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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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2年我刚来深圳时,曾在一个百来人的胶袋厂做事。进厂时我得知胶袋厂有不少对外生意,以为会有用武之地。后来才知道,我的工作不过是处理日常订单,检查胶袋上的英文字母是否印错……工作简单枯燥,就这样做了两个月,越来越灰心。
  在一个周六的早晨,我正打算上街给女友买生日礼物,却接到老板的电话,说昨晚有一个工人被收容起来了,要我立即赶往关外的收容所去把他领回来,他的名字叫顾立山。我当时特别烦,女友因为我的工作不理想,已怨言颇多,两人处于分手的边缘,本想买件礼物讨好她,现在又出了这样一档子事,还不算加班工资。
  两三个小时后,我就在收容所里找到了顾立山。那是个满脸稚气的小伙子,长得眉清目秀,我立即想起这就是工人在车间里大声呼他做事的“阿三”。我把公司证明以及罚款交上,办好手续,将他领了出来。
  阿三向我道了声谢,告诉我没带证件而被抓的事情始末……也许是反抗的原因,他吃了些打,眼角有块淤青,手臂上也有擦伤,灰头土脸十分狼狈。我起了怜悯之心,问他:“伤得重吗?”他摇了摇头:“没事。刚才你交了多少罚款?”我说给他听,他先是吃惊,然后忧心忡忡:“抵我半个月工资。我得好几个月才能还给公司。”我劝慰他:“不用还。公司没及时给你办证件,是公司的错。”
  他半信半疑地点点头。我看看时间还早,他也不急着回去,就让他先陪我买礼物,然后一并回厂。阿三就着草坪上的水龙头,洗干净脸上的脏污,又从上到下掸了掸灰尘,原来这是他头一次去商业区逛街,我强忍住笑,拍拍他:“好了好了。我们不是进五星级的酒店,只是去买点东西而已。”我突然想到,他大概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一问,果然如此。已是下午五六点钟了,我拉着他进了街边的一家桂林米粉店。阿三的脸涨红了,非常羞赧,我要了碗酸辣粉,把菜单推到他面前,让他点。他眼睛没落在菜单上,盯着地面慢慢说:“我没带钱。”我惦记着赶紧去买礼物,嫌他磨磨蹭蹭:“我请客。你随便点吧。”他抬起眼看我,愈加羞愧:“这……怎么好?”我的酸辣粉已经端上桌了,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酸笋香,我抽了双竹筷子出来,催他:“快点吧。这次算我的,下次你请客。”他才去端详菜单,挑了个最便宜的素米粉。
  吃完后,我们搭了巴士,往商业区去。我的愿望是给女友买一颗钻戒,我清楚钻戒不便宜,但在商场里头,瞅见它的价格,还是心惊肉跳。钻石大一点的,就要上万,最便宜的那种,钻石小得几乎看不见,也得要五六千。
  阿三在旁边长叹一声:“这种东西我一辈子都买不起。”我转过头看他,在商场的白炽灯下,阿三的脸孩子气十足。我不由得问他:“你多大了?”他说:“十八岁。”我没想到他那么小,我十八岁那一年刚踏入大学校园。阿三大概是高考落榜才出来打工的。
  走出商业区,街边有供休息用的长条凳,我和他坐下,从裤袋里摸出包烟,递一根给他,他摆摆手拒绝了。我就自个儿抽了起来,烟头一明一灭的。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觉活得好累,事业、爱情都不尽如人意。
  “有没想过,以后做什么?不能一辈子都这样啊,你还那么年轻。”我问阿三,其实也在问我自己,因为太茫然的缘故。阿三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想读大学。我已经拿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了。”我轻轻一抖,长长的烟灰落在地上:“为什么不去读?”其实我有稍许明白,如果不是家里太穷,谁会错失这样的机会?
