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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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错,忘不了你的好……我又在听这首歌了,听到这旋律,我就想起你家巷子里那棵梧桐树,站在树下透过花墙正好看见那排落地窗,窗玻璃永远一尘不染,你就站在窗前,抱着一本书,白裙子,黑头发,脸颊浮起的酒窝……这一切真像昨天的事。
  绍琪站在思清路21号门牌下,打量着铁栅门后这个没有任何标志的小院,紫藤花架下的滑梯、跷跷板、秋千,墙面上漆的图案是小鹿斑比和它的朋友兔子与臭鼬。
  这明明是个幼稚园,哪里是什么青旅。
  路上走来一个女人,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绍琪向她询问:“你好,我在找一家眺海旅舍……”话音未落,她发现自己被抱住了。
  “小夏老师!你回来啦!”抱她的是那个小男孩,仰着头望她,笑容灿烂。
  “认错人了!对不起!”女人一面拉开小孩,一面尴尬地道歉。
  绍琪笑着摸摸男孩的头,说:“他把我当成他的老师了吗?”
  女人支支吾吾:“你要问眺海旅舍?没错,就是这里!”
  不等绍琪道谢,那女人就牵着孩子飞快地走了,好像想躲这个地方越远越好。
  绍琪走进小院,心头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外头明明天气晴好万象明丽,这里给人的感觉却像是一帧抽去颜色的老照片,花、树、那些童趣盎然的设施,处处堆积着湿润泛黄的薄暮气息。
  跨过门栏,一楼黑木柜台前,坐着一个短发女人。
  “有预订?”她抬头看了眼绍琪,相当冷漠地问。
  “姓董,订了十天单人间。”
  办好手续,短发女人把钥匙给了她:“206。”
  二楼的四道走廊正好连通成一个四方形,206号房在东南角。
  她把背包放在门边的床铺上,这间房设施简单干净,铁架床、写字台、小小的窗。十五元一天还是划算的。
  她打算出去走走。
  沿走廊绕了一圈,在拐角暗仄处又看到一道窄窄的、暗道似的楼梯,绍琪冒险似的踏了上去,楼梯尽头有一道门,窄、暗,不仔细看,很难发现。她推开门,眼前一亮。
  天空湛蓝,天台辽阔。她几步奔上去,碧蓝的大海和码头呈现眼底,海上的轮船汽笛声声,咸咸的海风扑面而来。
  天台没有人,只有一座孤零零的玻璃顶小木屋。
  真是奇怪的构造。
  她走近几步,透过白色的窗帘,隐约看见窗台上的花,栗色的书架,蓝色的床单,床边的摇椅,非常舒适的屋子。旅馆网页上为什么没有这间房的照片呢?
  绍琪下楼的时候,大厅里多了几个人,沙发上坐着一个花白胡子的胖老头,一个穿黄色T恤的年轻人,还有一个正翻着旅游小册子的俏丽少女。住青旅的人都是自来熟,立即相互招呼了起来。年轻人小朱是个背包客,年长的丁叔是个批发水管零件的业务员,少女叫吴欣桐,是第一次出门旅行的大四学生。店里目前就住了他们几个。
  晚上欣桐约她出去吃晚饭,绍琪欣然答应。
  两人找了近一小时,才找到欣桐想吃的“许记”,那是一家坐落在巷子里的小饭店,正赶上饭点,店堂里坐满了人,人声嘈杂。绍琪拉着欣桐在一张桌子旁坐下,对面已经坐了一个黑衣男人:“先生你好,请问我们可以和你拼桌吗?”
  饭店里有一瞬间安静下来,她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和欣桐身上,之后仿佛幻觉一般,嘈杂声又起,再次恢复之前的景象。
  男人肤色苍白,脸型瘦长,眉宇间有一层淡淡忧色,极易予人印象。他点点头,表示随意。
  她俩点了一桌菜,对面那个男人笑了:“你们两个小姑娘能吃这么多?”他面前只有一碗花生汤,相形之下很寒酸。
  “你也吃一点我们的。”欣桐把蚵仔煎和鱼丸向他那里推。
  男人微微一笑,摇摇手:“老许家最出名的是花生汤,比名店做得好。”两人依言点了花生汤,果然香滑浓郁,喝下去胃里说不出的舒服。
  “你是本地人吗?”欣桐问。
  “是,不过,我离开很久了。”
  两人吃完饭,招来老板买单,老板却一直摇手,表示不用付账了。他憋出一句生硬的普通话:“你们是许先生的朋友,所以免费招待!”两个女孩诧异地望着那男人。
  男人微微一笑: “你们随他吧,一顿饭而已。”随即披上外衣,走出店门,消失在人潮中。
  她们回旅馆的路上突然下起了雷暴雨,两个女孩顶着外套在雨里跑起来,差点撞到路口左拐的双层巴士,巴士一个急刹,甩起大片水花。绍琪瞬间恍惚起来,好像是自己坐在巴士第二层的窗口,也是这样的雨幕,这是这样的急刹,红裙女孩爬起来踉跄冲向江边,蓝衣男孩追上去从后面抱住她,女孩伏在他怀里痛哭,而她,只能在窗口呆呆地看……
  跑回旅馆,门已经上锁了。两人叫了半天才有人出来开门,不是白天的马菁,而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清洁妇,欣桐叫她桂姐。桂姐比马菁更是面无表情,叮嘱了几句要她们下回早点回来就自己上楼去了。欣桐委屈地说:“现在才八点啊。”
  欣桐的房间是北面的219,两人湿淋淋地道别,各自回房去了。
  绍琪洗了澡换上睡衣,躺在舒服的床铺上,却无法入睡,四面墙突然变仄逼了,挤得她喘不过气来。哪怕只有一天能不去想他也好……
  她和永杰是大学同学,当时永杰是跆拳道社团的社长,她进社团半年才被他注意到,恋爱一年,毕业后租房同住,感情非常好,直到发生了那件事情。那天,他们从超市买东西回家,路上挤得水泄不通,他们听见路人议论,似乎是有人从二十楼跳了下来,当场死亡。地上还坐倒一个脸色煞白的少女,看热闹的老太太说:“她不是从楼上掉下来的,人掉下来砸在她旁边,吓傻了。”   “付静仪!”绍琪叫起来。那个脸色煞白的少女,是他们的同学,也是学校的校花。他们自然不能袖手旁观,送了她回家。现在想想,那一次就是他们的开端,两个月后,永杰提出分手,搬去了静仪家。
  “我对你只是喜欢,不像有的人,我可以为她死。”这是永杰最后留给她的话。
  这才是这次出门散心的真正原因。
  绍琪睡不着,想起白天一楼大厅的书柜里放着不少碟片,索性披衣下床打算去找张碟来打发漫漫长夜。打开门,竟有点犯怵。
  宽大的走廊两头延伸进一片昏黑里,楼道灯极暗,隔一会就闪烁一下。
  她忘了哪个方向离楼梯近,信步向右,却绕了足足一圈。她注意到这里格局怪异,四道走廊靠外这一面都有三个房间,靠里的一面却只有一个房间,视觉上极不平衡。正在这时,她听见了一道极轻的声音,吱——又尖又细,却刺激耳膜。这声音像是从上面传来的。静夜中很瘆人。绍琪站住,声音再没响起。她摇摇头,下楼去了。
  翻了翻书柜,不禁叫苦,里面确实摆放了许多碟,却都是上世纪四十年代的黑白片。她随便拿了一张回房,放进笔记本播放。
  这部电影名叫《不了情》,林黛扮演的歌女为救心上人被迫委身富翁,结果被爱人误解,受尽了委屈,最后得了绝症香消玉殒。绍琪很喜欢林黛演唱的那首主题曲,只觉得柔媚婉转,缠绵悱恻。直到字幕出现,绍琪还是没有睡意。眼睁睁看着字幕滚完。
  显示屏黑了几秒钟,忽然又亮了起来。
  难道还有彩蛋?
