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常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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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这次写了一个死傲娇的公主,上次看到动漫里最喜欢的属性是傲娇,相反现实中的傲娇却很招人讨厌。哈哈,我无论漫画还是现实,都喜欢开朗善良狡黠可爱的女孩子!所以,大家平时还是适度傲娇好啦,能够原谅你的只有最好的朋友和爸爸妈妈了。
  一
  母亲从生病以来就不曾生气,这一次却暴跳如雷——她浑身发抖,断断续续地骂完人后,又咳出了一摊血,全因有个叫吕催的老家伙要来见她。吕催我认得,他是中原皇帝身旁的权宦。皇帝很小,他很老,因此比皇帝多了数倍的经验与智慧。
  在母亲很小的时候,他也像带小皇帝一样手把手带着她,母亲是作为王女和亲到我们东胡的。
  母亲才三十七岁,但她快死了,所以吕催放下他们中原的勾心斗角风尘仆仆地赶来。虽然我是东胡一族的准世子,也不能从天神手中抢回母亲的性命。
  “小冬,你听过外面那些女人碎嘴,她们一定说过我早些年的时候被一个冯姓将军欺负了吧。”母亲问我。
  我蓦然惊顿,不敢说是,也不能说不是。外面女人的话脏得多,我甚至知道,这些话的源头是从父亲口里传出来的。他酒后怒气冲冲,对母亲曾遭人侮辱清白的过往一直心怀芥蒂,也因此冷落了母亲十二年。
  “那个时候,姓冯的对我无礼,我跟谁都没说,但是我不止恨他,更恨吕催。吕催一心辅佐我做女帝,他要报仇。他一定知道这件事,但是他什么也没做。”母亲说。
  我突然理解了,母亲从小在宦官吕催的照料下长大,吕催就像她的父亲。可是,我的父亲会在我被鹰儿抓伤的时候一箭射下它,吕催却没有保护母亲。
  “万一他不知道呢,为什么您不告诉他,只要您告诉他……”我急忙说。
  母亲的眼神仿佛熄灭的光,灰暗落寞:“我怕他不信。”
  我拔腿就走,涨红了脸想将这件事告诉吕催。母亲着急喊住我,我一回头,发现她竟然急红了眼,眼眶里的泪珠打着转,她勉强一笑:“我更怕这件事是他计划的,他想拉到军中势力。如果他说不信,或者说活该,那会更让我伤心。”
  我握住了母亲的手,心中也对吕催生出怨气,于是驳回了吕催要见母亲的请求。他不肯走,又来找我,老人平静的外表下渗出阴鸷气息,仿佛一座永远摸不清什么时候爆发的火山,又像林中耐心蛰伏十分狡诈的老狼。
  我想起母亲说过的那个问题,为了讨回公道,好好羞辱他一番,我说:“听闻中原那位冯将军如今权柄在握,生了四儿一女是吗?”
  他在闭目凝神,了解我的用意,忽然睁眼,开口说:“我不信。”
  他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但是他说:“将军是我的好友与同乡,我虽然身如草芥,滿朝文武无不鄙夷,但将军一直与我交之甚好,我敬重他,他不是会做出这等事的人。”
  我又气又冷笑,辩解说:“当年中原与东胡边境起纠纷,父亲率军前去与冯将军对峙,当晚冯将军便在自家营帐中提起此事,他都亲口承认了,你为什么不肯信?”
