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茶

来源 :当代小说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czh1989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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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每个星期三下午,杨五都会骑着那辆威风凛凛的哈雷摩托轰隆隆地杀来,准时光顾老程的理發店。
  老程攥着刚刚磨得雪亮的刮胡刀,给杨五刮胡子。边刮边说:“杨五,现在我只要在你的咽喉部位轻轻一拉,我和你的烂账就一笔勾销了。”杨五闭着眼睛,四肢舒展躺在椅子上,任凭老程手中的刮胡刀在脸上纵横驰骋。那模样像是在享受刮胡子给自己带来的乐趣,又像是正在做着一个遥远的梦。
  “杨五,我知道你是在故意激怒我。好让我忍不住真的在你咽喉部位拉上一刀。”老程的左手抚摸着杨五的脖颈,似乎在为寻找一个下刀的最佳部位犹豫不决,“杨五,你觉得这样不停骚扰我有意思吗?你可能真是生病了。你记住,我以前是个医生,现在心里面还是个医生,我把你看成是我的病人。”
  外面下着细雨。雨水此时沿着“老程发院”的店牌往下滴。雨滴坠落泥地砸出一个个小坑,发出老妇人般微弱的叹息。整个厂区仍旧睡在正午的梦里,无声无息。从理发店中飘飘忽忽响起老程的声音,就是这个梦中的呓语。一只衰老的黑狗和三只羽毛松散的芦花鸡经过理发店门口,全都低着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在老程自言自语的念叨中,杨五的胡子刮完了。杨五睁开眼睛,起身照看镜子里容光焕发的自己,张开双手在脸上做了个洗脸的动作,掉头对老程说:“小菊呢?那件事情她到底想好了没有?”
  “你别再纠缠我们了行么?各人有各人的日子。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会得病的。”
  “你他妈才会得病!刚才老子一直在想,你摸来按去的,咋就找不到一个下手的地方呢?”
  老程把地上的碎头发扫拢成一堆,从镜前的抽屉里拿出本学生作业册,递给杨五:“你看这本子上全是你写的欠条。再这样写下去又要换新本子了。以后不如画个正字来记账算了?”
  “那不行,我们一是一二是二,画正字多一笔少一笔谁说得清楚?”
  “那你来得也太勤了点吧。人家理发是十天半月一次,你三天两头来,我咋个招架得住?”
  “嗨,行了,就你鸡巴话多!我他妈的还招架不住你家小菊哩,要不然我和小菊再来一盘?”
  “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你还耿耿于怀?不急的话,喝碗凉茶再走?”
  “要喝你自己喝,老子喝酒。”
  老程一时哑口无言,只好接过杨五写了欠条的作业本,看了看那上面歪歪斜斜的两行字。
  欠条:今欠老程理发和刮胡子费10元整。杨五。ⅹ年ⅹ月ⅹ日。
  看过后,老程将刮胡刀紧紧抓在手里,一阵莫名的心慌电击一般从手心里传来。张开手掌,老程看见手心红红的,全是汗水。
  现在,大雨替代了细雨。不断坠落的雨滴正凭借着店牌逐渐形成雨帘。老程的视线受到雨帘的阻碍,竟有点儿分辨不出那个越走越远的身影到底是不是厂区著名的无赖杨五。老程想,杨五的心里肯定有病,并且这病跟自己和小菊有着直接关系。
  2
  “老程发院”位于厂区临时菜场一排低矮房屋偏左的一间,是厂区里的第三家理发店。老程则是厂区唯一穿着胸前印有“职工医院”字样白大褂的理发师。老程的店牌有别于其他“美发屋”、“发廊”。光看店牌,就能感受得到老程不屑一顾其他同类,店小志气大的气势。身穿白大褂的理发师老程手里摆弄着刀剪理发器,会让人冷不丁一愣,恍惚想起从前那个为人看病开药的厂医老程。难怪厂区里许多人说,走进“老程发院”倒像是走进了私人诊所。当然,这不能怪老程。你也可以穿件白大褂到食堂去炒菜。别人爱怎么想是别人的事,你爱穿什么衣服是你的自由。“老程发院”开业那天,在厂区职工食堂足足摆了五桌酒菜。老程那天很兴奋,比他结婚时还兴奋。穿着胸前印有“职工医院”字样白大褂招呼各路来客,像第一天走进厂区医院时的模样。
