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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石痴人
与侯孝海及郎需香夫妇的会面约在他们共同开设的奇石加工厂“石海轩”。侯孝海身着圆领衫,脚蹬老布鞋,在雨后稍有泥泞的园子里健步如飞,丝毫没有生意人的派头。见着每一块石头,他都能说上一番故事“:这个满身洞眼儿的是从附近水里捞出来的太湖石;那块大的有几十吨,是我们山东老家的泰山石;别看这一组个头小,但造型很好,过去人们把它们摆在老宅里赏玩,可值钱了……”妻子郎需香调侃他是一个“石痴”——他天天都要巡园,对每一块石头都宝贝得不得了,倘若买家不懂欣赏石头,他宁肯放弃生意,也不愿将其交予无缘之人“。碰上特别珍爱的石头,侯孝海要把它们托付给朋友才放心。这样一来,想念石头时,他还能去朋友家看一眼。”郎需香玩笑道。
说起每一块石头的产地、特色、形成原理,夫妇俩总能娓娓道来。很难想象,他们原本对石文化一窍不通,受亲戚启发才得知这个行当。二人的创业经历挺传奇:最早在苏州的花鸟市场“摆地摊”,经营山东老家的五彩石工艺品;后来为了满足市场喜好,开始四处搜寻奇石,在不断钻研中入了行,更入了迷。“贵州、广西、新疆……国内有石头的地方我们基本都去过。去年深入阿拉善沙漠500公里寻找戈壁石,一行15人带着粮水在沙漠扎营。有一天我捡石头太专注,跟大部队走散迷了路,还好遇到牧民才化险为夷。”石头给夫妇俩增添了不少生活之乐,更让他们在五湖四海结下数不尽的奇缘,这回在太湖边上设立“如石小院”,便是想继续以石会友,为同道中人提供一个切磋交流的空间。
对侯孝海与郎需香来说,打造小院的经历未尝不是一次“破圈”——他俩在文玩界深耕多年,但对当代设计了解有限。偶然结识了设计师顾忆,夫妇俩竟对后者的极简风格一见倾心。“认识顾忆以前,我们都准备动工了,结果看到他在上海打造的茶室,一下就喜欢上了,于是将之前的规划全部推翻,从零开始设计。”侯孝海回忆道。虽然二人对顾忆大为欣赏,但是在合作中也不乏拉锯与磨合:屋主本想走中式古典风格,还要为众多奇石专门打造一个展厅;顾忆则主张削弱具象的传统元素,且对石头的运用点到即止。装扮一新的空间中,石头的露面精準克制,但所及之处都充满了巧思。譬如在入口处,顾忆将一块上了黑色大漆的太湖石嵌入墙壁,形成一扇别致的花窗“。我对石头的判断跟侯孝海总是相反,我挑中的石头都是他眼里的便宜货。”顾忆说道“,这块石头有不少修补的痕迹,只能用大漆遮盖,它作为观赏石卖不出大价钱,但放在建筑里却很出彩。在这个空间中,我更想展示石头的妙用,而不是它们本身的价值。”
如石小院落成后,登门拜访的朋友络绎不绝。这里有奇石、书卷、茶席,也有来自附近农户的竹制家具与新鲜瓜果,文人雅韵和日常烟火相映成趣,难怪大家都喜欢“。往后我们可以多来这儿过过慢生活,不要像高速列车那样前进了。要是一直追求物质,精神生活提不上来。”想象着小院里的未来时光,侯孝海对妻子说道。郎需香笑着应和,跟丈夫一块忆苦思甜。他俩的气质与石头或许是相通的——坚毅、笃定,美得朴素天然。
空间取名“如石”,题中蕴含主人的自我鞭策:做人要具备如石之德,沉稳、志坚、慧而不言。
恰如其心
墨染的服装、古法的器具、经年的老茶、纯素的火锅……当它们同时存在于“福藏”空间,那种自洽、圆融的氛围,正是空间主人江宜宣一点点生活出来的“东方美学气韵”。
午后光线毫无遮挡地透过“福藏”空间的天窗斜穿而下。拾级而上,位于二层的回廊环绕着中庭,墙面悬挂着墨染的古布成衣。绕到空间一端,通向三层的通道竟藏在一道木门之外,外挂的台阶首先抵达露台,再引回室内,毛笔写就的“馋堂”二字映入眼帘,让人忍俊不禁。彼时,身着蓝染百衲布夏衣的空间主人江宜宣正等候着我们的到来,她幽默自嘲:
“我很爱吃啊,我就是这个’馋堂’的‘馋师’!”
