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不安分的世界里目光始终坚定的灵魂。
　　——题记

一

　　不是所有的现职领导会都要开得庄严神圣、一团和气。十几年前看台湾议会上演的打架互殴场面，让人惊掉下巴;现在看领导们在玻璃窗后拍桌子、踹椅子，吵成一锅粥，我们已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继续工作。
　　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汹涌，“于无声处听惊雷”，就是指现在的这种情况。
　　“雷”的引爆点是“奔雷手”穆哥，即市公安局网络安全支队八大队队长穆之韬。会议室里，他播放着一段手机視频：一个十字路口，昏黄的路灯下，万籁俱寂的街道上，右上角的红绿灯灯光黯淡，一切如同混沌的油画般定格在那里。十几秒后，一个人影缓缓独行，突然一辆汽车飞驰而来，将人撞倒在地。急刹车后，司机飞快推开车门跳下来，瞅着地上昏迷的伤者，吓得呆若木鸡，半天没反应;紧接着，副驾驶上也下来个人，看看地上躺着的，看看旁边站着的，随后俩人发生了激烈争吵。好像吵不出什么结果，只见司机突然抱起伤者，不顾三七二十一地把人塞进车后座，载着伤员绝尘而去……
　　屏幕上，司机的脸曾短暂面向监控镜头，即使放大数倍也看不清眉眼高低，但是瞧那身形、步态及面部轮廓，在座的人都能看出来，那是我们大队的关俊杰。
　　老许的眼睛死盯着屏幕，眼中露出一片寒意，阴恻恻地问：“从哪儿来的这个视频？”老许是多朝元老，队长换了一个又一个，他却岿然不动。铁打的老许流水的队长，他几乎当过网安队所有人的师父。老许的脾气很像动画片里阿凡提的那头驴，貌似憨厚老实，实则极有主意，驴脾气一上来谁也不认。
　　穆哥耷拉着眼睛说：“您别管从哪儿来的，说怎么办吧。”
　　副队长林卓一拍桌子，抢先说：“什么怎么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千里之外的事，谁知道啊？没有投诉，没有追责，也没有伤情报告，凭什么咱们不能保护自己人呀？”
　　“他俩都喝了酒，你看不出来吗？”穆哥面无表情地说。
　　老许腾地站起来，使劲踹了一下椅子。屠政委两只手也紧紧攥成了拳头。
　　二胎孕妈凌雪挑着眉毛，不动声色：“当地警方介入了吗？有酒驾调查报告吗？如果什么都没有，我也赞成内部消化，哪怕给个大一点儿的处分。”
　　老许表态：“我赞成。那么多酒驾毒驾的人都活蹦乱跳，凭什么把自己人往死里逼！”
　　穆哥用目光扫射了一遍在座的人，投向桌尾：“彭警长，说说你的想法。”
　　被点名的彭庚眼神一顿，假装记录的笔也停下了。
　　林卓锐利地瞪他一眼，没说话。
　　老许开腔：“别忘了，你也是我徒弟。”
　　穆哥使劲儿一拍桌子：“现在不是表决，是发言。每个人都有发言的权利。”
　　老许压着声音吼道：“我不是不让他说话，我只是提醒他，不要一当上现职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穆哥也怒了，冲着他“奔雷手”的脾气，谁敢这么跟他说话？也就是当过他师父的老许了。穆哥说：“别扯那些用不着的咸淡了，事儿出了，就不能当它没发生，酒驾是要入刑的，如果是你，怎么办？”
　　思路清晰的林卓开始犯颜直谏：“穆哥以偏概全，如果说单位是一个大家庭，那么，父既不慈、子便不孝，兄既不友、弟便不恭，父子兄弟间以后难免不恭不敬、亲情疏冷、事变百出……”
　　穆哥直接回怼了一句“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把林卓四个字四个字的慷慨激昂尽数给噎了回去。穆哥就有这本事，你跟他讲实力，他跟你讲层级，你跟他谈层级，他跟你讲道理，当你试图跟他讲道理，他就跟你讲《论语》……
　　长时间的沉默后，穆哥说：“不管怎么说，我觉得都应该通报督察。”
　　凌雪小声地嘟囔：“有时候也可以活得‘卑鄙’一点儿吧。”
　　穆哥暴怒：“我已经够‘卑鄙’了，只是你们不知道而已。”
　　这场“辩论会”，大家都没有好好地整理论点论据，都在使性谤气。想要“保护”关俊杰，又觉得对不起警徽，想要“牺牲”关俊杰，心里又难免愧疚，越“辩”越没味儿，终于在穆哥的手机铃声中匆匆收场。年纪最小的彭庚到底没能说上话。
　　彭庚、曹骏、关俊杰和我，是同一年入警参加工作的。除了我是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科班出身外，他们仨都是社会院校毕业，而曹骏和关俊杰更是穆哥一手培养起来的侦查“双俊”。
　　我有时候想，当初穆哥为啥认定他俩一定会“心心相印”？这俩人实在太不一样了。曹骏沉默，克制隐忍，举止之间彰显君子之风。关俊杰洒脱，张扬率性，快意恩仇。在侦查情报时，曹骏像一匹孤独的狼，拥有极强的耐性和韧劲，咬住一条线索能死追几个月，发现异常也能极度克制，即使被对方包围了也临危不惧，但他表现出来的强悍战斗力，能让对方眼里和心里，充满原始的恐惧——狼来了！因此，我们送他外号“曹小狼”。而关俊杰就是个“狈”，别看他个子不高，但机动灵活，会见风使舵，遇事能做到面不变色心不跳，眼睛一转一个主意，往好听了说是“每临大事有静气”，用老许的家乡话说则是“揣着一肚子哈（坏）水水的碎怂”。陕西话“碎怂”好理解，大概是“小坏蛋”的意思，因此我们叫他“关小狈”，这个形容在大家看来十分贴切，简直传神了。
　　狈是狼群里的军师，一群狼里一旦出现了一只狈，这群狼就会无往而不胜，所谓的“狼狈为奸”，估计就指这种情况。
　　有一次，市纪检监察组突击检查我们队的政治学习资料。大家疯狂补着学习笔记，正补得天昏地暗时，纪检监察组众人推门而入，站在屋里半天我们都没发现。走在最前的组长问：“你们在干吗？”我们像是考试作弊被突然抓了现行的学生，一个个红着脸，“欲哭无泪”。余光里看见穆哥沉着脸站在门口，身旁是负责把门望风的同事小满，可那时说什么都晚了。 　　关俊杰“每临大事有静气”的气质就在这时显露出来了，他镇定地站起来，说：“我们在开小组会，重温我市政法工作会上的领导讲话精神。”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纪检监察组组长眯着眼睛问：“是吗，我看看，都学到哪儿了？”
　　关俊杰赶紧颠颠跑过去，递上自己的笔记本，说：“您看我的，我这个是分着记的，非涉密部分都在这个本子里。不像他们，把涉密和不涉密的都记一块儿了。”
　　我们立刻明白了关俊杰的应对方略，都应和说：“领导，是我们不对，我们不该把涉密和非涉密内容混在一起，我们立刻重新誊写。”
　　组长的眼睛眯得更紧了。
　　关俊杰察言观色，补充道：“也是我不好，疏忽大意了，我忘记叮嘱他们涉密这事儿了。”
　　我们赶紧随声附和：“是我们不好，是我们不好。”
　　组长一边翻着关俊杰的本子一边说：“你是学习小组组长？你记的也不全啊。”
　　关俊杰摆出一脸的悔恨，说：“是我不对，每次学习都是我念他们记，念完我自己就忽略了。但我每次学习都有记录，您看，每周每月都有记录，就是时多时少。今后我一定注意。”
　　我们都说：“今后一定注意。”
