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每天这么幸福

来源 :阳光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ronaldocjz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自从他得知我的名字叫茜金后,只要在那条裸露着水磨石子的小路上相遇,他总是漫不经心地跟我打招呼。我于去年二月初搬到这个只有三栋楼的袖珍小区,这实在是个绿化面积严重不足的低档小区,但羞涩的钱囊不允许我朝位于黄金地段的那些配套齐全的高档小区窥伺,尽管我随波膨胀的虚荣心已经燃烧得霍霍有声——我仍然果断而残酷地克制住了它,并将它狠狠摁压到一百八十层地狱。
  “茜金呀,你每天这么幸福!”每次在他经营的社区门诊口遇见,他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这句话,就好像他平生只会说这一句话一样。我推测可能是由于我习惯上翘的嘴角使我的面部表情显得过于温和淡定,以至于他产生了真实到近乎顽固的误解。我生就一张向世人张扬着幸福的嘴巴,它并没什么过错,至少,它帮我抵御了不怀好意者怜悯的目光和虚假的引诱。我很诧异为什么每天总能遇见他,如果没有紧急采购油盐酱醋、接来访朋友之类的意外,要知道,我每天仅仅上下班两次从他经营的社区门诊路过。但他就像春秋时期痴情的尾生一样,仿佛是为了一个约定刻意等在那儿,又好像不是,因为他在向我说“茜金呀,你每天这么幸福”时并没有表现出丝毫暧昧之意。
  每天早晨七点半左右,当我挎着海蓝色高仿香奈儿包路过时,他正全神贯注地擦着一辆紫钻黑凯美瑞。只要我走到距离车子十米左右时,他一准儿优雅地抬起头冲我微微一笑,然后一种不明意味的声音便抵达我的耳膜——茜金呀,你每天这么幸福。每天晚上六点左右,我依旧将那海蓝色高仿香奈儿挎在右手肘处,尽管我在路过时尽可能绕过停在他诊所门口的凯美瑞,但他总能不失时机地推开玻璃门冲我招呼——茜金呀,你每天这么幸福!
  “我每天这么幸福吗?”他每次跟我打招呼过后,我都会陷入沉重而复杂的思索之中。“我扔不掉没有意义的酒席、虚情假意的亲戚和不爱我的男人。更可恶的是我任由一份毫无意义的工作消耗着我的生命和青春,而宝贵的晚上,又被我以种种卑劣的借口浪费掉。这样的我能幸福吗?我果真每天这么幸福吗?”但出于礼节,我每次总会在报以他一个短促的微笑之后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开,就仿佛我每天真的这么幸福。
  我不知道他执着地向我打招呼的原因,我根本不想知道,因为这世界上莫名其妙的事情多如牛毛。
  由于体质太好,我相信是幼年时期的繁重劳动使我的身体坚不可摧,至今,我不知道痛经和胃疼的滋味,我也没有像高中时代的女同桌那样心悸过,所以,我几乎没机会走进他经营的小诊所。说实在话,我没有一丁点儿兴趣试图和一个诊所小医生建立联系。我喜欢体格魁梧的欧美男人,并且他要有上进心和正义感,如果,他心地善良而又喜欢小动物,那我可能考虑把他纳入我的亲密好友或终身伴侣之列。而一个身高不足一米七○的诊所小医生能有什么上进心呢——他日复一日地和感冒、痢疾、风湿之类的小毛病打交道。难道一个人为了糊口就能甘愿忍受这种毫无意义的机械重复吗?可是,又有哪一个人不是为了糊口在忍受毫无意义的机械重复呢?我相信有那么一小撮良心和责任感高度融合的艺术家们,只有他们甘愿为了艺术的风格、形式、观念迥于现有而辛苦尝试。
  而他——我至今不知道姓名的诊所医生,他仅仅为了糊口而不得不日复一日地陷入枯燥无味的重复,并且,他从来不为这种枯燥无味的重复内疚、忏悔,反而,他总是显出一种自得其乐的满足感。虽然,他每天孜孜不倦地向我重复“茜金呀,你每天这么幸福”,并且,这句话的确给我增添了意想不到的自信和快乐,但我仍然不能客观公正地对待他。促使我对他产生厌恶情绪的原因在于我小外甥女中指上的一个小燎泡,他为了对付那个不起眼的小燎泡竟然昧着做医生的良心给她开了三十块钱的药物,要知道,那玩意儿只需要扎破挤出脓水就能解决。从看到小外甥女拿回来的一大堆药物起,我便决定永远不和他打交道,并且不再理会他那句似乎没有终止意味的话。