  “世子,您并不了解您的母亲,”吕催冷冷盯着我,“我太了解那个孩子的心性了,她是故意的。我从未想让她成为君主,是她要做君主,她心中怀着复仇的念头,想烧死京都那些世家,是她毁灭了她自己。”
  我见他如此空口污蔑母亲,忍无可忍,扑身上前一拳又一拳地打他,为母亲消气。
  傍晚,我回到母亲的房中,我的五指关节破了皮,掩在身后,冲她咧嘴一笑。潮湿气息浓重,昏暗的光线移到她苍白脸庞,我跪在床前,说:“我问过吕催了,他说很对不起您,当年他是真的不知情。我看他悔恨极了,一点也不像骗人的样子,如果当年您告诉他,他一定会出头。”
  “是吗?”她的睫毛微颤,我坚定地点点头,她缓缓弯起嘴角。
  母亲去世在这个晚上。
  二
  吕催执意要将母亲的遗体运回京都安葬,父亲默许了。但我不放心,要与吕催一路同行,亲自护送母亲的棺柩。
  吕催并没有因为我打过他而怨恨,这样的人最会收敛,他总穿一身黑色圆领窄袖袍衫,清净肃穆,脸上是和蔼的神情,但我远在东胡都知道他的残忍事迹。
  有一晚,他说要与我做个交易,他将母亲年轻时候的事情告诉我,我把母亲待在东胡的事情告诉他。然后,他摸着我的头笑着说:“先别拒绝,你刚丧母,我刚丧女,都一样。”
  吕催将母亲唤作他的女儿,这话也只敢私底下说,因为他是宦官。即使再权势滔天的宦官,也是乱席一裹死后没人上香的阉人,而母亲是王女,她的生父是天子,就算他怎么陪伴母亲,也不过是跟久了的老狗,我对他很是轻蔑。
  吕催一开始侍奉的是陈皇后,陈皇后对他有救命之恩,于是在陈皇后受奸人诬害,发狂死去后,他偷带陈皇后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一路逃出皇宫,逃到了大漠。
  母亲名叫常均,是吕催起的名字。实际上那时候常均已经八岁了,据吕催自己说,他先是抱走了常均的胞妹,却怎么也找不着常均,常均亲眼目睹了母亲惨死的景象,将自己关在一个木柜里。吕催打开木柜时,瞧见这个女孩儿的眼神,仿佛打猎时被围困想殊死搏斗的小兽,他那时知道,陈皇后的死是常均心中难以磨灭的阴影。
  陈皇后的死也是吕催的梦魇,但他于青砖上磨破的指尖,磕破的额头,失魂落魄的眼神,在面对常均姐妹时统统掩好,孤身带着她们前往大漠。
  吕催的声音极其沙哑,因为他为陈皇后痛求了那些人一夜,彻底喊嘶了嗓子。
  他们三人在大漠居住了十年,常均聪慧孤傲,一直以来对吕催颐指气使,她始终将自己当作公主,将吕催当作奴仆,而常均的胞妹却截然相反。那孩子叫蛰蛰,天生智力缺陷,是个小傻子,她只懂得谁对自己好,她管吕催叫“爹爹”。每回她这样喊,常均就会打她嘴巴,说:“我们爹爹是天子,不是这个人,你越喊只会教他折寿。”
  蛰蛰不听她的,到后来常均也只是怒瞪一眼。
  有时候吕催出去骑骆驼为大漠的旅人引路,一走是半个月,回来时为她们带回一包袱新奇的玩意儿。这种时候,蛰蛰脸蛋红红,眼眶也红,扑上去喊爹爹。吕催总会问蛰蛰过得好不好,从吃什么饭到有没有洗脚,只不过这些,他从不曾问常均。   常均明白大漠凶险万分,吕催每次出门都有可能不再回来,她也会夜里辗转担忧安危,但她说也只说:“怕奴才死了,再没人侍奉我。”
  后来,回到王宫的吕催与常均大吵,常均恨恨地说:“一次你从沙漠深处回来,说好险好险,沙暴凶猛,再差一点就见不到蛰蛰。就冲这一句,我也要记恨你终生。”
  恢复了名讳的天下人的公主,内心深处最怨恨的是这句话。谁知道当年她仿佛无所谓的冷笑,有几分是真心。
  常均长到十八岁时,不愿再与吕催住,有人家来提亲便应下了。那家儿子模样俊美,却行迹放荡,但常均只为了离开吕催,不听劝管。
  直到蛰蛰惊慌失措地跑回来,她说她推了那个男人,将他淹死了,他们回京的日子就到来了——这次是不得不回京,吕催要护下蛰蛰,就得找寻旧年势力庇佑。
  “其实,那个男人不是被蛰蛰杀死的,是你的母亲常均。”吕催这样对我说。
  三
  吕催一直注意着常均的眼神,都过了十年,她的眼中时常还会出现当年吕催打开木柜那一刻所见到的狠毒。他知道她从未忘怀,京都逼死陈皇后的世家都在名单之中。
