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有人是搞研究、搞艺术、搞文学的一样，有一段时间，我是搞建筑的。所谓搞建筑的，是当时工友们通行的说法。我觉得这说法很有意思，含糊不清，很有弹性，而且听起来颇为好听，没有民工、捞仔那些称呼刺耳。事实上，我是在南方的一家小工地上抬楼板、拌砂浆，修建供打工者租住的亲嘴楼。
　　从厂里跳槽出来后，本指望能在深圳关内找份工作的，孰料事与愿违，口袋里很快只余下几张羞涩的零钞，工作依旧无着。倒是有一家工艺美术店招学徒，要求有一点美术和书法基础。我去应聘，老板问我会不会写美术字，我说不会，毛笔字倒是练过。拿了笔，写了“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十个字。老板说，字写得不错，你留下来吧，包吃住，月薪二百。工资多少我不在乎，不过是骑驴找马罢了，再说了，做工艺美术也是我喜欢的工作。到了晚上，老板突然问我要身份证，说是身份证要交给他保管，做满一年才能还给我。其时，孙志刚事件尚未发生，收容管理条例尚未废除，在珠三角，失去了身份证，意味着随时都有可能被当成三无人员收容。我有几位石首老乡，在龙岗一间采石场打工，趁停电上街逛逛，这一逛，就逛成了犯罪嫌疑人，被关押了八百多天之后才无罪释放。多年以后，他们的遭遇在中央电视台播出之后，才拿到了一点微薄的赔偿。行走在南方，我们总是小心翼翼，走在南方的工业区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加之受过了几次骗之后，生存的经验也丰富了起来，在工作和身份证之间，我选择了后者。
　　做建筑工，开始两天觉得很累，倒在工棚就睡着了，次日醒来，浑身酸痛，像是被谁用棍子打过一遍。过了三天就习惯了，渐渐也不怎么觉得累。我们这些做建筑的，清一色正值壮年的男性，有的是力气，况且搞建筑工资比较可观，比在厂里强多了。建筑工地上的生活，最难耐的是枯燥和无聊，缺少精神的阳光。其时，我们热衷的文化娱乐活动有三样：一，梭嘿；二，看女人；三，赌吃。
　　
　　先说梭嘿。梭嘿是一种扑克游戏，在我们家乡称之为“甩五皮”，在广东称之为梭嘿。港产赌片中周润发、刘德华塑造的赌神、赌圣们赌的就是梭嘿。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的是周星驰在赌片中的表演，他演绎的那些身怀特异功能的赌徒，给了我这样的打工者一些安慰和梦想。有一段时间，我非常痴迷所谓的特异功能，还跟了一个叫谢木花的工友学气功。谢木花说他能看见我头上的光圈，说我头上的光圈外面比较灰暗，但是里面是银白色的。我对此深信不疑，并努力学习，但学习了半个月，也没能看见别人头上的光圈，我看到的只是一张张神情疲惫的脸和一双双木然的眼神。那是我们这些打工人所特有的表情和眼神。
　　发工钱的那几天，是工地上最热闹的时候。我们处在一种短暂的狂欢之中，忘却了一切的忧伤与烦恼，忘却了正在洪水中浸泡着的家乡，忘记了妻子父母，我们的世界，因梭嘿而生动与无聊。晚上收工之后，工友们基本上都在玩梭嘿。我们没有赌神、赌圣们那样一赌上千万的豪情，也不讲什么愿赌服输，我们赌得都很小，一晚上下来，输二十、三十，那绝对是要红眼的。输了的还要赶本，脸红脖子粗，赢了的心里打起了小算盘，想脚底抹油——开溜，争执不可避免地发生，在这时，是没有兄弟之分的。所谓赌场无父子。到最后总是工头出面来平息事端。工头说丢雷老母的想打架的给老子滚。于是大家在骂骂咧咧中收场了，第二天晚上，这样的故事照样重演，剧情不变，只是换了一下主要演员。
　　到了月中，手中该花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工友们梭嘿的兴致渐无，无钱梭嘿的夜晚越发长了起来，居然有胆大的，跑到镇上的投影厅里去看录像。听看过的人回来讲，十点一过，就会放黄片。看完了黄片的工友们，回到工棚，就开始辗转反侧，胡思乱想了。就在看黄片的队伍日益壮大的时候，有两个工友在回工地时遇上了治安队，每人罚了一百，至此，工友们有色心也无色胆了。夜长如小年。那样的时候格外的想家。无聊极了，就睡在离工地不远处的一片草地上，看高天上的流云，看暮色渐渐吞噬了天空的光彩。心情就像那天空一样，灰灰的，空空的，就有一些莫名的感伤。这样的时候，会想很多，会像一个哲学家一样思考打工的意义所在，思考自己的明天和未来。然而这样的思考是没有结果的。或者会哼那首打工的人都喜欢的《流浪歌》。多年以后，我再听到这首歌时，已无法感动，觉得这歌写得特假，觉得那个歌星唱得很做作。可是当时，每当听到这样的旋律时，心里就会涌起无限的感动，会鼻子发酸。