　　现场洋溢着一种“就算知道你在说假话，仍然被你感动得流泪”的气氛。
　　纪检监察组众人轮流将关俊杰的学习笔记翻了一遍，便离开了。
　　事后，关俊杰因为笔记不全面被领导批评了，但他却赢得了我们全体一致的称赞。
　　下班了，众人忙完手头工作纷纷回家，关俊杰却不慌不忙。从明天起他要休半个月的探亲假，尽管收尾工作多，他却一点儿也不着急，重点案件早就跟曹骏交接好了，之前跟综合内勤一个个打好招呼，交代了自己的各种联系方式，又将日常工作安排一条条写清楚了贴在桌子上，方便值班的兄弟查看，方才伸着懒腰回到宿舍换衣服。宿舍里，彭庚静静地站在他的身旁，欲言又止。
　　关俊杰精心打理着他的韩式厚刘海，扭头问彭庚：“还不走吗，彭二爷？”
　　“票订好了吗？”彭庚笑得很勉强。
　　关俊杰露齿一笑：“当然。为了这点儿假期，我把后半辈子的班都给值了，但是一想到从现在开始能睡整整半个月的懒觉，我就高兴啊！”
　　彭庚坐在床边，不自然地咧着嘴。关俊杰全神贯注地想着他难得的假期，根本没注意到彭庚的犹豫，潇洒地一摆手：“走啦，两周之后见。”
　　随着关门声消失，彭庚自由落体似的倒在床上，默默地掏出手机，犹豫地摁下了视频发送键。
　　等彭庚走出大门口，看到关俊杰那只“狈”正蹲在墙根下发呆，他四周是沉沉的阴冷的夜色。他的表情僵硬木然，目光呆滞，一只手半握着，仍保持着握手机的姿势，而手机已经掉在地上，发着幽幽的不祥的蓝光。彭庚在他旁边蹲下来，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虽然无言，但透过关俊杰的神情，彭庚也能感受到他那绝望的灵魂在颤抖、哭泣。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风中裹挟着一股让人难以抵御的寒气，彭庚似乎闻到了几个月前，那阴森压抑的十字路口飘扬的血腥味。他勉强地说：“杰哥，对不起！穆哥说——穆哥让我跟你说，先休假，等回来后再去找督察说清楚。如果你不去，穆哥也会举报你的。”
　　关俊杰没有吭声，也没有看他。许久，他用极轻的声音说：“从过年到现在，我一直在等这一天。”
　　关俊杰因为醉酒驾驶被当地警方依法定刑，进了监狱。
　　送别那天，四周都是风，萧萧的风从关俊杰身上吹过，又吹到我们身上。惶惶然的人，惶惶然的心，望着飘零树叶般的关俊杰，大家相对无言。这是我第一次送别战友。很长一段时间，我认为他离开的直接原因是“兄弟相煎”，这实在让人痛心疾首。我看到站立在一旁的曹骏、彭庚透露出的无可奈何的眼神，也读懂了老许、林卓眼里的惋惜，一阵酸楚由心底涌出，我又强迫自己努力地将泪水咽下。
　　关俊杰一毕业就进入了网安队，他的成长、进步，他获得的第一个三等功、二等功……都是我们亲眼见证的，他对网安队这个“家”倾注了深深的爱。然而今天，他怀揣着沉重而复杂的心情同我们道别。
　　那一天，穆哥没来送他。

二

　　今晚又有勤务安排。市局的勤务真的太多了，昨天有访问，今天有论坛，明天有会商，甚至在俄罗斯踢个世界杯，我们这里都要加强警务。这就解释了警察队伍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单身贵族，连吃饭睡觉都要抢时间，哪还有工夫花前月下？
　　就像副队长林卓，我们习惯称呼他“二师兄”，快四十岁的人了，女朋友差不多交了一个排，但都是因为他的忙碌而没有了下文。现在这个柳婷婷，其实是他在刑侦队当警长后收的第一个女徒弟。俩人经常围在电脑边，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时间久了，两颗心越来越近，俩人的关系也越来越暧昧。后来，听说柳婷婷跟林卓表白了，但被林卓义正词严地拒绝：“我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爱不起，你条件那么好，而我年纪大了，要钱没钱，要时间没时间，关键时刻连人都见不着……”不过，俩人的关系继续暧昧，进一步发展了。
　　有一次，林卓出警到凌晨三點才回来，回来时发现柳婷婷竟然在等他，手上还捧着一碗热腾腾的云吞面，林卓的心被彻底感动了。不久，林卓从刑侦队调到网安队任副队长。
　　第二天下午是全队执勤动员会，领导照例分发执勤装备，讲解勤务守则。网络警察的一线执勤任务相对较少，但每次上勤前领导都要千叮咛万嘱咐：“遇事不要强出头，要第一时间上报，绝不允许擅自做决定。”这次也不例外，领导说完，穆哥面无表情地补充：“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两个人一组，配合行动，仔细检查执法记录仪的充电、内存、损坏情况，这是在关键时刻能救命的东西。”屠政委说得更直白：“只要出了事故，无论是抓捕罪犯，还是解救人质，都是个人责任。记住，任何时候，能保护你的人，只有你自己。”
　　政委姓屠，凶神恶煞的姓氏背后，他却是个笑容可掬的胖子，碰到任何事情都“绝不低头”，因为下巴有好几层。刚来那会儿，他不显山不露水，整天笑眯眯的，摆出一副大肚能容天下事的样子。一天，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混混儿去他家找茬儿，被屠政委几句话请到屋里，然后许久不见出来，我和穆哥在屋外等着。听到里面刺耳的拍桌声，我为屠政委捏了一把汗，考虑要不要进去救他。穆哥说：“老屠是什么人，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黑白两道没有他搞不定的。你别去添乱，他自有办法。”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屋里的人灰溜溜地跑了出来。 　　水土不服只服屠政委，他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化解了一场危机！
　　这事儿过去没几天，同事小满神神秘秘地冲我们八卦：“知道吗，屠政委跟咱们穆哥，是公安大学的同班同学。”
　　怪不得屠政委一人被堵里头时，穆哥不仅不急，还劝我们别进去添乱，原来是好兄弟“一被子”的交情，知根知底啊。听小满讲，穆哥和屠政委二十几年前分别是公大校足球队的前锋和中锋。当年的穆哥是长发飞扬的“奔雷手”，冲击力强，球风硬朗，射门果断;屠政委则是变幻莫测的“狐狸”，灵动的脚法以及良好的空间阅读能力，使他能轻易地迷惑对手，还能同时吸引多名防守球员的注意，将对方的后卫巧妙带离防守位置，为穆哥创造射门空当。狐狸般狡猾的他，常常把对手整得头晕眼花……可想而知，他们在场上场下的友谊，那真是经历过时间的考验。
　　当夜，我和曹骏巡逻在小营辖区，空旷无人的街巷上，昏黄的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慢慢拉长，变细，变浅，就在快要消失的时候，又在另一侧慢慢变黑，变强。我们踩着自己的影子在灯下游走，捉迷藏似的跟它“左冲右突”，挣不开又甩不掉，嚓嚓的脚步声更为这寂静的黑夜平添了几分萧索。曹骏不说话，我也挑不起话题，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地走着，路面平坦，前途黯淡……