“馋师”江宜宣是四川人,重滋味、好辛香“,但水煮人生也正好,依然有本味。”靠墙的柜子里陈列着湖南小米椒、云贵子弹头、江西灯笼椒、四川二荆条……她对自己收藏的“辣椒地图”如数家珍。“馋堂”的长桌上摆放着丰富的食材与器具,墨染的白瓷碗里盛着木姜油调制的酱料;花瓣形状的羹匙浸润在百合、菠萝蜜制成的甜汤中;形态颇有趣的九宫格火锅则最是引人注目。“这是银制的火锅,在唐代,六品以上的官员才能用银锅吃饭,煮出来的汤水很细腻。这是我们第11代的设计了,原先比较有棱角,现在则改进得更有弧度。”说罢,江宜宣引我们来到二层的茶书房,与“馋堂”刚好遥遥相对“。这个房子的形态特意设计得像船一样,我小时候住在乌江边,爷爷曾经拉过船,我把儿时记忆带到了这里。”
茶书房依照古人的生活情态而布置:一边是抬高地面铺竹席的设计,还原北宋时期席地而坐的风格;另一边则依照禅风盛行的南宋时期,在茶桌两端摆放了5只不足小腿高度的禅凳。“过去的人很会生活,矮坐的姿态,不需要很高的心脏动力,这样的垂足高度刚好是最舒服的。”江宜宣为我们煮茶,六宝黑茶拼配桂花的暖性香气、清甜冬瓜馅茶食的软糯口感、被散射光烘托的东方气韵,以及窗外的鸟鸣,一同糅合出一幅温而不燥的初夏画面。
实际上,江宜宣不只是“馋师”,早些年,她身上的标签是服装设计师。但是,框定的概念并不能勾勒出一个立体的江宜宣,多重性是她不经意的追求。她本科学习西方哲学,2000年来到北京却做了服装定制和时装买手,周而复始的生活让她在2005年再投哲学门下——这一次,中国哲学,几千年的深厚文化为她打开了一扇宝贵的窗。从2008年开始,她学以致用,旅居各处,在宋时期的禅院、唐时期的街道遗风中寻找过去的影子。终于,在2011年,她创立“福藏”,坚持传递一种渐近自然、随心所欲的审美取向,在服装、美食、美器、空间设计方面均有涉足,她打趣道“,我穿我自己的,我吃我自己的,想要什么就做什么。”
可是,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如何避免文化符号的轻易堆砌?“文化就在生活里,”江宜宣说“,我不用文化符号讲道理,我不做束之高阁的收藏品,我做实用的生活方式、衣食住行,在活生生的状态中找寻生命价值的延续性,就像一座桥梁。我研究過去的情态、过去的人,他们爱美食、爱美服,生命力生动而深厚,古为今用的核心是审美输出。”江宜宣跟着感觉边发掘、边学习,从一个线索串联起一系列史书资料,再定向做设计。由此诞生了二层回廊里展示的“墨香”系列男装,仅仅悬挂着,亦能透出宽厚、端庄的气韵。她甚至还将这一线索衍生到器具的设计上,白瓷碗上也透出了“墨香”。她说:“其实我在做事情的当下,并没有多宏大的志向,专注于自己喜欢的,而不是自己‘应该做的’。暮然回首,发现我的梦想都已经做出来了。对我来说,文化的‘化’便在于转化。”
好好喝茶
当代人给茶附加了太多标签,而贾俊和沈蓉蓉主张去繁存简,让来客好好喝茶,听茶讲述自己的故事。