  我顺口又问:“你家是哪里的?”他抿紧了嘴,神色黯淡下来,不答我。我很识趣地转了话题:“不读大学也没什么。我大学四年基本上什么也没学到,全混过去了。”他很惊讶:“不是个个都像你这样吧?”我将快燃到手指的烟屁股扔到地上,用鞋底碾灭:“当然也有厉害的,考研、考博,一路考上去,或者是出国。我算是不成器的那种。”他点点头:“我要进了大学,一定不会像你这样混日子。”
  我“哧”一声笑出来:“那是。千万别像我。到时再找个好女孩过日子,千万别找像我女友那样的拜金女。”阿三的头慢慢低下去,陷入了沉默当中。过了好一会儿,我站起来伸个懒腰:“走吧。再坐下去,连公交车都没了。”
  后来去车间下订单,就常常会遇到他,彼此点个头算打招呼。我听到有关他的评价都很好,说是个能吃苦又聪明的小伙子,很讨苦出身的老板喜欢。
  发薪水的那一天被阿三在厂门口叫住,他一脸兴奋:“今晚我请客,你想吃什么?”他那点菲薄的工资,我怎么忍心吃呢?就推搪道:“以后吧,今晚我有事。”阿三眼角眉梢立时都耷拉下来,失望地说:“明晚吧,说好了,明晚我请你吃饭。”我想了想,明白是躲不了这一顿,阿三一直觉得欠了我,这笔心债不偿还,他怎么都不会安心。
  我说:“算了,就今晚好了。”阿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又笑成了一条缝,亲热地扯住我的手:“你说哪儿好?”我指了指不远处的桂林米粉店,也只有那家餐馆最便宜。
  这一次,他和我一样,要了酸辣米粉,每人多加个茶叶蛋。我看着他喜滋滋地嚼着酸笋,真不想告诉他:“阿三,我做完这个月就要走了。”他没有反应过来,愣住了。我避开他的目光,埋进米粉蒸腾而上的雾气里:“我在这里找不到自我。这不是我想要的工作。朋友的学校里缺英语老师,已经帮我联系好了,下个月就过去。”
  他大口大口地吃着米粉,不理我。我有点难过:“你不为我高兴?”他顿了顿,抬起脸看我,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我简直不能与之对视,他说:“真不想让你走。厂里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不过,做老师也很好啊。我小时的理想就是当老师。”我羞愧地说:“老师也不是我想要的工作,只是权宜之计。一旦有更好的工作,我还会走。”
  “那你想要什么?”阿三抹了抹鼻子上吃出的汗,不以为然地问我。我一时语塞,真的,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自从和女友分手以来,我痛苦了几天,就更迷茫了。阿三倒认为我们迟早要分手的,因为爱情不应该与物质相联系。
  告别的时候,我留了电话、详细地址给他:“有什么事来找我好了,我能帮的一定会尽力帮你。”
  但阿三却一直没和我联系。厂里头打电话不方便,又经常加班,我倒是理解他。只是在学校里,每天课程上完后,在宿舍备课的间隙里,会想起他来。想起他那一双清亮逼人的眼睛,还有嘴角边羞赧的笑。
  三个月后,下午上完最后一堂课,我夹着课本走出学校大门,一个人急急地迎上来叫我的名字。我定睛一看,这不是阿三吗?他手里拎着一只包裹,拧着眉,心事重重。
  我带他去了宿舍,他先是抱着包裹坐在椅子上,我笑他:“今天休息?是不是带了好吃的来孝敬我?”阿三像是吃了一惊,忙摇头,把包裹放到身后,还往里推了一推,就又不做声了。我也不开他玩笑了,正色问他:“遇到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他垂下头去,半晌,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信封里有两张信纸,一页是他父亲写的,要他回家去,好好复读一年,再考大学。另一页是他表哥写的,说他家里的房顶塌了半边,都快没法住人了,偏偏他父亲的病情加重,要他赶紧回去想想办法。
  这两封信弄得我心里阴沉沉的,我问他:“打算怎么办?”他接过信纸,仔细地抚着上面的折痕:“我是偷跑出来打工的。根本没告诉我爸地址,现在他托表哥寻到,寄了信来。我一下子也没了主意。本来想好好打几年工,赚些钱回去的。可我爸认定了只有上大学才是条出路。以前读书,家里穷得付不起学费,我爸就瞒着家里人去卖血。没多久就倒下了,高热不止,送到医院去,被检查出得了艾滋病。其实我们村子里几乎每家都有艾滋病人。”