　　从前的曹骏身边总有一只“狈”在上蹿下跳，让人也不觉得这匹“狼”有多冷，虽然话少，但句句在点子上。其实“狼”和“狈”的交流也不多。如果说穆哥和屠政委的战友情是金庸式的，充满了各种八卦的点滴细节，那么狼和狈的关系则是古龙式的，充满了传奇色彩。
　　夜，夏夜。
　　月，圆月。
　　刀，弯刀。
　　俩人在好几台电脑前戳戳捣捣、比比画画。突然，吧唧一声，电光石火间的一个对视——案子破了。这种状态，对他俩而言是默契，作为旁观者的我们就很疑惑。
　　如今，离开关俊杰的曹骏越来越沉默。试想，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本来就话少的人，如今变得更深沉了，简直和癌症晚期没什么区别。
　　许久，曹骏神色严肃地说：“我只是不明白。我原先以为，省城很大，可后来发现，这里也很小，那么多人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低头抬头不就是身边这几个人吗？小狈在他们老家乡下发生点儿事，连当地警察都不管，干吗非要自己上杆子……我不明白。”
　　我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很久以前，我也觉得省城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可时间长了，我发现一切都和我想的不一样。美食和美景也很多，然而这些都跟我没关系，我所关注的就是一日三餐、上班下班。”
　　曹骏突然问：“省城和县城有什么不同？省城的警察和县城的警察有什么不同？因为我们楼高人多，就要比他们受更多的苦吗？”
　　我说：“回老家的时候，十里八乡的人都像看外星人一样过来看我，以为我在省城当警察，很威风，他们哪知道咱们还挣扎在温饱线上——上班准时，下班没点，加班没有加班费，停休没有补休期。但是，为了肩上的职责，再苦再累，我们也要坚持下去。”
　　说完，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俩相视大笑，笑到停不下来，笑到眼泪都流了下来。

　　我俩继续聊着，刚刚勾勒出一个“江湖远、碧空长、路茫茫”的画面，手持电台突然呼叫：前方酷客烧烤店发生酒后滋事。
　　笑声戛然而止。别客气了，撒腿跑吧。
　　当我俩一口气跑到事发地点时，局面已经被小營派出所民警控制住，民警把比较清醒的一方劝离，是一对年轻的小情侣。小情侣满脸的不耐烦，临走时女孩儿还甩了句：“听说好吃才来的，真不该来这种又穷又烂的地方。”听完这句话，在场的民警脸色都难看起来。有个年纪大的警察追着提醒：“喝了酒，别开车啊——”此人正是刚刚赶到现场的范警长。等他们走远，又有两个民警架着一个醉汉出来，浑身酒气，脸上手上有擦破的痕迹，其中一个民警对我俩说：“里面还有一个睡着的，没打架也没摔伤，已经通知家属了。你们问问店主还有啥要求，处理完毕通报一声。我们回去处理他们。”范警长提醒我们：“在喝酒的人完全醒酒之前，都要保持警惕。有问题随时呼叫。”
　　“是。”曹骏说。
　　“谢谢。”我点着头答道。
　　我俩进去没多久，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细瘦女子脸色苍白地跑进来，桌子上的醉汉也睁开了双眼，看他的眼神，我觉得他对刚才的事情并非一无所知。了解情况后，原来这个女子和醉汉是夫妻，俩人搀扶着往外走，我正准备用手台报告，刚刚被劝离的小情侣突然推门进来，男孩儿扬起下巴大声问：“我手机呢，是不是掉你们店了？”然后斜着眼看着那夫妻俩，不屑地哼了声，“真是，一对叫花子，还敢炸刺？”听完这句话，醉汉号叫着扑上去，曹骏一个健步把醉汉拦住，却被身后的男孩儿一把推开，头重重磕在墙壁上。我赶紧用手台呼叫请求支援，同时冲上去拦在双方中间。醉汉妻子也抱住醉汉劝他清醒，却被那个神态傲慢的男孩儿往外推搡着，眼看就要摔倒在地。来不及想后果，我飞身扑出，抢在醉汉妻子倒地之前垫在地上，我的后脑勺被重重地磕了一下，紧接着胸部也被那女子的头狠狠地砸了一下，眼前顿时一片漆黑，感觉时空被一张大手撕成碎絮。
　　醉汉看妻子被打，像一头红了眼的困兽，疯了一样拎起凳子砸向男孩儿，男孩儿灵巧躲避，旁边的女孩儿却被凳子腿打到了。然后女孩儿重重地扑在旁边桌子上，跟一桌子酒瓶酒杯摔在一起，泪水与酒水齐飞，玻璃共血花一色。
　　此时，曹骏勉强爬起来抱住醉汉，男孩儿一脚把凳子踹飞，又瞅空子把曹骏踹倒在地，然后扑上去把醉汉摁在地上，一拳一拳狠砸，醉汉妻子此时起身抄起地上半个啤酒瓶，毫不犹豫地冲男孩儿脑袋挥过去。我离醉汉妻子最近，看她手臂高抬，想也没想立马起身抱住她，往后一拽，脚底一滑，“砰”的一声，我的脑袋第二次磕在地上，她的脑袋不偏不倚摔在另半个啤酒瓶上，鲜血随之渗出。眼前人影乱晃，几个穿制服的民警冲进来把男孩儿制伏，耳边响起醉汉的一声号叫：“你们这群畜生，我老婆怀孕了！” 　　同事小乔就此发表了一篇评论员文章，文章写道：如果这事发生在公司里，任何领导都会选择视而不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他们处理日常事情的通用准则。
　　因为小乔的直率，能力出色且富有正义感，我们送她外号“修罗刀”。小乔来我们这儿属于“半路出家”，她大学毕业直接受聘去的是一家英国独资企业，担任总经理秘书，试用期月薪一万，两年后她跟着总经理另立门户，年薪达到了五十万。从新公司挂牌起，她一个人总揽文宣、市场、运营、媒体、大客户等一系列工作，没几年就把那行摸得门儿清，一只苍蝇从眼前飞过，她都能判断出它能创造出多少效益，但凡客户报一数字，她心算就能把成本、利润、奖金给估出来。正干得风生水起时，她的事业却戛然而止，她果断选择辞职，不理会老板的苦口婆心和高薪挽留，报考了当年的市公安局文职招聘，来到我们网安队这个家庭。至于辞职的原因，每次问起她，她给的答案都不一样。
　　小乔走进我们网安队这个家庭，就像在一潭湖水中扔进了一块石头，一石激起千层浪。
　　网安队宿舍一向紧张，值班的铺位都是公用的，谁值班谁用，不值班的铺盖要卷起来收好。小乔刚来，值班的第二天就被人电话追问，昨晚是否捡了一副耳机，打电话的就是昨晚睡那张床的“前任”。小乔在电话里伶牙俐齿，“前任”说不过她，只好闹到屠政委那儿投诉：“耳机被小乔偷了。”按照以往的斗争经验，“前任”以为一个新来的小文职，怎么着也得有点儿论资排辈的觉悟，正打算看“戏”，没想到屠政委面前的小乔一扫新人的羞涩，二话不说，拽起屠政委和“前任”，一路跑到宿舍，当着“前任”的面，将那床上可以腾挪的物品全部掀开，被子、褥子、床单、枕头一层层撕开，棉絮顿时纷飞，场面恢弘且震撼。
　　小乔充分展示了她无羁的活力，她的举动打破了“前任”的固有思维，一切变得无章可循，曾经孔武骁勇的“前任”，曾经为了一个枕套、一滴水渍而穷追猛打的不败战绩此时成了历史尘埃，空剩下目瞪口呆。
　　不久，“前任”就在床下布满蛛网和灰尘的报纸堆里，找到了那副丢失的耳机。