  如果不是由于着了凉而剧烈咳嗽,如果不是在酒席上表现得过于豪爽,如果不是因为我那一任性便辞掉工作的前夫还想回到负债累累但咬牙苦撑的原单位上班,我根本没必要喝那场酒,也不会由于醉酒而着凉咳嗽,更不会找那个每天向我打招呼的小医生看病。
  “喝成这样作死啊!”我记得我喝完酒回到家时,我的前夫王敬正坐在客厅的幽暗里看《甄嬛传》。我每一次喝醉都会把他激怒,他愤怒的时候便会用刻薄而肮脏的话骂我,我实在不想把那些以粪便为主要构成组织的语言罗列在此,因为,我是个死好面子且又有些小虚荣的女人。其实,自从办完离婚手续之后,我就厌倦了喝酒。但为了使我的前夫王敬早日结束没有工作的困顿,我主动张罗了一场酒席,为此,我邀请了朋友圈里一些有头脸的艺术家们作陪李品学部长,他是直管王敬原工作单位的上级部长,据说是个正直而雷厉风行的人,并且热衷于和艺术家打交道。由此,我凭借国家级美协会员的身份邀请到了他。那是一次相当成功的酒会,李品学部长不仅结交到一批本市最优秀的艺术家,而且,他收获颇丰,当然,他并不是个善于索取的人,是我的那帮艺术家朋友为了促成王敬的事儿甘愿奉献,而我在醉酒的状态下也没忘记承诺给他一幅六尺牡丹。
  那一夜,王敬只说了一句“喝成这样作死啊!”便关了电视到卧室睡觉了。他强烈地恨我,恨我这个突生了绘画才能,固执己见且又将他抛弃的女人。当他的鼾声沉闷而顿挫地传来,我感觉到一股热浪冲到了喉口。为了不使污浊物脏了地板,我强撑着歪斜到卫生间,并将脸搁到坐便器的绒毛垫子上,我感到很舒適。在吐尽胃容物之后,我确信吐尽了,因为吐到最后我感觉到黏糊糊的苦味儿,据说那是胆汁。在那之后,我把仍然有些昏沉的自己扔到沙发上,第二天醒来便咳嗽个不停。如果王敬能在夜里把我抱回到床上,或者他偶发怜悯心给我盖一条被子,我也不至于由于着凉而咳嗽。但他从骨子里恨我,并且鄙视我,他根本不屑给予我一点点爱和温暖。他并不知道我为什么喝成那样,我也懒得跟他交流。对于一个习惯以冷嘲热讽侮辱你的人,你还能产生和他交流的愿望吗?我弄不懂一个失了业又毫无特色的男人凭什么鄙视我?凭什么敢对我这样端庄尔雅且锐意上进的女人恶语相加?我也弄不懂既然我和他已经没有法律上相互忠诚、尊敬、抚养等义务,可为什么,我不能把这个不爱我、我也不爱的混蛋彻底扔掉,像吐口痰那样轻松地扔掉。   我以为自己坚不可摧的体质能够将咳嗽打败,所以我坚持忍了三天,在这三天里,我除了吃喝拉撒睡之外,一直蜷缩在被子里看意大利作者乔治娜·拜多利诺的著作《艺术流派鉴赏方法》,这部书试图以图解的形式帮助艺术家们了解艺术家诠释作品的方式,从而读懂艺术作品。尽管日趋严重的咳嗽分去我一部分注意力,但我还是以极大的热忱将它细细咀嚼了一遍。显然,我从中获益匪浅。当我夜里的咳嗽频繁且恐怖、简直要把肋骨咳断了似的、嗓子也火燎火燎地疼痛的时候,大概是第二天夜里,王敬气急败坏地冲我说:拿点儿药吧,以为自己是铁呢!我相信是我连绵起伏的咳嗽声勾起了他的愤怒,不然,他绝对不屑搭理我这个让他憎恶、痛恨、鄙夷的女人。
  我决定去找那个每天向我打招呼说“茜金呀,你每天这么幸福”的诊所医生。他已经三天没见到我,我想他一定有点儿焦虑了。
  为了不在第三天夜里制造打扰别人美好梦境的噪音,也为了憋闷的胸部和灼痛的嗓子能够好受一点儿,我在傍晚时分走进他的小诊所。酷冷酷冷的天使我这个极怕冷之人产生了恼怒情绪,要不是飞絮般零星飘散的雪花增添了一点儿激越人心的浪漫意味,我简直不能保持自己面容的优雅和步态的从容。
  “茜金呀,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哦,听你咳嗽得这么厉害,简直……唉——我简直……”他果然摆出一副焦灼难耐的表情,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惭雾一般隐现,又雾一般消失了。
