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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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天幕上有几颗寒星在闪亮……
  四周黑漆漆的。她挺着大肚子顺条大埂朝前一挪一挪地走着。肚子又疼痛了,犹如刀在心内搅动,她依然咬牙坚持将一只脚抬起来放下,再将另一只脚抬起来放下。如此这般走着,忽然,她感觉心里堵得难受,头直发晕,视线也越发模糊了,脚踩在地上如踩在棉花团上,便告诫自己,不能再走了,再走准要晕倒。停住步子,她一下接一下喘粗气。喘了會,她闭上双眼竭力控制心神,将脚跟站稳,不让身子倒下去。她试到大地不晃了才睁开眼朝远处望去,远处暗茫茫的,道两旁空旷的棉花地黑黝黝的。左边那条大埂犹如一道脊梁般横卧在那儿,大埂下有团黑影,鸭棚,对,鸭棚!到鸭棚旁去歇歇,不能在大路旁停息,一来赶早路的人会遇见,二来万一晕过去了没人知道,等肚子疼过这阵子,再继续走,她想。转过身子,喘口粗气,她没再顺着大埂朝前走了,而是用右手捂着沉甸甸的大肚子,艰难地往鸭棚一步步挪去。
  鸭棚在大埂下,是用泥巴与土坯搭建的。棚上盖着厚厚的茭瓜草,糊着泥巴,棚中间有个方方的当窗户用的窟洞,样子像座坟茔,也像电影中的地堡。鸭棚一侧有个关鸭子的鸭圈,鸭圈上也盖着茭瓜草,四周是用芦席、泥巴与草饶子混合围建的,连队养的鸭子关在这儿。她记得秋天自己在鸭棚前这块棉花地里捡棉花时,到棚内喝过一次水,专门放鸭子的老鸭头对她很客气,泡了一大茶缸热腾腾的茶给她喝,让她很感动,因为喝热茶才解渴,所以一直记在心里。走着走着,肚子里的胎儿又在不停地蹬她了,蹬一下,心犹如被刀割了般疼痛,疼得头上汗珠直滚。站了片刻,她懒得擦头上的汗,只希望尽快到鸭棚找个地方躺下来,不然的话,肚里的孩子说不定会生下来。疼痛稍微缓解了,她咬着嘴唇又朝鸭棚走去,心中默念着,坚持住,一定坚持住。过了大沟上的小桥,她又站住了。平时拖着大肚子,她走路也较快,可此时她却感到脚犹如绑了秤砣般坠坠的。又缓缓走了一会,她终于到了鸭棚旁。
  鸭棚的门关着,她不想喊老鸭头,因为她不希望自己被任何人发现。她看了看那堆高高的茭瓜草,顾不得那么多了,过去揪着草慢慢蹲下来,一屁股坐在草上,将身子斜靠着草堆。这一大堆茭瓜草干干的,是老鸭头从大埂后面大湖里割回来当柴烧或铺盖鸭棚的。她感到茭瓜草非常软和,有股浓烈的湖水气味。为了防止老鸭头看见,躺了会,她将自己用茭瓜草掩盖了起来。才将身子盖好,杀心的疼痛再次袭来,一阵比一阵疼得狠。她摸索着将裤带放开,想给小家伙松松绑。为遮人眼目,她不但穿着宽松肥大的衣服,且将小腹裹得紧紧的,只有夜里才悄悄松开。肚子大了后,她多次勒紧捆绑小腹的带子,想将小家伙整死,可婴儿依然在肚子里顽强地存活着。忍着疼痛,她想万一早产了,就将孩子生在茭瓜草上;如果自己死了,那就是命中该死。疼痛减轻了点,擦去头上的汗珠,她想爬起来,可身子陡然不听使唤了,抬腿,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使劲一动腿,肚子就疼得揪心。她扒开草看看天,天仍没亮,只有寒风在呜呜刮着。冬天,天难亮,她更不希望天亮。深深舒了口气,她又闭上眼想再躺躺。才将眼闭上,她忽然听见一阵嗤嗤的怪声,这怪声就在草外,用手将草扒开一瞅,隐隐约约看见一头大白鹅在对着她。定神再一看,确是一头雪白干净、头上有个橘黄色凸包的大白鹅,在对着草中的自己发怒。她挥了下手试图将这家伙撵走,大白鹅仿佛晓得她藏在草中,对她嗤嗤的越发厉害了。她摸个土块朝大白鹅砸去,大白鹅非但没离开,反而嗤嗤地伸长脖子,朝盖在草中的她喷着气啄她。鹅啄人,她听说过,可没有被啄过,她想爬起来,可一动肚子就痛,只有等着挨啄了。大白鹅朝她露在草外的脚上啄了下,因为穿着鞋和袜子,她也没感觉到有多疼。大白鹅忽然又扑过来啄她的脸,她恼火地再次抓块土坷垃朝大白鹅砸去。土块击中了大白鹅,大白鹅展开翅膀大声昂昂地边叫唤边朝鸭棚跑。她赶紧用草遮盖好,免得被老鸭头出来瞅见了。
  大白鹅的狂叫引起棚里的鸭群跟着叫起来,一时间嘎嘎的叫声响成一片,使寂静的晨曦如开了锅般热闹。正后悔不该用土块打大白鹅,她听见鸭棚的门吱呀一下开了,又听见脚步声与大鹅昂昂的叫声。脚步声告诉她准是老鸭头来了,鸭棚内只有他,不会有别人。脚步声在跟前停住了,她透过草的缝隙,看见两条粗壮的腿立在那儿,感到是老鸭头站在她面前了。她听见了一个重重的咳嗽声,晓得是老鸭头站在草堆外给机会让她出来。她想站起来,身子依然不听支派,只有疲惫地将身子蜷缩着。哗啦一下,茭瓜草被一双手扒开了。她将身子一缩,看见了一只打着补丁的解放鞋,将目光朝上一移,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正对着她……
  二
  小油灯被点亮了。
  小油灯是墨水瓶中插个小铁管子做的,摆在墙壁的一块木板上。灯上的墙壁被灯烟熏得黑黢黢的。进了鸭棚,她呆呆地注视着灯火,亮光使她感到了一息温暖,肚子的疼痛也轻微了。口干,她感到口干得难受,想喝点儿水,便用目光到处寻找热水瓶。
  老鸭头将眼神在她那隆起的肚子上扫扫,吃惊地盯着她,仿佛在问:这是怎么啦?
  她有张圆脸,大眼睛,小嘴,嘴唇厚厚的,身子胖墩墩的,肌肤白皙,在女知青中,不算漂亮也不算丑。她明白老鸭头目光中的意思,揿下了脖子。
  大白鹅站在她面前温顺地昂昂叫着。她怕它,也恨它,因为是它发现了她,使她暴露在老鸭头面前了。老鸭头将手一挥,对大白鹅说声出去。大白鹅犹如听懂了话般一摇一摆地出去了,到了门口还扭头望望她。
  老鸭头将挂在眼角的那坨白浓浓的眼屎用手抹掉,见她没说话,指指凳子示意她坐。她依旧站着没动。老鸭头从她挪动的嘴唇,明白了她的需求,过去拎起摆在床边旮旯里的那只竹壳热水瓶,往一只大茶缸中倒点开水递给她。接过大茶缸,她清楚记得上次来讨水喝,老鸭头就是用这只大茶缸替她泡茶的。她对着大茶缸吹吹气,喝了口,一股热流顿时顺着嗓子眼流进了心窝。又喝了几口水,她感觉心里舒服多了,可肚子又痛了。也没与老鸭头说,她过去一屁股坐在床上。那床挂着顶黑乎乎的蚊帐,放床打着补丁的旧被子,条子布的床单铺得很平整。坐上去后,她感到床很软和、很舒服。   老鸭头盯着她说,你叫……姚啥?一拍脑门子,才脱口而出,对了,你叫姚玉凤。
  姚玉凤心一提。她与他在一个连队,她也就那次到这儿来喝过一次茶,老鸭头没问她名字也没同她说什么话,相互很陌生,他怎么晓得自己名字的?