　　小乔常对曹骏说，“体制外”的领导们没有道德洁癖，不用考虑条条框框的约束，他们的责任和义务是帮助公司盈利，只要员工能创造剩余价值，他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天上午，小乔又侃侃而谈起来。曹骏听得特别专注，继而是沉重的叹息。
　　過去，曹骏看不起话多的人，在他看来，话越多越起不到什么实际作用，真正有本事的高手都是话说得少，事做得多。现在，他的态度似乎改变了，特别是关俊杰走了以后，他巴不得身边有个话痨，哪怕是“桃谷六仙”。很多事情曹骏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小乔说话就很通透，把道理说得浅显易懂，“体制外”的人毕竟跟我们思路不一样。
　　我想到自己和曹骏可能会被停职，再也做不了警察，不由得万分慌张和惊恐，越想越感到绝望，脑袋一发昏，神情严肃地问小乔：“到底经历了什么，让你义无反顾走进‘体制内’，并成为现在这副无坚不摧的模样？”
　　小乔惊讶地看着我，说：“你以为走出政府大楼，外面就是春光明媚啦？社会是一个更大更深的体制。”曹骏的眼睛里此时充满了探索的欲望，小乔兀自拍案愤愤，“人都是身不由己的。人一出生就像一粒种子落到一片土壤上，这片土壤有污泥、脏水，还是有花丛、蜜罐？谁都不可能事先知道，只能撞上什么就是什么。但是反过来，人也是有选择的。上学时，你是选择点灯熬油还是得过且过;工作了，你是选择发愤图强还是不务正业;交朋友，你选择尽心还是不尽心;喝了酒，你选择开车还是不开车……至于我，既然选择了警察，我从来就不后悔。”
　　我和曹骏顿时感到愧疚，满脸通红。小乔还在娓娓而谈，被曹骏一嗓子打断：“你为什么辞职？”
　　小乔停止了念经般的唠叨，随口吐出一句：“为了生活呗。”
　　“你当初好端端的，辞职干吗？不开心还是出了事？”曹骏接着“发难”。
　　小乔瞪着他，曹骏坚定地看着她，旁若无人地接着问：“到底是为什么？”
　　小乔像个看着宝宝乱发脾气而无计可施的母亲，紧绷的一口气突然泄了，笑着说：“很简单，我累了。我毕业就给总经理当秘书，工资确实高，待遇也很好，但是我已经活得不像我自己了。”
　　曹骏惊讶地盯着她，仿佛审讯犯人一般。
　　小乔叹了口气，继续说：“二十四小时待机，随时听候指令;白天商务会谈，全程英语交流;晚上陪总经理吃饭应酬……我得过两次急性胃炎，他联系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大夫，用最贵的药给我治疗，目的却是让我尽快回去上班。”
　　此刻，时间突然静止，声音也戛然而止，炽热的白炽光将狭小的办公室笼罩。“银瓶乍破水浆迸”，曹骏和小乔突然又开始探讨起来，四目相交，交流着对人生、对未来的种种设想……一阵电话铃声响起，打断了我们三个人之间的“举杯畅饮”。
　　电话里屠政委通知我和曹骏去办公室见他。此时的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情。

四

　　屠政委不苟言笑地坐在办公桌后面，往日胖脸上的笑容如今荡然无存，他生硬地吩咐道：“你们队的生力军比较少，今后的勤务你们俩还是要责无旁贷。有时间要多跟一线经验丰富的民警交流交流，尤其是那个小营派出所的范警长。做事要瞻前顾后、协作配合，不要再闹上次的乱子。”说完便开始审批文件。
　　我和曹骏面面相觑，不敢随便动一下。屠政委一边翻阅文件一边说：“你俩可以出去了，把林卓叫过来。”
　　我俩顿时感觉如蒙大赦。
　　走出办公室后，我长舒了一口气，问曹骏：“政委啥意思？”
　　曹骏定了定神，说：“可能没事了吧，不过得问二师兄。”
　　此时，已接近午饭点了，没找到林卓，我俩猜想他可能去食堂吃饭了。等不及下午，我俩立即跑向食堂，展开了食堂“大搜捕”。结果也不是一无所获，“没逮着大佐，倒是把翻译官给抓着了”，我们撞到了正在吃饭的彭庚。 　　彭庚说：“关于孕妇摔伤一事，我这里有一段室外监控视频，可能会对你们有帮助。”
　　我俩喜出望外，二话不说架起彭庚往外走，打算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看视频。彭庚含着一嘴饺子，囫囵不清地說：“二位爷，让我把饭吃完了再走吧，今天是我最爱吃的饺子，韭菜鲜虾的……”
　　曹骏打断彭庚，大声说道：“这时候还想饺子，信不信我俩把你包成饺子？”
　　在空旷漆黑的礼堂一角，彭庚拿出手机，点开一小段视频，视频里一辆扎眼的金菊色跑车从昏暗的小巷里疾驰而过，巷道两边满满地停放着居家型轿车，跑车车灯一阵乱晃，右下角的时间显示孕妇摔伤一事是在当晚。
　　“第一次纠纷后，那个男孩儿和他的女友从烧烤店出来，开上跑车，大摇大摆地在两个社区的接合部酒驾了五百米左右，随后发现落了手机，兜了一圈回来，二人再次走进烧烤店，闯了祸。”曹骏恍然说道。
　　虽然还不知道我们的最终处理结果，但茫茫然中感觉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曹骏接着问：“谁找到的这段监控视频？”
　　“咱穆哥和小营派出所的范警长。”彭庚说。
　　曹骏抢过手机，来来回回把视频看了好几遍。
　　彭庚接着说：“那男孩儿一开始矢口否认，看了视频还在狡辩。穆哥告诉他，巷口的一辆汽车当晚被剐了，痕迹比对结果显示，就是拜他的车所赐。那男孩儿听完就怂了，边流眼泪边说，要是让他爸知道，他就死定了。”
　　曹骏还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视频。
　　彭庚继续说：“后续工作都是范警长布置的，反正相互通融呗。他对那个男孩儿提出了几点要求：第一，不许投诉警方;第二，不许告那夫妻俩杀人未遂;第三，因为是他的挑衅导致孕妇摔倒受伤，所以由他支付孕妇在医院检查的一切费用，再赔偿对方两万元的精神损失费;第四，给巷口剐蹭的汽车维修……如果都能做到，这次酒驾的事情好商量。”
　　我大松了一口气，一仰头，不小心脑袋又磕在墙上，这一次却磕得心花怒放。上天经常会让你一无所有，再给你一点儿甜头，这点儿甜头就是在闭上眼睛的一瞬间，让你再次拥有了很多东西。
　　曹骏突然问：“这监控的角度，不是咱们交管队的探头拍摄的？”
　　彭庚打了个响指，笑着说：“所以你们要特别感谢范警长，这是街口一家超市自己安的探头。也多亏范警长业务好、服务好，还有就是长得帅，要是换你俩去，超市老板娘肯定不同意交出监控录像。那男孩儿大概知道自己走的是没有探头的小巷，所以才敢那么嚣张。”
　　心里沉重的石头彻底落下来后，我忽然想到这种行为有些不妥，便问：“这是做交易啊，穆哥能同意吗？”
　　彭庚愣了一下，抬起左手轻轻拍了一下我的头，又拍了第二下、第三下，说：“第一个想起来去交管队调监控的就是穆哥，为你们上上下下协调的是屠政委，你以为他俩是‘黑风双煞’啊，专挑小民警练‘九阴白骨爪’？”
　　“别打，哎呀——穆哥不是常说要秉公执法吗？”我闪躲着。
　　“去你的吧！”可能觉得拍得不过瘾，彭庚站起来把我摁在地上骑着打，连曹骏也加入了战团，三个人像孩子似的嬉笑打闹着……
　　打累了，我们仨躺在礼堂的地板上喘着粗气，我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便说：“你说，穆哥是不是对我有成见，我和穆哥是不是八字相克、星座相杀、属相相对？平时，我瞅他犯怵，他看我来气，没一天顺当的。”
