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草与柠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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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四月某日,拂晓,天色还黑。
  一辆驴车儿仿佛从历史教科书走来。
  兰草背腰从后裹着妈的一件紫花夹袄,她嘴皮刚好距离那袄的领口一触即碰的样子。她斜躺着。小驴车仄逼,一个人就占去了半边。她是个喜欢幻想的女孩。她甚至大胆摸一下上空,想摸到些碎亮的东西。然而这世界太多让人失望的时候,她还是收手回来,塞进了夹紧的双腿。
  兰草不想进城来,家里多好?班上的小男孩,都有喜欢她的了,这可是最舍不得的。可爹妈要进城,让二姨学校都问下。临走那天,兰草又到学校前那片草地躺了一会。她喜欢近距离看地上的草,尤其喜欢闻草上散发的味道。就要走了,好想再和同学们跑跑操,玩玩丢手绢。可是,爹妈进城主意已定,兰草怎么能左右得了?她有点伤感。这一走,不知道啥时候才再回来呀!
  大概快十点,他们穿过几条街来到一个大院门前。爹跳下车,说到了。兰草就向后蹭。爹妈往一个家搬东西。兰草却好奇地东瞅西看,摸着院门愣神儿。城里人家的门也要威猛几分,两个朱红色瓷砖镶嵌的码,高跷的两出水檐,门顶褐色琉璃瓦,前面的猫头滴水龇着牙。两扇枣红色漆的铁皮大门,除了横着两排镀金的大铆钉,还有两个狮头吊环,眼睛都那么的逼真,仿佛瞪着兰草。兰草没见过这样好看的门,摸个没完,透心凉的门环,发出些铮铮的碰撞声。
  “妈,咱不修个这样的门?”
  “你傻啊?得多少钱?”
  兰草不做声,又走去看院儿的一方小菜园。菜园种着连豆角,秧苗一拃多高,架子是插好的,一排排,齐展展。兰草觉得它们不及自家院儿豆角长得好,虽然没它们齐,却胖墩墩的,走时候都快开花挂角了。
  他们租的这个小院门开在东侧,三间正房,三间南房。正房房东锁着,不租,里面还放房东的东西,年节期间,说他们才会回来几天。南房租给三家人,院儿挺宽敞,南北大约三十米长,东西十几米宽。房东和爹说,你们住中间吧,一月八十块。爹点下头,没说话。爹知道,住中间便宜,中间窄了点,放东西不方便,被两边人家夹着,总有点不舒服感。可现在,两边有人租下了,什么事都有个先来后到。爹把所有家当收拾好,就和妈说,先去把车和驴盘出去,和人家说好了,电三轮也看好了,完毕再去市场看场地,让妈先做上饭,早就有点饿了。
  老两口又摸摸毛驴,叹息几声,妈似乎擦了眼角,各自做事去了。
  兰草不停地在院里转,到处都好新鲜,先看西面那家,门掩着,里面正做饭,一股扑鼻饭香溢出,惹得兰草肚里更加想要东西。又去东面,门锁着。她还爬在窗口使劲瞭,里面黑乎乎,什么也看不见。
  兰草此刻觉得有股奇异的香味儿尾随她,莫名其妙吸引着她。她循着那味道,折返到正做饭的那家门后,偷瞭。她看到一个女人,身材好看,像是刚刚洗过头发。那种好闻味道,大概就是洗发水?兰草鼻子使劲嗅,眼睛都有点贪婪的意思了。那味儿实在香,不舍得离去。她想,一种洗发水,不可能发出如此厉害的香气,那又是什么呢?兰草使劲想都想不出。俺们村的野地里,所有的花儿,都没这么香的味儿。她于是拿定主意,晚上,一定问问妈,这是种什么魅力四射的东西?现在,肚子太饿了,没力气欣赏这美好的味道。她觉得先吃饱肚子再说。
  回到出租屋,兰草觉得好没意思。刚住进来四壁都冷清。妈已开始生火熬粥,她卻收拾书包。她想及早去学校看看,要去的这个学校,到底啥样,是不是二姨说得那么好呢?