  蛰蛰之所以找那个男人,是因为她不愿常均离开自己。她单纯而固执,扯着他的袖子一遍又一遍地说:“不准常均跟你走。”
  那男人被她弄得烦了,开始口不择言,骂得不解气,又瞧见月光之下蛰蛰脸庞玉白,五官秀美,一把抓住她的手,就往她身上凑去,于是蛰蛰推开了他。他背后正是深河,脚底踩了软泥,身子滑倒,摔在了水里,蛰蛰不管他扑腾,害怕得掉头就跑。
  当时,那男子并没有淹在水中,他抓住了岸边一根枝条。是常均从树后走出来,蹲下身,平静地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然后他沉到水底,被急流卷走。
  吕催之所以知道是常均做的,因为唯一的证据是岸边湿泥中裹着一支玉钗,而玉钗是男子交给常均的信物。吕催知道后立即质问常均,她却毫无愧疚地承认了。
  那之后,吕催想通了常均的计谋,她知道吕催绝无可能带她们回京都,只能用这样的方法逼他。吕催果然被要挟住了,为了护下两人,他找到当年陈皇后的嫡系势力冯将军。冯将军这十年一直被打压得抬不了头,听到奉公主回宫的事,与吕催的想法不谋而合。
  “你在撒谎,”我重复了一遍,“你在撒谎,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
  母亲痛恨吕催至深,从小她给我讲故事总会绕到这件事上面,她说的什么姨母跟玉钗,幼年时零星的记忆在此刻与这些片段连接起来。我始终忘不了母亲絮叨完,双目张得圆圆地望着天空,灰心失望,唉声叹息的模样。
  杀了那男人的的确是常均,但是她对自己的未来夫婿下手,并非是要逼呂催回京都。原因很简单,因为那个男人想要欺负蛰蛰。她看到他的手捏住了蛰蛰的脸蛋,另一只手在她腰身摸索,所以后来她掰开了他的手指——他抓着救命的枝条的手指。
  “蛰蛰是公主,那是亵渎一个公主的代价。”
  常均可以肯定的是,她并没有将任何东西遗漏在地上,她一向是个警备心强烈的女人。她记得清清楚楚,她将那支玉钗保管在木屉里,从未戴在身上,但是那支玉钗却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了湿泥地上,只能是有人故意放进去的。
  “我早该猜到的,是吕催,”她说话间眼睛里有看不清的情绪,那大概就是心死,她又笑了,“一定是蛰蛰回家告知经过,他折返将我的玉钗放在湖边。他思虑周全,怕护不下蛰蛰,总之,我一向与他不对付,他恨我是应该的。”
  吕催听到这番话沉默不语,终于,他罕见地唇畔有肌肉抖动:“玉钗并不是我放的,她以为我要害她吗,她竟会以为我害她……”
  “母亲当年也并不想回京都。”我说。
  我想,或许是当年蛰蛰姨母拿了常均的玉钗去找那个男人,要将玉钗还给他,玉钗是从蛰蛰身上掉落的。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眼前这个老人,但是他眼中的悔恨真切,这不是我最后一次在他身上见到这样的眼神。
  四
  自从常均暂住到冯府后,冯将军便对她嘘寒问暖,这个大她十几岁的男人是别有图谋,他在战场上对于敌人来说很棘手,不仅因为十足勇猛,还有狡诈的心机,他对于常均有着自己的盘算,他要将这个王女牢牢把控在掌心。
  常均的冷淡态度在他眼里是故作姿态,每回眼神对接都让他沾沾自喜,白日里侍女将常均的绣鞋不小心遗落在门槛一只,他踏进常均的院子正好捡到,常均嫌被他沾过腌臜了,扭头不要,他以为常均有意赠送,他日思夜想,是常均爱上了自己。
  于是,他抚摸着嗅着她的绣鞋,趁天黑时潜进她的小院。这本来就是他的家,自然毫无阻拦。
  第二日常均未出门,傍晚时她跌跌撞撞地来到大堂,披头散发,面色惨白,府里正宴请客人,她将目光放在了躬身站立在一旁的吕催身上。曾经他是皇后身旁的总管,众人热络拉拢他,而今他什么也不是,他做奴才做惯了,伺候人上手得很快,恭敬得恰到好处。吕催知道虽然冯将军表面上说是自己好友,但朋友之间并不是平等的。
  眼前的那个人,比她更为卑微,他连自己都护不了,要怎么护另一个人?