  镜头晃动,像是自拍的DV,一根根栏杆的暗影投在墙上,画面极为粗糙。镜头向下探了一点,一个披风衣的男人站在下头,玻璃长窗,黑白地砖,长长的玻璃窗上贴了好多卡通画。这个地点,怎么看怎么像眺海旅舍一楼大厅,可是为什么会出现在电影里呢?看这个高度,这个人是蹲在二楼栏杆边拍摄的。
  镜头里的男人向前走了几步,露出了脸,约摸五十多岁的样子,两只眼大小微有差异,右颊上有一颗醒目的黑痣。那人眼神忽然聚焦镜头下方,嘴里说着什么,一秒钟之内,他的神情转为惊恐,连连后退,一个黑影从下方走出来,也披着大衣,看不清身形。黑影端起右臂,男人胸口迸出一团暗红的血雾,仰天倒下,身后的长窗玻璃像雪花一样炸开,散落一地。镜头不住抖动,黑影走到躺倒的男人身边,缓缓转向镜头。绍琪还没看清脸,镜头一个剧烈的晃动,画面全黑了,跳出播放结束的字样。
  绍琪听见急促的喘气声,那是自己的声音。碟片里录制的是一场真实的杀人案!她的心脏狂跳起来。
  早上绍琪肿着眼睛下楼,她被折磨了一夜,害怕电影里的画面是真实发生的,又担心自己发现了这个秘密,会不会有危险。欣桐、丁叔、小朱在大厅里闲聊。绍琪走过去坐下,有气无力地问:“这些碟片……是哪里来的?”
  小朱说:“不清楚,原来房主留下来的吧。”
  绍琪还想继续追问,却看到马菁领着两个年轻男女进了大门,男的衬衣牛仔,女的红衫白裙,极其打眼的一对,也是她在这世界上最不想看见的两个人,永杰和静仪。
  他俩大概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绍琪。还是静仪先开口:“绍琪,这么巧。”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出来旅行居然挑中了同一个城市,同一家旅馆,还是这个鬼样子让他们看见。绍琪坐在出租车里捂住脸,简直要哭出来了。
  短暂的伤心也无法阻挡昨晚的噩梦,她直接去了市警局。
  接待她的警察姓石,听说有命案发生非常重视,慎重地给她做了笔录,绍琪把碟片放进笔记本里,直接将进度条拖到最后,字幕消失,她的心跳又加快了,但是,紧跟着就出现了播放结束的字样,那个恐怖片段完全消失了。
  “怎么会这样?我昨天明明看到的。”绍琪不死心地再次查看,还是什么都没有。石警官的脸色渐渐变得古怪。
  “别急,再放一遍。”他又调了一次进度,无论看多少遍,她昨夜看到的画面再没出现。绍琪颓丧地坐着,一言不发。
  石警官同情地说:“有时压力太大容易出现精神恍惚,甚至导致幻觉,这个我理解。”
  “她住在那个死过人的房子里,是不是见鬼了?”旁人有人插嘴。
  “乱说,哪里来的鬼。”石警官说。
  “什么死过人?”绍琪急切地问。
  石警官叹了一口气,说起那起事件。两年前,在思清路的海湾幼稚园,曾发生过一起自杀案,死者是园长夫妇的独女,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吞服大量安眠药致死。那个案子,就是当时还在分局的石警官办的。
  “我还记得看到她的情形。那个房间很奇怪,透明的玻璃顶,阳光洒在那个女孩身上,长长的黑发,白色的裙子,神态那么安详,美得出奇,像是睡着了一样。”他感叹道。
  女孩的死亡没有疑点,她的父母不堪打击,关掉了幼稚园匆匆搬走。几个月后,一个姓马的女人买下海湾幼稚园的小楼,改成了眺海旅舍。

2


  你还记得那一天吗?你们全家原本要出去郊游,出发前你装肚子疼留了下来,于是那一整天我们都在一起。你带我参观你的家,你的房间,你妈妈的花园,你爸爸的书房,你们一家人烧烤看海的天台……那时候我就知道没希望了。我曾经信誓旦旦要保护你,不让你受任何伤害,可是我给不了你这样一个家。
  绍琪在思清路的居民那里听到了更多小道消息。
  死去的女孩名叫夏天,在这一带名声不算好,因为她和黑社会、混混们混在一起,那两年总有来路不明的人出没眺海幼稚园周围,那些人的肩上都纹着相同的红色龙形。人们躲着她家走,更别说把孩子往那儿送了。
  夏天去世后,那群人渐渐消失了,幼稚园也变成了旅馆,但街坊们余悸未息,仍然将那个地方视为忌讳。姓马的女人不听劝阻,执意在这里开旅馆,生意始终清淡……
  绍琪打算找马菁退房,就算没有这件事,她也不想住下去了。丁叔说马菁在三楼,绍琪上了天台,没看见人,只有那间孤零零的玻璃顶小屋。   夏天就是在这里自杀的。
  绍琪心里发毛。难道马菁在里面?她走到小屋前敲了敲门。
  “马菁姐?”