  老鸭头微笑着慢腾腾地解释道,有次我去出纳那儿拿工资,我名字下排着你的名字,我问出纳,姚玉凤是谁?出纳告诉我,你是三排六班的女知青,后来打饭时,听别人喊你,我才对上号。
  这农场以前是关押劳改犯的,后来改为生产建设兵团,成了安置下放知青的地方。姚玉凤原来是列入下放到农村去的知青,听说到生产建设兵团享受军人待遇,每月拿工资,家人才托关系将她弄进来了。他们是第二批来的,因为有安置第一批人的经验,所以姚玉凤这一大批知青来后,随即就住进盖着大红瓦的砖房,并且一人一张床。姚玉凤见干活后每月确实发工资,条件比下放在农村强,很是高兴。兵团里除了知青,还有一部分退伍军人,再就是以前劳改刑满释放无处可归的就业人员。老鸭头就是这种人。这种人被称为职工,不算兵团战士,知青们在背后叫他们“二鬼子”。
  姚玉凤又用手按住肚子,皱着眉头,咧着嘴,因为宫缩又开始了,肚子又痛了。
  老鸭头瞧她一副痛苦的样子,关心地问道,这么早出来,去医院吗?瞧她低着头不回答,又抱怨道,这么早去,咋不找个人陪着?见她仍不吭声,老鸭头感到有点不对劲了,因为他想起来了,她还是单身女知青,可眼前的她却是一副产妇临产的样子,记得前不久他在食堂打饭时还同她打了個照面,那时她还是一副说说笑笑的样子,此前还看见她扛着大铁锹去修湖堤坝,没见她大肚子啊,现在肚子咋这么大了?
  你这是怎么啦?老鸭头再次将眼光落在她肚子上,问道。
  我在你这歇会,马上走。姚玉凤将宽大的衣服松松,将大茶缸中的水几口喝了,用手挠挠蓬乱的头发,答道。
  老鸭头没再问,拎着个柳条编的篮子出去了,让她独自在棚里休息。姚玉凤听见大白鹅在门口昂昂叫唤,歪在床上靠着被子,觉得这样躺着比坐着舒服。
  老鸭头来到鸭圈内,成群的鸭子顿时围着他嘎嘎叫。他弯下腰开始捡鸭蛋了,边捡心里边琢磨,天还没大亮,姚玉凤一人离开连队跑出来是到哪去呢?去医院,农场医院在东面,她应该往2号地那条大埂走才对,不是的,她肯定不是去医院,得将这事问清了,不然她跑到自己这儿来了,知青之间相互事多,万一有啥情况,弄不好自己要跟着惹麻烦,不能让她在这儿久待。捡了半篮子鸭蛋,他拎着篮子回到棚内,见姚玉凤歪在那儿迷糊,将鸭蛋在一个大稻箩中放好,又将热水瓶中的开水全倒进洗脸盆内,找条新毛巾丢进去,对在抚摸肚子的姚玉凤说,就这么点热水,你将就着洗把脸,天快亮了,洗了脸,你该去哪去哪。言毕,他去烧开水了。门口有间刀披般的小棚,棚内有锅灶,是他做饭与烧开水或煮鸭食用的。平时他在食堂打饭吃,偶尔也自己做。
  姚玉凤昨天夜里感到身子不对劲,就按以前想过多次的想法做了,因为她担心再拖延怕时间来不及了。自打晓得怀孕了,她在暗中打听过预产期的事,虽然很迷惘,但感到身子反应异常了,估计可能要生了。她想在黎明前赶到五场学校找和自己要好的同学张小燕,到她家去,找个地方将孩子生下来,丢掉,然后再回连队。想法就这么简单,也只能这么简单,在她看来这是最佳的办法。至于孩子丢掉后是死是活,她无法顾及。她是A市知青,母亲死得早,父亲找了继母,继母对她不好。如果这事让家里知道了,继母肯定会打断她的腿,将她撵出家门。来到连队,她连续两年的春节都是在连队过的,一次家也没回。张小燕是B市的女知青。才来的那年夏天,张小燕拾棉花时,想过大沟,懒得绕道,直接下到大沟中想摸水过去,没想到大沟的水太深,将她淹没了。她在水中舞着双手挣扎,幸亏姚玉凤拾棉花过来了。姚玉凤也不太会游泳,可她跳进水中,奋不顾身将她救了起来,此后,张小燕就与她成了好朋友。后来,张小燕通过家里的关系弄到五场学校去教书,当了代课老师。两人虽分开了,可一到星期六,张小燕就来看她,有时还替她拾棉花,在她看来,自己的命是姚玉凤救的,与她是生死之交。
  姚玉凤在四场六连。从六连到五场场部,要走三条大埂,一条大埂估计三里多路,加在一起有十来里。离开连队前,她在桌上留了个请假条,委托寝室的小胡替她交给苏指导员,说自己请三天假。此前她一直在干活,因为穿着肥大的衣服,体型较胖,尽管也有人感觉她的身子不对劲,可也没谁说什么,因为她毕竟是女知青。与她同寝室的两位女知青,一位借调到场部去当老师了,小胡是另外一个城市的,与她关系一般。两人床背对着床背,中间隔着蚊帐,就如隔了个世界般。小胡很少过问她的事。她常躲在寝室里推说病了。年关到了,连里的知青仍在干活,她之所以请三天假,因为三天后是腊月二十九,连队才放假,这样人们就当她回去过年了。
  姚玉凤洗好脸,将毛巾放在盆中。老鸭头过来捞起毛巾,拧干水挂在一根绳子上,又从绳上扯下自己用的那条黑乎乎的毛巾就着盆中的热水也洗了把脸。等他转过身看姚玉凤,就见姚玉凤伏在床沿哎哟哎哟地哼叫,头上直滚冷汗。
  老鸭头体惜地对她说,我送你去卫生队吧?
  姚玉凤用微弱的声音恳求道,别送,千万别送。
  老鸭头站在哪儿瞧她疼痛的身子直扭动,急得手直搓,不晓得该咋办了。
  姚玉凤气喘吁吁地说,再让我歇会儿,身上有力气了,我就走。
  大白鹅在门口啊啊叫着。老鸭头晓得是在提醒他该去食堂打饭了。老鸭头拎个篮子出去了,篮子里面有只钢精锅。走时,他看了姚玉凤一眼,意思是说我一会儿回来,你要走,替我将门关上。姚玉凤伏在床旁,紧紧抓住床单,眉头紧锁,嘴唇紧闭……
  三
  老鸭头叫周长莆,六十多岁,身材高大,留着板寸头发,脸上满是皱褶,下巴上胡子拉碴的,但一双眼睛依然明亮。他是孤儿,后来参军了,在部队里学了点文化,还当了段时间的班长。二十四岁那年,别人给他介绍个对象,一开始那女人同意嫁给他,后来见他连个家也没有,不同意了。盛怒之下,他失手将那女人打成重伤,判了十二年徒刑。由于他在劳改队中表现好,减了刑,服刑期满,他无家可归,成了就业人员,改为农场后他成了农工,农场成了生产建设兵团,他成了职工。他孤身一人,性格孤僻,因为在连队长年放鸭子,所以连队的人都称呼他老鸭头,知道他姓名的人极少。姚玉凤也只晓得他叫老鸭头。别人喜欢养狗养猫,老鸭头却在鸭棚中养了只大白鹅。大白鹅养了多少年,没谁注意,他也记不清了,反正是有些年数了。   老鸭头打饭回来,朝床上一望,姚玉凤仍在床前哎哟哎哟的呻吟。他有意大声咳了下,瓮声瓮气地对她说,你得走。
  姚玉凤喘着粗气,用微弱声音央求道,肚子太疼,求你再让我歇会。
  你现在就得走,万一连队来人,瞧见了,咋办?老鸭头焦虑地问。
  我实在不能走,一动,肚子就疼得绞心,要不,你将我关在屋里。姚玉凤哀求道,要不,我藏到草堆里。
  老鸭头见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身子极度虚弱,打开钢精锅拿只干净碗,将锅里的稀饭倒了碗,给她个馒头。姚玉凤爬起来忙从衣兜中掏出几张菜饭票递给他。老鸭头看看她,拿了张一毛的饭票与两张两分的菜票,掏出皮夹子,找了她五分钱饭票,说,馒头与稀饭,饭票五分,菜票五分,菜票,你欠我一分,以后别忘了还我。顺手将多余的饭票还给她。姚玉凤点点头,拿起馒头咬了口。老鸭头找出个破小本子,捏着支圆珠笔,一笔一画地在本子中记了。
