋晓春略嫌秀气的白净脸上架一副无框眼镜,他的目光穿过层叠的菜肴、酒气、烟雾和满屋的人声鼎沸,不时在她脸上停驻。当于珂也抬头向前看时,他就朝她举举酒杯,那天晚上他这么举杯不下五次。
  于珂所在法律服务所主任老牛和宋晓春同学,他说,宋晓春知道于珂对前公婆极好,想和她认真谈谈对象,他原来的妻子不孝敬公婆,天天弄得家里鸡飞狗跳。于珂反问,怎么个认真法,想和我结婚?老牛点点头,就是那么个意思。于珂想了想说,行,可以试试,不过,要先看他的诚意——我在弥畔芳汀看中一套房子,首付款还没凑够,借他五六万,成了,算我俩共同财产,不成,我打张借条,分文不少地还他。老牛的脸紫涨得如一粒半熟的葡萄,讪讪地笑着说,不就是几万块钱嘛,他要是眼下拿不出来,我先借给你。
  第二天一上班,老牛喊于珂去他办公室。宋晓春已到,嘴角软软地笑着,从黑色真皮公文包里掏出六捆粉红钞票,说,一早去银行提的,先拿着用,有老牛在,不怕你赖账,啥时有了啥时还,别有压力。于珂想笑,却没有笑出来。她听到了冰面底下河水哗啦流动的声音。拿给她六万元现金,而不是转账,他这是做出了不指望她偿还的姿态——于珂当然知道,从法律意义上说,一笔六万元的借款,如果没有银行转账单,就算有一纸借据,将来诉讼求偿的证据也不充分。于珂盯着宋晓春的双眼,想看出里面隐藏的心思。他并不回避,镜片后的双眼回视出恒星般的光芒,仿佛穿越几百万光年而来,只为这刹那间的相遇。忽然,他咧开嘴嘿嘿嘿笑起来,满脸的柳暗花明,说,今天跟老牛请个假,选房去,我在弥畔芳汀有熟人,保管选个好房,还是内部价。
  于珂多少有点恨自己没骨气,有种被宋晓春操纵的感觉。可是,这种被操纵感却莫名地滋生出一种说不清的喜悦,如初春枯草下的新芽不可遏制地挤出密密实实一层。她恍然记起,当年和吴祥举行婚礼的一个月前,哥哥买房急着凑钱,她想让吴祥帮忙借上一萬元,吴祥和她在娘家门楼下嘀咕了半宿,最终一句,家里的钱都用在了准备婚礼上,实在匀不出多余的。
  当天下午,于珂选了一套九十六平方的单元房。签合同时她差点问出来,要不要签上咱俩的名。宋晓春又是嘴角软软地展露笑容,说,好了,你现在是个有资产的女人了,找对象的条件可以再抬高一截了。
  傍晚,于珂和宋晓春面对面坐在海鲜自助火锅餐桌前。宋晓春取的食材主要是花蛤、白蛤、扇贝和海带、蘑菇、木耳,他问于珂爱吃什么,帮她下到锅里,又照着于珂拿过的食材,帮她拿些虾、爬虾、笔管鱼、银鱼、百叶毛肚,一一给她下到锅里。氤氲的水蒸气后面,于珂不再是无所不能的圣斗士,仿佛她也成了可以依人的小鸟。
  宋晓春两手交叉放在餐桌上,两只大拇指对头碰着,看看于珂,又低头看着自己的大拇指,说:“我和孩子妈是高中同学……开始她弄得家里鸡犬不宁,我还容忍着调和气氛。后来,她跟单位里一个男上司搞上了……”
  喊服务员撤走小火锅,于珂起身拿了一盘水果。一直包裹着热食的口腔,忽然塞进了凉凉东西,牙齿有点骤然的酸胀。于珂仿佛没有感觉到这种异常,一根无刺油黄瓜在嘴里咬得咔嚓咔嚓响。
  宋晓春抬起头,一双细眼睛黑白分明,目光里有一种磊落的决然,说:“我一直不肯原谅她,不答应她贪婪的财产分割条件。现在想想,结束一段难堪的日子,重新找个对的人,也不愁将来过不富裕。我决定让步,争取今年把手续办下来……”