  听到艾滋病,我下意识地想避开,可又顾着阿三的自尊,就一动也不敢动,但那只信封捏在手上却如万斤的石头。他看出我的心思,苦笑道:“别担心,我没得那个病。”他接着往下讲,“到我高三那一年,我家再也供不了我读书。家里穷得能卖的都卖了。我爸就把政府发的、用来专门购买艾滋病药物的券,拿去换钱,给我当学费。这样一来,他就得不到正常的治疗,身体很快垮了———我简直是在害我爸的命。”
  他呜呜地哭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
  “今年我考上了省里的工业大学,是我们村子那么多年来惟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人,”他的声音沙哑,“可我家一点钱都没了。我爸还打算到处借钱,凑齐第一个学期的费用。我实在不忍心读下去,所以偷跑出来打工。”
  阿三的故事令我深深震撼。这时,墙上的钟“丁丁当当”响了起来,我一瞅时间7点了,窗外的天色早已转黑,为了缓和气氛,就站起身摸摸阿三的头:“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此时,这谚语听起来是多么苍白无力。我进厨房去煮了面条,打了四只荷包蛋端出来。
  阿三看起来饿极了,埋下头,也不客气,大口大口地吸溜着。吃完,他的情绪好了很多:“如果我有五万元,那我家的房顶就可以盖起来,我爸的病也可以得到缓解,我还可以去念大学。你说对不?”我忍不住苦笑:“是,如果真有的话。好了,别做白日梦了,想想下一步你该怎么做。”
  他还是无法从白日梦里脱身出来,眼睛像蒙了一层雾:“我可以借到五万元。”我很惊讶:“向谁借?什么时候你交了有钱的朋友?”他说:“我不经过他的同意行不行?我以后一定会还他的。”我哭笑不得:“你这不是偷吗?小偷偷东西才不经人同意。”
  “可是我一定会还的。”他辩解道。我不想和这个执著于白日梦的人争执,和他说起刚认识的女孩张婉娴:“张婉娴通过希望工程,资助了两个贫困儿童上学。我想我也可以资助你。”我拉开抽屉,拿出工资袋,从里面数了五百元出来,塞进阿三的手里:“你先拿去救急。”
  他似被火燎了一般,把钱丢回我手中:“我不要。”我想了想,写了张借条:“你签个名,算我借给你的,到时你还给我。”他才迟疑地接过钱,眼中含着泪,在借条上签了名字。
  直到快10点了,我留他住下,次日一早再赶回去上班。他不肯:“我还得回厂里一趟。”拿了包裹,急急冲出门去坐车。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宿舍的电话响了起来。我接起,十分诧异地听到胶袋厂老板的声音:“你见到阿三没有?”我纳闷地问:“怎么了?”他非常焦急:“中午财务人员都有事出去了,一时抽不出人去客户那边收货款。我看阿三忠厚老实,人靠得住,就派他去了。估计一两个小时他就可以回来。没想到,一直等到现在,他也没回来。我不是怀疑他,货款总共才五万,也不多,我是怕他小孩子不懂事,被人骗了,或者被抢劫了。你和他一向要好,出了事他一定会和你联系的。”
  我顿时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忙安慰他:“你再等等看。”他叹了口气:“明早要还不见他踪影,我就只好去报案了。”
  次日我还惦记着这事,可正逢校运会开幕,忙得人仰马翻,到了傍晚拨电话过去,就听得一阵忙音。张婉娴又来约我,说是晚上有聚会,问去还是不去。我岂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马上答应了。整个晚上眼里心里都是张婉娴的温柔模样,就把阿三的事情忘到了脑后。
  再想起来已是两天后,胶袋厂老板告诉我:“阿三辞职回家了。”我讶然:“该不是你炒了他吧?”他哈哈笑道:“怎么会?他那晚回来,我就放心了。他回家去是要复读考大学的。”我有些失落,他怎么也不和我道别呢?
  时光如白驹过隙,第二年年底,就在我和张婉娴准备春节结婚的前夕,我突然收到一封来自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信。字迹似曾相识,打开,原来是阿三写来的。厚厚的一沓,我还未来得及展开细看,眼泪就落了下来,因为阿三终于实现了梦想。婉娴赞同我的提议,决心一起援手,以微薄的力量帮助他读完大学。我们都坚信,阿三,还有阿三的家一定可以走出这段艰难的岁月,去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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