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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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赵水旺把自己嫁出去后,儿子财源就断了与他的联系。
  为这事,财源在赵庄有些灰头土脸,感到抬不起头来。小宝这时追在他身后面要找爷爷,为此他还赏了小宝两巴掌,巴掌打上了就揭不下来了,小宝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媳妇王翠心疼地一把把小宝拉进自己的怀里心呀肝呀叫了一通。
  嘭。财源甩了屋门走了出去,他一刻也不能待下去了,再这样待在屋里,他的心脏就要被撑破了,啪啪。豆荚儿爆裂一样,要多疼呀。
  财源出门朝着村头走去,站在村头再往北看,离这儿不足千米远的地方已经盖起了几幢高楼。这是赵庄新农村建设的大手笔,等大楼盖好了,村民们就要搬进去,旧村就要拆了,腾出地皮来搞开发。腾一份老宅基就分给一套九十平的楼房,还给装修好呢。这不,再有个把月就交房了,原以为分了楼就过上好日子了,谁想到老头儿竟整了这么一出。
  财源看着不远处的高楼,他想再到近前看看,刚迈了腿,又停住了脚。他,还有整个村子里的人,谁不是看着这楼一天天长高的?大伙儿都稀罕这楼房呢,从前年挖地基,村里的人就开始三三两两时不时地来工地看看,住楼房好啊,住了楼,就与城里人一样了。
  财源也不止一次带着王翠和小宝来工地看楼,当然老头儿也是常来看的。老头儿打年轻时就得了个绰号棉花糖,村里的人都这样叫他,因为他会做棉花糖。这做棉花糖的本领是机缘巧合跟一个外乡人学会的,那年赶大集,赵水旺搭救了一个掉进水里的外乡人,那是一个卖棉花糖的外乡人。外乡人为感谢他就教了他这门技艺,临了还送了他一个棉花糖机子。外乡人给他细细地算过一笔账,一斤白糖最少能出三十多个棉花糖,一个五毛,一斤白糖能净挣到手按十块钱算,一天加工五斤白糖就能挣五六十块呢。外乡人说,挣了钱,你那仨娃就不愁养了。
  从这以后,家里的日子果真是渐渐好起来了,三个娃可真是多亏了那台棉花糖机的养活。农忙时要下坡种地,只有农闲的时候,水旺才把棉花糖机子推到街上去,小半天下来,也能挣个仨核桃俩枣的。每次收工后,糖架子上总会插着三支诱人的又大又圆的棉花糖,那是给三个娃儿留的,那三个娃和街上的孩子们一样,喜欢吃甜食,看着他们伸长舌头舔着棉花糖时的那种满足让他宽慰。
  真甜哪。财源回味起小时候的棉花糖来不自禁地舔了一下嘴巴。
  财源是晓得老头儿也是经常会来看盖楼的,他只是每回都会与村里来看楼的人打个时间差,他们来看的时候,他不会来,等他们都走了,等那工地上干活的工人们都下了班,等看守工地的那个老于头也睡下了后,他才会悄悄地来,悄悄地走近这些一点一点长高的楼。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叫他爹了的呢?财源已经转回了身,他不能去工地,这时候,应该有不少村民们都在工地看楼呢,再有一个月,就交房了,怎么越是临近,大家伙儿越心急了呢。
  是那年夏天。财源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那年夏天,是他在外面打工的第九个年头的夏天。那时他在福建打工,起初没有正经手艺,工作一换再换。后来,老乡陈民拉着他报了名,工余时间学习数控机床。陈民说,他有一个表哥是做矿山配件的,咱老家大大小小的煤矿也有几十个,将来做矿山配件保不齐能发财的,多学一门技术,也给自己多寻条活路。就这样,财源同陈民一样也掌握了数控机床这个行当。艺不压身,财源对王翠说,也没花多少学费,与陈民搭伙报名还给优惠了一百块钱呢。