  八年前,老程和杨五、小菊等其他四个年轻人从学校毕业后,同一天来厂里报到。老程学医,分到职工医院,杨五和小菊是技校生,分到同一个车间。杨五身材魁梧,车间的技术活不在话下,特别是在篮球场上引人注目。一上场,满场全是他敏捷奔跑的身影,每一次投篮都会毫无例外地赢得场外女工们的阵阵尖叫。小菊是厂里公认的“厂花”,长得像小一号的巩俐,厂里举办各种文艺演出时主持人非她莫属。每次出场一报幕,台下总会响起此起彼伏的唿哨。小菊除了长相好看说话好听,还有一头齐腰的好长发。这个长发女子三天两头就要洗次头发。她双手抚弄秀发,细腰扭动的模样会让人想起电影里那些在蝴蝶泉边嬉戏的傣族女子。有一天,小菊坐上了杨五的摩托车,手臂紧紧环绕杨五的后腰,摩托驶过,长发飞舞,大家都觉得又浪漫又妥帖。又过了一段时间,杨五和小菊向大家发放结婚请柬,两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大家接过请柬,说着恭喜的话,觉得他们成为一对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而老程呢,一进入职工医院就像是一粒小石头沉入河底,河面上泛不出半点波澜。老程其实不老,还不到三十。他做事沉稳,神态一本正经,大家都习惯称呼他老程,老程身材不到1.65米,腮帮子每天刮得挺干净,夏天爱穿白衬衫,衣领和袖口永远洁白如新。衣兜里常常揣个记事本,时不时掏出来在上面写写画画。
  “程医生,麻烦给我开点感冒药。“
  “程医生,最近我老爱拉肚子,是不是肠胃有毛病?”
  一开始,老程每天都表情严肃地用点头和尽量简洁的语言来面对前来求医问诊的病人。过段时间后,老程面对病人除了开单子,还能够引经据典地给病人讲解病因,还能够中西医结合,运用中医的“望、闻、问、切”和西医的输液打针吃药等等手段。他最常使用的方式一是看舌苔,二是用听诊器按在病人胸口游走。大医院里几百块钱才能治好的病,老程只要几十块钱就可以治好。老程非常热爱医生这个职业,这可以从他八年来尽职尽责的工作表现,从他几乎一年四季都穿着件白大褂,并且脖子上经常挂个听诊器等方面看得出来。老程一直单身,介绍了几个都没成功,原因是找不到感觉,可感觉这东西虚无飘渺的,到哪儿去找呢?老程笑得最幸福的样子是一张站在医院大门的照片,背景除了医院的牌子外,还可以清晰看见院内墙壁上一行红色黑体字:院兴我荣,院衰我耻。厂里正常运转的时候,来职工医院看病的人进进出出,病人和医生都有条不紊地各自忙碌着。职工医院只负责收治头痛脑热的小毛病,疑难杂症移交给市里的正规医院,几乎不存在医患纠纷。   原先厂里很多人晚饭后都会自发来到厂区宿舍六栋通往十七栋的一条斜坡上,从坡边住在一楼的人家搬出些桌椅板凳,各自按照自己的兴趣和强项,要么继续喝酒聊天点评国内国外时事新闻,要么挖掘点厂区男女间的逸闻趣事来咀嚼,要么聚众打麻将打扑克牌打嘴仗,大家都称这条斜坡为“澳门街”。
  那阵子,新婚燕尔的杨五和小菊是“澳门街”上日子过得最舒服的人。他们住在六栋一楼,在小菊的建议下,杨五第一个把临坡的屋子改成了小卖部。每天晚饭后第一个摆桌子板凳出来的是他们,最后一个收拾残局回屋睡觉的也是他们。杨五那些狐朋狗友三三两两披着夜色聚拢来时,也就是“澳门街”夜生活正式拉开序幕时。照理说,杨五和小菊除了工资还有额外的收入,经济上比其他人都宽裕,应该是厂里先富起来的一批人。下一步可以要个小孩或者在城区买套商品房,小日子会越过越滋润。可偏偏杨五不作不痛快。杨五和他那帮兄弟,不知何时养成了个习惯,宵夜后一同骑上摩托,组成车队一路呼啸闯进城区,去洗脚城按摩。一开始,小菊极力反对阻止,倒不全是心疼钱,是担心杨五会洗出问题来。果然,不久就发现了杨五的兜里有几个粉红色的避孕套。两口子吵完架,杨五拒不交待,说是别人栽赃陷害。直到有一天,杨五在宾馆开房嫖宿被小菊现场捉拿,杨五才低头认错。大家都认为事情会很快过去,毕竟人无完人,知错就改,日子还不是照样得过。但七天后,小菊却突然失踪。
  3