　　彭庚调整了一下呼吸，思考着，努力把频道调控在苦口婆心的波段：“我如果说你，你又得说我给你上课。我也不想上课，可这些道理，已经轮不到让你百思不得其解了，你应该能够举一反三了。”
　　“譬如？”
　　“譬如……”彭庚重重地哼了一声，声音不高，但语气很重，“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事情顺你的意思，你想怎样便怎样？还总是一副委曲求全甚至苦大仇深的表情，你那些缺乏意识的劳动是浪费生命，知道吗？”
　　我有点儿挂不住：“我在努力呀，事情做对了，好像是应该的，他连声谢谢都不说。但如果事情做错了，他就板着脸，魔鬼附体般恐怖。”
　　“那就辞职呗。”
　　我一骨碌爬起来，说：“为什么是我辞职？这不公平，我只是想为自己的努力赢得几句鼓励的话……”
　　“你在努力吗？你只是在抱怨！越是工作做得不好的人，就越是会认为自己有多努力。你希望我对你说什么？要我说‘哦！真可怜，穆哥又欺负你了’是吗？穆哥只是在做他的本职工作。你不知道当警察的艰辛吗？还是你根本不在乎？这里有许多人哭着喊着要来网安队工作，有许多人是千军万马挤过独木桥考进来的。”
　　“我也是啊！”
　　“那你还抱怨他为什么不给你的作业批个小红花，或者亲吻你的额头，安慰你受伤脆弱的小心灵？是你想太多了，停止抱怨，醒醒吧！我们平常工作什么样子？你每天工作什么样子？凌雪什么样子？她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你还好意思说别人？”
　　“很多事你们已经顶上去了，我不用再去做二次功课了吧，那就成资源浪费了。”我继续抗争着。
　　曹骏默默地插了一句：“机会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争取的。”
　　我怒道：“我不是机会主义者，我也没那么强的欲望，不是每个人都那么争强好胜的！”
　　彭庚冷笑道：“你意思是说，我争强好胜？这不就是说明了你的不作为吗？到你这儿，我才明白所有自诩陶渊明的人，都是懒汉给自己脸上贴金呢，什么‘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就是被人辞退了回家务农吗？人家好歹还能回去，你知道现在农村户口值多少钱吗？你想回都回不去了。既然选择了警察，就要始终坚定地走下去，不应该有小情绪和抱怨甚至产生妇人之见。”
　　我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开始滴血。我默默走回办公室，连不用被停职的喜悦都被彭庚的一席话冲淡了。

五

　　枯藤老树昏鸦，上班下班回家。
　　我一路打着哈欠，连天不佳的情绪让我感到四肢乏力、心慌气短，如今终于释然了。我回到不足四十平方米的房子，洗了澡，躺在久违的床上，火速进入了梦乡。一阵电话铃声将我吵醒，再睁眼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 　　“呀，二师兄不是说了晚上一起吃饭吗，还要吃清淡的。你怎么……睡觉了？”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冲着电话吼：“谁啊你？”
　　“我，你彭爹！”
　　原来是彭庚。
　　约好了时间和地点，我挂了电话又睡了起来，直到电话铃再响，我才赶紧起来。我换好衣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整理下头发，上下打量着，不由得感叹起来：人哪，不能总往上比，还活不活了？我这长相，为啥一定要和俊男靓仔比？咋就不和乞丐比呢？这么一想，我自信多了。
　　再次见到关俊杰，这家伙的行头让我们惊呆了：一头美发散落在肩上，丰颐广额，皓齿明眸，身上一股幽幽香味儿，配上带暗纹的银灰色休闲装，让人想起“寒波淡淡，白鸟悠悠”这样空灵的词语。跟眼前这光鲜洁净、风度翩翩的“贵公子”相比，我们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污秽之感，简直是相形见绌。我还在猜想他这是要唱《凤还巢》还是《大登殿》，曹骏的眼睛已经射出冲击波，战斗力在飞速增长。
　　关俊杰完全秉承了小乔“体制外”的那一套，笑意盈盈地问：“吃点儿什么，兄弟们随便。”曹骏一个加速度，冲过去，我们随即心有灵犀般地蜂拥而上，把关俊杰摁在桌上一頓“爆捶”。关俊杰一开始还用手挡，我和林卓利落地把他的双手用力反剪在背后，曹骏专往他皮薄肉厚的地方下手。关俊杰扛不住了，用他师父老许的家乡话使劲喊：“噫！别打脸，别打脸——”
　　人类行为学的经典理论再一次验证，朋友生活不如意，你会悲伤痛苦、物伤其类，兴许还会流几滴眼泪;朋友成功了，你会更加悲伤痛苦、黯然神伤，甚至万念俱灰。这世界很小，突如其来的生离死别，能在刹那间摧毁你的神经;这世界又很大，你所遭遇的不过是九牛一毛。但是，此时我们对关俊杰的愤怒终究还是掩盖不住内心对他的思念和关怀。
　　好不容易才住了手，叫回来早就被吓跑的服务生。我们开始点菜、喝酒。林卓、曹骏和我都是憋着气、带着怒的，肯定要喝点儿，而关俊杰需要压惊，也得喝点儿，先前设想的清淡基本成为泡影。
　　席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威逼利诱、严刑逼供等场面轮番出现。最放荡不羁的，非曹骏莫属，他属于那种不怒则已、一怒冲天的汉子。他那脾气，只要爆发就是金刚怒目，效果绝对惊人，一米八多的个子，全身都是腱子肉。
　　狈对狼的习性简直太了解啦！不待曹骏出手，关俊杰直接被曹骏的威严和气势所碾压，坦白交代了刑满出狱和失去联系以来的所有“罪行”。
　　原来，从“体制内”离开的关俊杰进了一家网络公司，上班第一天就帮他直属上级的手机安了个“警报器”，不是为了防止手机被偷，而是时刻关注手机里有无敏感信息，比如跟别人的暧昧短信、微信里的喁喁私语等，一旦检索出来，立即“报警”，请求删除或隐藏。把那上级兴奋的，连连拍着关俊杰的肩膀说他孺子可教，前途无量。后来关俊杰才明白，上级的手机一直被“贼”惦记着。惦记上级手机的“贼”是他的老婆——总裁妹妹。他老婆有事没事就喜欢翻他手机，还不许他设置密码或者清空微信，搞得他成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有一次，总裁大晚上不小心把笔记本摔坏了，因为第二天要做演示，作为妹夫的上级紧急给关俊杰打电话寻求帮助，关俊杰带着他的百宝箱忙活了一晚上。虽然电脑没能修好，但里面的重要资料全导出来了，总裁顺利完成了第二天的演示工作，还顺带捎回来市中心地带十三块广告牌投放的大单。总裁妹夫因此被破格提拔，关俊杰也跟着水涨船高，现在的关俊杰已然处于公司的管理阶层……
