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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3日午后,北京市最高气温32摄氏度,暑热蒸腾,赵女士不急不缓地审视着排在地上的女孩资料,像一个执行严苛标准的评委。这是她第二次来到中山公园,第一次她记错了时间,一无所获。
皇城脚下的中山公园原是明清两朝的祭祀坛,兴建于明成祖朱棣时,与故宫一河之隔。筒子河边两百多米的狭长区域,如今在周四和周日自发形成了“相亲角”,单身者的资料分四排摆在树阴掩映的地面,中间形成三条小路,为子女相亲的人们摩肩接踵,来来往往,看上去,他们的平均年龄应在六十上下。多年以前,复旦大学学者孙沛东曾在上海人民公园的相亲角做过10个月的田野调查,他把这种特殊的现象称为“白发相亲”。
“先要挑我喜欢的”
中山公园的这个下午,大约有两千份待婚儿女的基本信息排列在地上,女方信息占了大多数,而30岁左右是“被相亲”最集中的年龄段。在这里,即便40岁的男性都会被称为“男孩”。
家长中,女性占了明显的多数,一个合理的解释是,一般男性被认为更注重面子。
赵女士面容和善,个子不高,留着朴素的短发,瘦中显现出一种精明。她有一个尚未成家的儿子,1982年出生——正是相亲角最受欢迎的年龄——身高1米8,英国留学回来之后为一家外国通讯社工作,弹得一手好吉他。
儿子是人中龙凤,终将觅得理想的人生伴侣,可这样的自信无法消除赵女士的焦虑,年过六十的她要帮助儿子,要亲自找到称心如意的儿媳。她并不信任婚姻中介,看到北京电视台对相亲角的报道,觉得总可以从中找到合适的,“这里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先看家长”,她觉得自己看人很准,她也相信通过家长就可判断其子女。几乎每一位受访的家长都相信,自己有着更为丰富的人生经验。
赵女士从小在上海长大,16岁去黑龙江插队时,她还是复旦中学的学生,1982年,她跟着丈夫到北京定居。经历过太多的命运不可控的年代,如今她似乎想要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对于想象中的儿媳,赵女士有着明确的标准,希望对方的每项条件都和儿子相匹配,其中有一些条件在她看来不可妥协,比如北京户口,她能接受上海籍姑娘,前提仍是“有北京户口”。赵女士担心女方以落户为目的,会影响婚姻的长久,在她身边,这样的事情并不是没有发生过,至少,她是这样理解的。
赵女士驻足端详一份信息:身高1.65米,83年,统招大学毕业,英语四级,月薪7000以上……她不了解统招大学的意思,认为不是什么好学校,“不然会写出来是重点大学”,对过了30岁的年纪也不满意,这位女孩被“淘汰”了。
一位1986年出生的女孩也被赵女士淘汰,理由是属虎,她联想到“母老虎”。每看一份资料,她都要计算年龄和属相,可她有时会犯错,把出生于1985年的女孩算成了属鸡,鸡狗不相配,淘汰,“上海人很讲究这个的,老话还是相信的好。”她还讲究星相学,纠结于一个女孩的星座是否和儿子相宜。
她很快就学会了打交道的方式,有一位大妈以最常见的句式前来询问:“男孩女孩?”赵女士显然对这位家长没看上眼,敷衍了事:“随便看看,随便看看。”赵女士介意那位大妈的发型和发色,“她女儿肯定也很爱化妆,我不喜欢这样的。”显然,准儿媳的习性需要符合她的喜好,至于儿子是否在意这些,她觉得并不重要,“现在是我挑,肯定先要挑我喜欢的。”
像一场隐秘的“生意”
许多家长最初接触的时候,神情中会流露出些许的警觉。暑热难当,人们略显疲惫,而那些性格内向的家长,脸上还看得出一些无奈和沧桑。当双方父母互相看上,对话才能继续,如果两位家长情投意合,那么聊上个把小时也不是问题,甚至会交流各自的人生经验,最终交换彼此的电话号码。之后的进程通常是各自征得孩子同意,再由父母电话联系安排见面,当然,他们通常谎称这类信息来自其他途径。对大多数专程赶来的家长来说,相亲角最初的体验有些尴尬,他们并不适应如此赤裸裸地谈条件。
赵女士有一个孝顺的儿子,但是,她没让儿子知道自己来公园相亲。事实上,她对这里的印象是“像做生意”,而4颗石子压着一张信息牌的场景,甚至让她想到了坟前祭拜。