  老鸭头等姚玉凤吃了稀饭、馒头,将碗和筷子往小钢精锅里用水泡着,掏出烟袋,扦出一撮碎烟叶放在裁成条的纸上,熟练地卷起大炮。将大炮在手心中不停转了会,把前面的箭头掐去,划火将大炮点燃了。喷出口浓烟,他皱眉想想,体惜地说,好吧,你就在这歇一会儿,万一被人看见了,是你自己来的,别怪我啊,你爱啥时走,啥时走。说罢,他出去时顺手将那扇破门带了下。门,半开着。
  外面传来嘎嘎的鸭叫声,打个饱嗝,姚玉凤心想老鸭头准是去放鸭子了。肚子又开始痛了,她索性脱去鞋,平躺在床上。床上有股男人身上的汗味,气味难闻,脏。被头黑乎乎的,真脏,管它呢,只要身子舒服就行。大白鹅一晃一晃来了,将脖子伸得长长的偏着头看她。姚玉凤感到很奇怪,大白鹅那两只带着红圈比黄豆大不了多少的眼睛居然会看人。大白鹅看看她,又晃着身子朝外走。瞅着它那肥胖的身子,姚玉凤心想人家养狗,老鸭头却养了这么只大白鹅,真是怪人。这儿距姚玉凤所在的六连很近,说不定真会有人来,一旦自己被别人发现了,事情曝光了,这辈子就彻底完蛋了。张小燕对她说过,五场有位女知青就因为怀孕被发现了,孩子又无法生下来,最后羞愧地投河自尽了。自己怎么办?怎么办?她害怕了,心想等天黑了,一定离开,一定将孩子秘密地生下来丢掉,重新做人。想着想着,她感到眼皮越来越重,索性閉上了。疲倦与困乏使她迷迷糊糊睡着了。她忽然觉得自己来到棉花地里系着棉花袋子在拾棉花,一大片棉花,白茫茫的,棉花开着蓝边碗那么大的花朵,摘在手里软乎乎的,赶紧拾起来,身上挂的棉花袋子几朵棉花就装满了,带来的那条麻袋也装满了,到场基上去过磅,连里所有的知青都向她投来敬佩的眼光,夸赞她一天怎么拾了那么多。马连长过来伸出大拇指笑呵呵地表扬她,亲手将拾棉花能手的小红旗交给了她,当场奖励她五块钱菜饭票,她兴奋得振臂高呼万岁。随后身子宛如气球般升空了,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她俯视着大地,看见一辆牛车在慢慢地走着,知青们在牛车上大声唱道: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从草原上来到天安门……
  她试到腿被什么东西啄了下,从睡梦中醒来睁眼一看,是大白鹅站在她跟前昂昂叫着,大白鹅啄自己叫自己别睡呢,揉揉眼,见对面泥巴墙上贴着张毛主席像,犹如犯了错误,心中一阵羞愧。她抬头举目朝外一瞅,外面纷纷扬扬地下着鹅毛大雪,大朵大朵的雪花接连不断地飘落着。出门看看?她将身子动动,想将脚抬下来,可大腿一动,胎儿就在里面蹬她,肚子就锥心般疼痛。大白鹅伸头用扁扁的嘴将她的衣服拽拽,她也不清楚是啥意思,懒得睬,继续躺着。
  门口光线一暗,谁进来了?她警惕起来,赶紧支起上身,心忽忽地跳。老鸭头进来了,帽子上和身上沾着雪花,胡子上是一层亮晶晶的汗珠。他伸手从绳上扯下毛巾朝身上打打,嘟哝出一句声音,这鬼天气,下这么大雪。姚玉凤心想,别说下大雪,天黑了就是下刀子也走。姚玉凤不想给老鸭头添麻烦,自信休息后体力恢复了,一定能走到张小燕那儿。老鸭头坐在小板凳上边卷大炮边说,这大冷的天,我吃两顿,你要是饿了,我做饭你吃。姚玉凤摇摇头表示不饿。
  点着大炮,老鸭头嘴里喷出股烟,将目光落在姚玉凤身上,从头一直往下看,看得缓慢,以至于让姚玉凤感到了目光扫描的力量。他将目光落在她肚子上时,她估计老鸭头肯定是想问问这孩子是谁的,若自己遇见这种事,也会问问,不然一个女知青好好的咋会怀孕呢?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引人注目的大问题。
  和谁怀的孩子?老鸭头问了。
  姚玉凤没吭声,第一问她肯定不会说,她早想好了对付他的办法,相信他还会再问。
  你好像与大胡在谈朋友?老鸭头又问道。
  这话宛如刀子挑开一道布幔,令姚玉凤心里一哆嗦,老鸭头平时与知青很少交往,居然也晓得自己的事。有段时间,她确实与大胡谈过,后来吹了。大胡与她不是一个城市的,知青中流行谈朋友找本市的,相互有个照应,以后招工了好在一起结婚。想想,她仍闭口不说。
  老鸭头咧嘴笑笑,朝外面看看,嘟噜道,不说算了。
  大白鹅在外面昂昂地叫了。
  老鸭头起身出去了。他抬头一望,迷茫的大雪中,大埂上来了一行人。瞧走在前面的是苏指导员,顿时明白是连队干部带人来抓鸭子了。每年腊月二十六,连队食堂都来捉鸭子杀了过年。在食堂打饭时,司务长见了他,说春节队里要捉鸭子。老鸭头问何时捉,司务长回答可能还要过两天。没想到他们提前来了,这咋办?老鸭头忙回到鸭棚,将情况对姚玉凤说了。姚玉凤吓得脸色发白,身子直哆嗦,不知所措。老鸭头催她快躲起来,可这屁股大的鸭棚往哪躲呢?老鸭头想到茭瓜草堆,扶着姚玉凤来到草堆旁,叫她躺在草中,叮嘱说,不能哼哼啊,发现了,不得了。姚玉凤点点头。老鸭头忙用草将她遮盖得严严实实。
  苏指导员、马连长和司务长带着几名男知青来了。老鸭头将他们直接领进鸭圈捉鸭子。这些鸭子平时挺老实,见来捉它们了,就嘎嘎大叫,到处乱飞乱窜,有只鸭子居然飞出鸭圈跑到外面了。司务长与一位男知青追出来捉,那鸭子跑来跑去没地方躲,急得往茭瓜草里钻,老鸭头望见了,赶紧过来拦住司务长说我来我来,用手中的长竹竿,一下子按住鸭脖子,将鸭子抓住了。鸭子被知青拎在手中,司务长却发现草中有个东西,一把抽出来,见是条围巾,一笑,问,草堆中哪来的围巾?拎鸭子的那位知青将围巾看了看说,这好像是姚玉凤的。苏指导员过来了,对那知青说,姚玉凤请假了,怎么会是她的,看着老鸭头。老鸭头忙掩饰说,怕是以前女知青拔棉花禾时,到我这来喝水,丢的。一把从男知青手中扯过围巾,说,改日有知青来找了,还给人家。司务长将围巾又扯到手中,瞧了瞧,笑着说,这围巾怪好看的,我女儿正缺条呢,给我女儿围吧,女知青丢了,让她们去买,城里好买,农场有钱也买不到。老鸭头不好再多说什么,心里巴不得他们早点离开,就叨叨快过秤。几十只鸭子装在几只有盖子的大筐中,随便秤了秤,就被知青们抬走了。苏指导员拎着只扑扇翅膀的鸭子,叼着纸烟,对老鸭头说,一起去吧,帮着杀鸭子,喝鸭血汤。老鸭头弯腰捡起倒在地上的一把大扫帚答道,不去了,我要将鸭棚扫一下。言毕就用大扫帚呼呼啦啦扫起来。   一行人走了。
  等他们走远,老鸭头赶紧扒开草,将姚玉凤放了出来。姚玉凤挪挪身子起不来,他就蹲下将她搀起来,扶着慢慢走进鸭棚,让她在床上躺下。
  大白鹅又昂昂叫唤了。老鸭头晓得是来人了,惊恐地一把用被子将姚玉凤盖住,将破蚊帐放下来遮好,出来了。
  是司务长来了。他对老鸭头说,再替我捉只鸭子,我儿子回老家过年,让他给带回去,记我的账,以后给钱。老鸭头生怕他进鸭棚,转身带他来到鸭圈,用竹竿按住一只鸭子,捉给了他,说不秤了,算二斤好了。司务长满意地笑了笑,拎着鸭子走了。