　　我们得知关俊杰的近况后，心情骤然放松下来，啥也不说了，将他摁在桌子上继续打，又是一阵人仰马翻、鬼哭狼嚎。“万马战犹酣”之际，林卓好不容易腾出手来接电话，隔老远都能听到彭庚焦灼的声音，不断解释着：“塞车，已经在路上了。”林卓笑着埋怨他：“你这是比西天取经还难吗？一路上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要不然你怎么老在路上……”
　　边战边喝，不知不觉中，我们喝得有点儿上头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彭庚终于风尘仆仆地赶来了，进门就跟我们作揖道歉，正当我们要对他例行“摸头杀”的时候，他身后闪出一个人来，是屠政委。
　　热闹的气氛骤然沉了下去。
　　此刻难得的安静让我们头脑保持了冷静，突然有人说：“今天的正经事是帮忙筹备二师兄林卓的婚礼。”
　　当初，是人家姑娘主动表白，从纯洁的革命友谊升华到恋人阶段，整个过程都是柳婷婷占了先机，林卓堂堂七尺男儿，总不能事事被动吧？那个“回忆恒久远”的求婚计划搁浅到现在，刨去关俊杰的“人和”因素，岂料“天时”、“地利”都不配合。刑侦队、网安队的加班源源不断，林卓和柳婷婷总是在出差，各种“错位”守候。现在又到了中非合作论坛峰会安保关键时刻，全体停休，俩人又半个月没见面，林卓咬牙跺脚心一横，给她打电话：“干吗呢？”柳婷婷无奈地回复：“加班！”电话里传来一阵敲打键盘的声音，柳婷婷反问，“你干吗呢？”林卓沉下嗓音来，答道：“值班！”俩人随即都沉默下来，键盘声单调地响着。
　　过了一会儿，林卓突然说：“嫁给我吧！”
　　柳婷婷干脆利落地答：“好。”说完便挂了电话。
　　这真是我听过的最节能环保的求婚了！
　　鉴于二师兄林卓的前任颇多，我们不得不集思广益，把他过往的恋爱史挨个儿捋了一遍，深度分析，确认没发现什么疑点，基本排除了现场出现情杀或者仇杀的可能，才进入下一个专题：时间、地点、路线、伴郎们的主要任务和执行力度……
　　曹骏和关俊杰是他的伴郎团首选代表。由此可见林卓的老谋深算：这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往旁边一戳，立马显出新郎的玉树临风、品貌非凡。
　　屠政委笑眯眯地说：“你们两个，得给自己准备一身过硬的行头啊，才配得上这么帅的新郎。”
　　我大着嗓门说：“穿警服好了，压场。”
　　身边的彭庚用胳膊肘偷偷顶了我一下。
　　屠政委还是笑眯眯地说：“听小关说，你们几个是一起入警的。” 　　酒壮怂人胆，我喝了一大口酒，答道：“在警校上学的时候，教官教我们当警察首先是忠诚——对党忠诚，对人民忠诚，对同事、兄弟、领导更要忠诚。因为在危险时刻，我们所能信赖和依靠的，只有彼此。那为什么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战友关小狈深陷危机，却置之不理，不仅不拉他一把，还把他推进监狱去？他的业务能力那么强，任谁看都是相当出色的警察……”
　　屠政委说：“所以才要送他离开。”
　　几双眼睛一时间全部盯向屠政委。
　　“为了让你们的战友一辈子都能理直气壮、正大光明地活下去。酒驾不是杀人放火，再大的罪自有法律裁决，缓刑也好，坐牢也罢，几个月就能痛痛快快赎完罪然后结束的事情，为什么要把它变成偷鸡摸狗和下三滥呢？”
　　关俊杰和我低下了头，曹骏嘴角抽动着，彭庚露出满脸的惊讶，林卓也傻掉了，我们各自消化着这个突如其来的“训话”。
　　屠政委接着说：“视频是我在当地调查别的案件时发现的，当时没有报警、没有纠纷、没有投诉等记录。我确实犹豫了，因为我知道小关是个优秀的警察。我把视频拿给穆队长，他当场就掀了桌子。”
　　可以想象，以穆哥的“奔雷手”气质，没掀房顶就不错了。
　　“但恰恰是你们的穆队长做了决定：正因为小关是个优秀的警察，才不能替他掩盖，他以后还要堂堂正正做人呢。”屠政委滴酒不沾，只夹了一粒花生米送进嘴里，细嚼慢咽，咽下去后又慢悠悠地说，“也是你们的穆队长，在小关的处罚结果出来后给我下了死命令，要我务必给将来出狱后的小关找个好公司、好领导……”
　　全场沉默了，空气里弥漫着难以言喻的伤感、惆怅、落寞、豁然……复杂难辨。
　　诚实地说，让我们无比心痛的不是关俊杰的离开，而是领导对一个犯错民警的态度。我们曾经不满穆哥对关俊杰酒驾事件的曝光和处理，甚至感到绝望，一度失去对团队的信任和归属，而今天，屠政委的一席话把我们拽出了牛角尖。
　　屠政委继续说：“身为警察，确实需要彼此守护，互相忠诚，但不能以诚信为代价。如果帮他隐瞒了酒驾，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深渊和罪恶不断填充我们的内心，你们愿意接受吗？作为成年人，作为一名警察，我们做每件事情之前，都要有预知后果的能力，凡事做最坏的打算，往最好的方向努力……”
　　快十点的时候，大家搀扶着彼此，酒气熏天地走出了饭店。屠政委嘱咐我们要找代驾，还说：“这是我们在林卓婚礼前的最后一次喝酒，现在喝酒都要单位报备，所以今天是最后一次，以后你们也甭报我，我肯定不批。到家了你们挨个儿给我打电话，不打的话我就让片儿警去你们家砸门。我不怕麻烦，不怕明天去所里把你们一个一个‘捞’出来。”

六

　　谣传网安队要跟另一支公安队伍合并，但很快就被证实了：不是谣传。
　　我们将面临新一轮的大洗牌，而且要警力下沉，沉的方向始终是一线。
　　我和曹骏相约去找范警长，想探探口风，兴许派出所已經不那么累了呢。范警长还在忙案子，我们俩不敢打扰，让关俊杰去超市采购一通，拎回来了肉和蔬菜，然后直奔食堂，厚着脸皮跟食堂大师傅商量：“因为纪律规定没法儿去外面饭店请客聚餐了，范警长又脱不开身，我们自己买了点儿肉和蔬菜，能不能来这儿来涮锅子？”大师傅是个五十来岁的粗壮妇女，说话敞亮，并且带着浓浓的唐山口音，没想到她爽快同意了，还帮着我们又洗又切地张罗。等到晚上九点多，范警长还不来，我们也不客气了，开始边吃边等。
　　我问曹骏：“听说下沉比列达到百分之二十，甚至更多，现职都有名额。你说，咱俩是计划外的，还是计划内的？”
　　曹骏像听取情报分析似的，沉着脸回答：“单位里京派、皖派、少壮派等已经闹得不可开交。咱俩啥都不是，刚刚又有了案底，肯定最早被清仓甩卖。”
　　我一惊，说：“你至少算穆派吧……”
　　曹骏瞥了我一眼，说：“穆哥都悬。”
　　“可咱们是干活的。”
　　“干活？单位里最不缺的就是干活的。你看范警长，成天忙得脚不沾地，全派出所都指着他一个人玩命，等他哪天病倒了去医院，能冒出无数个业务骨干把他的位置顶了。”
　　想起以前看的舞台剧，总有主持人在节目最后声情并茂地说，今天的主角多么多么不容易，高烧四十多度仍然坚持笑傲舞台——当时我们有多感动，现在就有多傻。我叹了口气，说：“他们所里一直少个中队长，估计范警长早就瞄上了，现在是滚碾子上山，一口气顶在那儿不敢踩刹车。”