  于珂脑海里轰然滚过一场泥石流。她听清楚了。她明白了。这是一个还没有离婚的男人,那他谈的哪门子对象?于珂扶着椅背站起来,拿好皮包,确认没落下钥匙和手机,虚弱无力但坚定无比地朝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于珂左脚踢到了一张圆桌边的绿色垃圾筒,里面的污水溅湿了半条裤腿,正在点餐的服务生赶忙从红色围裙口袋里掏出餐巾纸递过来,她却害怕似的朝一侧躲了躲,小跑着出了火锅店。
  说来也怪,那天逃离之后,于珂曾经两次梦到过宋晓春,周五凌晨那次还是一场醒后脸热心惊的春梦。于珂没再联系过宋晓春。中间宋晓春打过一次电话,倒不是催债,他说正在商量离婚事宜,实在商量不成,就向法院递交离婚诉状,让于珂一定要耐心等待。于珂啥也没说,听宋晓春说完了,她立刻就挂上电话。
  于珂承认,自己差一点就完全相信了宋晓春的话。只是新职业使然,她比原来谨慎多了。背后托了两拨人打听宋晓春的家事。他们说的主要内容大同小异,宋晓春老婆本是当地一个大公司的副总,三年前上高中的独生儿子自杀,她申请去了外地分公司开拓市场。于珂知道,宋晓春的话里,多多少少掩藏了一些什么。她很想找个机会私下问问老牛,自己却又像是一只扎了孔的气球,怎么也鼓不起勇气。
  2
  傍晚下班走出办公室,朔风夹枪带棒扑来,从头发梢到脚后跟瞬间吹透。于珂掏出手机看了看,确信已经关机,骑起电动车出了单位大门。
  两个人影从路边冲过来,好像被凶猛的大风吹得刹不住脚,多亏于珂及时出现才阻挡下来。是女儿和奶奶。老人双手如章鱼触须般紧紧抓住于珂右胳膊,说,听说你考上司法资格了,真好,真好,我知道你肯定能考上,祝贺啊,祝贺。于珂点点头,冻僵的嘴角努力向上翘了翘,过去的近十年里,老人一直对她很好。老人接着说,咱弥河县的讲究,过了腊月二十三,嫁出的闺女不能再住娘家了——你还是回南吴过年吧,省得孩子缺爹少娘怪可怜的,也算给她爸一个机会。老人扭头示意,女儿两手拉了拉于珂的米黄色羽绒服,仰起头说,妈妈,去南吴吧,咱一起过年!稚嫩的童腔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于珂心底瞬间如丝绸一样柔软。看着瘦小又忧伤的女儿,于珂觉得这个话题严峻而重大。她慢慢蹲下,轻轻抚摸女儿毛茸茸的三只小辫,放眼朝四周望了一圈,却没有发现那个曾经让她心生暖意的熟悉身影。说不上失望还是伤心,她心里明镜一般,本来就不该再抱什么希望的。于珂暗自苦笑一声,对女儿说——同时也是说给老人听,天冷,先家去吧,咱明天和爸爸商量商量这事儿!想了想,于珂又补上一句,爷爷奶奶和爸爸爱你,妈妈也爱你,祝你新年快乐哦!老人绷直的身子忽然塌了下来,仿佛什么重物瞬间撞痛了脊柱,眼里热切的亮光也黯淡下来,低了头说,祥子最近很忙,天天加班,我让他一有空就快来接你。苍老无力的声音让风吹得模糊不清,于珂却感觉这句话像一把蒸气旺盛的熨斗,瞬间在她心底烫起一层又疼又痒的黄燎泡。她把下耷的嘴角又用力朝上扯了扯,行,等他有空再说吧。   西北风好像破败的风箱,歇上一阵,再拼上全力呼呼狠吹一阵。直到深冬才彻底枯透的悬铃木叶满怀眷恋,却也只能接受枝头的抛弃,一片片坠落下来,被行人或者车轮践踏,走向归尘之途。于珂站在单位门外,如同随风乱滚的落叶般瑟瑟发抖。