  门一碰就开了,里面没有人。
  她站在门口,看着这个洒满阳光的房间,书桌,摇椅,窗台上的花,蓝色的巴巴爸爸布偶放在床头。墙上贴了许多老电影海报,林黛,夏梦,乐蒂。这里是生动的,好像主人会随时走进来。
  不知不觉,她已经站在房里了。就在此时,她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猛地回头,是永杰,海风将他的头发吹的好乱。
  绍琪身子一颤:“你……怎么来了。”她不自觉抓紧了那个布偶。
  “我是来找你的,丁叔说你上来了。”永杰的样子也有点局促。
  “有事?”
  “是,有事想跟你商量。”他犹豫了几秒钟,开口道,“我希望你能搬出去。”
  “什么?”绍琪疑心自己听错了。
  “我们已经分手了,你这样做有什么意思?静仪心里也不舒服,我不能不顾她的感受。你换一家更好的旅馆,所有费用由我来负担好不好?”
  这是以为我跟踪他们!绍琪的怒火猛蹿上来:“林永杰,你欺人太甚!告诉你,我绝不会搬!”
  她恶狠狠地推开他,怒气冲冲下楼回房,砰地摔上房门,狠狠将巴巴爸爸玩偶摔在地上。刚才太生气,竟然就这么把玩偶带下楼了。
  她拎起布偶想要放回去,发现有什么东西。
  布偶底部的一道缝线磨破了,露出来的是一轧发黄的纸卷。
  绍琪轻轻地将纸卷抽了出来,才发现都是信。她忍不住读了下去。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错,忘不了你的好。我又在听这首歌了,听到这旋律,我就想起你家巷子里那棵梧桐树……
  夕阳斜斜打在窗上,幻出淡淡的金色,让屋里的一切如梦如幻。
  绍琪恍若走进一部爱情电影的幻梦之中,主角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之间有着最深挚的感情,也存在难言的阻隔。
  信里没有透露男人的名字、身份,只有一个个不起眼的细节。他的每个字都渗透着对她的深深爱恋,她也很爱他吧,这些信的褶痕都抹得平平的,可见收信人的珍视。
  这个叫夏天的女孩真幸福。
  绍琪竟有点嫉妒,她这么想的时候,忘了夏天已经死了。
  绍琪敲响了马菁住的202房。
  马菁打开门,她身后那个狭长的房间由于没有窗显得相当暗淡。
  “马菁姐,从前住在这里的女孩夏天,你知道她吗?”
  马菁的脸色变了。
  “你听到什么?”马菁跟着冷笑,“说那个蠢丫头被男人骗得送了命?嫌忌讳你可以搬。”
  绍琪忍气问道:“楼下那些电影碟片是夏天以前的收藏吗?”
  “不知道。”门砰地在她面前关上了。
  她知道。
  绍琪靠在床头,昨夜那些画面的细节和夏天房里的电影海报不住交错映现,不住晃动的镜头,林黛的歌声,轰然倒下的老人……这些都不是幻觉。她脑子里形成了一条清晰的线:夏天目击了罪行,拍下了罪行,然后她死了。
  被枪杀的是什么人?夏天当时遭遇到什么状况,没有选择报警而是将视频藏在一张老电影碟片里的原因是什么?碟片里的内容为什么会消失?没有人能够回答她,越想越难以入眠,就在这时,她又听见了怪声。吱——声音像是从走廊传来。绍琪披了件衣服下床,轻轻打开门。黯淡的长廊昏黑依旧。
  吱——
  又好像是上面传来的。
  绍琪上了三楼,夜气冷冽,她裹了裹衣服,天台上并没有人,而中间那座房子,窗里却诡异地透着淡黄色的灯光。
  绍琪向那里走了几步,将将走到门口,灯光忽然熄灭了。
  她的心剧烈跳动着,微颤的手伸向门把手,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她猛地去拉开了门。
  里面没有人。
  她走到窗前,轻轻拉起窗帘,楼下的小花园被雨水洗的一片清新,月光照在巷子里那棵梧桐树上。树下站着一个黑衣男人,他也在望着这个窗口。
  绍琪认识他,是昨晚那个男人。
  她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怪味,猛然警觉,已经来不及了。后颈被人重重一击,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清醒过来,感到自己躺在冰凉的地上,眼前一片漆黑,挣扎了一下,发现眼睛被蒙住了,手脚也被绑住,想要呼救,却只能发不出声音,原来嘴也被塞住了。黑暗中又闻到刚才那种气味,有些像羊骚味,又有些发酸。
  她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这里还有一个人。恐惧顿时占据了她的心。
  “不小心把锁弄坏才一天,就惹出这么大乱子。”那人悠悠说。
  “你是不是想问我是谁?也许你以后会知道,也许永远不知道,要看我和你的缘分。”是男人的声音。绍琪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听话音觉得他也许不会伤害自己,稍稍放心一点。
  四周响起阵阵嘈杂,脚步声,喊叫声,说话的声音,绍琪一阵兴奋,也许他们会发现这儿!她听见马菁的声音:“不是消防局查消防,就是卫生局查卫生,今天倒好,公安局来了,这么隔三差五,我还做不做生意了。”
  “请您谅解,有人举报你们这里收留黑社会,给社会治安造成极大隐患,我们必须过来一趟。”
  是公安局的人!绍琪唔唔叫着,拼命挣扎,想拿头去撞倒什么东西,可是四面都是空的。
  “摆明是有人整我们,这里哪里有黑社会?”