  杨五说:“他妈个臭婆娘,跟老子玩失踪?有本事永远别回来。”照样和兄弟们吃香的喝辣的,照样变着花样寻欢作乐。半个月不到,店里的货物消耗干净。杨五想起小菊的种种好处,这才萌生出要去找老婆的念头。有关小菊的讯息正如“澳门街”上残余的几盏路灯一样忽明忽暗闪烁不定。杨五找来找去,始终一无所获。小菊变成了一个稀薄美丽的肥皂泡,飘着飘着就人间蒸发了。杨五和小菊经营的那间“澳门街”烟酒店只好关门大吉。
  三个月后,小菊回来,调到厂办上班。
  杨五一打听,原来小菊这三个来月是在厂里的深圳办事处度过的。小菊的不辞而别,是对杨五胡作非为的一次警告。之前,厂里经过研究,决定让小菊在深圳和厂里两头跑,负责产品销售和市场拓展。三个月的深圳之行,小菊又是怎么过来的呢?杨五问了,小菊却语焉不详。在杨五发誓痛改前非后,小菊同意将烟酒店重新开张。日头似乎又每天都是新的从窗外升起。
  直到那个深圳的网友追到厂里来,以跳楼相威胁向小菊求爱。
  那天上午,小菊正在厂办忙碌。门卫带来一个瘦高个男人,斯斯文文的,手捧一束玫瑰花,自称是小菊的男朋友。小菊一见,神色慌张,拉男人到门廊,悄声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那男人竟然当着办公室所有人的面,向小菊献花:“紫霞仙子,你看,我不是站在你面前了吗?”大家莫明其妙地看着小菊。小菊一把将男人拽向门外:“你神经病啊?我不认识你,快走开。”男人不理睬,兀自叫道:“我是至尊宝啊,紫霞仙子!我们说了那么多的知心话,去了那么多好玩的地方。你问我敢不敢来找你,我来了,我不顾一切就来了!”过道里顿时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保安闻讯赶到,将男人强拽出厂办大楼。小菊哭着返回办公室,面对大家的询问,只是含糊其辞地说那个男人是个神经病。
  下午,正在上班的人们,忽然惊呼起来:“快来看啊,有人要跳楼!”果然,厂办大楼正对面的车间大楼五楼房顶的边缘,一个男人正站得直直的,像跳水运动员起跳前正在做预备动作,也许那激动人心的纵身一跃即将在下一秒发生。
  男人正是自称为小菊男友的“至尊宝”。
  男人看到楼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厂办大楼的各个窗户像无数双眼睛逐一开启。他开始喊话:“紫霞仙子,你要是不和我好,违背我们许下的诺言,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小菊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人们似乎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越发期望这场戏接下去更精彩。杨五从车间里慢慢走出来,加入到围观人群中。有人说:“快点想想办法啊。杨五,这样闹下去,你两口子还过不过日子了?”杨五说:“他妈的活该!个骚婆娘,自己惹祸自己处理。关我卵事。”说完,和大家一起興致勃勃地抬头观望。警车和消防车一会儿就到了。几个消防战士手脚麻利地将巨大的黄色充气垫迅速铺在车间大楼下。厂办主任拿了个话筒向男人喊话。气氛搞得很紧张,仿佛是一部正在热播的国产都市言情剧中的某个场景。男人始终不妥协,坚守在大楼房顶边缘,不断向对面的小菊倾诉衷肠大胆示爱。累了就一屁股坐在那块窄小的水泥板上,两只脚吊在空中晃荡。一会儿,左脚的皮鞋晃落下去,引起一阵惊呼。时间被晃得又臭又长,晃得楼下的人群失望得直骂娘。几个民警上楼去劝说,均毫无效果。这样拖下去,厂区秩序大乱,企业形象也会严重受损。
  谁都没注意老程是什么时候上了楼顶,并且摸到了男人身后。
  老程以少有的敏捷,一下子抱住了男人的腰,瞅准黄色充气垫摆放的位置,和男人一起跳了下去。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事情就结束了。
  老程是那天当之无愧的英雄。人们在赞叹之余,共同质疑老程挺身一跳的勇气从何而来?难道老程也是一个暗恋小菊的家伙?老程这一跳,把自己跳出了名,也把杨五和小菊的生活跳乱了套。左邻右舍常常听见杨五和小菊大吵大闹的声音。五天后的黄昏,小菊鼻青脸肿地跑到职工医院。在老程为她挂输液瓶时,抓住老程的手说:“老程,我跟杨五离婚了,你要不要我?”