  姚玉凤见老鸭头进屋了,问,我的围巾真被司务长拿去啦?因为她在草中听见他们说话了。
  老鸭头答道,他要,叫我有啥办法。
  姚玉凤嚷嚷着司务长真不是东西。
  老鸭头说,你叨叨个屁,我胆都要吓出来了。算啦,一条围巾算啥,命重要。
  姚玉凤又皱起眉头,因为肚子又痛了。
  老鸭头也没管她,坐在凳子上抽一气大炮,到披屋炒了碗饭端来给她吃。姚玉凤说不饿。老鸭头说,现在不饿,夜里走路会饿。这饭,不要菜饭票。姚玉凤嘴上说不吃,可将饭碗一端,吃得带劲了。一碗饭很快被她吃完,老鸭头又倒点开水给她。喝着热腾腾的水,姚玉凤感到老鸭头真是好人。
  老鸭头出去替她找根树棍子,让她走时拄着。
  四
  天,说黑就黑了。
  下这么大雪,我借块塑料布你顶着,鬼遇见你,也不会认识。老鸭头说。姚玉凤感到这主意不错,满意地看了他一眼。老鸭头将烟蒂一丢,用脚踩灭,出去了。塑料布在鸭圈里。
  外面大朵大朵的雪团纷纷坠落着。大白鹅匍匐在草窝中,蜷着脖子,一副安然的神态。姚玉凤看它,它也亮着小眼睛看她。它的目光很亮,仿佛什么东西都能看透般。姚玉凤有意狠狠瞪了它一眼,它竟如懂了她眼神的意思,从窝里下来了。来到她床前将脖子伸得长长的,姚玉凤当它要啄自己,吓得警惕起来,可它却用嘴对床头啄啄,小眼睛仿佛在告诉她这里面有东西。她伸手朝它啄的地方一摸,有个小收音机,心想这家伙通人性呢。高兴地将收音机拿在手中,打开了。收音机里传出吱吱啦啦的杂音,收了好一会,才传出《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
  老鸭头将塑料布拿来了。姚玉凤感激地对他笑笑,慢慢地起来坐在床边上。老鸭头替她将塑料布系好,叮嘱道,别弄丢了,以后记得还我。姚玉凤瞧自己被塑料布包裹得如个大粽子,嗯了下,然后一脸认真地对他说,我的事,你千万不能说。老鸭头一脸严肃地点了下头,挥挥手示意快走。姚玉凤拄着棍子迈开步子走了。鸭棚内地势较低,抬腿迈门槛时,她身子失控地晃了下,一阵疼痛忽然朝她袭来。她忙退了回来,捂住疼痛的肚子。见肚子的疼痛越发厉害了,扶着门框皱着眉头不停地喘粗气。老鸭头瞧她痛苦异常,连连问怎么啦?姚玉凤捂着肚子直说疼,想蹲下来。老鸭头伸手搀住她,將她扶到床边,把塑料布解掉,让她重新回到床边,对她说,再歇歇吧。
  姚玉凤在心里对自己说,是得歇歇,不然半路晕倒了,这漫天大雪,冻死了也不会有人晓得。离开鸭棚的念头虽然强烈地支配着她,可肚子越疼越厉害,叫她实在无奈。老鸭头出去将鸭圈拾掇好,回来阴着脸对她说,看来,你今晚得住这了。划根火柴将灯点亮了。
  哪怕半夜,我也走。姚玉凤坚定地答道。因为按她的盘算,要是今晚不走,张小燕说不定明天就会回家,她就算赶去了,也找不到人。她下床了,但一挪动步子,肚子疼得令她直不起腰,就又倒在床上嗯噢嗯噢地呻吟……
  老鸭头瞧她这副苦不堪言的样子,焦急得一会跑到鸭圈看看,一会又在她面前团团转,眉头紧锁,嘴里不停地啧啧着,因为他担心姚玉凤万一在这生孩子咋办?他担忧,姚玉凤更担忧,自己真要在鸭棚里早产了,可一点准备也没有。
  老鸭头见她哎哟哎哟一声接一声地哀叫,问她,我到连里喊人,送你去卫生队,可好?
  姚玉凤忽然冲他号叫道,你干脆拿刀宰了我。
  老鸭头对她粗着嗓音嚷嚷道,可你不能在我这生啊?!
  姚玉凤马上抵道,我又没说在你这生。
  老鸭头问她到底想到哪去?
  姚玉凤这才将想法告诉了他。
  重重地叹口气,老鸭头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挠挠头皮,对姚玉凤说,你把同学的名字告诉我,我这就去找,叫她来接你。
  姚玉凤对他说了张小燕在什么地方。
  老鸭头将那块塑料布往身上一披,系好,正准备走,见姚玉凤哎哟哎哟叫唤得更厉害了,瞅着她那痛苦的惨状,心想自己还是不能走,走了,她真要生孩子了咋办?人命关天啊,不能走。他又将披好的塑料布解开,搭在绳子上。后面大湖刮来的寒风使棚内格外寒冷。为了增加屋内的暖和,他在墙角生了堆火,干树蔸是他专门为过冬准备的。大白鹅蹲在火堆旁,如个孩子般烤着火。烤着烤着,它将头插进翅膀里睡觉了。
  一阵疼痛过去,姚玉凤心里好受了点,不哀叫了。
  老鸭头忽然对她说,我猜这孩子是刘大军的。姚玉凤用眼神问他是怎么晓得的?老鸭头呵呵一笑道,上午到食堂打饭,我看见大胡在食堂吃饭,有说有笑的,你如果同他在谈,你不见了,他肯定会到处找。顿了顿,他一指姚玉凤道,连队男知青只有刘大军走了,你和他是一个城市的知青。姚玉凤仍不吱声。老鸭头气恼地对她说,事已至此,你还不告诉我实话,我送你走。说罢就动手拉姚玉凤起来。姚玉凤顿时哭着对他说,你说对了,是他的,他回城后就再没同我联系了,他当兵去了。老鸭头宛如获得了谜底般,说了声,原来如此。转身去了灶台,将锅中添满水,用火柴点燃了塞在灶门口的干草,烧了起来……
  五
  这事不能曝光,一曝光,姚玉凤就生不如死,别看老鸭头整天围着鸭子打转,知青的事,他清楚。姚玉凤在床上搅动得越发厉害了,既然不能送医院,老鸭头清楚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姚玉凤是光人来的,连包都没带,真在这儿生孩子,那该替她准备准备。   老鸭头冒着大雪,赶到场部小店买了草纸、红糖。别人问他买这些东西干啥,讪笑是不是大白鹅要生小鹅了?他闷葫芦般答道,过年用。
  姚玉凤在床上躺着。这还是鸭棚夜里第一次有女人压被褥呢,老鸭头不能到连队人家去借宿,他就披件满是补丁的蓝大衣,戴着三块瓦的棉帽子,将帽耳放下来,坐在小凳子上,背对着姚玉凤,面对着火堆,手边放着一把三节电池的手电筒,弓着背埋头睡。
  小油灯在亮着。
  一阵疼痛过后,姚玉凤起来小便,身子沉重得不能出去,就在老鸭头替她准备的破木桶中嗡嗡地解了。重新躺倒在床上,一阵一阵的肚痛暂时停下了,她感到神志格外清醒,不由得想起实在不愿想的一幕……