　　在孤独无聊的时候，我们渐渐找到了第二项文化活动：蹲在工地前的路边上看女人。
　　那时我们谈论得最多的就是女人，说哪个女人的屁股大，哪个女人的奶子翘。其时，和我最要好的有湖南常德的蒲师傅，还有一位记不得姓名了。我们三人是看女人的中坚力量。有时蒲师傅会对着一些打工妹们打口哨，或者扔一块小石子。女工们低着头跑开了。运气好，会遇上一个胆大泼辣的，回过头来骂我们一句“黍离线”（粤语“神经病”的意思）。我们就开始尖叫起来。这个晚上，我们单调的生活也因了女工的一句“黍离线”而显得春色无边。有一天，蒲师傅突然有了惊人的发现，他愤愤不平地对我们宣布了他的发现：“真正漂亮的女人都坐在靓车里面。”于是谈一些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回到工地，胡乱地用凉水冲个澡，把衣服在水里过一遍，躺在铁架床上，话题开始天马行空，内容往往涉及色情与暴力。如果白天没那么累，那就坚持到零点吧，听电台的午夜成人节目“零点1＋1”。关于性的想象，填补了我们空虚的内心，滋润着我们这些汉子干涸的心灵。我明显地感觉到，一股野性的，破坏的欲望开始在我的体内游走，莫名其妙的就有了找个人打一架的冲动。
　　
　　前面说过了，在梭嘿和看女人之外，我们的第三项娱乐活动就是赌吃。
　　工地上的伙食差得无法形容，有钱时，饿了可以去小店里弄一包饼干或者半斤花生喝点小酒。半个月一过，还能喝得起酒的人就大约等于零了。也没了兴致看女人，到了这样的时候，我们开始谈吃。有人吹牛说他一顿能吃三十个馒头；有人说他一口气能吃下一个大西瓜。有人吹牛，就有人不信邪，于是开始打赌。有个河南兄弟果真一餐吃了二十个馒头，赢得一顿白吃外加十块钱，睡到半夜，撑得在工棚里一声爹一声娘地叫。还有赌一气喝三瓢自来水的，喝到第三碗时认输了。赌吃西瓜，十五斤瓜，十分钟内吃完，瓜皮不得见一点红……
　　我说这些都不算什么，谁要是能吃下两听罐头一斤白糖，我除罐头和糖钱，还输二十块。蒲师傅说他最爱吃甜食。工友们就叫，那就打赌。赌就赌。一窝蜂地涌到工地前的“士多店”，两听荔枝罐头一斤白糖摆在了蒲师傅的面前，他一脸自信，将两听罐头开了，白糖倒进罐头里，然后就一口一口吃了起来，边吃边笑，说：“好吃，真好吃，就是有点甜。”看着蒲师傅边吃边笑的样子，我顿时就后悔了，手中总共还有三十多块钱，工资要到十天后才能发。蒲师傅看出了我的紧张，笑着说你现在认输还来得及，咱们也不赌了，你出这两听罐头一斤白糖的钱就行。我正要就坡下驴，有工友就叫，李文艳（我当时借李文艳的身份证），你他妈还是不是男人，愿赌服输，哪有打赌打一半就草鸡了的。蒲师傅问我怎么说，我一梗脖子说：赌！蒲师傅继续吃，不到十分钟，吃完了一听罐头。可能是太甜了，他用自来水，把没有化开的糖涮着喝了下去，摸着叮咚响的肚子，继续吃另外一听。大约又过了十分钟，第二听罐头又下去了一半。蒲师傅越吃越慢了，夹一颗荔枝，左看右看，突然捂着嘴跑到路边，“哇”地一声，吐得翻肠倒肚。我当时就高兴得跳了起来，我对蒲师傅说你输了，这钱该你出。蒲师傅蹲在地上，用拳头顶着胃部，看得出他很痛苦。我想去扶他起来，他伸出一只手挡住了我。工友们一下子都紧张了起来，盯着蹲在地上的小蒲。足足过了有四五分钟吧，小蒲终于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又蹲了下去。士多店的老板说把他送医院吧，要出人命的。我和工友们七手八脚把蒲师傅架起来往医院里送，走到半路，蒲师傅缓过劲来了，让我们把他背回工棚，他说睡一会就好了。他这一睡就是两天，吃什么都呕，到了第三天才能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