  老程说:“要。”
  小菊说:“我名声臭了,你也要?”
  老程说:“也要。”
  不久,老程和小菊结婚。婚后,生了个女儿,叫丫丫。杨五看上去更加自由了,对外宣称不再结婚。老式摩托换成哈雷,车把上吊着些黑色带子,戴个大蛤蟆墨镜,轰隆隆的,威风得像《终结者》里面的未来战士。杨五在厂区垮着个臭脸,像所有人欠他几百万似的,唯一只对丫丫眉开眼笑。丫丫上幼儿园时,杨五会守候在丫丫回家的必经之路上。趁无人就悄悄塞点玩具小吃之类的东西给丫丫,看丫丫津津有味地吃着,哄丫丫叫他爸爸。叫得多了,丫丫不愿意了,回家向老程和小菊告状。老程说:“杨五叔叔喜欢你,没事的。叫他爸爸又不会掉几斤肉。”小菊说:“你咋教丫丫的?这不乱套了。”   就在老程事业渐入佳境时,厂子说垮就垮了。
  4
  老程和小菊是留厂人员。他们留下来的原因和其他人不同,他们相信厂区有一天会重振旗鼓,车间里又会是一番机器轰鸣人声鼎沸的景象。职工医院又会是人来人往,老程每天照例提前上班经常加班。但眼下,厂区职工医院大门紧闭,门上贴了封条,白纸黑字。刚开始颜色鲜明,后来日晒雨淋就成了门脸上的两条丑陋疤痕。少有人迹的厂区风声忽然变得猖狂,职工医院的大门被大风吹得啪啪乱响,好像有人在门里不停地拍门。夜里这奇怪的拍门声尤其响亮,实在是让人想精想怪地睡不着觉。几位老职工联合出资买了只大公鸡,杀了后用鸡血在医院里四处扫了一遍,又在大门上贴了几根带血的鸡毛,才算息事宁人。老程和小菊想来想去,决定小菊开一间台球室(厂区里闲人增多,而很多人又以打台球来消磨时间,所以台球室生意看好),老程开一间理发屋(理发师这职业可以让老程理直气壮地继续穿上白大褂,继续操刀弄剪)。
  老程理发纯粹是无师自通。人的许多才能其实都是被逼出来的,如果厂子不垮,老程恐怕一辈子也发现不了自己竟然会理发而且理得得心应手,仿佛上辈子除了当医生还当过理发师。街面上流行什么发型,老程就会很快模仿,用推子剪刀在客人头上大胆尝试。来过“老程发院”的人都认为老程理发和他看病一样让人舒坦。特别是刮胡子,老程蛮讲究。他先从一口大蒸锅内取出第一张热气腾腾的白毛巾,迅速折叠成条状,提着毛巾两端抖两抖,说声:“放轻松啊,来了。”就将热毛巾自下颌往上包围了客人的脸颊。第二张热毛巾折成正方形,也是抖两抖,平铺在客人的脸部正面。约摸两分钟后,老程将两张毛巾揭开来,伸出十个细长白皙的手指头,在客人脸部的太阳、印堂、鱼腰、晴明、承泣、迎香等穴位按摩。如此这般,热敷两次。客人已是面色微醺灿若桃花。于是,老程右手执刀,一刀掠过后,左手五指的指肚便立马紧随其后,轻轻揉按刚才掠过之处。从第一刀到收尾,刮完后客人如果脸上见红,老程决不收钱。
  最让人流连忘返的是老程亲手烹制的凉茶。