  那天夜里,三排男男女女二十几个兵团战士聚集在一起開会。排长念了一会儿报纸,就要求大家理论联系实际,批判小资产阶级思想,每人都得发言,因为苏指导员再三强调城里来的知青,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不严厉批判就不能成为又红又专的好战士。姚玉凤很喜欢开会,开会了,大家在一起很热闹。别人发言,她也发言了。她说要好好干活,锄草要锄干净,不偷懒,不看黄色小说,等等。排长还表扬她说得不错。散了会,她来到寝室附近一个僻静的墙旮旯撒尿,因为厕所距寝室太远,她不想走夜路。蹲下来才解好,她忽然感到头被什么东西重重敲击了一下,往地上一瘫,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她发现自己躺在寝室附近那块棉花地里,裤子被扒到小腿上,顿觉不好。试到下身很异常,用手朝那儿一摸,晓得自己被强奸了,吓得拉上裤子系好皮带,跑回寝室。小胡在埋头写信,见她慌慌张张的,随口问怎么啦?她也没回答,钻进蚊帐,躺在床上。她感到被击打的地方疼得钻心,用手一摸,鼓起个大包。她仔细回忆那人是谁,可想来想去还是不晓得。遇见这种倒霉事,她不敢告诉人,更不敢向连队领导汇报,只有将苦果默默吞下了。她当事情过去了,谁料月经却没来,起初以为是干活太累造成的,因为她以前也出现过这种情况。月经一连三个月都没来,她这才估计是怀孕了,惶惶不可终日,也不晓得该怎么处置才好。找地方刮胎吧,又找不到,听说吃打摆子的药可以打胎,她偷着吃过,但毫无作用。无奈中只有拖着,见肚子越来越大,她唯一的办法就是竭力躲避人们的视线,将肚子用布带紧紧捆扎着,好在天冷了。她多次想过死,也到河边去了几次,可实在没勇气往大河里跳。有次她找了根绳子想吊死在一棵大柳树上,将绳子甩过去了,她还是没套在脖子上。后来她想通了,将这野种生下来丢了。她对老鸭头撒谎了,因为真实情景她无法说出口。尽管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可一旦事情败露了,她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二排的刘莉莉就因为是出身在资本家,成份不好,生病了也不敢治,怕人家说她是资本家的小姐,娇生惯养的,结果有次晕倒在棉花地里了。
  她与刘大军确实恋过爱。大军说爱她,帮她挑棉花,她与大军在棉花地里做过几次那事,都是戴避孕套做的。第一次,她好奇地问避孕套是打哪弄的?大军说是托总场医院的人弄的。那次她是处女身,感到这事很痛,做了没多大意思,接着做了两次,才感到舒服了。避孕套被用坏了,大军说设法再弄一个,可不久他通过父亲战友的关系去参军了。走时,刘大军对她说会来看她,让她等他,可一走,就再没有消息了。失望中,她与大胡谈了,没谈两个月,大胡与本市的女知青小马谈了,将她甩了。
  肚子又疼了,疼得特别厉害,姚玉凤喊叫得越发揪心了。
  老鸭头被她的叫唤声惊醒了,瞧她捂着肚子在床上左右扭动,叫声连连,估计她要生了,心想,将她撵走,太没人性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得救她。他打开床旁那个小木箱,从里面找出两件夏天穿的衣服,然后将一床破床单吱啦吱啦撕开了。姚玉凤见他在替自己生孩子做准备,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
  老鸭头来到毛主席像下,跪下磕了几个头,虔诚地说,遇见这种事,无奈啊,恳求毛主席您老人家保佑,让这丫头将孩子顺利生下来。
  站起来后,老鸭头眨巴眨巴眼,对姚玉凤说,丑话说在先,孩子顺利生下来,算你走运,要是难产,要抢救,我只有送你去卫生队。姚玉凤当即答道,死,我也死在这里。老鸭头抵撞道,你生孩子死了,我跟着倒霉。姚玉凤发誓说,我死了与你无关,你拿纸与笔来,我写个保证书。老鸭头将纸笔拿来递给她,姚玉凤在纸上写道,我姚玉凤,是情愿在这儿生孩子的,死了,老鸭头不负任何责任。签名后,她将手指用刀割破,在名字上按了血手印。将保证书递给老鸭头,她顾不得羞耻了,一把揭开被子,脱了裤子,将下身向老鸭头袒露了。
  老鸭头儿时在家见过抚养他的干妈生孩子,尽管只有一次,但看得清楚,记得清楚,几十年了,那情景仍历历在目。他将衣服与破被单放在床边的凳子上,备着婴儿生出来时用。又去烧了锅开水,将那把剖鱼刀放在开水里煮了。随后,他守在姚玉凤身边,看着她那赤裸的下身。见羊水破了,他忙用草纸垫着,免得将床弄潮湿了。他估计孩子随时都会生下来,伸手将蚊帐翻到上面搭在帐顶上,好让她抓住床头的木档使劲。
  姚玉凤的肚子一阵阵疼痛得更厉害了。老鸭头让姚玉凤衔条毛巾,免得她叫声太激烈,让他受不了。姚玉凤在大叫着用劲了,没衔毛巾。大白鹅好奇地来到床边,朝她啊啊叫着。老鸭头鼓励她说,用劲,你用劲啊,再用劲。姚玉凤果然用双手抓住床头的木档,哎呀一声狂叫。就在姚玉凤再次使劲哎哟哎哟狂叫时,吧嗒一个脆响,床档被她扳断了。她身子往下一沉。
  老鸭头对她喊道,再来!
  哎,哎!姚玉凤脖子鼓得粗粗的,脸憋得通红,使出全身的力气拼命挣着……
  老鸭头见孩子的头顶出来了,对姚玉凤喊道,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姚玉凤应着他的声音用劲狂呼,争取胜利!婴儿的头一下子出来了,老鸭头忙用手护着婴儿。见婴儿还不出来,犹如拔萝卜般,捉住用劲往下一拉,婴儿出来了,哇地一声哭了。
  大白鹅吓得将翅膀扑扇一下,展开着,仿佛发生了什么事般,昂地叫了声。
  老鸭头将婴儿放在一旁,将胎盘弄了出来。
  姚玉凤叹出一大口气,顿感身上一阵轻松。   男孩。老鸭头说罢,拿起明晃晃的刀,将鸭肠子般的脐带割断了……
  六
  老鸭头将婴儿包裹好,放在姚玉凤身边,然后将带有血迹与污渍的草纸取出来,丢进床旁的破柳条筐中,又将几刀干净的草纸垫在姚玉凤屁股下,再用被子将她赤裸的身子盖好。姚玉凤深深出了口气,用枕头的干毛巾擦去额头上的汗迹,侧过身子,看了襁褓中的婴儿一眼,闭上眼睛……
  老鸭头出去了。大白鹅在床旁荡来荡去,不时还偏头望望姚玉凤。老鸭头端着大茶缸来到姚玉凤身边,递给她。姚玉凤将身子靠着枕头,伸手接过大茶缸,见里面是红糖水鸭蛋,感激地对老鸭头笑了下,拿起大茶缸中的勺子,呼呼啦啦吃起来。
  小油灯在亮着。
  老鸭头将火堆中的劈柴理了理,劈柴烧得火苗一蹿一蹿的。大白鹅也没睡,时而将头偏着看火苗,听见婴儿的哭声了,就偏着头好奇地朝床上望。
  老鸭头找个瓦罐,往罐里撒点石灰。将胎盘装了进去,因为他听说过,这样做能保护孩子以后健康成长。拎着铁锹与破柳条筐,他出去了。来到大埂下,丢了破柳条筐,选了个干净的地方,挖个坑将瓦罐埋了,将土回填好,踩结实,才回了鸭棚。
  天,还没大亮。
  老鸭头见姚玉凤将大茶缸的糖水鸭蛋吃得干干净净,婴儿睡着了,才对着火堆坐下来,将双手往棉袄袖子中一笼,埋头睡了。
  大白鹅从洞里钻出去,解场鹅粪又钻回来,匍匐在窝中,将头插入翅膀中。
  姚玉凤也迷迷糊糊睡了。
  哇,哇……婴儿啼哭了。姚玉凤被吵醒了,忙用手拍拍婴儿。
  大白鹅出去了。在外面昂昂叫着。
  老鸭头站起来,伸了伸双臂,过去将钢精锅放在篮子中,瞅了姚玉凤一眼,意思是说,他到食堂去打饭,一会儿回来。姚玉凤将头缩在被子里,一脸没睡醒的样子,因为她感到太疲惫了,下身也疼痛得厉害。
  老鸭头的身影在棚内消失了。
  屋内寂静无声。