  常均喉头滑动,又看向了主座上的冯将军,终究什么话也没说,掉头离去。
  “他不知道我当时受了什么伤害,或许他知道,但是他什么都不问,要是蛰蛰,他一定会问的。我在心中拼命告诫自己不要说出去,我知道那会是一个彻底让我伤心的答案,”母亲说这些话时不像个母亲,而是街边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他会铁青着脸,会不相信我,对我生气,所以我永远也不要知道他的反应。”
  吕催与我的马车在三个月后抵达了京都,我才知道,原来京都的百姓如此畏惧憎恶他。传言不虚,他是恶宦,欺哄小皇帝,打压忠臣,暴敛财物,他的手段更狠辣,自创的刑罚让人毛骨悚然,没人愿意与他作对。
  本来是母亲大殓的日子,吕催却对我说,他有要事去办,后来我才听说他去做了什么事。
  冯府一门的惨烈下场震惊京都,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件耸人听闻的事。那位冯将军战功显赫,朝政上也无出错,是国家重用的良将,即便如此也难逃吕催的迫害。他在一个月前就开始着手布网,由一件小事弄成大案,构陷冯府。   冯家满门被诛杀殆尽,四个儿子被吕催施了阉刑,打为奴籍,一个女儿在众人面前被乱棍打死。
  “当年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好友,可是不少人给我透风,说你到底只将我当个阉人,现在你儿子也跟我一样了。”吕催发出桀桀的古怪笑声。
  “倘若因为我早年辱骂你几句,你便记恨至今,无耻小人吕催,你杀我剐我,凭什么殃及妻儿?你竟对他们下此狠手,我的孩子何辜!”冯将军双目泣血,痛苦到极致。
  “无根之人自然不懂。”他面容哀恸,却哈哈大笑起来。
  紫电闪过,一道惊雷打下来,那天下了好大一场雨,将街道上冯家的血与怨气都冲刷尽了。冯将军抬头,笑声戛然而止——那个老人背对天雷,宽大袖袍被风鼓起,眼睛闪着秃鹫的光芒,仿佛死神。
  吕催双眼布满血丝,双唇颤抖着,俯身在他耳边问了一句话,冯将军瞳孔皱缩。
  “你的孩子是孩子,我的孩子就不是了吗?”
  五
  吕催向我说常均进宫之后的事,他当年无缘无故带着公主逃走,是重罪,但是陛下并没有降下责罚——他知道吕催是得了陈皇后授意,他对这个女人心怀愧疚,讳莫如深。
  中原与东胡不睦已久,陛下打算派一名宗室女前去和亲。我的父亲正是当时东胡的世子达赤,他面容清俊,强悍聪凛。即使我见识到了后来父亲对母亲的冷漠,但他确实是真心爱过母亲的。
  他不顾常均的推脱,背着她走在街市人群中,日头煦煦,暖洋洋地拂扫在他扬起的脸庞。但让他感觉到痒意的,是常均捧起的几枝杨花,和软金细纱的袖子。
  他第一次见常均,是在接风宴席上。常均之前与吕催吵了一顿,所以整场宴席下来都冷着脸闷闷不乐,他笑着似乎无心一问:“你为什么在哭?”