  2
  兰草去了才知道,这哪是什么好学校呢?糟糕烂了,整个校园儿,都没村里学校的半个操场子大,还长着几株歪脖子杨槐,墙角尽是骚味十足的糜稗杂草,也不知道哪些人,夜里老冲墙角撒尿。这些植物随意生长在校园儿,风一吹,满院儿歪斜斜,丑兮兮,脏乎乎。校舍倒是新的,可逼仄,简直是,没法说的差。二姨费尽心机说给她找下的“好”学校,原来就这样?不过,又过了几天,她却不再嫌弃学校差了,因为,她在这里遇到了村里没法遇到的同学,李诺、小琦和半夏。
  李诺,胖乎乎的一个女娃,穿衣服也肥宽,同学们说,她家很有钱,爸是做刀削面馆生意的。难怪她吃得像福娃。和她慢慢好起来,兰草觉得她人挺和气,一说话,笑出两个弯月似的小眼睛,嘴却显出俩虎牙,塌鼻子一凹。这样的人,兰草喜欢。
  小琦和半夏早就是李诺的朋友了,这次又加入了兰草。
  没怎么和她们废话,兰草直截了当,说出了那香的神奇。你们不知道,俺村里来的,可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味道,香啊!实在是没法跟你说。蠢!李诺骂兰草,香可以闻,你还能看到?你啥眼睛?比舌头鼻子还毒啊?
  这是些谁也表达不清楚的女孩,并肩走在放学路上,一蹦一跳的。她们都穿着夏季装的短袖衫和短裤衩,并没有穿短裙。城市的车流人海,是她们最容易忽略掉的背景,假如谁谁不小心撞到了她们,也是笑一个,抛个鬼脸就过去了。她们都在回味着刚才兰草所形容的香味,那是什么东西?会让兰草神魂颠倒呢?金灿灿的阳光把一些棱型的光,镀上几个女孩的脸庞,那会儿虽是黄昏,却也给这几个女孩脸上仿佛涂上了青春神奇的色泽。
  兰草把这个谜题种子似的种在了她们心里后,自己也如释重负不少。可她到底放不下香气的吸引力,每次快回家的时候,心里都在期待地让鼻子整装待发。她认为这个临时的家,还是来对了,原先不屑于来城里的想法,被莫名的期待彻底瓦解掉。
  兰草还有个新发现,就是那女人经常和一些外面的男人有来往,听说她老公在外打工呢,有好多年不见回来了。
  有天,兰草下学回家路上,见到那女的。小妹子,下学了?嗯,你在这里干吗?在等人呀。你赶紧回家吧,要不家里人会着急的。没事,我这不正在回嘛。她们第一次说话,竟然这样搭的腔,一点内容都没有。兰草走开,回头看那女的一缩身钻进一辆白色轿车里,车子一溜烟走了。另一次,几乎还是那个时间,女的立到路边电线杆子旁,没注意到她。你又在等人?女的吓一跳,回过身来看是兰草。嗯,是呀,你吓我一跳。嘻嘻。兰草坏笑着,就又走开了。可是在她回头看那女人的时候,她已经又要准备上车,却不是上次那辆白色的,是枣红色的另一辆,稍作回忆,那车里的人,好像也不是上一个。兰草抓一会头皮,不懂那女的天天在做啥?城里的街道永远人来车往,没有乡下野外田地那样安静。兰草忽然留恋起乡下的许多东西,寂静的林子,绿汪汪的庄稼,哗啦啦流淌的小河,悠闲吃草的牛羊。   兰草问妈,那女的身上是股啥味兒?妈说,我也不知道。妈用揉面的湿手背掸着额,惊奇地看着兰草。妈想,这孩子,才十三刚过,就也开始琢磨那些事儿了?