  “警察同志,我只是个卖水管的,抓我干什么。”是丁叔的声音。
  “有人举报这位丁猛先生是从前黑帮赤龙堂的二把手,丁先生,不好意思,我们得带你回去调查。”
  “赤龙堂早就散了,我这把老骨头早就改邪归正努力工作了……”
  赤龙堂……那是什么。这些声音像是上方传来,又像从四面八方传来,越来越邈远……我在地牢里吗?意识又一次模糊,迷迷糊糊她感到自己正在移动,眼皮一松,似乎蒙眼布被摘下来了,她睁开双眼,还是一片模糊,只看到黑暗中一个斑驳不平的红色龙纹。   绍琪醒了过来。她一惊,猛地坐起,发现正坐在自己房间床上,阳光晒在被子上,味道说不出的好闻。昨夜是做梦吗?
  她抬起双手,手腕上两道清晰的缚痕。不是做梦。
  那个人是谁?弄昏她,囚禁她,又把她毫发无伤地送回来。
  绍琪起身,看见桌上多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T大南区思原楼101教室下午两点。
  明知道不可能,绍琪还是拿出枕头下的信对了对笔迹,果然不同。

3


  我不怪你了,你任何决定我都接受,你要我走,我就走,要我留,我就留。可是我很担心你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你在玩火,知道吗?赤龙堂不是好惹的。还记得那一年你跟我说,你的生日愿望是坐旋转木马、吃豆花吗?什么时候你的愿望不再简单,那个看老电影看到泪流不止的女孩到哪里去了?
  “漕帮的源起,明面上的说法一直是由翁、钱、潘三位祖师成帮于雍正二年,其实它的源远流长,绝不下于起于汉代的白莲教。只是到了雍正年间,它终于合法了。”
  台上讲课的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白衣男子,个头很高,相貌也算清俊,只是头发蓬乱,显得不修边幅。绍琪依着那张字条的指示来到了T大,走进了这间教室,听了一整堂课。
  “当时漕帮势力之大,河运、漕粮尽在其掌握之中,等于掌握了国家命脉,许多朝廷大员与漕帮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的低阶一点的官员干脆入帮以交换更大利益。有个未经证实的传说,清高宗乾隆也曾是漕帮弟子。”
  “教授,是不是真的,皇帝还加入帮派?”一个女生问。
  男子认真回答道:“皇帝又怎样,庙堂江湖本是一体,这个道理不明白还做什么皇帝。”他挥了挥,接着讲,“漕帮与朝廷达成协议,反清复明的宗旨自然要改。导致帮中一批坚定的反清分子破门出帮,其中地位尤高的有四个人,他们是祖师爷的嫡传弟子,称作‘门外小爷’。
  “漕帮有门外小爷本是无奈,想不到传到后世,俨然成了规矩,帮主收个不在帮的弟子,这其实是个后手。这个人平时是不露面的,一旦出了帮主也收拾不了的乱子,门外小爷可以自由身摄帮中事,挽救危局。自民国以降,许多小帮会还承袭这个规矩。几十年前有浙江的海沙帮,河北的兴和会,南海的赤龙堂……”
  绍琪的心猛地揪紧,黑暗中那个狰狞的红色龙纹又浮现眼前。
  白衣男子回答了几个学生的问题,收拾书本预备离开。
  留在座拉上的绍琪走上前去。
  “教授,你好。”教授友好地点点头,有些好奇地问:“你好。你……是我的学生吗?”
  “我不是,只是有几个问题想问您。”说到这里绍琪有些窘,“对不起,还不知道您怎么称呼。”
  “陆费隐。”
  “陆老师。我想问……”
  “不好意思,敝姓陆费。”看起来他已经习惯这样纠正别人了。
  “陆费老师,我想问,赤龙堂现在还存在吗?”
  陆费隐有些意外,他探询着这个姑娘的眼睛,拾起书,示意边走边说。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赤龙堂算是当年漕帮的分支的分支的分支,靠海总是占便宜,维持了很长时间,干的还是老本行走私。这个帮派早就瓦解了。”他看她像是藏着满腹心事,问道,“你还有什么问题?”
  绍琪无法说出昨晚的经历,但她说了视频和乌龙报警的事。想不到陆费隐一言不发,眉心微皱。很仔细地问了她当夜那个视频的细节,然后缓缓说:“你说的这个人很像两年前失踪的赤龙堂堂主马祥。”
  “堂主?”绍琪失声说。
  “那年我在写一本中国帮派志,听说赤龙堂还保留着一份古早的‘海底’,就托人结识他,想借来看看。虽然没借成,不过马祥很客气,和我聊了很久。他的长相有特点,所以记住了。”他顿了顿,又说,“同学,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想要建议你一件事,离开那家旅馆。”
  从湖畔小路下石梯,是一个很大的篮球场。
  时近傍晚,穿着运动衫短裤的少年们在场上奔跑跳跃喊叫,夕阳照在他们的汗湿的头发上,反射出金色的辉光。绍琪交叠双臂架在栏杆上观看,毕业才一年多,她却感到离这种生活已经很远很远。旁边也有人发出了轻轻的叹息,一个男人以同样的姿势趴在栏杆上,出神地看着球场。他只穿了一件T恤,裸露的双臂极其健壮。感觉到注视,他转过脸来。
  她已经是第三次见到这个男人了。
  “我认出来了,你是那天那位和我同桌喝花生汤的小姐。”
  “我还没谢谢你让我们免了单。”
  “客气了,再说那也不是我给免的。”
  两人一时无话,又将目光转向球场。一个男孩扣篮成功,喊声四起。男人感叹道:“年轻真好。”
  绍琪不知不觉哼起了那首《不了情》。“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春已尽,忘不了花已老,忘不了离别的滋味,也忘不了那相思的烦恼。”
  男人霍地转头,眼中波光一闪:“你……你唱的是什么?”
  “不了情,是一首老歌,你听过?”。
  “是啊,听过。几十年前的老歌,没想到你这样的年轻女孩也会唱。”他低头又喝了一口啤酒。闷声说,“你唱歌的样子很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女孩,她也最爱唱这首歌。”
  绍琪想到他凝望夏天窗口的样子。
  “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绍琪。你呢?”