  她没有流一滴眼泪,但他仿佛看透了她的心事。
  陛下乐意常均前去和亲,他早对东胡有收服之意,此次和亲不过是缓兵之计。他对常均承诺,不出三年,中原会踏平东胡,然后接她回来,将帝位留与她。
  吕催大反常态地阻拦,但常均铁了心。她并不如何爱达赤,她只知道这是自己的机会,远离一切的机会。吕催不懂,他只当常均将陛下的诺言信以为真,图谋帝位。
  “娘娘死前将你和蛰蛰托付给了我,她只信任我一个人,我无法对不起娘娘。陛下若真与东胡开战,那时你该如何自处?”他不仅拿陈皇后说事,还抹黑她的未来夫君,“达赤性情刚烈,你苛刻倔强,他会容忍你一时,绝不会忍你一世。”
  常均当时深深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中的怨恨、失望、厌倦,让吕催在后来的岁月中一直浮现眼前。
  呂催这辈子唯一栽倒在常均手上,她对他的陛下说出了埋藏多年的秘密:“母亲不是死在任何人手上,是被吕催杀死的,我亲眼所见。”
  吕催没有否认,因为确实是他杀死了陈皇后,京都刘、魏两个世家不过将陈皇后逼疯,而哄她喝下毒药的是吕催。
  也没有任何人诬陷陈皇后,她本来就是人人诛之而后快的毒后,吕催是她的锋利爪牙。陈皇后用少女的鲜血保养容颜,她在位七年后宫无一人有所出,导致皇家子嗣凋零,她的母家仗势杀人,告到京都来全被她压下。
  这些事实,只有一个人不信——是皇帝,他深爱陈皇后的绝美容颜,对她言听计从。陈皇后死后,他不能对民心拥护的刘、魏两家动手,如今得知杀死他爱妻的是吕催,极怒之下要亲手斩了他。
  比起蒙蔽自己内心的皇帝,吕催一直都知道陈皇后在做什么事,但只要她开口,他必定默默为她做到。
  “我想着就这一次,这一次让娘娘开心,下次我一定劝阻她,可是不知不觉,我已经做了太多错事。娘娘说我是她的亲人,谁都会害她,只有我不会,她在临死前将两个女儿谁都没有托付,只托付了我。”吕催跪在大殿前静静地说。
  “娘娘是我的救命恩人,她未出嫁前是个坦率真诚的女人,我见过的最好的女人。大雪天我爹被讨要赌债的人打死在街头,娘守在街头三日哭瞎了眼,他们要拉她去窑子抵钱,官府来了人也不管,我三日都未进粒米,是娘娘打马路过,一鞭子抽散了那些恶霸,她说我太可怜了,让我跟了她。人人都骂她脾气坏,可她从来不打我,人人都喜欢她的美艳,可我只仰慕娘娘这个人。”
  “杀了娘娘,是我一生中为报答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他抬头笑道。
  六
  皇帝的刀架在吕催的脖子上,最终是常均为他求情。她并不是单纯要帮吕催,在这之前,她对吕催说:“我心中一直记挂着你的恩情,你养我十多年,而今我求陛下留下你的命,算是一笔勾销,各不相欠。你再也不要提及从前,再不要插手我的事。”
  她一字字说完,神情淡漠,摆正了肩头,拿出王女高高在上的姿态,吕催在她眼中看到了得意。
  常均在东胡的第二年生下了我。吕催始终相信她会回来,他觉得她想要帝位,想要为陈皇后复仇,所以在陛下的大军侵入东胡之时,就是他们再次见面之时。所以,吕催与当年的外戚势力勾结,交好颇有战功的冯将军。宫中刚出生的小皇子格外喜爱他,这让吕催顾虑重重——若有了小皇子,常均便绝无可能称帝。