  老人拖拽着孩子走了,两人相牵的胳膊都伸得极长。老人步子有点快,女儿一边打磕绊追赶,一边不时回头望望妈妈。她们拐过一个红绿灯,然后不见了。
  腊八日的朔风刮到脸上,下巴颏僵硬如铁。于珂抬手拉掉头上缠绕的大围巾,寒气立刻穿过头发直抵脑仁,她忽然打了一个哆嗦。硕大如轮的橙红色落日正缓缓隐入西边天脚的云层,竟把天空映照出亮堂堂暖和和的感觉。好吧,该去的就去,该来的就来。遇事躲开和逃避,这其实不符合于珂的性格。人生不易,何必非要把冬天过得寒溜溜惨兮兮?
  于珂推着电动车回到单位车棚,落好锁,从包里掏出手机,打开,拨了宋晓春的电话。
  俩人又面对面坐在餐桌前。这次是包间,仅他们两人。菜肴还是以海鲜为主,醋煎银鲳、清蒸基围虾、凉拌海蜇头、毛蛤菠菜汤都是“店长推荐菜”,宋晓春先点了,于珂也不客气,点了自己最喜欢的干煸肥肠、泡椒鱼皮。宋晓春说,这里新上的烤鸭也不错,再来半只烤鸭。于珂说,那东西腻点,再说就咱俩,根本吃不上这么多。宋晓春说,既然来了饭店,就拣着像样的多点几个,吃不了打包就行。宋晓春又点了一瓶张裕解百纳干红,让服务员打开倒在醒酒器里。宋晓春关照于珂,多吃菜,少喝酒。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却勾不起食欲,于珂只想大口大口吞咽发涩的葡萄酒。舌头发颤,但说出的话毫不含糊,她告诉宋晓春,我等着,你尽快把手续办下来。
  外面可谓冰天雪地,步行或者骑电动车的行人都裹在硕大的羽绒服里,头上有帽子,脸上有口罩,双手戴着厚厚的手套。饭店里的每台空调都热力十足,新出锅的一盘盘菜肴白气缭绕。食客们大都只穿着毛衫、毛坎甚或衬衣,他们的外套早已脱下叠起,放进墙边的专用柜箱里。窗子上挂了一层浓浓的水汽,于珂从水汽里看到身穿大红色羊毛裙的自己,可能是毛裙映的,脸色有点红。宋晓春穿一件粉红色衬衣,脸色也有点红。忽然,窗子上的水汽挂不住了,化作几条惊慌的小溪从上面淌下来。她和他的影子,还有餐桌上形形色色的食材,瞬间斑驳成一片花花绿绿的零乱影像。
  3
  于珂从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成为一个离婚的女人。
  她的婚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裂缝的呢?想来,从租房那年开始,她和吴祥之间,其实就已经发生了质变。
  结婚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住在弥河县城南环路边的南吴村,住在吴祥父母自盖二层楼的顶楼。冬天,老人烧锅炉供得暖气片蛮热,但屋里总是凉兮兮的。夜里封了炉子,屋里勉强不上冻。不过,于珂每次零点下班回家,被窝里总放着一个电暖宝——充足了电不出半小时,正是最热乎的时候,小太阳般向外散发着能量。吴祥都是定着闹钟给她提前放好。