  老程心细,炎夏里,店内备了口大锅,煮着粗茶、红枣、冰糖、枸杞。煮沸了,电风扇直接对着吹,片刻,便是极好的凉茶。如果有时间的话,你不妨来我们厂区随便逛逛。看看这里在静寂中疯狂生长的花草,尝尝由原厂区职工医院知名厂医老程亲手烹制的凉茶。这种凉茶色泽浅黄,味道微苦,饮后回甜,并不比超市里那款大名鼎鼎的凉茶差到哪里去。我们厂区很多人在夏天到来时都很期待饮用这种凉茶。我们建议为这种凉茶取个名字,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就叫它“老程凉茶”吧。许多人来店里,并不完全是理发刮胡子,把脸上的凌乱拾掇清爽了,冲老程说声:“来碗凉茶哈。”便拿上一只土碗,在茶汤面上荡几荡,舀上一碗,悠然坐在店门口,细细品着,聊些家常里短。聊完,嘴一抹,说声走了啊,心头上的疙疙瘩瘩也烟消云散了。
  厂区里有四家理发店,“老程发院”是开业得最晚回头客最多的一家。有回头客当然是好事,但偏偏像杨五这种回头客是老程最不想遇到的。杨五对老程心怀愤恨,并且这愤恨随着厂子的垮掉更加变本加厉。老程不知道,和杨五这本烂账不知何时才能了结?
  厂子垮掉后,小菊的心情也低沉了一阵子,但随着她经营的台球室生意逐渐红火,小菊又变回以前那个活泼开朗的样子了。来玩台球的后生们站在桌边,茫然地看着被自己击打得滚来滚去的台球,要么進了网窝,要么和其他球碰撞后仍旧呆在桌面上,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位置,眼神就更加发直。这呆头呆脑停泊在桌面上的台球,和这些在现实里四处碰壁的后生们默默对望,仿佛是在嘲笑后生们面对残酷现实的虚弱无能。后生们就狠命地一次次击打台球,打得各种颜色的台球惊叫着东奔西跑。
  杨五时不时也来小菊台球室玩球。和小菊开点荤玩笑,和其他玩球的后生赌一赌球,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出事那天下午,小菊被突如其来的痛经折磨得脸色苍白,缩成一团歪坐在台球室的角落里。她想如果实在坚持不住的话,就早点关门。但这天来玩的人出奇得多,一些生面孔的后生进来后,竟然像熟客一样喊她菊姐。她想他们大概是其他人介绍来的吧,自己平时的为人处事想不到现在帮上了忙。她使劲按着肚子,抱歉地说:“你们自己摆球啊,我不太舒服。”生面孔的后生说:“没事,菊姐,你只管坐着收钱就是了,打了几盘我们会记着。”小菊忽然冒出一头虚汗,没来由地想,来玩球的后生们越多越不是好事,说明外面不好混,找不到事做,原来那个时候谁会有闲心在上班时间来玩台球?
  杨五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台球室。浑身酒气熏人,左手提着一瓶喝了一半的啤酒瓶,右手指着屋内的人说:“都喜欢凑热闹是不?你们。今天我倒是要看看这个破地方有有啥子破玩意儿?”