  天子看出了他的企图,但他有心无力。他已五十二岁,突如其来的大病摧折他剩下的岁月,吕催每晚为他送去吊命汤,保着他最后一口气。天子明白,吕催还对常均抱着希冀。
  天子本来有雄心壮志,想开拓疆域,征服东胡,如今他改变了心意,他要吕催死。因为吕催是他的燃眉之急,是他的内部毒瘤,天子十分担忧在自己死后,吕催会残害小皇子。
  吕催接到了指令,他将带着一队人马前往东胡接回公主常均,然后中原就会与东胡开战。他异常高兴,以致于没有嗅到其中的杀机。
  “我到如今才知道,常均跑那么远不是为了帝位,而是为了离开我。”吕催说。
  吕催很容易就得到与常均见面私谈的机会,他说:“陛下准备对东胡动手了,达赤骁勇善战,谁都不能击败他,但是你可以。你是他深爱的妻子,谁都不会想到你会在他熟睡之时,用簪子凿开他的脑袋。”   常均听到这些话并没有恼怒,她平和了许多,明确地告诉他:“我不会这么做。”
  她领着我给吕催瞧:“这是小冬。从前我们一起住在大漠,我很想念冬天,所以给他取这个名字。我眉眼一点也不像母亲,但是小冬很像,他长大了会是个俊美的男子。”
  常均竟然对吕催笑了,她静静地说:“我已经原谅你了,因为我有了儿子和丈夫,已经不再需要你了。如果你夺走我的一切,我一定会亲手掐死你。”
  常均变了,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古怪阴恻的少女,她热切地向吕催询问蛰蛰的近况,还会不冷不热地关心几句他的身体,而吕催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与失落。
  他宁愿她痛恨她,因为爱的反面并不是恨,而是彻底的释怀。
  吕催当晚决定离开,他不会强人所难,他知道常均是真的过得很好,知道这一点他便安心了。但是剧变也发生在当晚,达赤接到了中原皇帝的密令,诛杀吕催!
  七
  “我后来回到了京都,才知道陛下曾下令让达赤将我射杀在东胡。不过达赤的阴谋没有得逞,我安全回到京都,对陛下说,您是时候死了。”吕催向我说。
  天子不甘地咽气,小皇子由吕催辅佐为帝。吕催见到常均的最后一面,是她为人妇为人母温柔的一面,他决定此生不再打扰她。
  “可是我没想到,常均竟然先我一步走了。”他说。
  作为交易,我要将母亲在东胡生活的事情告诉他,可是我不说——那些事情不能说,说了吕催会发狂。
  从我五岁起,母亲与父亲经常吵架,我好几次从父亲眼中看到杀机。母亲规劝他喝烈酒,他竟然将酒杯擲到她的额角,习武之人力气大,母亲的额头顿时血流如注。他在宴席上收了两个舞女,瞧见母亲不高兴冷着脸,便有意嘲弄她,可是母亲不以为意。他却越说越生气,一把抓起她推出去,当晚母亲是一瘸一拐地来我房间的。
  我问母亲是不是父亲伤的她,她摇头,说父亲是想杀了她。
  他们最后一次大吵,母亲摔碎了所有能摔的东西,而父亲将一把刀扔在她裙边,叫她滚回中原。侍女哭着来找我,跪下求我:“世子爷,你快出去看看,大王要杀了夫人。”
  我急忙赶到,扑身上前阻拦父亲。父亲用世间最恶毒的话形容母亲,他边说边冷笑,我在想,一个人怎么能这么恨一个人,他如果真的这么恨她,为什么又在营帐内偷偷地流泪?