  后来女儿上学了,吴祥说,人家的孩子,都在暖烘烘的屋里穿着秋衣光着脚丫子随便撒欢,咱孩子在家穿着大棉袄天天吸溜鼻涕水,总这样也不是办法。于珂倒不觉得住在偏冷的顶楼里就委屈了孩子,不过她担心周围的环境。一次聚会后同学开车送于珂回家,车还没停稳,就闪出一个摆着柔软腰肢的女子频频招手。认清下车的人是于珂,女子点点头又闪了回去。同学说,你们出租房子赚钱不错,但也得考虑一下对孩子的影响啊。南吴村地处城郊,随便一间房子都能租出去当门头房。于珂数了数,仅婆家南屋前的胡同里,就有四个红光迷离的“理发店”。
  那年立冬后,吴祥在县政府附近租了一套单元房,有集中供暖。选了黄道吉日,于珂满心欢喜地搬了家,她以为,这将开启全家人更加温暖的冬天。她去市场买了羊肉,晚上涮火锅庆贺乔迁之喜。外面飘起入冬来第一场雪,集中供暖的单元房内,一家三口只穿秋衣秋裤浑身轻松地围坐在电磁炉边。轻快的气泡噼啪有声,在火锅沸汤里一层层爆裂。吴祥说,同事前一阵子租住过这房,还没到期呢,人家转给咱,可是一点也没涨价,这床这桌,也都白送给咱了。于珂知道,吴祥所说同事,是他的房产中介公司里女员工陶小兰。
  公司开张还不足一年。当初招业务员时,吴祥称,女的专要结婚且有孩子的,有生活压力,干活才尽心尽力,小姑娘们不知生活之苦,哪会好好干。于珂心里暗喜,如果公司里有两个年轻未婚姑娘,别说他可能心猿意马,她就首先不淡定了。陶小兰符合吴祥所说的招工标准,已婚,有个四五岁的女儿。于珂见过她,清瘦的长方脸,犀利的丹凤眼,画着淡妆,有种说不出的妖魅感——对,就是妖魅,这个词第一時间跑到于珂脑子里。酒红色直发梳成马尾,一身藏蓝色职业西装,细高跟黑皮鞋,青春又干练,很难一下子判断出她是二十出头还是三十上下。那天早上八点半左右,很多人刚刚上班,于珂从造纸厂下了零点夜班,为申请一个白天岗,到吴祥公司复印身份证和学历证。于珂身上还穿着月经血颜色的工作服,肥腰肥腿,加之一米七二的个头和短头发,很多人会暗自揣摩她的性别。一个女声招呼她,快进来坐坐,想买房还是卖房?接着是吴祥的声音,咦,你怎么来了?那女的怔了怔,轻声喊了一句嫂子好,低头从办公桌上找到一个天蓝色塑料文件夹,像和他们说又像自言自语,有点业务,我出去趟。高跟皮鞋敲在地面上,吭吭有声。于珂觉得,这女的真拼,穿着这么高的鞋子领着客户爬楼。
  于珂问吴祥,正好用暖的时候,你同事为啥把房子转出来?吴祥的头仍埋在冒着热气的碗上吸溜粉条,于珂正怀疑他是否听见了问话时,他抬起头,脸上红光满面又汗洇洇的,说,看看,女人就是喜欢八卦。于珂说,你知道啥,说说呗。吴祥放下筷子,说,她算个不幸的女人,男人闹离婚,她自己出来租了这套房。现在离婚案结了,家里的楼房归她和女儿住,没必要交两份取暖费,就搬回去了。
  当晚,他们在那张原属于陶小兰的床上做爱。也许是都洗了热水澡,彼此身体格外温热,也许是厚厚两床被子变成单层被子后格外轻盈,那天晚上,吴祥热情高涨,让于珂有种新婚燕尔的错觉。于珂也非常放得开,不像在老家时担心床板吱吱乱叫传到楼下公婆耳朵里,还要担心嘴里跑出的兴奋音符透过窗子飘到小院里。一次过后,吴祥说,一会儿咱再来。已经一年多了吧,他们晚上不再梅开二度。于珂有点激动,有点期待,想夸奖吴祥两句,一张口却说:“陶小兰可真会生活,买的床倒不错。”   “好好的,你提她干么?”