  杨五边说边扒开围在球桌边上的人,右手握住啤酒瓶的颈部,将啤酒瓶当成球杆,用酒瓶底朝着白球撞去。砰的一声,酒瓶破了,啤酒流淌得满桌都是。小菊见状,只好强撑着身子走到桌边:“哟,杨五,别把手划伤了。赶紧去找老程包扎一下。”
  “找老程有个屁用,他算个啥玩意儿?”杨五把沾满啤酒沫的右手伸向小菊,“你帮我看看伤得咋个样?”说完抓住小菊的手,“小菊,你这条乳沟真他妈的深啊。以前老子咋个就没发现呢?原来你是拿你的大奶子勾引男人啊。”
  小菊笑了笑:“杨五,你不要让我瞧不起啊?男子汉大丈夫,还有完没完啊?我这种黄脸婆要是真能勾引男人,我老早出门找大钱了。”
  杨五把小菊的手甩开,走到另外一张桌子大声嚷嚷:“哪个敢和我打,一盘10块钱,现开不欠账。”
  小菊脸上仍然浅笑着,退到一边,按着肚子坐下来。一阵紧随一阵的痛经波浪般不断冲来。
  杨五和一个穿“背靠背”T恤的后生打了四盘球。第五盘正要开打,杨五把球杆一扔:“我x他烂娘,啤酒喝多了,再不放点水尿泡就要胀破了。”他向后面的墙壁走几步,掏出家伙来朝墙上淋。一股浓烈的啤酒和尿液混合的气味充斥着台球室。一屋子人还在愣神,小菊抓起根球杆冲上去,一杆子打在球桌上:“杨五,你他妈算不算个男人!我跟老程好我不后悔。跟你,我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杨五浑身打了个激灵,屁股抖两抖,把家伙放回裤裆:“小菊,别扯鸡巴远了。我现在和你讲的是,你和王迎香的事。”
  小菊明白了,原来是对面同样开台球室的王迎香支使杨五来搅场子。小菊定了定神:“杨五,王迎香给了你多少钱,我加倍给你,你马上出去。”
  杨五将沾了尿液的手在台球桌面上揩了揩:“我说小菊啊,你咋个还不明白,路不平众人踩,我是讲道义的人,凭什么你生意好,人家王迎香生意就不好?你动不动就跟我说钱,你还让不让我在厂里混下去了?”
  “杨五,那你讲今天要咋个才算完?”
  “我们玩一盘,一盘定乾坤。”
  “咋个玩法?”
  “简单,我输了就放你一马。大家有汤喝汤有肉吃肉。我赢了你马上关门,跟我离开这个破厂。”
  这个时候,小菊感到自己的脑袋好像被人切开个大口子,凉快的风呼呼啦啦往口子里面灌,杂七杂八的东西也往这个口子里面灌。肚子已经不再痛了。全身开始膨胀,又热又烫的火气四处往外直冒,她变成一个热气腾腾的人了。小菊不想把事情闹大。王迎香以前和自己还是同一个车间的工友,现在怎么变成这样的人了?
  小菊先打,噼里啪啦的顺利进了几个球。轮到杨五,只见他把球杆扔一边,用手抓起球,逐个将球扔进网窝,然后拍了拍手:“你看,小菊,这种样子赢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不服气的话,再来一盘?”
  一屋子的人没有说话,拿奇怪的眼神看小菊。大家注意到小菊饱满的胸脯剧烈起伏,好像喘不过气的样子,那口憋在身体里的火气,在身体里聚集得越来越大,如果不找个出口排出去,肯定会把小菊的肚子撑爆。
  小菊老半天才吐出这口气,啊了一声,大叫:“王迎香,我今天不打你我就不是小菊,杨五你他妈的等着,我跟你没完!”
  小菊抓起根球杆,冲向王迎香的台球室。
  王迎香没有等到为自己带来好消息的杨五,等来的是怒气冲冲的小菊。王迎香还没反应过来,头上就挨了一球杆。小菊边打边骂:“王迎香,你不要脸,你男人不要你了,你好意思找杨五来砸我场子啊!”
  据当时在场的人讲,王迎香嗷了一嗓子,就和小菊抱成一团。身材肥胖的王迎香迅速占了上风,将小菊死死压在身下,用一双肥手交换着抽打小菊。小菊的脸部被披散开来的头发遮挡,因此四周围观人群的面孔看上去都很模糊。杨五冲到圈内,一把将王迎香掀翻在地,顺手扇了她一耳光:“狗日的,你也配打我老婆?!”四周昏天黑地的,小菊感到黄昏仿佛在这个下午提前降临了。
  5
  几天后的晚上,杨五领着王迎香买了水果、牛奶来敲小菊的门。杨五敲门和说话都小心翼翼的,这让老程和小菊一下子不太适应。老程很客气地点着头为他们开门,让座,准备给他们削苹果沏茶时,老程突然意识到这两人不久前欺侮了自己的老婆,即使不表示愤怒,也没必要这么彬彬有礼吧。就和小菊冷脸看电视,不再搭理他们,屋内气氛尴尬。沉默着坐了一会儿,杨五和王迎香低头出门。在门外,杨五眼睛睁得很大,认真地看着老程和小菊,告诉他们一个好消息,厂区招待所已卖给他认识的一个老板了,准备装修成高档宾馆。小菊如果要去,他可以跟那个老板打声招呼,客房部经理的位子给小菊留着。
  “又不担心赢亏,每个月只管拿几大千工资,还管伙食。手下的服务员大多是厂里的老职工,好管理。”杨五轻声说道。
  老程和小菊一商量,决定去宾馆应聘。
  很快,小菊穿上了宾馆发放的服装,领口处还系了红色的蝴蝶结,浑身上下利落得体,像是训练有素的宾馆客服部负责人。看着小菊又开始每天忙碌起来,老程想要重操旧业的愿望变得越来越强烈。