  “许伦。”他说。
  步出校门,许伦突然开口道:“你今晚有空吗?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请你吃顿便饭。”
  他们乘巴士前往许伦要带她去的饭店。
  这个点车上非常拥挤,许伦很绅士,一路支臂替她隔挡人丛,还不住抱歉说没预料到这个情况,所以没有带车出来。绍琪望着窗外,黯然想起了永杰,从前他也是这样替她挡开人潮。
  海鲜馆门口排了长龙。她眼尖,看到静仪和永杰坐在角落鱼池边。
  许伦轻声说:“你等我一下。”   他进了内堂。过了一会经理出来宣布暂停营业。绍琪回头,看见墨镜下静仪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低头走出饭店,永杰的目光与她相接,脸色剧变,随即出门追静仪去了。
  场中只有一张桌子,灯光不明不暗,调节得恰到好处,绍琪闻到玫瑰花香,却看不到一朵花。
  “喜欢吗?”许伦问。灯光打在他鼻梁上,让他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隐没在暗处。
  绍琪深深吸了一口气:“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有些不适应。”
  “那就慢慢适应。这个世界谁占有的资源多,谁就可以随心所欲一点。”
  “你是本地人?”
  “是,中间离开去北京上了四年学,现在在上海做点小本生意。”
  “你这阵仗,这不像是小本生意。”绍琪环视周围。
  “这是本乡人情厚,在上海我就没有这样的能量。”
  只是乡土人情吗?绍琪不这么想,从刚才那个值班经理还有服务生,他们的脸上除了写着恭敬,还有一种隐隐的畏惧,同那晚许记的老板脸上的表情一样。
  “你昨晚在眺海旅舍外面干什么?”她看着他的脸。
  “什么干什么?”他替她斟了红酒,表情未变。
  “我看见你了,在三楼的房间。你也看见我了。”绍琪忽然灵光一现,“是你报的警?”
  他点了一根烟,不说话,半晌才闷笑了一下:“看在我昨夜救了你的份上,不用像审犯人一样。”
  “谢谢……”绍琪说。“你……在监视?”
  “我一直怀疑她的死有问题。”许伦说。
  “我认识她的时候三十二,她才二十,我第一次经过她家幼稚园,看她带着小孩子在花园里玩捉迷藏,就喜欢上了她。我们年纪悬殊,她父母不同意……她已经答应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又怎么可能自杀。”
  她想到刚刚看到的那封信,皱眉问:“她和赤龙堂的人是怎么回事?”
  许伦的脸上浮现真正的意外。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听绍琪讲完眺海旅舍那段枪击视频,他喃喃道:“原来如此……应该是被人换了。”绍琪也想过这个可能性,也许是趁她去盥洗室梳洗的时候有人换走了碟片。当时店里连绍琪在内只有六个人,欣桐、丁叔、小朱、马菁、桂姐。不对,还有一个人。
  “也许那个拿走碟片的人知道谁是凶手,恐怕就是他本人。”许伦冷冷地说。
  那个人,至少杀死了两个人。

4


  我一直记得我们分离的那个晚上。你哭倒在地上,我忍心没有回头。这些年在外漂泊,我的境况比当年有了很大变化,心情也变了,理解了你当初的决定。很后悔当初说了那么激烈伤人的话。其实只要把你当作孩子,我就没有要求。也许,将来我们白发苍苍了再见面,到时候会不会大吃一惊:想念了几十年的好姑娘,原来是个老婆婆呀。
  许伦打车要送她到旅馆门口,她怕巷子不好倒车,只要他送到路口。这段路不长,但是有点荒。绍琪发现自己被两个男人盯上了,一个卷毛,一个光膀子,都叼着烟,在路口就盯上她了,现在看她落单了。绍琪想快步跑回去,那两人却跳过水沟到了她前面。嬉皮笑脸凑上来:“小姐,一个人多寂寞,陪我们玩玩吧。”
  绍琪看看左右,自己虽然已经是黑带,对付两个男人还是没把握。此时身后却有人大喝:“光天化日,你们干什么?”
  “丁叔?”绍琪看看天,明明是月明星稀。
  那两人走上前来:“先收拾这老不死的。”丁叔身大力沉,拎着其中一个的后颈将他提了起来。另一个混混见势不妙,回身就跑。丁叔振臂一挥,远远将人摔出,袖子下垂,苍老的手臂上,一个红色龙形赫然露了出来,和昨晚所见一模一样。
  绍琪震惊地看着他,竟忘了致谢。
  丁叔说着:“现在的黑道也太不成器,什么坏事都做。”看到她的眼神,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怎么了吓倒了?”
  她回过神来,说:“谢谢丁叔。不过,做了黑道还有成器的吗?”
  “不成器也要成人吧,是人就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
  绍琪听了这话,有些发愣。
  绍琪回房间的时候,永杰正站在她房门外。
  “等我?”
  “我看见你和那个许伦在一起。这个人很危险,离他远些。”他严肃地说。
  “你管得着吗?”
  “我不想看着你死。”
  她愣住了,看着他的眼睛,好像看到了当初的永杰。
  “请你至少听我一次话。”永杰说完走了。绍琪心中暗惊,刚才他的眼神,是诀别的眼神。
  “请你至少听他一次话。”声音从对面房间传来。门开着,丁叔半躺在榻上抽烟斗。
  等绍琪走进去,他开口说:“我知道你在打听小夏姑娘的事,我告诉你,和她混在一起的黑社会就是许伦那小杂种,她的下场有多惨,你可不要重蹈覆辙。”
  “他是黑社会?”绍琪颦眉问,没问出来的是,丁叔你呢。
  “还是个欺师灭祖的黑社会。”丁叔说。
  绍琪下定决心问道:“丁叔,你……是赤龙堂的人?”
  丁叔毫不遮掩地说:“没错,虽然我们如今散了,不过对欺师灭祖的叛徒,该算的账还是要算。”
  “你说许伦?他也是赤龙堂的人?”
  “不是。”丁叔说。紧接着又跟一句,“门外小爷不入门。”
  绍琪差点跳起来:“门外小爷?”念头一转,又问,“这其中会不会有误会?”
  丁叔哂笑道:“误会?马五爷没了,得看谁得利最大?那个畜生卷了钱,带走了帮众跑去上海,还做了什么上市公司主席,马五不死,他能有这个局面?”