  “坐在那儿。”他指了指药架前面两把椅子中靠外的一把,那是一把漆面斑驳的木椅,框架略显歪斜,由此推断它已经接待过无以计数的顾客,他们将体重、病痛和如烟的往事毫不吝啬地留下来。
  “等一下。”在我即将坐下来的一刹那,他制止了我并迅速拉开抽屉,我看到一块紫罗兰颜色的坐垫神奇地出现在他手中。
  “我差点儿忘了,准备了好久,终于派上了用场。茜金,你——你坐下吧——坐在那儿。”虽然他极力掩藏由于我的突然造访而产生的小小的战栗式激动,但我还是凭着艺术家的敏感捕捉到了这一点。
  我对他的殷勤并不买账,我像个傲慢的公主一样坐下来,由于新一轮咳嗽的袭击,伴随着剧烈的胸部抽搐,我的面部肌肉也受到了连带震动,我相信我将最丑陋的一面一览无遗地暴露出来,而这显然非我所愿。我看到他不由自主抬起到我后背的手戛然停止在空中,之后,那只手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茜金呀,你张开嘴,啊——”我依照他的吩咐张开两片由于上火而生了疮痂的嘴唇。
  “哎呀,红肿得厉害!嗯,还需要听听肺部。”他拿起听诊器恭敬地等待,就好像一个忠实的仆人。
  “哼,终于到正题了,做医生的一贯以正当的方式轻而易举地揩女人的油。我是让他听还是不让呢?要知道,我连胸衣都没穿呢!”
  “茜金,我要听一下你的肺部,我担心你的肺部可能感染了。”几乎没再容我思考,他已经撩开我的上衣下摆把听诊器塞了进去。瞧瞧,医生的职业道德就是这么霸气,这一点像极了良心和责任感强烈的艺术家们。
  那块冰凉的圆状物规矩地在我胸部游移,除了带给我微小的凉意和莫名的惊颤之外,我并没有感到强烈不适。那只手有意无意地接触到我胸部的肌肉,但它实在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恭和挑逗之意。“這是一只被职业道德驯化得循规蹈矩而近乎怯懦的手,它不敢妄解风情。”我暗自嘲笑他,但他在听完之后正襟危坐在椅子上,俨然一副沉思的样子。
  “茜金呀,水泡音,可以断定左肺叶大面积发炎,你需要住院治疗。”
  “怎么?你这里没有能治疗我这个病的药物?”我轻蔑地瞧了一眼摆在面前仅有一人高、分隔成五层的小药架,药架上稀零零地摆着一些药品盒子。
  “你知道,咱们国家的医疗保险很到位,每个人对自己的身体都宝贝得很,何况,咱这儿距离市区大医院又这么近!我这诊所只接待大医院不屑处理的小毛病。当然,如果他们挖空心思要从小毛病上得到大利益,也不是不可能,但总得顾忌点儿什么。当然,还是有一部分人不愿小题大做。所以,像我这样的,在你眼里可能是没出息的,呵呵,还能勉强生存。”他那副歉疚的样子使人忽然心生怜悯,由此,我不打算再对他诊所里药品的贫瘠大发议论。
  “可我不想住院,不住院,我对医院的气味过敏。”我的语气很坚定,容不得丝毫回旋。他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头,随即笑了。
  “茜金呀,是不是所有的女艺术家都这么任性呢?”
  “你怎么知道我搞艺术?哦,对了,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叫茜金?”
  “只有搞艺术的女人才有你这样的气质,我生来不恭维人,我敬佩艺术家,那是一群可爱的疯子。哦,你问我怎么知道你的名字是吧?那我就告诉你。二十几天前,应该是正月初三吧,对,就是正月初三,你哪天生日?”他慢条斯理地看了我一眼,继而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也许意识到在一个女艺术家面前抽烟不太雅观,他又将它放进口袋。“你是正月初三生日吗?”他盯着我的目光既不羞怯,也不迷离,是一种淡然而熟悉的老朋友式的目光。
  “对,你怎么知道?”