  他到厂区困难职工安置办去咨询,办事人员让他先提出开诊所的申请,拟定开诊所的方案,还要提供开诊所的相关资质条件等等。一系列条款把老程搞得蔫头耷脑。路过职工医院,看见灰败的大楼和大门上那两条已经变得灰白的丑陋疤痕。他凑过去,把封条撕开个缝,鼻子贴在大门上使劲嗅。猛的一下子,老程好像闻到了酒精、来苏水以及其他熟悉气味,看到了那个端坐在医生办公室里的程医生,正在一本正经地为前来求医问药的病人开处方单、拿脉、取药。老程一阵心酸,忍了忍,到底还是没忍住两行眼泪从脸颊上滚落。回到家中,跟小菊商量,说能不能将职工医院的一楼租下来,反正医院的许多医疗设备都是现成的,开个小型的诊所绰绰有余,也方便厂区留下来的职工就地看病。至于办理执照之类的,边开边办吧,反正厂子垮掉后,几乎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再说不是鼓励自谋生路吗?
  “如果可以的话,就叫老程医院,不要叫什么诊所。医生么,先就我一个,慢慢再招人。”老程向小菊讲述自己的計划。他被白天的实地考察弄得很激动。
  三天后,老程又去安置办咨询。这次答复挺快,因为是照顾本厂职工,五年两万元租金,一次性付清,还要签订医疗责任保证书,万一出了医疗事故一律与单位无关。老程穷得丁当响,这两万元钱从何而来?老程这下子被彻底打蔫了。连家都没心思回,独自坐在理发店里喝凉茶。
  天气热得够呛。
  帘子一掀,杨五走进店来。老程抬头看墙上的挂历,发现这天不是星期三,并且杨五没有骑那辆哈雷摩托。
  老程稳住神,抖开了第一张热气腾腾的毛巾,招呼杨五躺下。店里静悄悄的,只有头顶上老旧的吊扇在呼呼啦啦转动。刮完胡子,杨五没走。拉把凳子在店门口坐下,点了根烟:
  “老程,给我来碗凉茶吧。”
  “哎。”
  两个人坐在店门口喝凉茶,抽烟。门口好像起了阵风,吹过来倒也舒服。老程起身拿来杨五写有欠条的作业本:“杨五,其实老记着这些陈年旧账真没意思。”就把作业本扔进了垃圾桶。
  杨五也站起来,“天气真他妈越来越热了,一天到晚乱跑,不如来碗凉茶舒服。”拍拍屁股走了。
  又是某个午睡时刻,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骤然炸响,惊醒了沉沉梦中的整个厂区。有人循声而去,发现这鞭炮是老程放的。职工医院大楼前铺了一片鞭炮屑,浓烈的硝烟在空中飘荡。老程和小菊以及一些邻居正在面对刚刚挂上去的新店牌“老程医院”行注目礼,像是某个小学校举行升旗仪式时的场景。这是厂区里第一家正式挂牌成立的黑诊所。其实管他什么黑诊所白诊所,只要能给人看好病开好药的诊所就是好诊所。
  几天前的一个夜晚,小菊将装有两万元现金的信封交到老程手上。老程没有问这钱的来路,有些事情,又何必非要问个一清二楚呢?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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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  他感觉自己正凝视着深渊。  路生,父亲从远处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叫。他的声音混浊粗重,像一把没打磨好的铁器,带着许多尖锐的边角。路生慌忙抬起头来,答应了一声,向着父亲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他就要成年了。父亲轻拍着他单薄的后背,发出呯呯的声响,像擂一面鼓,他感到五脏六腑给震得疼痛。父亲笑了起来,说,行了,这把手艺以后就交给你了,以后你来养这个家。父亲喝多了,面呈糟色,皮肉常年被过量的劣质酒浸泡,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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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丁华生发现身高两米一七的儿子流起了鼻血,这鼻血流得异常。  起初几天他以为是天干物燥的缘故,嘱咐儿子多喝点儿绿豆汤,但儿子的鼻血像是忘记关掉的水龙头,狂流不止,床头的垃圾桶里丢满了血淋淋的纸巾。  去了省人民医院,医生在仪器里看到孩子鼻腔内的毛细血管多处破裂,如同以色列农田里正在滴灌的地下水网,鼻子里的血液就是这样渗出来的。  回到家,儿子平躺在特制的超级大床上,他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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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年一到,在城里打工的、做小生意的,心里都骚动了起来,一个个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家。然而,希望却不愿意回家过年。前两天,母亲在电话里托付他办一件事,虽然他十二分不情愿,但是,他又不能不去办。今天就是小年了,母亲托付他办的事就是在今天,此时的希望正在回去的路上。  平常沸水似的城市,一下子安静了许多,空旷了许多。天空中飘起零星的雪花,天气预报说,这两天全省有中到大雪。  