  星期六那天,兰草值日,回家迟了点。那时候正是阳婆快落不落,好耀眼的金色刺在临街商店橱窗上,折返回来落到了兰草的脸颊,她就眯着眼走,一会又背过身倒退几步走。可好,她差点撞上一辆停在路边的小车,机灵的兰草一闪,也就过去。她冲那车玻璃里面一扫,看到了一种奇妙的情景。真是怪了去,还是她们院儿住的那女的,正和个男的嘴对嘴……兰草走着走着,放慢脚步,她的脑袋嗡地一热,脚下走不动了,好想再回头看一会那情景,那个一下就让她浑身打激灵的场面,这样机缘巧合的私密事,干吗不再多瞧一眼呢?她不再向前迈步,而是轻手轻脚退回那车玻璃前,脸伸着,唇含着食指,眼发呆地朝着车里面凝视。她一时间浑身发热,想着这两个人的亲昵,也太不顾忌路人?可里面的人发现兰草如此呆呆看着他们,缓慢地分开,女的低眉杵脸,两颊微微泛了点红,男的却一脸怒焰地“咯噔”一下打开车门……兰草早大步小跑着回家去了。那实在是太让她难忘的一幕,兰草最后也没回过神:男人女人原来可以那样做?只是,那心驰神往的两个人,此刻早被深深地埋在了夜色下。庆幸的是,那女的与香味,就在她隔壁。
  小妹,干吗那样惊慌呢?第二天清早,女人倒洗脸水的时候,这样问兰草。兰草刷着牙,一摇一摇,说,我喜欢你的香味,我叫你姐可以吗?当然,我叫陈静,你就叫我陈静姐吧。兰草喊了一声陈静姐,就要急匆匆回屋。你们都这样忙?兰草说,爹妈要去菜市接菜,还要早点抢一个有利的位置,街头那么逼仄,去迟就怕没地方摆了。是啊,做点小买卖不容易,是得辛苦点。你呢?你是做啥的?兰草这样问陈静,女人笑了,良久不答。兰草妈喊她快点,要不迟了,兰草和她也作一笑,就回去了。
  3
  夏季早上,还是蛮凉快,曙光上来,沿街路边的树就会在薄雾间显出层次来。街市早就是熙熙攘攘,煺鸡子的那人围着围裙,将一个火炉点着,青蓝色的烟浸在雾中,一股股焦煳的味道,被行走的人带去更远的地方。还有卖水果的,小五金的,土产日杂,各味调料,干果核桃……连平素少有的看相算命的,也来了。
  兰草随爹妈到菜市场接上菜,再去那几天的摊位摆好,也就只剩下等着路人询问,这菜那菜咋卖,讨价还价都是分分角角,路来路过的人们买好菜了,也就悠闲走开。整条街,都是买主和卖主,星期天尤其人多点,兰草也可以帮助爹妈稍稍做一点。其实在这个问题上,爹妈不统一,爹说一个小女孩子家,到了菜市能做个啥,还不如待在家里多学会,跟来了,反而是累赘。妈却坚决要兰草来,孩子大了,能做就该让她做点事,哪怕只是跟着来接点菜也好,半前晌接好菜,再回去做作业不迟。
  兰草自己是想在外面帮爹妈卖卖菜,一个人待在家多闷呀。外面人多,兰草喜欢热闹地方。可菜摊儿安顿下来,爹还是不让她待在这里,催她回家。家里有钱你赶紧回吧,咱出门在外,不容易,爹妈好歹赚下点钱,再让贼偷去可划不来。爹这样耳语的时候,兰草眨眼点着头,她知道这都是爹妈的小计谋,大白天咋会有贼呢?不过,到底还是给唬住了。贼又不会偷谁告诉谁,兰草绝不想自己家里发生那样的事。
  菜市距家大概几百米,两站公交车,兰草从来不坐车,她步行。她看街市上人的脸,千姿百态,一人一个样,有兴奋的,有疲惫的,有麻木的,有痴呆的,有高昂着头傲慢走过的。这些人有男有女,有的西装革履,有的麻纱布衣。那些村里面来的靠打工过日子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要不就是穿着迷彩服,身上尽是斑斑点点的油漆,要不身边跟着个女的,也是粗手笨脚,刚从田地里出来似的带着股土腥味。兰草偶尔佩服自己的嗅觉,不知咋地,这样敏感。
  兰草觉得城里人套路深,见面有事没事基本一面笑,很虚的。那后面,不知道藏着多少未知的东西,没准儿他们里面谁就是个贼。