  “呵呵,意外事件太多了,就像现在,你来到我这个不起眼的小诊所;腾讯新闻上说妻子砍掉了丈夫的脖子;特朗普上台后要求边境管理处一百二十天内暂停接受难民……真的太多了!”说到这儿的时候,他略显激动,禁不住用手挠了挠稀稀疏疏覆在头皮上的那层细黄而干燥的头发。我知道他借此平复涌起在五脏间的波澜。“嗯,我好像扯远了。正月初三那天,有两个高挑的白人拜访你,他们的头发金黄金黄的,是吧?我听到那个男的说,‘妈——妈,今晚——不——回去啦,茜金生日,给——她——庆祝!’呵呵,说话像旱鸭子一样笨!从那一天,我就知道你叫茜金了。”
  我本来想利用素来超强的忍耐力把那股喷薄而出的咳嗽压制回去,无奈,它太执拗且不解风情了,执意要我在一个乍由陌生变得熟悉起来的男人面前示弱。这阵漫长而激烈的气流使我整个上身颤抖起来,于是,我不得不使劲捂住胸脯。我知道我那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已经严重扭曲,并且,正有两行泪不自觉地滑下来。他条件反射般地站起来,一步跨到我身体左侧,然后一只手按住我肩膀,另一只手轻拍我的后背。我敢肯定从来没有享受过如此力量适中、频率均匀的拍背,于是,我没有拒绝。而他,直到咳嗽平息,那时,我的呼吸也舒缓下来,他才离开我身边,到另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你必须住院,必须。茜金,你必须住院。”他显得有点儿焦灼。
  “天哪!你怎么看《英汉大词典》?”当我瞥见接诊台上扣着那本陆谷孙先生主编的《英汉大词典》时着实吃了一惊。我怎么也想不到一个蜗居在小诊所的不起眼的医生竟然研究英语,并且,从书的翻阅程度可以推测他对它的热爱已经非同小可。
  “消遣。怎么,很意外吗?哦,还是说说你住院的事吧。茜金呀,我推荐你到第三医院,矿务局医院也行,千万别去第一医院,那儿的医生们,哼,不是我夸张,个个凶神恶煞似的,而且,价格不菲。”他轻描淡写地敷衍了我的好奇,但这显然冒犯了我,因为我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
  窗外的黑幕使人压抑,并且恐惧。我不知道飞絮般飘散的雪花是否停止,或者它已变成一派“燕山雪花大如席”式的悲壮。我已经对窗外的状况提不起任何兴趣,甚至,我不介意由于晚归而可能招致的谩骂,即使王敬那个王八蛋再次掐住我的脖子,我也要弄清一个事实——一个不起眼的诊所小医生为什么这么执着地研究英文。
  “我不住医院,我一闻到医院的气味就晕厥,严重时大小便失禁。告诉我,你为什么看《英汉大词典》?”
  “Really, really is for fun”他无可奈何地用英语回了一句。
  而我只知道前面几个词的意思,“fun”的意思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于是,我不得不皱起眉头做出一番沉思而羞赧的样子。
  “真的,真的是为了好玩儿,消遣,行了吧。茜金,你也知道整天和流鼻涕、拉肚子、咳痰的人打交道是很枯燥的事,是啊,枯燥透顶。我总得找点儿乐子,这不,我逮住了《英汉大词典》。其实,这没什么好奇的,就像……”他由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比喻而轻微皱了皱眉头。就在这一刹那间,我发现他像极了法国那个早死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阿尔贝·加缪。
  而我,喜欢加缪。
  “就像老鼠爱大米?哈哈,对!或者就像男人爱漂亮女人?再或者,就像所有的人都爱Money!哈哈,所有的人都爱Money!对了,茜金,明天就去住院吧。”他关切地恳求道。
  “不不不,我不。你做翻译呗!翻译欧美文学,或者一些不起眼的小国家的,都行!”我很庆幸新一轮的咳嗽没有不识时务地到来,从而使我和眼前这个研究英文的诊所医生得以顺畅地聊天。
  “我想知道你不住院的原因,我能知道吗?你如果不告诉我,我就不再回答你的任何问题。甚至,永远不告诉你那个秘密。”显然,他发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并且这不该说的话会引发一系列麻烦。
  “秘密?”我微微抬眉,用目光看定他。