  绍琪明白了,他和许伦都认为对方是凶手。
  许伦第二天就打来电话约她吃饭。他们在上次那家饭店见面,依旧是包场,气氛却晦涩难明。
  “不是我想瞒你,有些事知道不如不知道。我在两年前那个晚上确实失去了两个亲人,夏天,我还看见了,马五爷,我叫他五叔,却是死不见尸。不错,所有矛头都指向我。谁叫我得到的好处最多。钱我拿走了,人我带走了,夏天死不死对他们来说是无关紧要。”   烟雾中她看到许伦的眼睛眨了一下,“我从小跟着马五叔,他收我为徒,资助我读书。全T市的人都知道我是赤龙帮的门外小爷,我的额头上好像烙了印,以为离开就可以摆脱这一切,谁知还是摆脱不了。好,他们不放过我,我也拼了。”他狠厉地说。
  “你怀疑是丁叔杀了你们堂主,嫁祸给你?”
  “反正他最恨我,也恨五叔对我好。”
  她摇了摇头,想起丁叔的做派,丁叔的规矩:“我觉得不会是他,丁叔既然是个讲规矩的人,也许,另有其人?”
  “你是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许伦抬起头。
  “我可不知道谁是黄雀。你为什么不跟丁叔谈谈?”她想起了挟持自己的那个人,黑暗的记忆,怪异的气味,丁叔躺在榻上的样子,马菁打开房门不耐烦的脸,她忽然想清楚了一件事。
  许论说:“我不相信他,可我相信你。你回去跟他说,如果他愿意谈,我就谈。”
  绍琪站在丁叔面前,鸟笼的阴影打在她脸颊上,变幻不定。
  丁叔半躺在榻上:“那小子要跟我谈,谈什么?”
  “谈两年前的命案,他认为你们之间有误会。”
  丁叔吐出一口浓痰:“谈命案不去找警察,找我这个老头子干吗?”
  绍琪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说:“两年前案子已经结了,没有证据不能翻案。或许,你们谈一谈,能发现许多人证和物证。”
  丁叔饶有兴味地看着绍琪:“你这个小姑娘有意思,前两天还哭哭啼啼,现在居然学起了做调停人。好,江湖事,江湖了。你叫他来,我看那小子能编出什么话来。”
  绍琪靠在窗前,看到静仪一个人站在花园里,她穿一条红色露肩裙,衬的曲线娜曼妙,也衬的肌肤娇嫩如雪,在月光下散发出淡淡柔光,远看就动人无比。永杰从房里出来,向她走过去,静仪转头微笑,依偎在他怀里。
  绍琪轻轻拉上窗帘,她觉得站不稳,从脚底延伸上来的疼。
  “狐媚。”身后欣桐的声音透着出奇的憎恶。绍琪回过头,发现她的眼里充满仇视,不由心中一惊。欣桐收摄眼光,拉着绍琪的袖子,“绍琪,我替你不值。”
  绍琪摇摇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什么值不值。”
  “那个付静仪,你从前就认识?”
  “她是我们的大学同学。”她发现自己还是习惯地把永杰划为‘我们’。顿了顿,说,“静仪家世很好,听说是什么董事长的千金,她长相又美,一直有很多追求者。”她说着,心里不禁叹息。她自己不过是清秀可爱,普通家庭出身,拿什么跟静仪比?
  欣桐低下头,教人看不见她的眼睛,半晌才说:“你好糊涂。”
  夜里,绍琪去洗手间,听见天台隐有人声。
  “他不是我害死的!”
  “不是你他不会死!你看着他活活摔死在你面前,晚上不会做噩梦?”
  她循声上楼,隔着门缝看见火光,火堆旁欣桐揪着静仪的衣服,满眼愤恨,要把她从天台栏边推下去了。静仪猛地推开她,掩面奔来,绍琪闪在门后,静仪几乎是擦着她下楼去了。然后她听见嘤嘤的哭声,欣桐背对她跪在余烬旁,一边小声哭,一边说着她听不懂的闽南话。
  绍琪轻轻转身下楼。果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5


  早上,绍琪坐在房里,听见人们起身说话的各种响声,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了二楼,才出门。
  丁叔、马菁、桂姐、小朱,他们四人住的都是靠方型走廊里端的无窗房,彼此连通,从外形看一个无窗房至少应该比有窗房大一倍,但马菁和丁叔的房间显然小了很多。
  她又上了三楼,来到夏天的小屋前,门仍然没有锁,一拉就开。房间依旧整洁雅致,绍琪找了半天,从墙缝到地缝,也没有发现异样。白色窗帘被风吹起,拂到她脸上,她注意到桌上那盏铜制台灯,和这个整体白色的房间的风格不太搭。前晚灯光的明灭的景象犹在眼前,绍琪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台灯的开关。
  双脚突然腾空了,身子向下急坠,转眼就落到地面。四周又是一片漆黑。打开携带的手电,发现所处之地是一个封闭的石室,四面墙上都有一扇窗。她正坐在一个蒲团上。
  她听了一会,确定四面都没有声音,站了起来打开一扇窗,露出一张画的背面。
  她将纸轴掀开,跨了出去,外面是一个窄长的房间,这个房间比桂姐她们的讲究,有木榻,有藤椅,有摆设架,还有一个空鸟笼。绍琪关好身后的窗户,放好画轴底,开门离开了这里,房号是205。丁叔的房间。
  她想的不错,四个房间呈背对背的连通之势,正好组成一个四方形,正好包裹住了里面那间斗室。
  这是拱卫之势。
  绍琪步下楼梯,大厅里丁叔,马菁,静仪,小朱四人或坐或站,都抬头看着她。
  她一阵恍然,欣桐从她身后下楼,然后是静仪。
  “永杰呢?”她下意识问。
  “我叫他去买东西了。”静仪冷冷地说。
  门敲响了,小朱打开门,带着许伦进来了。
  “他确实是一个人。”小朱说。
  气氛顿时变得压抑。
  “师母。”他居然首先向桂姐打招呼。
  绍琪很意外,每天打扫卫生的桂姐,原来是赤龙堂堂主的夫人。
  “师母,我一直不知道您在这儿,不然的话早就来看你了。你为什么要守在这儿受苦,不去上海找我?”桂姐哼了一声。
  许伦又转向丁叔。
  “丁叔,又见面了。”
  丁叔阴沉着脸说:“迟早的事。”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恨我。是,是我当时执意要解散赤龙堂,但我没有放下弟兄们不管,愿意的跟我去上海,不愿意的致金回乡,我没有亏待他们。现在这个时代总是做正行才能发展。靠捞偏门到底不是办法。”
  “胡说。”开口的是欣桐。她站起来指着许伦,“你的事我最清楚,说是洗白做正行,其实背地里做尽了走私贩毒杀人越货的勾当。”
  “小姐,这种话可不能乱讲。”   “这可是我男朋友亲口告诉我的。”
  “你男朋友?”