  “你紧张个啥?莫不是,你和她也上过床?”
  “胡扯吧!越扯越离谱!”
  吴祥扑棱翻过身,给了于珂一个后背。
  吴祥的公司越发顺风顺水,吴祥的收入也由原来制药厂工人月工资两三千元,几何倍翻番成一两万甚至更多。只是吴祥早出晚归的日子越来越多,早晚各拖一遍地也不再是每日必做功课。于珂说,我天天上班挺累的,你自觉点,回家帮着干点家务活。吴祥说,看看我就知道,辞了职随便弄点啥,都比在企业累死累活强,你也快点辞职吧。于珂说,我还是在大单位留着吧,虽说工资不高,但不管你公司那邊孬好,这工资供全家人吃饭还是没问题的。吴祥很恼火,什么意思啊,咒我公司不长久?日子若要过下去,你就麻麻利利辞职,再当你的产业工人,咱都没法交流了!你手里有法律本科,也学学你同学,去当个律师行不?
  于珂在孕期申请休假时,到省城一所成人高校脱产进修了个法律本科。吴祥的话提醒了于珂,是啊,法律文凭不是白放着占地方的。于珂辞职到了老牛的法律服务所,边做法律工作边复习考司法资格。
  再后来,吴祥因为与人合伙贩卖木材,借过陶小兰的十万元现金,却把一辆刚刚挂了牌、价值近二十万元的帕萨特轿车抵押给了她。吴祥身陷高利贷纠纷时,陶小兰陪着他去过一趟四川,一走五六天,手机都打不通。于珂明显觉出了不对味,可她没有实锤。
  于珂的日子过得很忙碌,二胎放开了,吴祥想生个儿子,可是她迟迟怀不了孕。医生说是宫寒,婆婆给她找了各种暖宫的方子,还有生男孩的方子,家里天天弥漫着各种苦涩噎人的草药味儿。县城的人民医院去过了,地区的人民医院、中医院也都去过了。听医生的意思是,这两口子都是年过三十五岁的人了,地不好,种亦不良,要么随缘,要么考虑试管。虽然婆婆说,不必有压力,她自己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哪个儿子也不如女儿和媳妇孝顺,老大家已有个男孩传宗接代了,老二家的孙女将来出息了,一样是吴家的荣耀,但是,于珂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要尝试药物催卵,选出两个足够圆足够大的卵泡做试管看看。
  就在于珂即将服用完最后一轮调理身体的中药时——那天傍晚,她和女儿在婆婆那里刚刚吃了晚饭,屋里的座机响了,婆婆接起电话。那部使用了十多年的老式电话机毫无保密性可言,里面传出一种自信骄傲的亢奋女声:姨,和你说,我怀孕了,是吴祥的儿子!按清宫表推算了,也找懂行的妇产医生看了走路架势,就是男孩儿!
  于珂听得真切,那声音很耳熟。她勉强按捺住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站起来想走,却是腿软得发颤,她又坐在沙发上,把两只明显发抖的手压到了大腿底下。
  婆婆问,哪里的狐狸精,给我打什么电话?
  电话里边却轻浮地哈哈直笑,大姨,你怎么连我声音也听不出来了啊?我是小陶啊,房产公司的,咱见过好几次呢。
  婆婆骂道,不要脸的东西,世上的女人死光了,也轮不到你给吴家生孩子!不是于珂生的孩子,我们家一律不认!