  “啊?!哪有什么秘密呀!没有没有,我脑袋想串了,根本没有的事儿!你是担心没人陪床吗?”由于紧张,他的额前沁出一层细如针尖的汗粒儿。虽然,他假装若无其事地将那层细汗用袖子擦掉了,但我仍然窥到了他的不安。这使我更加坚定了他怀揣“秘密”的可靠性。
  我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虽然这种固执在某些时候显得近乎愚蠢。然而,我就是这么一种人。关于这一点,我眼前这个陷入恐慌、迷惘的陌生男人并没察觉。他把两只手插进衣兜,像是要掏出什么东西一样。但随即,他又把它们抽出来,显然,他没有办法给它们找个合适的安身之处。他的双腿也禁不住颤抖起来,尽管幅度微小,但仍然被我瞅到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使他这样紧张?”我迫切地想从这个陌生男人身上挖掘出他所谓的“秘密”,我相信我有这个能力。
  “痛快点儿!”我被从自己嗓子里迸出来这种沙哑、低沉、愤怒的声音吓了一跳,它挟裹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和威严。我知道这样对待一个心怀善意的陌生男人,显然不合逻辑。
  “哦,其实,没什么。有什么呢?即使真有什么,又算什么呢?”他并不看我,而是抬头望向黑黢黢的夜空。夜空有多深邃,他的目光就有多怅惘。
  显然,我被他的喃喃自语震慑了!而这多少有点儿滑稽。本來,我揣测他会在我的震怒下失了分寸,而后把他掌握的“秘密”一五一十地倾倒给我。但我错了,他突然变得像个木偶一样毫无灵性。
  “你告诉我吧,好不好?”我换作半命令半祈求的语气。因为我瞥了一眼挂在北墙上的椭圆形钟表,那两个指针形成的夹角告诉我已经是回家的时候了。我终于没能忍住,又一阵漫长而剧烈的咳嗽使我筛子般颤抖起来,我再一次捂住胸脯,我感觉快要憋死了,真的,就像被王敬掐着脖子一样。
  “茜金,走,马上走。”当这轮咳嗽退下去之后,他不容分说地把我从椅子上拽起来。而我,为了表示反抗,又执拗地滑回到椅子上。
  “你这人真没劲,一点儿也不男人!你想让我整夜整夜睡不着吗?或者想让我由于分心把工作做坏?再或者我在走路的时候,你知道的,车那么多,不是吗?所以,你就告诉我吧?”我端坐在那等待秘密揭晓。
  “其实真的没什么。茜金呀,你真的没必要把我逼成坏人的。哦,我还是告诉你吧。好几次,几次呢?我想想——大概是三次,有一次是在铭达公园,第二次是在百汇大道,最后一次在南沙河边,哦,太巧了,怎么偏偏都让我看到了呢?就好像我是你的私家侦探一样。那个男人,那个和你一起回家的男人——我看到和他一起散步的人不是你。茜金,不是你,而是个男人!是同一个男人,而且他们很亲密!”他说完这些话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之后,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用饱含着怜悯和惆怅的眼神。
  我鄙夷地瞧了他一眼,就好像我并不是被蒙在鼓里的最后那个人一样。
  “茜金呀,你每天这么幸福!”我把他不厌其烦重复给我的话以我自己的声音和神态重复了一遍。我的本意不在指责这个在洞察到我的不幸之后仍然向我说反话的男人,我只是想弄明白我到底是不是真的幸福。就在这个刹那,一种童年时代曾有过的空灵之感包围了我,我仿佛看到那块重压在我心头的巨石四分五裂成千千万万的沙砾……
其他文献
江南铜陵阮良之先生,是一位富有传奇式的人物。其童年、少年历经三父四母,三易姓名。迫于生计,四方流浪。十三岁逢“文革”,因养父“历史问题”牵连,以莫须有罪名遭受迫害,被迫辍学,复做小工,又下放农村,直至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才成为一名印刷厂工人。二十六岁始发奋自学书法篆刻,经过四十余年刻苦自学,成为国家一级美术师、安徽省文史馆馆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政协九、十、十一届常委、铜陵市政协六、七、
期刊
李纳的煤矿短篇小说——《煤》  2019年4月29日,著名女作家李纳逝世。她在1948年5月创作了短篇小说《煤》,其创作地就是黑龙江的鸡西煤矿。由于煤的原因,在陈振同志帮助下,我从网上购买了李纳的《煤》(书已陈旧,纸张发黄),以及《李纳小说选》。查了一些资料,又把《煤》读了两遍,有所感想,写下此文,既是为了纪念,也是感谢她为我们留下了出色的煤矿文学作品。  李纳原名李淑源,云南省路南县人。曾就读于