坐在一楼茶室,穿堂风把烘焙茶叶梗的香气吹得满屋飘散,也让弄堂里枇杷树的枝条微微震颤,偶尔有果实“啪嗒”掉在小院里,大家纷纷扭头察看,只有茶师贾俊不为所动。她用茶针在叶片中拨开一个小口,对准它冲水,水流稳定打到杯底后匀速绕线上涨,先是填满了茶叶之间的缝隙,继而将它们漫过、浸润。“水流像风,茶叶像林。风从林间拂过,绝无将树木吹倒之势。”贾俊说道,“水线之于茶叶的力量不是强势地萃取或压榨,而是平和地互动,交换出茶叶最本真的味道和能量。”
数年前,贾俊在一次茶主题商业活动上结识了同好沈蓉蓉,那会儿蓉蓉是主办方,贾俊是受邀嘉宾,没想到两人一见如故,从此开始结伴走茶山、访茶厂,还相约学书法、练太极。一边追逐爱好、一边储蓄能量,隐约感到机遇成熟之时,两位姑娘坚定了创办茶体验空间的念头“,心斋习茶所”就这么应运而生了。彼时,如恩设计研究室在田子坊改造的三层小楼“二分宅”刚刚空置不久,二人签下租约,稍稍粉刷了墙壁便搬了进来,她们将一楼用作开敞的主茶室,并且在楼上设置了数个更为私密的小茶室、书法课室和瑜伽练习室。空间简洁质朴,即便初次拜访,也让人感到亲切熟悉。其中不少家具是蓉蓉四处搜寻而来的中古货,茶器也多是与贾俊相伴多年的老件“。现在大家用的东西常变常新,而变化中的不确定又往往是焦虑之源,一件东西能用很久,这反而将给人带来平静。”蓉蓉说道。
喝茶期间,从称量茶叶至茶汤入口,我们发出了一连串关于茶的提问。但任凭如何好奇,贾俊只是笑笑,说“:先喝喝看。”待茶水下肚,她才一一作答,并厘清了此前“卖关子”的原由“:人们赋予茶的标签实在太多了,我们希望来客放下关于茶的既有理解,回归自然简单的状态,在喝的过程中感受茶、了解茶,不要被既有的信息带偏。”来到心斋,我们本想向专家“偷师”,听听贾俊和蓉蓉对茶道和美学的理解。但她们偏偏不谈茶道,也不谈美学,只是强调喝茶是一件简单的事、开心的事“:习茶所的题中之义就是指多多练习,而最好的练习就是带着觉知做日常之事。”
不久前,旅沪日本设计师代岛法子(Noriko Daishima)打造的家具与食器入驻了心斋,它们造型简单、用料天然,同心斋的气质相得益彰。在贾俊、蓉蓉和代岛法子看来,茶和家具都沉淀着一方水土的悠久历史,它们的价值不在于观赏和珍藏,而在于使用和陪伴,为人们带来抚慰身心的能量。近几年,代岛法子尤其钟爱创造陶器。据她观察,事茶与做陶不无相似“:茶叶和陶土都是自然的馈赠,茶师和陶师在创作时恐怕也都处于放空状态,跟随直觉用双手感触、劳作,变换着自然之物的形态。”
今夏,心斋推出了疗愈茶单,精选多款自然条件出众的茶品。单论香气或甜度,这几款选品都不算拔尖儿,但胜在树龄老,生长环境野,充盈着自然能量。其中有一款“逢春”让我们大为惊艳:入口时,大家喝出了涩、苦,甚至辣,但绵长的甘甜是久久回味后得出的一致感觉。据蓉蓉介绍,茶叶来自云南临沧无人区的一棵古树,它曾一度休眠,枯败数年后神奇地孕育了芽叶,故得名“逢春”“。它休眠那几年是在自我调节,为了生存,它将所有能量调动到根部,只好暂时放弃了枝叶。”蓉蓉说道,“茶的故事和能量都藏在口味里,喝了才知道。”
山野之色
在距离慕田峪长城6公里的景峪村,“释然生活”植物染色艺术馆工坊里,创办人曹震从田野里背来的、朋友从四面八方寄来的染色植物样本,“顶天立地”铺满整面墙。曹震说,站在这面墙前,他总“像是在跟它们对话“,也“像和老朋友在打招呼”。