  闭目休息了一会,姚玉凤将头伸出来,看见对面墙上贴的毛主席像,犹如被扇了一耳光,心中筛出个激灵,周身一麻。牙一咬,掀开被子爬起来,下了床。孩子既然生下来了,累赘没有了,自己必须离开这儿,赶到张小燕那儿去,下这么大的雪,她说不定还没离开学校,因为她说好等自己一起走的。自己没去,她会等的,一定会等,因为她晓得自己的情况,可自己才生下婴儿,下身还在疼,怎么走?管它呢,得走,不然老鸭头回来,就走不掉了。她将几张草纸叠了叠,塞在裤头中夹好,将裤带扎紧了。孩子咋办?丢在鸭棚中会连累老鸭头。丢掉,到外面去丢掉!她拿起那条枕头用的毛巾将头包裹好,抱孩子时,虽感到头一晕,但心一横,还是迈开步子,门也没关,离开了鸭棚。
  外面仍在飘着小雪,四周一片白雪皑皑。
  一排杨树赤裸着身子在寒风中颤抖着。
  姚玉凤抱着孩子踩着积雪嘎吱嘎吱急匆匆地走着,忽然听见后面有东西追她,回头一看,是大白鹅。她只顾一脚紧一脚走自己的,可大白鹅却跟着她昂昂叫唤。来到一个杂草堆旁,见那儿有个窟凼,积雪很少,她将婴儿像放块砖头般对窟凼中的雪上一放,看也没再看一眼,起身要离开。婴儿睡着了,一点反应也没有。大白鹅在她放婴儿时,展开翅膀,嘴中喷着气啧她,扯她的裤脚,她挥手撵着,见大白鹅扑来了,她拔腿就跑。大白鹅仍在后面追着。跑到大沟那儿,使姚玉凤气愤的是大沟桥上的板子被老鸭头抽到那边去了,才晓得老鸭头对她早有防备。要过去只有下水,大沟是排水灌溉与防止偷棉花挖的,好几米宽,很深。张小燕当年就是不晓得深浅才掉进去,差点丢了命。大白鹅扑嗒扑嗒地追来了,对她昂昂叫着,叫声中充满着愤怒。她疾步来到大沟旁,好像逃兵急着逃命般,脱掉鞋卷起裤腿,什么也不顾了,将鞋拎在手中下了水。刺骨的冰水冷得她身子一颤,可她咬着牙朝水中走去。此时是枯水期,大沟中的水不深,水上结了层薄薄的冰。婴儿的啼哭声传来了,她犹如没听见般,继续在水中走着。大白鹅扑通一下追进水中,在水中对她叫唤,啧她,啄她,仿佛是不许她走,但她边驱赶边奋力往前走。来到大沟中间,水淹到大腿根部了,她竭力将身子往上提着,免得棉袄被弄湿了。大白鹅游到她前面,不停地用翅膀扑闪着水,溅起的水花直往她身上脸上打来,她挥手打大白鹅,大白鹅将头插进水中,钻出来后又用翅膀扇水,竭力阻止她过沟。婴儿哇哇的哭声又传来了,她脸上、身上虽被大白鹅弄得水淋淋的,可她依然在水中不顾一切地朝前走着……
  姚玉凤终于上了岸。她抹了把脸上的水,冻得牙齿嗒嗒响,身子直打晃。大白鹅从水中蹿上岸在她面前昂昂叫着,这时,她看见了一个頭从大埂后面冒了出来,晓得是老鸭头打饭回来了,拔腿就跑。就在她跑的一瞬间,老鸭头看见了她,赶紧放下手中的篮子,一下子冲到她跟前,对她大声咋呼道,你发疯啦?姚玉凤二话没说跑了。老鸭头追上去拉住她,厉声责备道,你,才生了孩子,身上弄这么水淋淋的,想死啊!执意拉她回去。姚玉凤冻得直哆嗦,身子晃晃,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上。老鸭头将板子搭好,背起姚玉凤,拎着装饭的柳条篮子,回到鸭棚。将姚玉凤放下,老鸭头见床上的婴儿不见了,大白鹅在昂昂地叫着,就问姚玉凤,孩子呢?姚玉凤筛糠般颤抖着不吭声。大白鹅叫着出去了,老鸭头跟它出来了。大白鹅将他带到刚才过大沟的地方,老鸭头听见婴儿的啼哭声,忙过去弯腰将窟凼中的婴儿抱起来,搂在怀中。
  回到鸭棚,老鸭头见姚玉凤冻得发抖,叫她将湿衣服脱了,用被子替她盖好,将婴儿塞给她,用盐水瓶装了热水塞进被子,随后将熄灭了的火堆重新燃起,将姚玉凤的湿衣服搭在树枝上烘烤着,倒了碗热腾腾的稀饭递给她,让她吃。姚玉凤靠在床上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吃着。
  吃了饭,见婴儿在不停地啼哭,老鸭头对姚玉凤说,你给孩子吃奶啊。
  姚玉凤也不睬,随婴儿哭。
  老鸭头听人说过女人发奶要喝鲫鱼汤,皱着眉头想想,出去了。他不怕她再跑了,因为她赤露着下身躺在被褥中,屁股下垫着厚厚的草纸。   来到后湖的一蓬茭瓜草旁,水面上结了冰,他知道这儿有鲫鱼,以前这季节他在这儿摸过。他一只脚下到冰窟窿里,另一只脚又下到冰窟窿里,尽管水死冷死冷的扎心,冰渣子在咔咔脆响,可他全然不顾。走了十几脚,转回身子,将双手插入水中,对着泥巴中刚才走过的脚迹摸起来。他身上一阵杀冷,鱼头上有火,暖和着呢。他试到有个东西在手里犟了下,抓住往身后的背篓里一丢,一条大鲫鱼在篓子中跳动着。他又接着摸,又一条大鲫鱼被丢进了篓子……
  等双手麻木得抓不住东西了,身子颤抖了,他才从水中上来。将脚往那双草窝子里一塞。草窝是用布片子与草编制的,里面有鸭毛、鸭绒垫着呢,是过冬的鞋。穿上后,他急忙走,不停地走着,甩开大步走,直到将身子走得发燥。
  来到鸭棚锅灶前,老鸭头将锅中添了半锅水,架起柴火烧起来。他将鱼篓中几条筷子长的鲫鱼倒出来,抽出剖鱼刀,在水缸唇边霍霍地批批,将一条在翘尾巴的鲫鱼按在板子上,对鱼肚子一刀杀下去。鱼肚子被剖开了,鱼肠子被掏出来了,老鸭头将鱼用水洗干净,丢进锅中。被开膛破肚的鱼在锅内的温水中游了游,才翻了肚子。劈柴在旺旺地燃烧着,鱼汤在锅中翻滚着……
  老鸭头将奶汁一样黏稠香喷喷的鲫鱼汤端来,给姚玉凤喝。
  七
  该去打饭了,老鸭头看了姚玉凤一眼。将门关住锁好。
  当日上午,苏指导员踩着冰雪来了。听见大白鹅的叫唤。老鸭头望见远处的大埂上是苏指导员来了,急忙进来,将姚玉凤的裤子衣服抓在一起,藏在小木箱后面,让光着屁股的姚玉凤裹着被褥,自己抱着婴儿迅速来到鸭圈内,将姚玉凤与婴儿藏了起来。
  他过去迎住苏指导员,站在外面,叫苏指导员到屋里坐坐。苏指导员进了鸭棚,问候他新年愉快,在屋内看看,发现床档断了,关心地要他修修,老鸭头说过了年就修。说话时,老鸭头发现床上几根长长的头发,心一惊,赶紧从一个坛子里摸出几个咸鸭蛋递给苏指导员。苏指导员诙谐地笑着说,过年,你让我吃鸭蛋啊。老鸭头憨厚地笑笑。外面忽然传来了哇哇的婴儿啼哭声,苏指导员看着老鸭头,问咋有孩子哭呢?老鸭头哈哈一笑,说,我这怎么会有孩子哭,是大白鹅在叫唤……
  大白鹅一晃一晃地来了,伸着长脖子昂昂地叫着。
  老鸭头对苏指导员说,你听,像孩子哭吧。
  苏指导员瞅了大白鹅一下。老鸭头出来了,苏指导员也只有出来了,告诫他过年要注意安全,将鸭子看好。老鸭头答道,放心,我这不会有事的。苏指导员走了,老鸭头悬在心头的石头才落了地,过去将姚玉凤喊了出来。
  老鸭头将烘烤干的裤子,对姚玉凤身旁一丢。姚玉凤穿上了。在床上睡睡,她感到身上有劲了,看着熟睡的婴儿,眉头凝成个疙瘩,多么好的孩子,是自己生出来的啊,孩子没父亲,对外怎么说?自己将来如何在连队待下去?自己不在连队里待又能到哪去?天地虽大,可她无路可走,唯有听从命运安排,当个兵团战士,得熬三年才有机会招工回城,再说凭着每月出满勤才二十三块九毛的工资,实在没能力养,不能要,坚决不能要!孩子不能要,怎么办呢?