期刊
放 牛  放牛是我童年生活一個重要组成部分。牛是生产队重要的生产资料,放牛是记工分的。  我是跟我二爷学会放牛的,那是上学之前的事。二爷是我的亲伯父,二娘死的早,堂兄在马鞍山工作,二爷和儿媳分户单过。每天清晨,我牵着一头小牛,沿着一条小河埂到二爷家,我的小牛才穿过鼻子,和二爷家的牛是母子,母子很亲密。二爷先在我小衣口袋里装点儿蚕豆、山芋角什么的,再把一根竹竿塞在我手上,一老一少就赶牛上山。二爷放牛
期刊
打心眼儿里喜欢工地,没事儿就到工地去转一转,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  我为什么会喜欢工地?我时常如此反复追问自己。最近,站在地铁17号线马圈工地面前,我突然想到了答案,这不仅仅因为幼时读过的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的呐喊,而且因为小学时期与工地结下的不解之缘。  还在小学的时候,也就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具体哪一年记不得了,反正还是在生产队的时候。我们家所处
期刊
神医是他的绰号,是美誉度极高的绰号。歌姐儿这称呼亦然。但他俩的故事一直在白驹村里流传,很缠绵,也很凄婉。  白驹村老一辈人说起他俩的旧事儿来,有枝有叶,津津乐道,双眸中总是饱含着同情。可惜我与神医和歌姐儿错过了时代,听来的故事也是支离破碎的。他俩合葬的坟墓我倒是见过,高高地崛立在白驹村廖家的祖坟地里,而且每年清明节前后还总会有人去送上几束野山花。我也是送花人之一。  无须讳言的是,起初我确实有着诸
期刊
一  窗外,又是一年最寒冷的时刻。天空湛蓝,眺望阴山,就会想起即将度过的一年。你会拿什么与之告别?人过中年,时间须臾,渐入平淡,激荡与热情已经走远,不管好与坏,不管期待与向往,不管痛苦与流泪,喧哗热闹都将成为往事。  经历多了,或者遇到一个人之后,我们就已经走上了告别的路。内心的宁静与坦然面对,对一个个体非常重要。几年前读《人间失格》的时候,最绝望的是那句“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但后来在这片盛
期刊
山里的春天比山外来得迟。山外的田野已是青翠处处,黄色连翘花盛开后,粉红色的桃花蓓蕾也绽放了,山里的绿色才刚刚泛起。坡坡上沟沟里的灌木还是恹恹的,枝干皲裂,枝头畏缩,有风掠过,灌木怯怯地摇几下,如同六婶子瑟抖的身子。  他踩住小车刹车,闭住了眼睛。  躺在炕上的六婶子气如游丝,几根白发遮掩的脸面就像敷着一层连翘杆子的皮,黄而圪皱。他的手刚刚挨住六婶子干枯的手,就被六婶子紧紧抓住了,抓他手的力量不像一
期刊
一块煤  像一个迷路的孤儿  在十字路口,吧嗒着眼泪  在无望中等待希望  像一块石头  在荒草里,孤寂着自己的孤寂  像一节无用的铁轨  早已失去了车轮碰撞时  发出的清脆之音,像一只鸟  流落于迁徙的途中  一块煤,一团窒息的火  被丢弃在荒草里。它有孤寂  但它不说。它离开了自己的伙伴  它离开了自己,它本该有嘶鸣  但它收拢了自己的四蹄  它本该有一架火炉,但它  放弃了火柴“刺啦”一声的
期刊
杨树下……  杨树漫不经心的绿  让我的专注露出破绽  我对这棵杨树的如此经意  缘自一片月光  月光下的一雙手  曾在这棵杨树的背阴处  摘下一片新叶送我:  给你,春天!  此刻,没有月光  是绿叶的掌声走漏了风声?  我想不出一个比暗还暗的词  右手摘下同一枝头的新叶  送给自己的左手:  春天,给你——  天上的云悠悠然  我的手势比坦然还坦然回到了西窗  我又可以坐拥书香  在午后的阳光
期刊
怀念童年  窗外,钢铁大街忘记了  昨夜的月亮  带上装备  高楼大厦里冲锋陷阵  这城市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节节溃败的名利  弥漫在办公室的周围  雾霾遮住了阴山  草木有荒凉之美  包克图,一茶一酒  是否能温暖星空  往事缱绻  河流的镜子里  找不到灵魂的画像  它偷走了你漂浮不定的眼睛  奔跑在遍布荆棘的道路上  纵有一副好身板  梦也在枯枝败叶的地方跌倒  捡起汗水,眼泪和皱纹煎熬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