为儿子“摆摊”的董女士老家在外地,起初,她觉得这样做很没面子,看到大家都是如此才慢慢习惯,“我后来明白了,不写出来人家怎么知道你什么条件,是吗?”尽管如此,她不会告诉儿子自己在公园相亲——这听起来太随便了,不符合婚嫁之事应有的庄重。
住在东单的寇女士也不愿意让女儿知道在公园相亲的事,如果找到合适的男孩,她会在饭桌上不经意地提起,“你李姨给你介绍了一个……”语气轻描淡写,不过这几乎是她惟一放在心头的事。去年完全退休,喜欢京剧的她本可享清福。
她的女儿已经32岁了,在一家医院做护士,至今没怎么谈过恋爱,这让她非常着急。女儿高中时期,她下了禁止恋爱的命令,到了考大学填志愿,她划掉了女儿的选择而填上了一家知名医学院的护理专业。女儿有时会抱怨她当初的家长制作风,这让她有些内疚:“女儿被我耽搁了,那个专业里全是女生。”
由于自己当初的自作主张间接导致了今天的局面,她心里很不好受。寇女士拿出女儿的照片,“还是挺好看的吧,长得像关凌,就是有点胖。香港回归时给李谷一伴舞,她就是里面一个。”
中山公园的相亲角存在了几乎10年,董女士说,一位当初的组织者至今没有为女儿找到意中人,很多家长要习惯面对这样的窘境:子女谈崩一个又一个自己相中的对象。
在这里,没有人能准确说出相亲成功率是多少,很多人只是听说有人成了。深入调查后,学者孙沛东做出的判断是“效率低下”。 如果问这些焦虑的家长为何代孩子相亲,那么得到的答案多是孩子工作忙没空找。但是,为何明知成功率不高,他们还要不畏酷暑、不辞车马之劳,像是参加一个盛大的老年派对?
孙沛东认为,相亲角有着难以察觉的潜功能,这里是一代父母“排忧解闷的场所”,是他们的“情感驿站”,也是他们“交流日常生活信息的新平台”。
定期的聚会确实制造了大量的友谊,随处听得到熟人间的招呼,那些有着相同烦恼的家长还会互相交流信息。当然,达成目的的人基本不会再光顾这里。
李女士是个不乏幽默感的家长,她说为女儿相亲的首要条件是“选对性别”。女儿大学毕业才一年,她压力不大,像一个旁观者看待这里发生的事情,感慨家长们的无奈。这样的场景还是会带来忧虑,她希望女儿过“正常”的生活,不要成为剩女,不要成为“异类”,她要为此尽自己的责任。
物质婚姻的信众
8月10日的北京,有着小雨后的清爽,整个下午,一直有游船在筒子河上游荡,对面的皇城依旧庄严,相亲角一侧,悠扬的轻音乐如同一拢细线在空气中聚散,曲目是著名的《忧伤还是快乐》。公园的保洁员户女士对相亲者颇有微词,往常她17点就能下班,而在每周两次的相亲日,要额外多上几乎3个小时,劳动量也大大增加。
下午6点半,还有一部分家长没有散去,一位自称于老师的中年女性开始分发传单,宣传下一个周末的“XXX优质青年相亲会”。于老师受到恭维和追捧,家长们让出座位,围在四周,纷纷称颂她是在“行善事”。
没有人去在意,地上还有“XXX超市15周年庆”的宣传单,焦虑的家长们并不在乎商业的侵袭,这里本就像一个解决婚姻问题的市场,很少有人会提到诚实、勇气、责任、风度这样的美德,谈房谈车才是真正要紧的事。孙女士说,这就是物质婚姻,而爱情不像年轻人想的那么美好,“就是茶米油盐过日子”。多位女士表达了类似的看法,她们只希望孩子“把日子过下去”。
学历是这里的硬通货,家长们对它的重视程度或许要超过用人单位。从小在小胡同长大的孙女士当年赶上了高考,但落榜了,于是进入工厂,她描述着工厂的气派,也不讳言高考落榜的悔恨。她喜欢像学者一样分析剩女之类的问题,她这样谈论学历:“不是说学历如何,学历代表了一个人认识事物的层面。”
过去二三十年,国家不再对国民的私人生活大包大揽,而高企的房价、紧张的医疗教育资源让人忧愁不已,孙沛东称之为中国式焦虑,她认为“父母们的集体焦虑在相亲角中展露无遗”。类似的相亲角已经在国内许多大城市出现,而北京也不止中山公园这一处,父母替代式的相亲并非偶发,而是从社会的肌理中生发出来。
一份百度和《非诚勿扰》节目联合出具的《2010中国青年网民婚恋观报告》显示,在婚恋独立性上,接近一半的年轻人选择了“坚决自己做主”,而在经济上,超过八成的人表示,婚房等开支需要依赖父母。
夕阳西下,暮色将近,一对年轻的恋人在长椅上紧紧依偎,身后就是家长们相亲的场景,男孩子说,这没什么奇怪的,但他自己不会以这种方式择偶,旁边的女孩子半开玩笑地补充道:“我们向往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