  回家这段路,路过一处湿地。这地方多像俺们村的南河湾呀。兰草觉得,这里和村里的南河湾真是太像了。南河湾长满了绿油油的水草,这里也长满了绿油油的水草,南河湾有几道小溪从水草下流过,这里也有几道小溪从水草下流过,南河湾的上空,偶尔有好多成群结队的鸥鸟吱吱呀呀叫着飞过,这里的上空也有好多成群结队的鸥鸟吱吱呀呀叫着飞过。情景太相似了,错觉让她再次陷入对村庄的留恋。兰草每路过这里,都产生一种别样的心态。她甚至会驻足一会,弯下腰去路边的小溪洗洗手,再掬一捧清凉的水扑在脸上,水滴仿佛渗透到脸皮的下面,那爽朗的快意,真的像又拉她回到村里的小河边一样。
  进门的时候,兰草鼻子先醒了醒,那香味儿也好识缘,应招而至。半前晌,兰草推测那家人应该早不在了。人都要生活,生活就得出去打拼,不做这样,也要做那样,手上有个事儿做,才能管得住一张嘴。这都是爹妈常说的。可不是,里面屋住的老两口,自他们来,也不见正常在过家,早出晚归,两不见日。听说他们在火车站的附近卖肉丸儿,挣的是天南海北过客的钱,几角几分,能不辛苦呀。而另一家,这会儿窗帘都拉着,门虽紧闭……却,为啥没上锁?兰草愣一会,轻手轻脚朝门口走过去。她想看看是不是真有了贼?同住一个院儿,隔壁丢东西了,邻居脱不了干系。兰草附耳听着里面,果然有动静。兰草就心跳起来,里面不仅有动静,而且还很大。兰草先听到了洗东西的声音,哗啦啦,哗啦啦,一股股香味儿从门缝溢出,弄得兰草浑身发紧,差点碰翻窗台一盆盛开的蒜莲花。过一会,好像是不洗了,听到有人在说话,声音很低,不知说什么。兰草屏住呼吸使劲听,也没能听出。她想找一个有缝隙的地方朝里面看,她想知道,是不是他们家的人还在?兰草就看到窗帘上有一个破洞,刚好一寸多长。这好像专为她偷看里面准备的,她就蹑手蹑脚,迫不及待地爬到那破洞上朝里面看去。她所以蹑手蹑脚,是那天看到陈静姐和个男的在车里的一幕,这会儿仿佛回光返照,她家里会不会又有个男的?……兰草不知怎么,老想着窥探陈静的隐私。
  窗帘吊着,屋里黑得像个地洞,她的心激动无比,却屏住呼吸尽量不使自己发出一丝动静。她甚至想起电视剧里面那些潜伏分子的样子,觉得自己好笑。但此刻不是发笑的时候,需要按捺住性子。此刻,她所期待的是陈静和某个男人的动作表演。她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的激情澎湃!过一会儿,屋里仿佛微亮了点,里面的景物隐约凸显。陈静蹲在地上,一丝不挂地仰面看那个男的,好像还在为他做着什么?   这是在干吗?赤条条也不害羞吗?他们的动作让兰草脸红耳热,心里的小兔子怦怦跳着都快要蹦出来。她从来没见过男女还能这样,只是那天才第一次看到陈静车上和个男的亲昵。这又是做啥?娱乐吗?兰草看到他们灰蒙蒙间都很惬意陶醉的样子,两个人四肢互相缠绕,脑袋使劲往对方的怀里钻,忽而陈静还后仰,仿佛疼痛难忍的表情。这阵儿,兰草虽为偷窥者,可为啥也会浑身燥热难耐?为啥也会腿软脚麻?为啥也会舌苔一口口地吞咽涎水?为啥也会眼前一黑却出气静若游丝?为啥明知跟做贼似的却就是想看下去看下去,就是不想离开?后来,后来怎么了?……兰草仿佛掉入了迷魂阵,她也不知道后来到底怎么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蹑手蹑脚离开的那窗口。她想象,后来一定还有更加美妙的情景出现,但失去理智的兰草,发现自己竟然出了一身汗的时候,内心开始做检讨:一个小姑娘,干吗这样偷看人家的私事?还是别让人发现好。可她又不想这样没结果离去……
  兰草到底是个护羞的女孩子,她还是选择了轻轻撤退。
  4
  暑假前半月,班里做期终测试,兰草掉队了。老师批评她,同学们也不理解她,眼神扫着她,她却浑然不觉,毫不在乎。
  你就萌吧你!