  夜里,老鸭头坐着睡了,发出的呼噜声一起一伏,大白鹅也睡了。姚玉凤悄悄起来,捋下扎头的橡皮筋,过去边抚摸大白鹅,边用橡皮筋在大白鹅长长的硬嘴上箍了几道,抱着婴儿出来了。
  姚玉凤急急忙忙地走着,心想走到远处就将婴儿丢掉,自己再到总场江边船码头,找车到张小燕家去。
  大白鹅叫不出来了,急得直擺头扑扇翅膀,老鸭头被大白鹅哗啦哗啦扑扇翅膀的声音吵醒了,见姚玉凤跑了,急忙追了出去。姚玉凤发现他追来了,将婴儿往雪地上一丢,犹如发了疯的母狼般跑着。老鸭头撒开腿疯狂地追着。姚玉凤一脚踩了空,摔倒在雪地上,老鸭头过去抓住她。她冲老鸭头喊道,别管我,别管我!甩开他又跑,老鸭头毕竟力气大,将她一把按在雪地上。姚玉凤挣扎着对他吼道,你让我走,让我走!
  老鸭头说,你不能走。
  姚玉凤回答,我走我的,关你屁事,欠你的菜饭票,回来还你。
  老鸭头固执地对她说,你才生下孩子。
  姚玉凤倔强道,我不怕,不怕。
  婴儿哭泣了。大白鹅也过来昂昂叫着。老鸭头松开她,过去将雪地上的婴儿抱起来,对她说,回去,回去!姚玉凤感到身上没有力气了,只有拖着沉重的腿踩着雪嘎吱嘎吱走着……
  回到棚内,老鸭头坐在床上,姚玉凤脸色铁青地站在他面前。
  老鸭头将抱着的婴儿递给她。
  姚玉凤一把推开,厉声道,不要,我不要!
  老鸭头恼火地扇了她一耳光,
  姚玉凤力争道,打!打死我,我也不要!
  老鸭头再次朝她脸上凶狠地抽了一耳光。
  姚玉凤咬着嘴唇对他怒目而视,一缕鲜血从她的嘴角流了出来。
  老鸭头见她真不怕打,就对她咆哮道,生下来了,你就得养!
  姚玉凤沉默了好一会,突然将双膝扑通一跪,哀求道,求求你,收下吧。
  老鸭头将婴儿放在床上,站在那儿喘粗气,脸色一片乌青。
  姚玉凤呸地吐出一口带血的痰,愤恨地说,你不收,好,你看着。过去抱起婴儿,双手举起来,号叫道,我摔死他!摔死他!!将婴儿往地上一丢,就在她举起婴儿丢出手的刹那,大白鹅一下子蹿过去,婴儿嘭的一声落在大白鹅的背上。大白鹅扑扇着翅膀昂昂一叫,老鸭头眼疾手快一把将从大白鹅背上滚到地上的婴儿抓住了。婴儿在哇哇大哭着,大白鹅在一旁将长长的脖子弯曲过去,反复地用嘴啄后背,犹如在抚摸挨了打的地方。老鸭头愣愣地盯着姚玉凤,嘴唇直哆嗦,双手不停地颤抖,好一会儿,才从嗓子眼中哆嗦出一句话,你是孩子的娘啊!
  姚玉凤凶狠地答道,他不死,我怎么活?
  老鸭头抱着婴儿,双手仍在抖动。
  姚玉凤忽然用右手使劲扇打自己的脸,哭诉道,我不是人,是畜生,没人性的畜生!
  老鸭头阴着脸对她道,少在我面前来这套,求也没用!   姚玉凤抬起头犹如不认识般盯着他,呆滞的目光在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滞留了好一会,一把夺过老鸭头怀中仍在啼哭的婴儿,失神地拖着沉重的步子朝外走。老鸭头伸手揪住她的衣服,姚玉凤将身子一犟,猛地拔腿朝外跑。老鸭头在后面快步追上她,拉她。姚玉凤挣扎着咆哮道,让我去死,同孩子一起死!
  老鸭头将她的衣服揪住朝棚内拉,姚玉凤用愤怒的目光盯着他,犟着不回去。老鸭头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婴儿,粗着嗓门对她大声喊叫,我养,我养,行吧!
  姚玉凤仍对他横眉冷对。
  老鸭头抱着婴儿开导姚玉凤说,这不是鸭子,不是鹅,这是条人命啊!
  姚玉凤仍气鼓鼓地喘着气,哑巴着。
  老鸭头再次将姚玉凤拽回棚内,将婴儿对她怀里一塞。姚玉凤将婴儿抱住了,婴儿仍在哇哇哭着。
  老鸭头忽然改变了态度,用商量的语气说,给孩子喂奶吧。
  姚玉凤仍紧闭着嘴唇。
  老鸭头和蔼地问,你想将孩子饿死吗?
  姚玉凤愣了好一会,撩起衣服,将奶头塞进婴儿的嘴里,可婴儿还是吃不到奶,依然在号哭。她茫然地看着老鸭头,老鸭头想起来了,她是生第一个孩子,奶管没打通。他听人说过,要开通奶管,必须要揉乳房,就对她说了。姚玉凤听后將上衣打开,袒露出胀鼓鼓的乳房,用手搓揉着。揉了一会,她挤挤乳房,奶汁还是没出来,就用眼神询问老鸭头这是怎么回事?老鸭头清楚记得养母家隔壁,有位年轻的媳妇第一次喂孩子吃奶时的情景,为难地说,好像要人使劲吸才行。姚玉凤听后身子一晃,瞥了老鸭头一眼,见婴儿哭闹不止,将婴儿放在床上,嘴中吐出一个字,吸!老鸭头怔了怔,转身拿起牙刷,挤点牙膏刷牙。姚玉凤问他,你这是干什么?老鸭头将牙刷好,才对她说,我抽烟,嘴里有烟味,婴儿尝到气味,就不吸了。姚玉凤将眼亮了下。老鸭头这才将嘴凑上去吸吮一口,呸地吐掉;再吸吮一口,再呸地吐掉。一连吸了好几口,呸了好几次,终于吸到甘甜的乳汁了,这回他没吐,而是吞下去了。他松开乳头,姚玉凤忙用手指夹着乳房挤挤,乳汁果然对外一射。她赶紧将婴儿抱在怀里,将乳头塞进小嘴中。婴儿吃到奶了,不哭了。随着婴儿小嘴不停地吸吮,她感到一种母爱从心田深处升起,舒了口热气……
  见泪珠失控得直滚,她用手一下下抹着眼眶……
  八
  老鸭头将墙旮旯那堆火烧得更旺了。棚内暖烘烘的,他烧了一大锅开水,装在一个木桶中拎了进来,又将一洗脸盆冷水放在热气腾腾的水桶旁,对姚玉凤说,你洗洗。出去时顺手将门掩了。
  姚玉凤从床上下来,将床上脏了的草纸丢在破筐中,来到木桶旁,脱了裤子,将后背对着门,捏着毛巾洗脸,然后洗下身,洗乳房。
  洗好,姚玉凤又将裤子穿上了。她感到身上舒服多了。弄好这一切。她在里面咳了声。大白鹅进来了,随后老鸭头也进来了。
  姚玉凤在给婴儿喂奶。见婴儿脸上沾着血迹,她在用手替他抠着。老鸭头将眼睛盯着婴儿看看,陡然想起了什么般,将脏水倒了,又用脸盆在大锅中打了半盆开水,过来后,不停往盆中添冷水,水不烫手了,他对姚玉凤说,给孩子也洗洗。姚玉凤此前听说过给婴儿洗三朝的事,将婴儿递给老鸭头。老鸭头瞪着她说,你是娘,你洗。呆然地站着不动。姚玉凤只有下床,将包裹在婴儿身上的被单解开。赤条条的婴儿也没哭,一双小手冻得直打晃,老鸭头扯两坨棉花将婴儿的耳朵眼塞住,往盆中添加热水。姚玉凤洗大萝卜般将婴儿在盆中洗着……
  夜里,老鸭头与姚玉凤坐在火堆旁烤火。
  老鸭头起身徘徊了几步,问道,这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
  姚玉凤揿着头。这一问告诉她,老鸭头没相信她的话,可她还是想将这枚苦果吞咽下去,不想说出来。
  老鸭头说,你必须告诉我,不然,我以后对孩子不好交代。
  姚玉凤再次说是刘大军的。
  老鸭头将脚气愤地一跺,气恼地说,你撒什么谎!刘大军走后就没再来了,真是他的,你肯定会要孩子,将孩子送到他家去,你知道他家在哪!