  那年夏天,天气特别热。王翠在电话里与他说,热,天太热了,一天恨不得洗八次澡,亏着你前年回家时给家里建了个小澡堂呢。要不,这大热的天,怕是她也要和小宝一样天天往池塘里跑呢。
  你可要好生看着小宝,别看池塘浅,下面可是沉了许多淤泥的。财源在电话里嘱咐媳妇儿。
  放心,儿子的水性是你手把手教出来的,在水里他就像条鱼儿呢。他比鱼还厉害,头几天还用手抓住了一条三两重的小鲫鱼呢。说起小宝,王翠的嘴就特别碎,絮絮叨叨的恨不得小宝拉屎撒尿的事也要说给财源一听。
  行,行,我知道小宝能,可是你还是要小心加注意。财源说完就想挂电话了,每个月光长途话费他就支出去好多钱呢。咱爹身体还壮实吧,财源想起什么似的说,九月初二是爹生日,你可别忘记了,做几个他喜欢吃的菜,买两件衣服鞋什么的,不要怕花钱,钱挣了就是要花的。
  钱是大风刮来的?王翠一听财源说起他爹,她就有些心烦,挂了电话,她嘟囔说,就知道你爹,看看现在村里的年轻媳妇们谁还和公爹住一个院里。唉,真是个烦。
  过了没一个月,王翠又打电话给财源,这次有要事要说。王翠把左手捂在自己的怦怦乱跳的胸口。
  咋了?财源问。
  告诉你吧,财源。王翠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好象财源就在跟前,她恨不得抱住他结结实实地啃上一口。咱们村要盖楼了,财源。
  啊?真的?什么时候?你从哪里听到的?莫不是小道消息吧,去年我回家过年时也听人传过,不像是真的。财源一下子支楞起了耳朵。
  是真的。村委会大喇叭里刚广播完,过几天乡里就下来工作组统计宅基地呢,你说说,财源,我这不是做梦吧,等咱家分了楼,你就莫再外出打工了,在这边就近找个活做,只要能挣够吃喝就行了。
  啊,真好,真好呢。财源说,可是不是说盖就盖的吧?那盖大楼可不是说话的工夫吹口气就能吹起来的。
  也快呢,村里说,地皮都选好了,在村北的那片沙石地里,已经撒了石灰打了线了。王翠说, 有两年就能建成哩。
  好,那我今年春节回家时,就把这边的工资都结完,过了年我就不再回来了,总在外面打工也不是个事,眼看就快十年了,一年回不了两次家,我连枪都快不会放了。
  电话这头王翠哧哧地笑了。
  二
  那件事就出在那个夏天的尾巴上。
  王翠又打来了电话,她在电话里说你爹去那个妇人家,让人家儿子捉了现场,你快回来处理吧。
  财源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爹三十七岁开始又当爹又当娘拉扯他们仨娃长大,爹已经独居了四十年了,他要是有想法,还要等到现在?他觉得一定是王翠不想让爹跟着他们住所以才有意刁难爹,让爹在家里待不下去,才想找个别的依托,可是这事还是叫他大为窝火,这个老头是真不给他赵财源留脸啊。   以后的事,就这样了。
  赵财源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老头的东屋里,伸出右手一把拎着他的脖子把他从床上拎了起来,老头全身软绵绵的,没有几两重的样子,他紧紧闭着眼,他就知道是儿子财源回来了。
  你!财源的左手攥了拳头,他真想把这个坚硬的拳头打在这老头的鼻梁上。
  老头还是没有睁开眼,不过有两行泪顺着腮边无声地流了下来。财源的拳头最终也没有落下来,在半空扬了又扬,最后才重重地垂下来。他把老头甩到床上,蹿到院子里把院子中间的两口缸砸了个稀巴烂,一口缸里盛的是水,另一口缸里盛的也是水。两口水缸应声而碎,那些被圈起来的水忽然被解脱了束缚,自由地四下里淌。王翠踩过满院子里的水死死地抱住正在发飙的财源,小宝站在堂屋门口哇哇地大哭起来。