  小琦狠狠肩上拍兰草一把。兰草生气了,我又不是小猫小狗,萌个什么萌?
  别说了,下午课后去找李诺,两天了,她表姐出嫁,该闲了,咱直接去刀削面店,撮一顿。半夏过来,她肯定也想兰草敞亮些。这段日子,兰草确实够闷的。
  何尝不是?她被一股柠檬味儿笼罩。陈静姐这个越看越好看的女人,占领了兰草的内心高地,更让她感到神秘的是,她遇到的几次关于她的暧昧,令她再看到这个漂亮女人,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而且神思会出现短路。
  去上学吗?好早。
  兰草傻傻过去,陈静的问话她都忘了回答。这异常没被别人在意,都在自己的内心。街市嘈杂,只有匆匆而过的男女。上学放学,重复的日子依旧是男同学女同学。男和女的世界。兰草现在心里只想这个事。心间弥漫的,都是柠檬味。
  果然,李诺一个人在店里看店。她还正孤寂难耐,兰草她们的到来让她兴奋无比。
  喝点什么。
  木偶?
  当然。
  兰草被她们唤醒来,就说:酒,白酒!
  从来没沾过那白色液体的女孩,在兰草鼓动下,喝得天昏地暗,喝没了太阳,还在喝。
  我爷爷小时候说,我是男孩子性格,因为看我能喝酒。兰草端着透明玻璃酒杯,朝她的女同学炫耀。
  你倒说说,最近是不是有好事瞒着我们?小琦问。
  我正想跟你说,先喝。
  进城才半年的兰草,已经有点城里女孩的豪气了。她不仅学会喝酒,讲起陈静姐的事,也是眉飞色舞,“告诉你们,那柠檬香气,真的神了,只是她的声音和眼睛,我实在学不来。”
  兰草讲得太精彩,她们都被那柠檬故事给迷住了。
  哪天带我们去看看,好吗?几乎异口同声。
  哈哈哈……
  兰草终于侦查到“敌情”,她用小纸条传给李诺:明天下午两点半。
  一次她遇到个和陈静说话的机会,故意佯问:你身上那么香!陈静笑而不答。她们都在院前长着茂密豆角秧的菜园一侧刷牙。白色牙膏泡沫,顺着豆秧的藤子往下流,一些叶片和铁青色的豆花儿,被牙膏泡沫浸过了,有点蔫。柠檬,牙膏的味道载着兰草的心思,挤向所有可去的地方。
  我想知道,你用的牙膏是不是也叫柠檬香型?
  对,是柠檬味的。
  哦——
  我从小到大,都喜欢吃柠檬,就直接吃,跟吃橙子一样,吃进嘴里,是种清新的有点刺激舌头的酸。我喜欢刺激,所以身上老有那股味儿,不好闻吗?
  好呀,太好闻了!