  婆婆哐啷摔挂了电话,回头把于珂揽在怀里,嘴里反复说着,打错电话的,肯定是打错电话的……
  真相撕开了,于珂的心仿佛在寒光闪闪的碎玻璃碴里滚了一圈,到处布满汩汩冒血的窟窿。看来,陶小兰早已无声无息地渗透到她和吴祥的婚姻中来了,水滴石穿般,自己竟然几无察觉。于珂很想弄明白,吴祥背着她,到底给陶小兰许下了什么承诺。就在当天晚上,吴祥终于给她来了一场凛冽寒风。
  吴祥是这样摊牌的:“陶小兰确实怀孕了,她要告我强奸……我若进去了,女儿有个强奸犯老爸,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于珂从来没有想过,吴祥竟是那么无耻透顶的人——他让于珂配合一下,去民政局办个手续,啥也不声张,她还住在这里,等那边处理好了,他再和于珂另扯结婚证。
  4
  宋晓春领着于珂去了仍属于他和妻子的单元房。他解释说,分居已久,两人各占一套房子,平时互不往来。
  于珂悄悄端详这套一百三十平米的高层楼房。客厅内整洁利落,好像为迎接她的到来刚刚打扫过。客厅里没有任何照片——没有夫妻合影,没有他妻子的单人照,也没有孩子的什么照片。地暖供得屋里热烘烘的,绿萝、吊兰、金钱树、发财树,一株株鲜绿葳蕤,玻璃窗子紧闭着,隔离了外面的寒冬腊月。于珂把羽绒服脱下来挂在玄关处时,什么东西在心底嘭嘭嘭撞了几下,仿佛那里有一粒种子,崩开了石头一样的坚硬外壳,在这温暖的冬天悄然发芽。
  于珂随着宋晓春来到主卧里的大床前。攀上顶峰之际,于珂清晰地听见宋晓春说,宝贝,给我生个孩子吧。她轻盈的身骨忽然一下子冷冻般僵硬。宋晓春只以为她有点害羞,咧了咧软软的嘴角,伸手把于珂揽在怀里。她贪恋这份温暖,却明白这不属于自己的。她挣脱了他的胳膊,坐起来,摸索着开始穿衣服。他摁亮了床头灯,从背后抱住于珂,头偎靠在她右肩窝里,嘴贴着她的耳朵说,小东西,今晚别走了吧?她鼻腔里长长地喘了一下,喉咙咯棱响了一声。他扳过她的脸,才发现她的脸上已然泪光闪闪。
  于珂没有拒绝宋晓春下楼开车送她,但是,离她娘家的自盖楼房还有两个路口,她就坚持下了车。
  路口有一家KTV,从二楼一扇打开的窗子里,传出了明显属于一个醉鬼的直嗓子吼叫。那份声嘶力竭没有压住配乐的旋律,于珂知道,那是郑中基二十多年前唱过的一首《别爱我》。那时,于珂还在上中专,正值青春期的少男少女,特别喜欢这种诉说失恋与绝望的忧伤情歌,宿舍里天天循环播放的卡带里,就有这一首歌:
  这座城是片繁华沙漠
  只适合盛开妖艳霓虹
  悲伤的人们满街游走
  打听幸福的下落
  爱情都只是传说
  难开花难结果
  ……
  于珂记得,第一次听这歌时,她以为第一句应该是“这座城是片繁花沙漠”,后来看歌词才知道自己搞错了。但她总觉得,“繁花沙漠”比“繁华沙漠”更适合这么一首歌。沙漠不会繁华,也不会开出繁花,是把城比作沙漠,城里到处盛开妖艳霓虹,才制造出遍地繁花的景象。
  宋晓春已经走远了,那辆白色凯迪拉克SUV屁股后面的两抹红光,终于混进了熙熙攘攘的车流再也分辨不出来。于珂朝那根本看不见的背影挥了挥右手,长长吁了一口气,心里塞着的沉重却无处可卸。他,也是过得很不容易。他,其实是个好人。他,或许很快就能遇见一个愿意且能够为他生个儿子的人吧。