  就这样,财源再没有出门打工。那年春节过后,村里果然开始盖楼。二月里,陈民来找财源,他来给他表哥请贤纳士。陈民说他也不打算回去打工了,他已经答应了表哥去他的矿山配件厂干机床,表哥还让他再招些兵买些马,他第一个就想到了财源。
  财源干机床转眼就两年多了,因为他技术好,每月拿到的工资比在外面打工时两个月的总和还多。王翠很是满意,她上了心非要把小宝从联小里转进城里的贵族学校去上学不可。这事便求了陈民出面找了关系托了人。
  赵庄虽是农村,却就在县城边上,属于郊区,进城方便,若有小汽车不用十分钟就能进城,骑电动车半个小时也能到达。县城的学校自然要比乡里的好,再说这家私立的贵族学校,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条件自是更好。
  小宝是四年级下学期才转到贵族学校的,在这里他一个朋友都没有,他背着妈妈偷偷哭了好几次了,他不喜欢来城里上学,他还是喜欢赵庄的田野。起风的时候,他能看到成片成片的麦浪层叠起伏;下雨的时候,他能看到那些垂挂在果实上晶莹的露珠儿;下雪的时候,他会在素洁的雪地上倒着走路,踩出两排规整的脚印来;还有,春天的时候,他会跟着爷爷去池塘边折柳枝儿,爷爷做的柳哨儿能唤醒整个原野,爷爷柳哨儿一吹,花也醒了,水也醒了,草和蚂蚱还有山上的石头和石头下面的蝎子也都醒了,能听到楸树上站着的布谷鸟布谷布谷的叫声。
  小宝纵是难过,也强忍着,爷爷已经不要他了,爷爷到底是去了哪里,他不知道,问妈妈要,妈妈不说,问爸爸要,爸爸打他。小宝的眼泪只能忍着,忍到晚上躺在被窝里的时候才可以哭上一场。他来到新学校的第二个星期,有天下午放学,学校门口竟然有个卖棉花糖的,好些同学都围在那儿。小宝没有围过去,他只远远地看着那个做棉花糖的机子和那个做棉花糖的人,那不会是他的爷爷,爷爷进不了城的,爸爸严禁爷爷见他,所以纵使爷爷进了城也不敢来。小宝低下头使劲儿擦着眼睛。
  小宝,小宝。王翠在那边喊,小宝低着头从墙角走过来。
  小宝,你吃不吃棉花糖?王翠问小宝。
  唔,不吃。小宝说,他两条腿轻轻一抬就上了妈妈的电动车。王翠说,等住了楼,妈妈也找个临时工去做,和你爸爸一起挣钱,等攒够了钱咱也买辆小轿车接你上下学啊。
  随便。小宝有些赌气地说,说完便再不理会妈妈了,他的心思还在棉花糖上。他从小没少吃过棉花糖,只要他想吃,缠着爷爷一闹,爷爷准会找出那台小机器,为他做几根大大的棉花糖,只是妈妈不让他多吃糖,说吃糖多了会烂牙齿。
  你这个孩子,吃枪药了。王翠感觉到小宝有些不太高兴,可能是刚转学来的缘故吧,他自己可是极不愿意转来的,他还不知道贵族学校的好呢。王翠右手加了一把电动车的电钮,电动车呼地,冲出去了老远。小刀真是好,没电也能跑。王翠想起小刀电动车做的广告词就想笑,那是,没电是能跑,自己蹬呗。
  三
  水旺有些想小宝了,可是他不能回去。他从早上就一直坐在那里,看着地,看着地上太阳光慢慢移过来的影子,那个影子里能突然变出来个小宝该多好,他记起那些与小宝做手影游戏的日子。
  怎么了,水旺,你是想孩子们了吗?英婆婆问。
  嗯,也没啥,只是有些怪想小宝的,我这一走,提前也没跟他说,他还是个孩子,怕他会闹着找我,他最喜欢吃我做的棉花糖,我把机子带出来了,竟忘了临走前再给他做上几个。
  眼下回不去,不碍事,等日子久了,孩子想明白了,他们就会来看你。水旺,你莫着急啊。
  不急,不急,英子,你说要去城里照顾孙女让我也跟着去?你家大娃他没说别的什么话吧?