  “杨国栋。这个名字你还记得吧,被你杀害的私人助理。”
  许伦凝视着欣桐:“那时候是有个女孩子常打电话到公司找他,原来就是你。”
  欣桐转向绍琪:“绍琪,你在上海看到那个跳楼的人,就是我男朋友杨国栋,那天他和付静仪约好私奔,却被许伦从二十楼推下去了。”
  绍琪难以置信地转头看静仪,静仪的脸失去了血色,如同那天茫然坐在死亡现场的样子。
  “她是许伦的女人,却勾引我男朋友,那个傻子就真的爱上了她,甚至不惜为她背叛许伦,落了个被灭口的下场。” 欣桐恨恨地说,“我和杨国栋都是T市人,几年前跟着他去上海时,我高中还没毕业。他答应过要娶我,给我一个家,可是一切都毁了。”
  “所以那天你带我去许记,也是计划?”绍琪问。
  “我一开始只想拿你做幌子接近他,想不到他会对你发生兴趣。”
  许伦看着绍琪说:“她在胡说。杨国栋一直在偷公司的钱被我发现了,让他自首,他走投无路才会跳楼。”
  “那马五爷的死是怎么回事?”丁叔开口了。
  许伦诚恳地说:“两年前五叔失踪,我至今在追查他的打落,如果有人杀了他老人家,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你这话当真?”吱——轮子辗过地面的声音。从后门缓缓进来一架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老人。
  绍琪又闻到那股酸酸的羊骚味:“是你?”
  老人右颊上有一颗黑痣,半眯着一只眼,冲她裂开笑容:“对不住,不爱洗澡。”跟着又说,“碟片是我拿的,关你的也是我,因为不想你给我惹来事端。”
  “但是第二次,你是有意放我进那个房间的,是吗?”
  老人笑道:“那也算一个考验。”
  许伦皱起眉头,“五叔,你没……”
  “没死?”老人沉声说。夏菁和丁叔急忙起身将轮椅推到主位上。
  “许伦,你大概想不到吧,两年前你的枪下之鬼,一直好端端地活在命案现场。”
  绍琪慢慢转头去看许伦,仿佛才认识他。
  许伦环视周围:“原来今天根本就不是什么和谈,你们一群人做了一个饵,要引我上钩。”
  马菁冷冷地说:“没错,你落进陷阱了,这里的每个人都恨透了你。”
  绍琪黯然低头,她到底只是个利用对像。马菁忽然挥手,把一张照片扔给绍琪。绍琪接过,是两个女孩的黑白照,一大一小。上面写着四个字:夏菁夏天,永远快乐。
  “我从小过继给别人,一年前才知道父母和妹妹的事,所以赶了回来,盘下了这座老房子。”绍琪默然,除了姐姐,谁会保留妹妹全部的记忆。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马祥,桂姐,马菁,欣桐,静仪,丁叔,绍琪,小朱。
  “五叔!”许伦大声说,“我不是有意的,是你一定要揭破我吞了帮里份钱的事,要将我打回原形,我被逼无奈才打了您一枪,这不是我的本意啊。”
  “呸!”丁叔狠狠啐了一口,“无耻!少来这一套,我不管你是什么老总,董事主席,什么时代欺师灭祖的人都要下地狱。”他活动着双手手腕,走向许伦,“今天不打残你,老子不姓丁。”
  许伦面露惊恐,步步后退,退到墙边,坐在了地上。丁叔的影子笼罩了他。
  砰——
  火光一溅,丁叔的大胖身子向后飞了起来,撞上柱子,头上一个血洞汩汩流出鲜血。
  “啊!”绍琪喊起来。
  许伦慢慢站了起来,拍了拍衣袖,笑了出来:“刚才陪你们玩儿呢。你们以为在钓我,我也在钓你们,都在这儿了吧,我早想把你们这些余孽一网打尽了。”
  他指着窗户,“你们这些蠢货,我在上面藏了一个,不对,是几个枪手,我让他们打谁就打谁,谁想做第一个呢?”
  一片安静。
  他走到静仪的座位后,静仪打了一个冷战,眼神充满恐惧。
  许伦摸着她的下巴,轻声说:“小美人儿,我对你说过,如果你敢背着我和别的男人私通,我会让你们尝尝痛苦的滋味,你还记得吗?”静仪颤抖着闭上眼睛,流下两行眼泪。
  绍琪的脸失去了血色,她喃喃说:“信不是你写的。”
  这个人怎么会写出那样的信?
  “夏天是你杀的。”绍琪冷冷地盯着许伦,“因为她看见你枪杀马祥,所以你逼她自杀。”
  许伦说:“没错,我念着旧情留她一个全尸,事后也进房确认过尸体,谁知她还是留了一手,女人都一样。”他捏着静仪下颌的手猛然用力,静仪痛苦地呻吟出来。
  他狞笑着说:“那个视频在你们手上又怎样?只要有钱有势,你们把那些玩意儿双手捧给所有人看,所有人也只当看不见。”
  绍琪心中充满悔恨,这样一个阴鸷歹毒之人,自己居然相信了他,被那些信蒙蔽,以为他是个深情的人。她握紧拳头,愤怒让她恢复了一个跆拳道高手的冷静。
  “住手!”她站起来。
  “挺有种啊。”许伦脸上的笑纹又深了一圈。他放开了静仪,向她走过来。
  “等一等。”马祥说。
  他向绍琪她轻轻招手,绍琪走过去,马祥深深看着她。“江湖变了,规矩也要变。”他拿出一个红色指环给她套上:“从今天开始,你是赤龙堂新的门外小爷。”他指着许伦,“替我收拾这个叛徒。”
  绍琪有点哭笑不得,这个老奸巨猾的……许伦更是神经质地大笑,差点笑出眼泪来:“这算哪一出?门外小爷变门外小娘,师父您这是要唱花木兰还是艳云亭呐。”
  绍琪突然大喝一声,凌厉飞脚踢向许伦,许伦不防,正中脸颊,吼道:“给我打死这婆娘!”