  一座三层小楼掩映在霓虹灯炫目的光华之下,显得孤独又黯淡无光,那是城中村娘家的自盖小楼。比娘家小楼再西再南一些的天上,是腊月初八的上弦月,那半爿银黄恰似从中线切开的圆瓷盘,快要落到夕阳的位置了。可能是因为映着干冷的雪光,月亮仿佛特别明特别亮,漫布西天的白色鱼鳞云清晰可见。眨眼间,上弦月躲进一片薄云里,月亮四周散发出井口大小的一圈内红外紫的七彩光晕。她记得小时候听母亲说过,这种月晕是风调雨顺的征兆,看见时可以许愿,很灵的。她真希望这是专属于自己的七彩祥云,在不远的将来,会有她的盖世英雄驾着祥云悠悠而至。
  两天前刚刚落下今年第一场大雪,父亲拾掇得暖气炉呼呼作响,可是,毕竟住在顶楼(一楼二楼都租出去了),于珂那间房里的温度仍不足十度。被窝里寒凉一片,躺下好一阵子,双脚仍迟迟暖不过来。那个曾经在每个冬夜都给她备好电暖宝的人成了前夫,喜欢贴靠人的肉嘟嘟的女儿也已不在身边。
  于珂睁眼又看了一下窗外,半爿银月冷冷淡淡地粘贴在西南天边,那片七彩祥云,早已不知被谁驾走了。她披袄下床,趿着棉拖,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上床躺好盖紧棉被,小屋里仿佛一下子暖和了不少。
  还好,果断买下了那套小户房。合同上写着明年五一交付,简单装修装修,下个冬天,就能搬进去了。这是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有集中供暖。于珂闭着眼咬了咬牙,鼻子有点酸有点塞。借的宋晓春六万元,她会想办法尽快还清。
  这样想着,便很快睡着了。
其他文献
1  莫小奇在上周五的晚上干出了一件令人吃惊的事,因为这件事登上了C市晚报社会新闻版的头条。这条新闻的标题起得很邪乎:《烧烤摊前偷拍不雅照片 “筷子侠”大战“西门吹雪”》。好奇心驱使着你不得不读下去:  上周五晚,在长青街一烧烤摊前发生了一起斗殴事件。食客莫某看张某在树坑里小便于是掏出相机拍摄,结果被张某发现,张某要求莫某删除照片,莫某不干,二人便撕扯起来。张某自知理亏,挣脱后逃走。不一会儿,竟然
期刊
人们游览济南大明湖,导游总是反复提到《老残游记》对大明湖的描述。《老殘游记》写大明湖的章节,的确生动感人,可独立成篇,是历代游记经典名作,无可非议。不过我多次游览大明湖却听不到导游提及写大明湖的另一游记经典名篇——阮元的《小沧浪亭宴集诗序》。阮元这篇文章的刻石就镶嵌在大明湖小沧浪亭西洞门北侧的墙壁上,至今犹存。  阮元,江苏仪征人,清乾隆进士,官任湖广、两广、云贵总督,体仁阁大学士。著有《畴人传》
期刊
座谈会上我说,先辈们闹革命,流血牺牲,为的是老百姓;现在让他们搬个家,腾出地儿建个幼儿园,让孩子有更好的学习场所,为的也是老百姓,他们要是地下有知,必定支持、高兴的。我说了之后,就夏开明说了。这话我也不是放场面上说的,接到座谈会通知,我就希望烈士陵园迁建成功。要是那样,我或许为祖母做点什么。散会后,我们走出县政府大院,夏开明悄声说,县政府事先跟你交流过了吧?我说没有,这是我的真实想法。我还想说点什
期刊
我那年到县城开店的时候,是2001年。那时站在大街上,从衣着上,很轻易地就能够从走在街上的男男女女,认出哪个是城里人,哪个是乡下人。现在已经分不清了。可那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分辨得清清楚楚。  所以,在我门面开业的那些天,住在边上的上了年纪的大妈,出于好奇,到我店里来,问我是哪个乡镇来的。我说我是西乡草屋村来的。草屋村虽然离县城不是很远,但由于是个自然村,太小,她们都没去过。没去过,不要紧,她