  没,没说啥,大娃那孩子老实,不好说话,以后你去了家里,他不与你说话,你可别见怪也别生气啊,自从上回他撞破了咱俩的事,他与我也没有多少话说了。
  嗯,嗯,不怪的,哪里还能生气,他肯让我一起去,还给我个住处,我感激不尽呢。
  也不是什么好住处,就是个地下室。英婆婆觉得有些对不起水旺,大娃给她在楼上整理了一间卧室,那是让她来照顾云云的。我不在楼上住,我接送完云云,照顾她吃饭后,就下楼来陪你,水旺,咱们就在地下室里住了,大娃啥时候让咱回老家,咱就回去,这老家可就是咱们俩的房子,我做得了主。英婆婆说完伸手拉住了赵水旺的手。
  没事,真的没事。赵水旺拍拍英婆婆的手背。说来也是缘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七十七岁了,还敢自己给自己找了人家。
  英婆婆比水旺小了两岁,按说这段姻缘也来得不太可能。水旺去村北看盖楼总是晚上去,白天他会偶尔把那架棉花糖机子推到大街上去,换两个零花钱。别看财源说挣了钱让爹也花,可是王翠并没有给他多少,所以,等用着钱的时候,水旺就会到街上做棉花糖。
  这天,正向街上推棉花糖机子的时候,水旺走了神,他撞倒了一个人,这个棉花糖机子也不大,小推车一样,有四个轮可以拉着走。
  可是水旺撞了人,这个人就是走亲戚回来途径赵庄的英婆婆。英婆婆身子一歪就倒在了地上,这可把送英婆婆的娘家侄给骇了一跳,那个小伙子上来就抓住了水旺的脖子,水旺有个毛病,脖子不能随便被人动,若有人动了他的脖子,他就啥法子也没有了,就只会闭紧眼,一副任人宰割的可怜模样。   英婆婆被送进了医院,可是没等医生开单拍片检查,她就偷偷跑出来了,她说看那水旺怪老实的,可别坑了人家,其实人家的棉花糖机子并没有碰到她,完全是因为她自己的低血糖,走路时间长了,就会头晕头痛,怨不得旁人,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
  就是从这件事上,水旺觉得英婆婆是个好人,现在社会上碰瓷的太多了,一旦被碰上,有多少张嘴你也辩不清楚,有多少钱也得打了水漂啊。
  从那以后,水旺就常去英婆婆那里坐坐,原来英婆婆是栗行村的,翻过赵庄的西山再过去李家寨就是栗行。水旺常常是翻山而过,这样一来二去的,水旺就觉得离不开英婆婆了,严格地说不是离不开英婆婆这个人,而是离不开英婆婆带给他的那种亲情的感觉,他从三十七岁就鳏居,跟前的三个孩子就是三座无人敢翻的大山啊。
  英婆婆不似别的女人那样,她热情友爱,善良温和,她像一盏小橘灯亮在水旺翻山越岭的路上。
  越是临近楼房交钥匙,王翠就越是爱找老头的茬儿。水旺知道王翠的心思,他都盼着快来一场意外,好让突然间就暴病而亡。可是大病没有来,来了英婆婆,英婆婆是他的救命稻草。英婆婆的大娃不同意这件事,为此还不辞辛苦地回到老家要捉奸。这件事后,水旺决定与英婆婆走到一起,他们先是偷偷扯了结婚证,然后水旺就悄悄从赵庄搬到了栗行,因为李家寨与赵庄挨得近,没几天,赵庄就全都知晓了水旺的去处,甚至有好事的人还会借口去李家寨,再从李家寨拐到栗行去,专门去看那出嫁后的棉花糖。
  财源喝了酒,发了疯,差点儿把老宅子的木头大门一把火给点喽。
  财源对两个姐姐说,他,赵财源从此再没有爹了,那老头是死是活,再与他无关。两个姐姐是哭着离开赵庄的。
  英婆婆只有大娃一个孩子,她知道大娃一时半会儿不会接纳水旺,不接受也罢,接受也罢,反正水旺以后咱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你莫担心,只要有我在一天,我就会陪你一天。英婆婆搂过来水旺的脖子,水旺闭紧了眼睛。
  来到城里头一天,英婆婆并没有像她说的一样从楼上下来,孙女李云嚷着让奶奶陪她睡,都是四年级的大姑娘了,任性起来真是没商量,见奶奶不陪她,竟躺在地板上打起了滚。
  好,好,宝贝哎,莫哭,莫哭。奶奶陪,奶奶陪你。英婆婆看看了门厅里的那架木钟,时针刚刚指到了九上。
  英婆婆没有下楼来,水旺非常理解,只是英婆婆不在,他的心便没着没落的,坐立不安,他睡不着,他坐在地下室里看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
  大娃其实也不错,虽是地下室,却给隔了一个隔断,床,饭桌,水桶和炉子等生活用具一应俱全,门口还堆了几袋子黑溜溜的小块煤,什么也不缺,今天下午英婆婆给他送来了饭,饭是大娃为欢迎英婆婆的到来特意做的,有鸡有鱼有肉,可是水旺却一点儿胃口也没有。
  墙上的影子真是多变,汪汪叫着的小狗,两只长耳朵的兔子,还有长鼻子的大象,更有吱吱吱的老鼠,这些都是小宝喜欢的,云云也喜欢吧?