  蘭草这样回答,陈静会意地笑了。
  难得一个周末。爹妈说,最近菜不好上市卖,嘱咐兰草就守家里,不要去帮着上菜了。这是巴不得的,李诺小琦半夏,一会就到了。兰草透过门缝儿看院里,菜畦里的菜,在细风下安静摇摆。这天,那男的肯定会来,陈静家也是,安静得像个古墓,却有幽幽的音乐飘溢出。两个孩子早被陈静送去姥姥家了。
  那个紧闭门窗并且挂着严丝合缝窗帘的屋,会飘出那般凄婉低迷好听的曲子。兰草爱听音乐,源于小时候乡下那一条离家不远的小河,河水除了冬天被封,一概稀里哗啦地流,河水撞击河床圆滚滚的石头,拍击河岸,会发出好几种声音。那声音还蛮有节奏感,像是常年都在演奏的一曲乐章。
  被兰草算准,男人果然如期而至,她忍不住轻手轻脚故伎重演伏窗屏息瞄去,眼珠子瞪得像一对水葡萄,鼻子头,浸出一层小水珠,一晃,竟会掉下一粒。原来她的肩头,什么时候多出只小手?都不知道。她轻轻回头,是半夏。另外那两个,小琦头侧着耳根,恨不得从门缝儿钻进去;李诺是,伏在另一个窗前帘子的洞下,也不顾那地方有一个不小的蛛网被她破坏。她怎么还小屁股给摇摆地动上了?像跳一支拉丁舞似的扭动着……
  满院儿柠檬味道,与缱绻悱恻的音乐糅合在一起。那一阵儿,兰草李诺小琦半夏,浸泡在仿佛洪荒愚昧情景之下,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了。她们的春心被点燃,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叫这些女娃嫩得像细雨下一朵娇媚的芙蓉呢。
  也就是她们整个儿沉到这柠檬味道里面不能自拔时,院儿的门闩哗啦开了。是兰草爹捂着个肚子回来。这天生意不大好,半前晌时,兰草父亲忽然叫着肚子疼,就吩咐老伴儿守菜摊儿,自己回家取他治肚疼的氟哌酸来了。农村人不兴浪费,其实菜摊儿对面就有药店,他不去买,非要回家取那几粒胶囊,原因是再有半月,那药就过期了。
  “这算啥光景?奶毛没蜕的片子们,都给我滚!”
  兰草爹一下就知道孩子们在偷看什么。他气疯了,赶跑兰草和她三个同学,又去踢几脚那家的门。
  “大白天啊!这还知不知道个廉耻?!”   兰草爹也许是自己脸上也挂不住,额头青筋暴起老高,捂着肚子回屋翻找他的药去了。街门后,兰草和她同学探着半个脸,还在偷看院儿的动静……
  5
  “这房没问好,原以为安静利索点,就行,没想到……”
  兰草爹吃饭时候直摇头,筷子敲了几下碗沿儿,声音很有脾气,不往下说了。他后悔选租这个院子,其他都好,就是邻居女,肆无忌惮往家里领男人,想起来都没了胃口。兰草爹现在甚至有点后悔进城,一开始信心很足,觉得做个小买卖没有多难,可现在菜卖不出去,每天进的货除了本钱,也就剩个生活零用,照此下去,怕连村里的收入都不如。可说到邻居女,妈却一脸的无奈,炕中央坐好锅,两手去围裙擦着,倒也坦然,你再问其他的,就不会那样么?现在的人,没谋你害你算计你,就不错,咱能将就将就吧。
  兰草自从被爹呵斥,规矩了不少。上学放学,话也在家少了。兰草像偷了别人东西似的,走路都有点鬼鬼祟祟。她肩着书包,从院儿走过去。院中间的菜席,青豆角终于成熟,一嘟噜一嘟噜地挂在柳木树枝架上,看去好丰盛饱满。兰草驻足一会,见陈静姐俩孩子正菜畦边儿玩小虫,就问他们,干吗不回家?他们说,妈做事,不让回去。于是,一切按部就班,各自该干嘛干嘛。
  假如就这样,日子也会在乏味中平静度过,可惜不是。忽一日,兰草觉得陈静家不对劲,门上挂着大铁锁,外面窗帘也是严严实实。一天,两天,几天……陈静是不是搬走了?却不见她翻箱倒柜折腾东西呀?