  姚玉凤不言语了,因为老鸭头说得对。
  老鸭头用目光逼视着她,对她说,还不说?
  姚玉凤这才将真情对他一五一十地说了。说毕,捂着脸嘤嘤地哭了。
  老鸭头听后失神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本来他是用计套姚玉凤的话,假装收养婴儿,是想让姚玉凤说出谁是婴儿的父亲,再逼她将婴儿送到男方家去。他相信姚玉凤这次说的是实话,不然,她绝不会再三将婴儿丢弃与摔死。既然事情是这样,沉默良久,他才深深叹了口气,说,这孩子与我有缘,你别哭了,我养吧。老鸭头看着婴儿,对姚玉凤说,孩子随我姓,小名就叫鸭棚,大名以后起。将眼眨巴了几下,又说,你以后肯定要离开农场,有了工作,要找对象成家,这孩子还不晓得猴年马月才能见到你,你在孩子身上做个记号,不然,长大了,你不认识。
  姚玉凤感到老鸭头说得对,问,怎么做?
  老鸭头皱皱眉头,找出一截铁丝,插入火中,说,给孩子身上烙个印。
  姚玉凤点点头同意了。过了一会,她从火堆中抽出铁丝,打算将烙印烙在鸭棚的左臂上,老鸭头一把推开她的手说,手臂上有疤,太丑,以后孩子问咋烫的,不好说。姚玉凤望着他,用目光询问烙哪,老鸭头指指鸭棚的脚后跟。
  姚玉凤将前端被烧得殷红的铁丝,对鸭棚的小脚上一按……
  鸭棚哇地一声号哭起来……
  老鸭头又要姚玉凤割破手指头替孩子写个留言,等长大了好告诉他。他从小木箱中找件白褂子,用剪刀剪下只袖子,再剪开,铺在凳上。姚玉凤用剖鱼刀割破手指,在白布上写下姚玉凤三个字,想想,又写了1974年2月6日。老鸭头将写有名字与日期的白布在火上烤了烤,随后折叠好,放进小木箱。
  小鸭棚睡着了。
  大白鹅将头插在翅膀中。
  姚玉凤忽然问老鸭头,你打算让我何时走?
  老鸭头目光在她身上扫扫,没回答。   九
  一清早,老鸭头出去了。回来时,他手中拎个沉甸甸的布口袋。他对姚玉凤说,场部小店买不到奶粉,我只有去食堂用钱与粮票,换了十几斤大米,喂浓米汤给鸭棚吃。姚玉凤望着他将装有大米的布口袋对板凳上一放,顿时泪含含的,因为她知道这是她儿子的口粮啊。老鸭头用大茶缸淘了点米,倒进瓦罐中,添点冷水,将瓦罐搁在火堆中煨着。煨好,见鸭棚在哭,他在米汤中放点白糖搅搅,用小勺子喂鸭棚。鸭棚不吃,姚玉凤要喂奶,老鸭头对她翻翻眼,继续给鸭棚喂米汤,喂喂,鸭棚才吃了。
  将鸭棚喂饱,老鸭头坐下来对姚玉凤说,你该走了,我琢磨好了,你先在镇里找家旅社住下,半夜有班到B市的小轮,你坐小轮去张小燕家,在她家待段日子,将身体调养好,知青回来时,你再与张小燕一起回来,这样连队的人就不会知道了。姚玉凤心中也是这么想的,嗯了声。老鸭头朝床上熟睡的鸭棚看了看,胸有成竹地说,过两天,我将鸭棚抱到队部去,说不晓得是谁丢的,叫连队替鸭棚上户口,我一个孤老子,不怕苏指导员与马连长不同意。说到这,他摸摸胡子拉碴的下巴,笑了下,道,先说好啊,你回来喽,不许认鸭棚,少到我这来,实在想了,我会带孩子去食堂打饭,让你瞅瞅,你在人多时望望,千万不能露出啥悲伤来。
  姚玉凤点点头。
  将话说好,老鸭头叫姚玉凤带着鸭棚去睡。
  姚玉凤睡下后,想到自己在老鸭头的帮助下,死里逃生般渡过了难关,要是没遇见他,自己还不晓得是啥悲惨的结局呢。她看了缩着脖子在打呼噜睡觉的老鸭头一眼,不由得打心眼敬佩这老实巴交的“二鬼子”,感动得流出了泪水。她又望着将头插在翅膀中的大白鹅,心想要不是它发现了自己,自己离开鸭棚了,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机缘,又想到如果自己跑了,准会晕倒,是不是能被救也难说,大白鹅也是救命恩人啊。想着想着,她跌进了梦乡……
  姚玉凤梦见大白鹅在给小鸭棚洗澡。她问大白鹅你会洗吗?大白鹅回答,我是他娘,怎么不会洗呢?瞬间,大白鹅变成了一位漂亮的女子。忽然她又看见大白鹅教小鸭棚在地上爬着玩,又问,你咋会爬呢?大白鹅答道,这儿极少有孩子来,我是他哥,当然要带他玩。言毕,大白鹅成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她正奇怪,大白鹅忽然一拍翅膀飞了,她急忙喊道,大白鹅!大白鹅对她说,我在教弟弟学飞呢。小鸭棚张开两条手臂挥挥,手臂一下子变成了长着羽毛的翅膀,也飞起来了……
  鸭棚睡得格外香甜,没啼哭。
  姚玉凤还在睡梦中,老鸭头将她喊醒了。
  她知道时候到了,起来了。老鸭头从内衣口袋中掏几张钱递给她。姚玉凤盯着他,不晓得是什么意思。老鸭头憨厚地说,没钱,你咋坐船?姚玉凤接过钱数数说,五块五,我给你写个条。老鴨头咧嘴一笑,说,钱,不用打条,给你的,欠我的菜票,小本子上记着呢,回来后,还我。姚玉凤感激地将头点点,嗯了声。老鸭头又将个破包递给她,说里面是几个熟鸭蛋,留着饿了吃。
  姚玉凤接过破包,抬脚准备走,忽然听见鸭棚在哇哇地哭,转过身,从床上抱起鸭棚,紧紧搂在怀里,将脸在鸭棚的小脸上亲了亲,掏出乳房,将乳头塞进鸭棚的小嘴中,泪如雨下……
  姚玉凤对老鸭头深深鞠了三个躬。瞅着大白鹅,想到昨晚梦见的情景,她扑通一下跪在它面前,虔诚地对它磕头。大白鹅伫起脖子昂昂叫了几声,仿佛是在回应她。老鸭头凝眉想想,伸手将她拉起来,用赞许的语气对她说,你这才算是做了件人事。
  姚玉凤抹着泪恋恋不舍地走了……
  老鸭头站在门口,抱着鸭棚,望着晨曦中姚玉凤越走越远的身影……
  大白鹅也伸着长脖子望着,昂昂地大叫了几声……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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