  母亲在东胡的十几年,过得实在太难了。
  “你这个小东西,想耍赖吗?”吕催问。
  我就是在他面前耍赖。
  第二日,我便准备回东胡。出了关口,听到消息说父亲将母亲的名字从族谱上抹去,换上了其他女人的名字,我有不祥的预感。果然没多久,我们便被吕催的人马追上了。
  此刻的吕催与之前的慈爱截然不同,他面容阴毒,像是做决定铲除冯家前的神色,这才是真正的他。他将我关押起来,说:“达赤让我丧女,我便让他尝尝丧子之痛。”
  他知道了一切,达赤修改族谱彻底激怒了他,他上书皇帝,说达赤蔑视皇权,侮辱王女,请求带兵讨伐。小皇帝以为跟在自家御花园骑马打仗一样,想要亲征。
  我被当作俘虏,引诱父亲上当,父亲为救我果然率军来了。小皇帝连败了两次,惊慌失措,他要放了我,但是吕催不准。下面有人不服他,被他斩杀于三军阵前,这个老人铁了心,要与父亲死决。
  吕催一手提剑,一手提我,冲对面马上的父亲笑了一下。父亲望着我,皱眉说:“吕催,小冬不只是我的儿子,还是常均的儿子,你想下了九泉,还被常均怨恨吗!”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的喉咙涌出粗嘎难听的声音,“我就想为常均讨回公道。哪怕她恨我,我也想让她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只要告诉我一声,我就会保护她。”
  人生最遗憾之事,对于吕催来说,莫过于此。
  八
  吕催这些年来一直反复做一个梦,他不过离开了陈皇后四个月的时间,替她去南方处理家族纠纷,一回来就发现她精神失常,像只猫一样瑟缩在大殿的角落。那场铲除妖后的行动还没有平息,她一见他就流泪,说她害怕极了,总是赞美她容貌的丈夫远离她,两个女儿被人夺走。吕催不敢置信又心如刀割地问:“娘娘,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而今,他按照陈皇后的遗嘱说要照顾常均一生,却离开了她十七年,任凭她在东胡叫天不灵叫地不应,让她挨打受欺负。一想到这些,他难受得五脏六腑都要裂开了。
  “我昨晚又梦到我的常均扑到我怀里,她喊我爹爹,边哭边跟我说她其实过得很不好,要我接她回来。我摸着她的头说一定会为她出气,夷平东胡,揪出那些人,叫他们后悔。可我梦醒来,蛰蛰问我姐姐什么时候回来,我才想起常均已经死了。就算常均活着,她也断然不会跟我说这番话,她从来都是打落了牙往肚子吞。我的常均为什么只肯在梦里对我哭啊!”
  这个老人竟然在阵前落泪,他揪着我的衣领松了些,三军肃穆地注视,他抬头说:“我今日,只想将你们屠戮殆尽,让你们也体会到我的切肤之痛!”
  我见准时机,想从他手中抢过剑,他一侧身,将剑身更加贴近我的喉咙,已见一丝血线。父亲目眦欲裂,声如洪雷:“你放小冬回去,我的性命你拿去!”
  我怎能容忍父亲因我丧命,转头冲吕催怒道:“你说你伤心,我与父亲的伤心不少你一分一毫。你说你一定要杀人,你最该杀的是你自己!陈皇后之死也全是因为你,是你纵容陈皇后的恶行,是你宠坏了母亲!”
  吕催的剑不再上移,他怔怔地看着我,是他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都宠坏了,是他一手摧毁了她们。倘若他全力劝解陈皇后,事情不会到那一地步;倘若他及时与常均沟通,常均不会早逝,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正恍惚着,从他背后飞来一支箭,是从军队里某个角落发出的。手持弓箭的小兵当年是京都某户高门子弟,被他全家流放,这次拼死也要杀了他。
  吕催没有惊讶,仿佛他早已知道背后会有箭射来——就算不是那个小兵,还有其他人,朝中众臣想要他的命很久了。   他缓缓倒下,有人震惊这头老怪物也会倒下。他眼神空洞,泪满眼眶,他只是个平凡的老年丧女的男人而已。
  “常均不是个好妻子,不是个好母亲,也没有尽到做公主的义务,小冬,我替你母亲向你赔罪。我早就对常均说过,她这么阴晴不定,争强好胜,别人不会原谅她的,可是父亲总能原谅她。我多想让你们再宽容她一下,常均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她小时候听话可爱,喜欢背书和射箭,说什么都头头是道,又最会体贴人,对我这种奴才也很尊重。我被核桃壳割破了手,她送我小手帕;暑天里我又累又热,睡过去一觉,她用扇子为我扇风,直到她发现她平时亲近的人竟然合起来要害娘娘。”
  “常均其实是个好孩子啊。”他喃喃。
  九
  吕催被及时救下,但他的身子彻底垮了。朝中开始对他进行清算,他被整治了一年多,所有人都知道他活不过春末,于是假仁假義地送他回故乡。
  我第二次踏进京都,是为了东胡与中原重修于好。吕催倒台了,再也不是他的天了,我还是去见了吕催。
  小屋脏污凌乱,昏暗浊臭,他费力地睁开眼睛,见到是我,笑了:“他们说要送我回故乡,是送我见阎王吧,我哪有什么故乡。”