大学毕业后,希望在这个城市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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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来,张居易任劳任怨、谨小慎微,赢得了领导和同事们的一致鄙夷。自从升任办公室副主任的那天起,领导们便前所未有地深深感到此人不敷大用。有感于领导的卓见,同事们也并未前来祝贺,仿佛任命公示上的“张居易”和自己单位的这位只是重名。此举让张居易的妻子通过对比楼上楼下的邻居,大骂张居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疯掉了,主任也是你这种癞皮狗可以当的么?她问。是副主任,张居易强调。  作为副主任,张居易不过是单位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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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年纪太大,关节僵硬。”  “可以借助工具。最主要的是练习的过程,要学会身体与自己对话,感受温顺和抗拒,要耐心一点,循序渐进。”  “可是,你知道的,有些人是天生的‘硬骨头’”。  刘芝美微笑着听着,眼睛清澈明亮。她两手交叠在膝盖上,腰背笔直,身体跟柔软的沙发靠垫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她是瑜伽老师,正在和两位老同事聊着练习瑜伽的话题。女伴们烫着相同的卷发,脸遭遇时间的泥石流,冲击到脖颈处,层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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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月主持:房伟  从生活的本质出发  主持人語:书写生活,始终是小说家们立身的根本。自然,生活是宏观的命题,落实到创作中时,它或与时代结合,或与人性相联,或者在细小与幽微之处寻找本质。2021年业已过半,熟悉的春夏交接正在年复一年地上演。生活展现出诸多相似与重复,却也在重复之中,复现生机。有的作家在纷扰的时代中,开始回望自己的家乡;有的作家用自己的笔触,回忆起年少时深埋的情感。燥热的天气,带给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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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么多年了,老丁第一次失眠。整个晚上,他脑子里咚咚当当地响个不停,都是余大林用錾子敲水泵壳的声音。  昨天下午,县办公室主任通知他说,明天省领导要到开发区调研,让做好供水保障。主任又笑道,丁老总,知道你马上光荣退休了,有劳您站好最后一班岗啊。这一说,老丁跑了趟制水厂。员工跟他碰到一起也不打招呼,尤其是余大林,居然调头往车间走。老丁很不爽地往斜里一偏,拐进另一条岔道。厂长瞧出他的情绪,打算唤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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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河边的红色长椅上,半面朝着河,剪影状若沉思。从远远一个侧面,王小鱼就看出来是刘柳。他心头一热,右脚松了些油门。玉带似的河边,垂柳挽着手。斑驳的光影里,他的车子缓缓前行,像是散步的老人。  河的东边是玉器城,白墙青瓦点缀着满目大红。这座玉器城的老板喜欢红色,喜欢到了极致,连厕所的地板砖和便池都是红色的。刘柳讨厌红色,她说大红大紫都是烂俗,河边的绿植看起来最是清雅可爱。  王小鱼初到玉器城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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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語:对于现实生活的描绘,是文学永远绕不开的核心议题。有关于现实的书写,从不局限在对事物本来面貌的呈现。对于“生活性”的揭示,对自我生命体验的感知,对个体生命价值的发掘,这些更应是现实书写的题中应有之义。本期栏目的三篇文章,都是以现实书写为话题,来探讨现实书写存在的多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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