　　曹骏坏笑着说：“等他明白过来，已成为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的前浪了。暮年的烈士，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正说着，范警长一头撞了进来。他看到桌上的食物，先把整盘的嫩羊肉和肥牛扔进锅里，然后迫不及待地抄起筷子，卷起刚出锅的羊肉牛肉往嘴里填，滚烫的肉坨坨在他的嘴里艰难地倒来倒去，烫得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赶紧把剩下的牛肉丸、鱼豆腐、腐竹、油皮、粉丝等一股脑儿甩进锅里，一边搅拌一边跟他说：“您慢点儿吃，还有很多，这些够您吃到明天早上。”范警长腾出嘴，说：“中午就没吃，想着晚上吃顿好的，就盼你们来，结果一忙起来，忙到了现在。”说着将一个大盘子拽到眼前，向着盘子里焦黄圆润的干炸丸子伸出筷子。真是很难评价范警长的吃相，也很难将他几天前指挥若定的儒雅和现在的饕餮吃相相联系。人，有时候实在很难用三言两语说得清楚，最直接的解释是，他饿坏了。锅里的大杂烩差不多第三次见底后，范警长吃饭的速度才降下来，喘着气说，“总算缓过来点儿了。”
　　任谁都能看出来，范警长对警察这一职业爱得深沉。他还没有女朋友，没有家庭负担，也没有父母的唠唠叨叨，正是人生的黄金时代，但他也有好多奢望——想爱、想吃、想旅游、想音乐……但现在，他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休息的权利都没有。
　　我劝范警长：“将会有大批警力下沉，到时候你会轻松一些吧？”
　　“来多少人都一样，派出所缺人吗？缺——很缺，但又不缺。分发慰问品的时候，乌泱泱一院子的人;干活的时候，星星点点，就那么几个人。有时候，还有人不知道打哪儿就给你横插一杠子，想得再好，还不是一下子全完了。” 　　曹骏又说了句大实话：“一个人干，八个人拆，搁谁也架不住。”
　　关俊杰忍不住劝他：“实在不行，辞职吧。”
　　范警长闷头吃着没说话。
　　曹骏瞪了关俊杰一眼。
　　我说：“范警长是有信仰的人。”
　　范警长一声长叹，点了点头，心想：我的信仰就是做一名优秀的人民警察……
　　关俊杰打断范警长的内心独白，说：“你是不死心啊！”
　　范警长双手捧着头，说：“我……我知道。”
　　关俊杰又要张嘴，曹骏制止道：“你不要再刺激他了。”
　　关俊杰冷笑道：“我是刺激他吗？我在刺激你们。不要死抱着体制内的一亩三分地了，干得再好有什么用？穆哥被‘发配’了，你们不知道吗？去那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从前的那些荣誉有什么用？领导们天天耳提面命地教育我们，让我们甘于奉献、妥协，我们该做的都做了，最后却换来一声‘滚蛋吧’。”
　　曹骏搬出小乔的经典理论：“在哪儿不都是一样干活。”
　　关俊杰说：“至少在外面能挣钱。你给人家创造经济效益，他们自然舍不得你‘英年早逝’。在这儿呢，你是给别人堵枪眼，死了还有后来人，没完没了。”
　　“去你妈的！”曹骏的拳头愤怒地砸向关俊杰的脸，这一次没人阻拦。
　　范警长满脸皱纹，满头黑白相间的头发愈发稀疏，他像个哲人似的幽幽地说：“小关是心里苦，网安队中最优秀的侦查‘双俊’之一，不得不以辞职收场，结束了警察生涯，体制内的故事对他来说，苦不堪言。”
　　“他现在在体制外别有洞天，别替他操心。”我拍着范警长的肩膀说道。
　　范警长苦笑着说：“哪里轮得到我操心。从上警校开始，咱们就被教育成枪杆子、刀把子，要听话、乖巧，一切行动听指挥。现在想想，只有那些锐意进取的创新型人才，才能迈步向前。”
　　“那你也改，向着创新型人才改。”
　　范警长摇摇头，说：“求之……不得啊。杰克·伦敦写了篇著名的短篇小说，叫《热爱生命》，他自己却选择服用过量的吗啡自杀。”
　　“你别这么深刻，整得我也跟着闹心。”我一脸的迷惑。
　　“其实我很佩服你。”
　　“啊？”
　　“你知道幸福的三重境界吗？第一，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第二，去争取自己想要的;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珍惜你得到的。做到这三点，你就是活在当下的那个真实的自己。”
　　我茫然地问：“阿Q精神吗？”
　　“对。”
　　全场人冷笑起来。

七

　　二师兄林桌与柳婷婷的大喜之日即将来临。头天晚上，穆哥和屠政委连夜赶去省公安厅开会，而我们依然在办公室里点灯熬油，主要是忙着交接工作。改革后，孰去孰留，每个人都已心知肚明。
　　第二天早晨，谁也没吃饭，一来是没时间，二来是给肚子腾出吃婚宴的地方。屠政委打来电话，准许我们去赴婚宴，电话里他仿佛听到了震得地动山摇的鞭炮声。大伙儿早就盼着屠政委的“放行证”，随即一窝蜂地往外跑。小满跑在最前面，后面是迈着小碎步的凌雪，众人将楼道里的尘土踢得老高，顿时“硝烟弥漫”。
　　小乔突然停下来，喊住了正在奔跑的我们，提醒道：“大家要端庄、矜持，不要像土匪似的，要不然多寒碜。”
　　小满说：“咱们都‘寒碜’一晚上了，快成苦守寒窑的王宝钏了，再不快点儿，指不定啥变故呢。”
　　这话提醒了我，我赶忙说：“咱们倾城而出，让穆哥发现的话，立马都得掉头回去。”
　　大家一愣，反应了过来，光想着吃，把这茬儿忘了。但现在，所有人都饿得两眼冒金星，眼瞅着一桌桌的山珍海味就在嘴边，谁也不愿意掉屁股回去“镇三关”。
　　小乔是第一个停住脚步的，她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架势，说：“我留下吧。”
　　大家都不同意，把俺们一群大老爷们儿的脸面往哪儿放？最后商定，男同志们进行石头剪刀布，凭天断。我正犹豫着出剪刀還是出布的时候，彭庚举手投降，说：“还是我留下吧，反正我的活儿没干完，去了也得被穆哥骂回来。”我感动得差点儿热泪盈眶，说：“彭二爷，日后我肯定把你的大公无私，如实向穆哥汇报，穆哥回来必定奖励你。”小乔斜着眼看看彭庚，又看看我，笑着说：“你以为他跟你一样天真吗？今天本来就是他值班。”
　　婚宴在郊区的一个度假村举行。说是度假村，不如叫农家乐贴切一些，我们远远看到席面上的几十张桌子在小山坡上蜿蜒起伏，宛如一条舞龙。下了车，我们差点儿被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声浪掀个跟头。
　　我们是来得最晚的一拨，敦实的小后生领我们到座位上落座，早有几个青年坐在那桌旁，等着开始了。看他们的行头，也是属于公安队伍的，看眼神，确认是加了几宿夜班的警察兄弟。证婚人念完简短的证婚词后，对二位新人说：“今后，你们就是一个整体，要彼此守护，不抛弃不放弃。就像警察团队，无论遇到什么，你们都要共同面对、共同承担！”
　　我看着桌面上的凉菜，正在计算哪个离自己最近，先夹哪个最划算，一句“共同承担”之后，我还没回过神，众人已经行动起来。原来“共同承担”就是“开吃”的信号，久经锻炼的兄弟们已经熟谙了什么语言代表着什么信息，绝不会差错半分。这一开吃，我才知道兄弟们的厉害，真正领略了什么叫“迅雷不及掩耳”、什么叫“疾霆不暇掩目”——六个凉菜，我刚夹了一筷子木耳，就被扫荡一空了。