期刊
1  那时候,大家都叫我傻子。我爸爸说我很小的时候得过脑炎,或许是把脑子给烧坏了。  那时候,我爸爸就是个铁路工人。从我十五岁开始他常常带我去上班,因为我妈妈早早地离开了我们,直到现在我也没再见到过她,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谁是我的妈妈。爸爸的同事们说刘放菲是我的妈妈,一开始我就觉得他们在拿我寻开心,因为刘放菲实在是太漂亮了,我爸爸没那个本事娶到这么美丽的老婆。尽管那时候我还是个十足的小屁孩,可是,
期刊
时值初秋,每一条河流的水温都开始变冷,每一棵树上的知了也开始藏匿。牛娃骑着他的大将军,不紧不慢地走在小路上。月亮已经出来了,像一抹唇角的冷笑斜斜挂在树梢上。家里人应该已经等了一会儿了,牛娃很少这么晚才回家,似乎是出了意外。他瘦弱的肩膀呼应着牛的步伐一抖一抖着,眼睛不知道朝着哪儿,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牛娃今年十三岁,正处于人生的关键时期,第二性征在他身上渐渐露出了苗头:嗓音变低,乳头肿痛。尽管牛娃从
期刊
主持人语:灿烂的春光还未逝去,绚烂的夏花即将绽放。又一个四月来临了,有关文学的故事,请听我们诉说。这期四季评我们邀请了山东师范大学的硕士研究生明子奇、张丽、张伟来为我们点评。明子奇从“人”出发,关注个体的生命,关注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叶弥的《文家的帽子》,盛可以的《喜盈门》,曹寇的《分别少收和多给了十块钱》等是这一时期的优秀作品。张丽关注作品当中的小人物,从人性出发,诠释着什么是真,什么是美。对《月
期刊
1  一根,接着一根,成百上千根胡须卷进了电子剃须刀,随着刀叶打转,微弱的晨光刺破老刑警的衣裤,嵌入他每一寸的肌肤。老刑警临出门前,他的老花眼镜正躺在八仙桌上盯着他看,这是它没有见到过的老刑警,其实,四十多年前,老刑警也不曾见过它。  深秋里的梧桐叶是苍凉的,每下落一片,日子便消逝一天。老刑警要退休了,退休那天他穿着齐整地站在公安局的大门口,身子挺得直直的,比四十多年前的还要直挺。一片梧桐叶从老刑
期刊
1  风箱“呱—嗒,呱—嗒”,响得缓慢,黏滞。大姐直勾勾地盯着灶头,红红火苗蛇芯子般向外舔着。二姐头朝大姐,背朝门口,像只皮球团缩在马扎上。刘竹站在饭屋门口,把书包从右肩膀头拉下来提在手上,和两个姐姐打招呼:“我回来了!”大姐受了惊吓似的扭过头来,应一声“回来了”。二姐一声没吭,只是直了直背,仿佛团缩的皮球一捏扁长了一下,但接着又团了回去。刘竹知道,两个姐姐肯定是在说什么女孩子之间的秘密,他一走开
期刊
一  腊月初八的黄昏,西北风呼呼地涌进城里。虽然是南方沿海城市,人们还是感到阵阵寒意。由于天气冷,陈谷也懒得去寻找他的目标,准备到夜排档喝点酒,然后回工棚睡觉。这天是腊八节,是个好日子,大街上所有上点档次的宾馆饭店都有婚宴。陈谷走在霓虹灯闪烁的大街上,耳边不断飘来此起彼伏的鼓乐声,整个城市沉浸在喜慶的气氛中。陈谷走进天成饭庄时,一阵名叫《好日子》的乐曲声骤然响起,他抬头望了望大门上方的电子显示屏,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