  那一段,她的那些同学们也不多问她什么,仿佛都在随着时间培育年龄,一个个的开始郁郁寡欢。
  陈静走了。
  兰草体育课的空闲和半夏说,陈静姐不在了,可能是走了。半夏嗯一声,木头般走开。陈静姐走了,她可能永远不回来了……兰草又和李诺说,和小琦说,甚至和其他要好的同学说。
  “誰是陈静姐?她走不走,跟我有半毛关系?”
  小院儿的豆角,还是一嘟噜一嘟噜挂着,满院的柠檬香,却不再有。兰草失落得一塌糊涂。转眼就快临近伏天。
  某天,家里来了个打听陈静的人,是一个白发苍苍穿一身褪色灰布衣服的老婆婆。她说她从乡下来,是专门找陈静来的,四五十里路哩,好麻烦哦,光车就倒了好几趟,却扑了个空。她是一个蛮能说话的老人,面部表情和手势关照着所有听她说话的人,身子边说边摇,有点喋喋不休。后来她竟哭哭啼啼起来。
  她说:你个二婚头,原来都是我打发儿子要了你,你咋说断,就跟我们断了?
  兰草刚巧回家,书包没顾上放下,就立一旁听老婆婆的述说。
  原来,陈静头一处婆家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她有点不如意,非让丈夫去煤窑下坑,不料却遇事故没了。后来,她把赔偿全留给公婆,自己带孩子找下第二处,就是眼前这老婆婆的儿子,人倒很好,性格也算合得来。那几年,村里去外面打工的多,大都新房小车发达了,馋人眼,不甘落伍的陈静还是让丈夫去外面打工了,却一走十几年不见踪影,家里俩孩子读书,多病的公爹也要钱。陈静无奈,告别乡下来城里做工赚钱。她甚至期望丈夫某天发迹了荣归故里……可惜,草枯花落一年又一年,没盼回男人,自己却沦落成个遭人唾弃的风尘女。
  “她人好吆!儿子没在家这几年,都是她给我拿钱,救济老头儿的命。我虽骂过她扫把星,妨夫货,她也没计较,现在倒好,没吵没嚷,她就没声没息地走了啊!跑了路啦!不管我们的死活了!老天爷呀!我该咋办呢呀?”
  老婆婆临走,两手紧紧搐着兰草爹妈的手,嘴唇角还有收不住的涎水落下。
  “您老到她回来了,一定规劝规劝她,就说我老婆子找过她,让她回趟家,千恩万谢!我们都老不死的,儿子不在媳妇再一走,就真的没法活了!”
  灰白的身影颤出院儿,兰草和爹妈怔在院里,好久都没动。晚上吃饭,他们一句话没说,吃完收拾好就睡了。
  有的事就那么奇巧,这些天兰草上学放学,走在路上总想陈静姐和柠檬。一条迷茫的街道,没了陈静,没了柠檬;回到家里,院儿也是没了陈静,没了柠檬,这个世界没了陈静和柠檬的味道,好像一下没了好多情趣。偏偏这时候,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陈静姐!
  兰草紧跑几步,追上她,“真的是你?”
  陈静回头,见是兰草姑娘,淡淡一笑。妹子,我不在那儿住了,搬回妈家,把孩子安顿好,就也去外面打工了。
  “为什么?”
  陈静说,一大家子,得要人养活呀。
  那天老婆婆还去找你了,她说,很想你。
  不是想我,是想我拿钱来抚养他们。
  街上飞驰而过的车子,搅扰得她们听不清对方的某一句话。
  陈静说,我不会不管他们,所以要去找事做,咱这儿不好找钱,得去外面。
  陈静说,其实我很矛盾,自己一边在犯罪,一边在救赎。不知将来会去天堂还是地狱……
  陈静若有所思,她更像自言自语。
  我不是个好女人,你回去和婶叔说,住的那段时间,有打扰的,原谅我吧。
  哪里呀!我们都很想你!要不你还是住回去吧?