　　真是开了眼界。上一个菜，还没看清楚是什么，几双筷子就抄了进去，临到我时只剩下一块沾了点儿油的垫底葱头。有一碗还没搁到桌上，就被几个人“空中取物”，取走大半，往往刚端上来的菜呼啦一下子就光了。这种吃法，连善于“格斗”的“修罗刀”小乔也有点儿傻眼了，毕竟是女孩子，刚开始她还挺不好意思，吃起来略显温柔，不过没一会儿工夫就放开了。对面那几个青年，估计从上学吃食堂开始，就总结、固化了经验，筷子头做到了稳、准、狠。数不清是第几道菜上了一个超级大碗，中间摆放着几块酥烂的东坡肉，大家欢呼着站起来迎接，我和凌雪隐约只看了一眼就被挤了出来。当我们低着脑袋再钻进去的时候，桌上除了一个空碗，连汤儿也没了。要是人人像他们这么能吃，中国奔小康就没希望了。 　　凌雪说：“平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到了这会儿，怎么谁也不认识谁了呢？”
　　小乔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舞文弄墨，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雅致，不能从容不迫，不能文质彬彬，不能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
　　二位新人过来敬酒，柳婷婷一脸羞涩，跟在林卓后面不说话，只是笑，脸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俩人站在一起，很般配，简直是天生一对。曹骏和关俊杰一左一右护着他们俩，我趁机摸摸他们托盘上的酒瓶，被烫得一缩手。
　　曹骏委屈地说：“净顾着看守戒指，把这个给忘了。”
　　我撇着嘴说：“换成凉水呀。”
　　关俊杰补充说：“冷热相激，怕瓶子炸了。如今瓶子少，金贵。”
　　“那他怎么喝呀？这一口闷下去，食道就熟了。”
　　关俊杰从怀里摸出另一个一模一样的酒瓶，说：“用这瓶真的，反正一辈子就这么一次，醉了也值。”
　　“今晚是洞房花烛夜，你们就等着扛把子兄弟跟你俩秋后算账吧。”我露出略显无辜的表情说。
　　这么热闹的日子，怎能少得了穆哥和屠政委，果不其然，二人百忙之中也赶到了婚礼现场。
　　主桌上的新娘父亲问屠政委：“警察咋都这么能吃？那一个个饿虎扑食、风卷残云的架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难民营出来的。”
　　屠政委打了个哈哈，说：“最近加班多，油水少。”
　　新娘父亲笑了笑说：“能吃好，能吃是福。老百姓有你们，是福。”
　　穆哥端着酒杯慢慢踱到我们这桌，我给他拽来个空椅子，摁他坐下。穆哥摸着酒杯，脉脉含情地說：“世间莫若修行好，天下无如吃饭难。”话一出口我们就知道，他不仅喝酒了，而且还喝醉了。关俊杰给穆哥拿了条湿毛巾，曹骏抢下穆哥手里的酒杯，给他换了杯橙汁，这俩不负责任的伴郎早把新郎扔脑后头了。
　　穆哥擦了一把脸，说：“《易》称鼎烹，《书》称盐梅。说的是，《易经》里写过做菜，《尚书》里讲过调味。其实吃，是一门源远流长的学问。”
　　小乔打趣地说：“您看我们今天的架势，是不是也深得吃的精髓？”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厨子，看把自己做成什么样的菜。大到一国，小至一室，也要有人执掌。古人称宰相为鼎辅，就是比喻宰相用朝廷这个大炒勺做莱。”穆哥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没察觉有什么异样。
　　“您也是厨子？”小乔纳闷。
　　穆哥说：“我不过是个调料。咱们网安队是个大鼎，领导才是掌勺的，你我都是他的佐料，你是咸的，新郎官儿是甜的，老屠是辣的……”
　　小乔更纳闷：“屠政委总是笑眯眯的，弥勒佛似的，还辣？”
　　穆哥说：“金曰从革，从革作辛，辛者生肺。辛就是辣，发散、行气，肺生皮毛，皮毛生肾，是为君主。你们屠政委，既有性格率直、锐意进取的一面，又有妥协周到、求同存异的一面;既能指挥大家齐心协力做事，也能在动荡之际摆平干戈。当为君主之选，毕竟姜是老的辣。”
　　这一番半文半白的解释，我们都意识到问题严重了，恐怕穆哥醉得不轻了。关俊杰和曹骏又是前后一顿忙活。我们都没插手，知道这也许是“狼狈”二人最后一次向穆哥“献殷勤”了。
　　穆之韬已经被任命为辛杖子乡派出所所长，那是个到处鸟语花香、林木萧萧的风水之地，走上几里地都看不见个把人。我呢，我这个有“前科”没功奖的人，被分配到一个城乡接合部的派出所，据说那里刚走了两个青壮年民警，全是因为心梗。小营派出所新提了一个中队长，不是范警长。范警长瞄着中队长的位置兢兢业业干了十年，结果，让人家鹊巢鸠占了。有人说是范警长自己引狼入室，给了别人乘虚而入的机会。他却说：“领导要提拔哪个干部，还需要什么借口吗？说这话的人比我还傻。”迫于每况愈下的身体，范警长还是递交了辞职申请。关俊杰和小乔给他推荐了好几家公司，他正在逐个面试，挑与被挑，双向选择。一场轰轰烈烈的警务改革，让各路“神仙”得以展示炫酷的法器和不为人知的背景，得以宣示谁是谁、谁是谁的谁。置身其中，难免会吵得面红耳赤，争来夺去，但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殊不知，你在窗前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窗边看你。
　　我跟穆哥碰了一下杯，说：“我知道，关俊杰是苦的，您是那份酸的。”
　　穆哥醺醺然地又喝了口，一个眼风扫过：“长点儿心吧，以后没人宠着你了。”
　　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认为自己的道路是无比“伟光正”的，向着梦想，一意孤行，绝不回头，哪怕错了，不过转个弯又重新开始。当叛逆的青春化为发间银霜，当惨烈的爱情一切成灰，当终于停下一直奔跑的脚步，总会发现，自己原来两手空空、穷途末路。只有在眼前无路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伟光正”的阳光大道，不过是旁人眼中的独木桥，危险又轻佻。生活不是只需梦想和激情可以成就的，生活不是水彩画的斑斓，而是提着一棵菜回家做饭、计算着如何省电省水的卑微。当你不得不向现实低头时，现实，肯不肯接纳你的“回头”？当你终于放下执着，肯对生活一心一意时，生活，肯不肯承认你的“重新开始”？不是所有人，都能将“年少轻狂”成功转型为“幸福时光”的。
　　婚礼结束，曹骏和关俊杰一左一右搀着穆哥走出度假村，我们是穆哥身后长长的尾巴。风在树间环绕，萧萧之声如吟唱，如凤鸣，穆哥摆摆手：“走吧，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大羹必有淡味，至宝必有瑕秽;大简必有不好，良工必有不巧。林卓也好、彭庚也好，你们几个也好，都按自己的活法儿在世上走了一遭，谁也不是完人。”
　　万种豪华原是幻，何尝造孽，何是风流。
　　曲终人散有谁留？为甚营求，只爱蝇头。
　　一番遭遇几多愁？点水根由，泉涌难酬。
　　责任编辑/张璟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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