  “再说,我不敢死,我不敢下阴间,常均说她在人世被我折磨了一世,我何必到阴间再惹她心烦。”他自嘲说。
  我阻止了他:“父亲之所以与母亲决裂,原因是你。你就不奇怪,当年为何你能在父亲手下平安回到京都吗?是母亲阻止了父亲。”
  他整个人一僵,我继续说,那年我六岁,有一晚父亲穿上了盔甲,备好了严整的军队,我后来才知道父亲是与中原的皇帝密谋吕催的命。母亲原本要给我讲故事,却没有如约而至,我前去找她,见她和父亲在房间里,父亲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母亲用簪子抵着他的颈部。
  “就这一次。”母亲说,给父亲下了药,让他不能踏出房门半步。
  “我要你传令,撤掉对吕催的所有计划,否则我会杀了你,你知道我言出必行。”母亲威胁父亲,她的神情可怕,我竟然生出念头,如果父亲不答应,她真的会杀了他。
  当年陈皇后发疯,竟控制不住自己要杀了两个女儿,吕催为了保护常均与蛰蛰,忍痛毒杀了陈皇后。常均从那一刻开始,就欠下了吕催,他为了她,沾上自己最重要的女人的鲜血。
  “你跟小冬都是我的亲人,吕催……同样也是我的亲人。”母亲对父亲说。
  父亲恨上母亲,就是因为那刻得知,这个女人真的下得了手,让自己变成寡妇,让我丧父,只为了吕催。
  我帮吕催掖好被子,推开门出去。我听说宫中小皇帝不思饮食,成天闹着说要吕爷爷回来,蛰蛰姨母也在四处找他,吕催这一生,并不是无人牵挂。我反倒有些羡慕他,因为最牵挂他的,是我的母亲。
  他在我背后碎碎念着什么——吕催想起了那年陈皇后问他给小公主取什么名字好,他说“就叫常均如何?”原以为皇后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她真的用了。他说自己这个下人起的名,果然承不起一个公主的命运。
  “书上说,常均是庸常之人的意思,我想要小常均一生平庸,无灾无难,不生病痛。我只想要小常均一生平庸而已……”他说着,闭上了眼,凉风习习拂面,仿佛回到那一年酷暑,故人为他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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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大概是个“总会有人不爱你”的故事。元瑾是我笔下唯一一个自始至终的贵胄公子,他有自己的抱负理想,不曾为一时的怜惜折腰。而文珠太固执,太欢喜,便从不计较得失。大概很多年后,元瑾还会想起那个红衣的姑娘,她死在等待一世的马蹄声中,是笑着离开的。希望你们喜欢~  楔子  那是火光冲天的夜。  兵荒马乱的攻城之战,一身华服的文珠公主借着火光攀上城墙。在破壁残垣中,她红衣潋滟,尚带稚气的脸上尽是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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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回顾:周为鹦与李祟离开后,徐天生跟周慎从白日打到了黄昏,最终徐天生胜出,开始替周为鹦向众人讨要份子钱!  我一心想跟李祟出去吃猪肘子,但外公不准我走。我生怕李祟一走,外公会关起门来家法伺候,于是赶忙拽紧了李祟的胳膊。  李祟对我说:“周为鹦,上次在曹府你把我丢下了,但是我讲义气,不记仇,说好了带你去吃猪肘子就一定去!”  他对陈鼻一个眼色示意,陈鼻立刻抽出腰际的软鞭,护在我们身前,他的声音沙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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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是在《飞·魔幻》上发表的第二篇稿子啦!感谢川贝贝对于我迟迟没有修改好的宽容~~想法其实挺简单的,一见钟情是视觉的偏差,没有人会仅仅喜爱一张皮囊,重要的还是那个人带给你的感觉吧。  一  我记得我是在三月十五庙会那天被扔出青州程府的,可程三小姐坚持说那天已经是十六了。不管是哪天,白云璧确实失窃了。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府里的人大多数都兴高采烈地出去逛庙会,临走前叮嘱我看好宅院。我本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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