  ……
  陈静摸摸兰草的头,看着她。过了一会,她说,妹子,好好读书吧,将来能出息,不要像我,无论做什么事,都是为别人着想活着。
  陈静拍拍她的肩,就走了,消失在街头的人群里。从此,兰草再没见过她。
  兰草一下变得沉默寡言,不久,就是一个漫长的暑假。那段日子,梅雨涟涟,爹妈也不误去市上卖他们的菜。屋内,兰草独自侧身躺着。她的胸在渐渐变大,心事也多起来。她留恋家乡,回味许多过往的事情。那些内容,免不了会有陈静。她就想:陈静姐的孩子呢?都好吗?她的丈夫是不是个负心汉?也许他早就不在人世了?难道她真的是个“妨夫货”……
  兰草去窗前站着看外面的雨丝,院儿菜畦让雨浸得稀泥泛滥,浓重的泥腥气透过每一个缝隙向屋里挤进来。
  院儿晾沿上有一个雨水积成的小水塘,水面被雨点砸着,一环一环向外扩翻,像极了一个个扣子,扣住兰草的目光也扣住她心里一阵阵涌上的柠檬味。
  她下意识摸起一把伞。她忽然想去附近超市买几个柠檬回来。她要学着陈静姐那样,直接剥开吃。现在,萦绕在兰草内心的柠檬像是隔了一条河,她好想走过那条河抵达彼岸,尝尝现实中的柠檬,与陈静身上的味道,是不是一样。
  【作者简介】 张全友,山西朔州人,作品在《中国作家》《山西文学》《山花》《清明》《芙蓉》 《黄河》 《飞天》等刊发表。出版小说集《阡陌》等。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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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在上海地区分不同土壤类型,连续两年多点采样、分离,对作物土壤线虫的优势种类及其分布进行调查,对影响土壤线虫的生态因子及其线虫与西瓜枯萎病的关系以及防治进行了研
1  五年以后,当要强同其他四个革命同志一道,被五花大绑着押到药王山那个后来成为西北著名烈士陵园的山洼洼时,她脸上始终带着微笑。  一个两米见方的大坑已基本成型,足以埋下五个“共匪”,可行刑的长官依旧在一旁抽烟、说话。谈笑风生的长官们似乎忘记了接下来就是一场惨无人道的杀戮,也忘记了身后有士兵正在挖坑。  这是一次秘密行刑,虽然一如既往的残酷,但毕竟因其隐秘性而缺少杀鸡儆猴的意义,威严的仪式更是多余
期刊
水稻褐变穗是我国水稻的新病害,遵循Kochs法则,参照Ainsworth分类系统,确定了水稻褐变穗的病原菌是链格孢(Alternariaalternata(Fr.)Keissl),属半知菌亚门、丝孢纲、丝孢目、暗色
非洲是贫穷的,但也是美丽的。津巴布韦奔泻千尺的维多利亚大瀑布,赞比亚流光溢彩的赞比西河,斯威士兰山峦叠翠中世界上最小的国际机场,坦桑尼亚那座曾被海明威描述过的乞力
本文以烟草根结线虫为靶标,通过系统筛选,获得了其代谢产物具有高杀线虫活性的菌株snf0407009。对菌株snf0407009的生物学特性、发酵条件及其代谢物中活性物质的杀线虫活性和抗
把新闻舆论工作提高到一个新水平徐光春1996年是实现“九五”计划和2010年远景目标纲要的第一年,如何使我们的新闻工作在认真总结经验的基础上,不断研究新情况、新问题,进一步增强党报的
去年9月初,广州中医药大学一名新生报到后因家中贫困不辞而别。此举牵动了广东省高教厅、广州中医药大学以及羊城晚报的上上下下。羊城晚报从9月15日至21日在头版作了连续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