  那些影子终于消失不见了,只有孤零零的水旺的影子还矗在那儿,一动不动。
  水旺的眼睛看到了放在墙根的棉花糖机子,他弯下腰,把棉花糖机子拉出来,收拾好。先让出糖器预热一会儿,然后用小勺把白糖小心倒入出糖器喷头中心,白糖马上就溶化了,发出咝咝的响声,散发出诱人的甜味儿。水旺手足并用,脚踏着风轮,手里拿着一根预先粘上一些热糖的竹签,等糖丝效果出到最好时,他才把竹签匀速旋转起来。那糖丝就神奇地被竹签聚拢着,越来越大,先是像只硕大的蚕茧,接着就像一团洁白的棉花,然后像一朵飘浮的白云……一分钟不到,一个大团的棉花糖就完成了。
  这些棉花糖小宝是喜欢吃的,云云也是喜欢的吧?
  水旺做了一个又一个,一字儿排开,好像并排开着的花朵儿一样,它们不断地重叠着膨大着,一会儿看着是小宝,一会儿看着是云云,一会儿又不是小宝也不是云云,而是一群仰着笑脸的孩子们,他们冲着他欢叫着,嬉笑着……水旺揉揉眼,定定神,娃娃们消失了,而他自己却变成了一只蚕,一只老蚕,拼命地吐着白色的丝,把自己层层包裹着,缠绕着,缠成一个个雪白雪白的膨大的茧儿……
  四
  爷爷,爷爷。小宝跑上前来摇着他的左胳膊。
  爷爷,爷爷。云云跑上前来摇着他的右胳膊。
  嘿嘿,嘻嘻,哈哈。赵水旺在梦里甜蜜万分,他嘴角流下的涎水缓缓流下,把枕头上的枕巾都给湿透了。
  水旺,你醒醒。英婆婆摇着水旺的胳膊叫。
  哦,哦。赵水旺一下子坐了起来,英婆婆已经下楼来了,她看到棉花糖机的架子上插着这么多个棉花糖,云云还不知道呢,知道了她肯定喜欢。英婆婆说。
  英子,我想与你说个事,我把这棉花糖机子推到学校门口去吧,一来能挣点儿零花,二来也解解闷儿。
  水旺,这个先不急,我带你上楼瞧瞧去吧,大娃家里收拾得可好了,现在他们两口子都上班去了,云云也上学了,不到中午谁也不会回家来哩。英婆婆拉着水旺的手就要上楼。
  哎,英子,英子。水旺吓了一跳,他怎么能上楼?不去了,不去了,先不去了,等以后再去。他用力向后缩着脖子,眼睛紧紧地闭了起来。
  水旺终究也没有出去卖棉花糖,又过了大约一周,有天下午天刚刚上了黑影,地下室来了一个小顾客,她点名就要棉花糖。
  水旺有些手忙脚乱的,他被眼前这个孩子惊到了,她怎么可能来这里?不过,没事儿,棉花糖的手艺他赵水旺可不是吹出来的。
  小女孩惊喜地看着魔术一样变大变圆的棉花糖,她小心地接过来,小心地伸出舌头,小心地舔上了那么一小口,接着她就抿嘴儿笑了,她冲着水旺清脆地叫了一声爷爷。
  哎,哎。云云,好孩子。水旺有些激动,他忙别过头,他不想让云云看到他一瞬间盈眶的泪水。
  这以后,云云成了地下室的常客,她再也不缠着奶奶陪她了,而总是催着奶奶下楼,她喜欢奶奶,也喜欢爷爷。
  爷爷,你能和奶奶一起去接我吗?云云歪着头看着爷爷说,俺们同学有好多喜欢吃棉花糖的呢?我说你是做棉花糖的高手,同学们都相信我,除了我的同桌。爷爷,你带着你的棉花糖机子去我们学校门口吧,我要让同学们看看。   云云。英婆婆在一旁说,你又在外面吹牛了吧,以后可不能吹牛。
  我说的是真的呀,怎么是吹牛,爷爷做棉花糖不厉害吗?云云说,哦,我知道了,一定是爸爸,是他不让爷爷去接我,还不让爷爷去楼上,爸爸是大坏蛋。爷爷,奶奶说过了十月一就是你生日,你过生日时咱们一家人要能在一起过该多好啊。
  云云的话让英婆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水旺又在看着地,看着从地上爬到墙上的那些影子。
  你爷爷真的会做棉花糖?这是小宝第一次主动和李云说话,他听李云说过许多次了,她有一个无人能敌的做棉花糖的高手爷爷。
  是啊。李云说,你不是不相信吗?我早晚会让你见识到的。
  相信,我相信。小宝说,我真的相信,因为我也有个会做棉花糖的爷爷,只是爷爷走了,我找不到他。小宝伤感地说。李云,我看了你的作文练习簿,有爷爷真好。
  几乎没费什么劲,李云和小宝就沟通好了,他们的爷爷原来就是赵水旺呢,这下子他和她被紧密联系在了一起。李云看着小宝的眼睛吐了吐舌头,小宝看着云云的眼睛笑了。
  太好了。李云一下子拉住了小宝的手,小宝着了慌,他的脸刷一下子变成了一块大红布。
  太好了,小宝。李云说,咱们想一个办法,一个让爷爷能见到你也能见到我,而且还能见到我们两家家人的绝顶好办法。
  好,好。李云与小宝咬起了耳朵,好。小宝听得频频点头,女生就是鬼点子多,还特别爱咬耳朵。