染织艺术是曹震大学时所学的专业,在做图样设计的过程中,他发现如果对材料和工艺不够了解,一切表达都是模糊、不够直接的。况且记载染织活动的古籍大多比较宽泛,当下的环境已经发生了变化,其中的一些描述也失去了时效性。等到他深入云南、贵州的村寨,大量接触到传统手工艺,研究中国人是如何从自然里选择植物染色后,曹震发现自己身上那种被快节奏生活和工业化消磨掉的羁绊重新开始清晰。这种和自然与生俱来的关系如此吸引人,令曹震几次在城市和乡村生活中纠结穿梭,最终还是决定回到山野。
景峪村是个盆地里的小村子,因此待在艺术馆二层茶室向外望,一圈都是远山的影子。这里盛产板栗和柿子,栗子壳、核桃皮、青柿子这些当地人眼中再寻常不过的农物,是曹震尤其喜欢的染料。大部分植物染色的产品最怕阳光照射。在长时间的暴晒下,很多色彩会变得暗淡。但用柿子染出的颜色不仅不怕阳光,反而更需要阳光的照射才能发色。七月底,将成熟之前的青柿子榨汁、存放,发酵成为柿漆,通过各种方式与布料、木材或竹材结合,而后暴晒。青柿中的单宁酸和阳光发生反应,显现出一种特殊的色彩。通过控制晾晒的程度和柿漆的染色遍数,柿染工艺会呈现出棕色或更深的茶褐色。或许没有一种具体的名字能够概括这种成熟的质感,而这正是扎根于自然的“大地之色”。说来也很有趣,大地的宏大和天气的多变,全都映照在这瘦瘦一卷布料上。在面对植物染出的浑厚饱满的颜色时,语言确实是很受限的。除了柿子,曹震也很爱茜草,茜草的根可以染出一种西瓜红色,有点偏向橘,介于黄色和红色之间,依然是很难形容,甚至眼睛也未必能捕捉清楚,但“它放在那儿就会让你很感动”。
曹震和合伙人易水租下艺术馆小院周围的闲置土地,在上面种满了菘蓝等染色材料。在特意保留的一面土坡上,艾草、茜草自发生长着,小院不远处的池塘里有荷叶,需要时拿上剪刀在池边坡前找找看,就能得到材料。拍摄进行中,我们需要一枝新鲜的柿子叶,曹震淳朴的助理小伙儿飞跑而出,不一会儿就把它带了回来。和很多“飞地”一般出现在乡野的生活空间不同,“释然生活”植物染色艺术馆略显天然、质朴。也正因如此,这里很松弛,成了每位过路人都敢探头望一望、走进来问一问的地方。
几年前,曹震曾经参与过一些项目,去贵州偏远的少数民族聚居地培训绣娘蓝染技术。在10天的时间里,200多位绣娘参加了课程,尽管各自生活的环境不同,曹震真实地感受到了她们因为获取了知识和技能所产生的快乐。因此在艺术馆的项目中,他复制了这种方式。“释然生活”应该是可以和景峪村共生的,这里不应是突兀地为城市人提供的避世之地,而是当地村民科学处理废弃原料、进行劳动生产的场所。农忙时间段以外,艺术馆会将村民们召集起来,对大家进行工艺操作的培训,教授大家如何制作柿漆、如何染色,帮助村民学习手艺,增加收入,同时输出更多手工染织产品。
除了染织,曹震的工坊也教授古法合香、竹编、竹作、锻铜等手工艺课程。与重回自然的理念相吻合,曹震希望用这种方式激活来访客人身体中对自然的感应,记起这些物件原来都是从山野里来的。小院里特意设置的两间客房给了来访人留宿的机会,里面的布草摆件也多是工坊的产品。当手工染织品真正出现在人们的衣食起居中,那是一种对自然的触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