  时间定在十月一国庆节放假的前一天下午,小宝算了,那天正好是星期五,如果操作得好,这个国庆假期好多事情都会迎刃而解。
  那个药,你去哪里弄?周四放学时,小宝不放心地问,明天你拿来给我,咱们最好在下午上课时一起吃下,那样才能进同一家医院啊。另外,你说的那个药吃下去不会死人吧。小宝有些小小的担心。
  放心,一切都会OK啦,李云说,我知道从哪里能弄到巴豆,巴豆嘛,没事,保管只会让你泻肚子,只泻肚子就好了。
  事情果然很顺利。
  大娃几乎是冲进地下室的,他一把拉住英婆婆问,娘,云云回来没?
  大娃,今天是星期五啊,不是说好要你去接的吗?怎么你自己回来了?云云呢?云云怎么没回来?英婆婆正在收拾屋子,再过两天就是水旺生日,云云说要给爷爷一个惊喜呢。
  啊,云云。大娃沉闷地叫了一声,转身向外跑去,边跑边喃喃自语,不会的,不会是云云,那俩被120拉去医院抢救的孩子一定不会有云云。
  英婆婆和水旺赶到医院时,急诊室里正忙作一团,两个孩子疑似食物中毒,走廊里校长和班主任老师都沉着脸站在那里等结果。也通知了另一个孩子的家长,还在来医院的路上。班主任老师小声地与校长说。
  英婆婆颤颤巍巍地挪到门诊室外的椅子上,水旺,她虚弱地说,一会儿你莫让大娃看见你啊,云云出了事,这会儿他比谁都急。
  嗯,我知道。你自己别太着急,云云会没事的。我在医院大门外面等你啊。等云云确定没事了,我再回去。水旺拍了拍英婆婆的肩,头一低向大门外走出去。
  折腾了大半夜,终于没事了,凌晨三点,云云和小宝被一同转到十七病房,一个一床,一个二床。
  云云对大娃说,爸爸,我想见爷爷,我想吃爷爷做的棉花糖。
  小宝对财源说,爸爸,我想见爷爷,我想吃爷爷做的棉花糖。
  大娃俯下身子,轻轻弹了一下云云的脸蛋儿,他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对面二号床边的财源,财源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正把一束目光瞅了过来。
  棉花糖,棉花糖,又松又大的棉花糖,又甜又香的棉花糖喽——
  门外,一串带着棉花糖甜丝丝的声音把这寂寥的凌晨唤醒了……
  作者简介
  青 梅:本名刘清梅,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高研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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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爬上枝头  父亲看着电视里的一个镜头  双眉弯成了镰刀  一块煤拾起双镰  走进父亲昨天的诗集  煤块掀开一页  一只小鸟坐在父亲的肩膀上  边说边轻轻地哼唱——  那是父亲拖着儿郎  飞往异乡求学的路途上  煤块掀过一页  一只仅八岁的鸟儿,缺衣少食  父亲喂养了他二十八年  还给他挑选了一只鸳鸯  煤块掀过一页  漏着洞的一件件衣衫  还有掉进河里的鸟儿  父亲捧着微笑和暖阳  亲手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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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学四年的文化基础,只能写几行毛笔字,但我酷爱书法。离休后本想用书法作为养生之道,但因直露浅薄,总觉得革命生涯四十多年,风雨坎坷、苦辣酸甜,那些东西存在心里憋得慌,书法不足以发泄,于是选择了文学。  承蒙多位书法家朋友赠我书法佳作。有的插页于个人文集,有的装裱悬挂,有的珍藏欣赏……其中孙善友的书法独具风采,令我折服。  孙善友自幼喜爱书法,由古稀之季,直到耄耋之年,始终笔耕不停。近年来他多次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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