  奇怪的是枪手没有反应。
  绍琪站在厅心,缓缓收势。
  许伦擦了擦嘴边血迹,脱掉外衣,挥拳打向绍琪。他练过泰拳,攻势猛烈但是下盘不稳。几个回合,绍琪看到有机可乘,一个回旋转到许伦身后,脚尖踢向他小腿膝窝,许伦跪倒在地,半晌站起回过身,手里多了一把枪,他狞笑着,缓缓扣动扳机。绍琪看着黑洞洞的枪口,感到整个世界都停止下来,可她不想闭上眼睛。   一个蓝影飞一般掠过,砰——那只枪翻着跟斗飞到半空,永杰拦在绍琪身前,转头对她微微一笑。“对不起,我报了警,又收拾了上面那个枪手,所以来晚了。”
  “永杰!”绍琪又惊又喜。
  许伦吼叫着扑上来,永杰侧身一让,一抹手刀削在许伦咽喉,他喉咙发出格格的声音,青筋暴起,脸色龙虾一般,索性猱身向他怀中撞去。永杰又让开了。绍琪放心之余又有些奇怪,从前永杰在社团里一直好勇斗狠,喜欢以力抗力,以拳敌拳,被老师批评不会取巧。可是今天他尽在躲闪。
  两人又缠斗了一会,许伦太阳穴挨了重重两拳,终于软软瘫倒在地。
  永杰回头,对着她笑了起来,绍琪跑过去,她觉得他笑的好奇怪。永杰脸色渐渐变白,大片红色从胸口洇出。“你……”那枪走火打中了他。她脑海一片空白,渐身发抖,仿佛中枪的是她。
  永杰慢慢软倒,带着绍琪也坐倒了。
  “对不起……我欠她的,不能不还。”他声音越来越轻。
  绍琪的脑海里像被一道闪电劈过,她想起其中一封信的内容。
  “……你的生日愿望是坐旋转木马,然后吃一碗豆花。你真的很有意思,自己是幼稚园老师,整天管小孩子,还这么孩子气……”
  去年跆拳道黑带考试前一晚,她在道馆练习,永杰经过,问:“不用这么拼,先去吃饭吧。”
  她说:“我只想吃四柳坊豆花,可惜太远了。”
  永杰哦了一声就走了。她有些泄气,继续向假人进攻。
  二十分钟后,他又回来了,提着四柳馆的汤盒。“梦想成真!”
  他俩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她失声喊起来:“永杰,那些信是你写的!夏天的男朋友是你!”
  永杰伸出一只手想摸她的脸,触到她的脸颊,他笑了,手也滑下去了。
  警笛远远响起,众人站了起来,看着女孩抱着男孩放声痛哭。

6


  我又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像你一样美好,一样善良。以后我就不该像现在这样给你写信了。你还好吗?这些日子我老想你的花园和那两个秋千架,老想我们常吃的那家豆花。她说我是想家了,是的,从前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就是我的家,永远也不能忘记。这几天我想回来一趟,如果你一切都好,我回去就会向她求婚。
  眺海旅舍的小花园里,绍琪和静仪相对伫立。
  “四年前我爸爸濒临破产,许伦给了他一笔资金,挽救了公司。交换条件是我。这几年我过的是生不如死的日子,杨国栋是第一个愿意救我的人,为此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然后,我遇到了永杰和你。永杰看到了许伦威胁我,他找到我,说想调查许论,还对我说起了他以前的女朋友……”
  绍琪听着静仪的讲述,目光渐渐迷离,她将目光投向花园,好像看见十七岁的永杰,十七岁的夏天一左一右坐在秋千架上,唱着她最喜欢的那首不了情。
  永杰是孤儿,很小就出来做工,他和夏天青梅竹马,却是两个世界的人。一次争斗中,永杰打了两个调戏夏天的小混混,其中一人后脑磕在石头上重伤。不巧的是,这两人是当时人见人怕的赤龙堂的手下,夏天向他们的门外小爷许伦求情,许伦答应放永杰一马,条件是要夏天做他的女人。
  夏天告诉永杰,她变心爱上了许伦,永杰愤而远走他乡。后来夏天不小心拍下了许伦杀人的经过,被逼自尽,她偷偷将视频刻在那盘《不了情》的碟片上。永杰漂泊他乡,换身份,换年龄,换名字,直到几个月前他终于回T市,才知道她早就死了。
  有的人,我可以为她死。这是他离开她时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你们就达成了合作协议。”绍琪收回目光,看着静仪。
  “是,毁掉许伦是我们的共同目标。他可以报仇,我也可以获得自由。当然,他所要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和我分手。”
  “是确保你远离这一切。永杰在这里搜集了很多证据,搞出不小的动静,许伦回来摆平,我也尾随而来。谁知道你也会选择来这里旅行,还住进了这家旅馆。永杰很担心你会惹上麻烦,我们做的许多事,都是为了刺激你,让你离开这个是非地。”
  绍琪叹了一口气,她是多么不了解永杰,不了解他的心,甚至连他的字迹也不认得。
  静仪眼中波光闪烁。“其实,我是嫉妒你的。这段时间,我真的喜欢上了永杰,可是他爱的是你。他有许多机会,可是他从来不碰我。每次他提起你,眼神都很温柔。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绍琪鼻子一酸,避开这个话题,说:“接下来你的打算呢?”
  “我存了一笔钱,打算出国读书。你呢?”
  “我打算……回家。”
  长途车上,绍琪戴着耳机,反复听着那首《不了情》。
  寂寞的长巷,而今斜月清照。冷落的秋千,而今迎风轻摇,它重复你的叮咛,一声声,忘了忘了,它低诉我的衷曲,一声声,难了难了……
  她好像感受到属于永杰与夏天的那段过往,紫藤花,秋千架,月光下的送别,永远不能回头的时光。
  一进家门,就闻到鸡汤的香味。绍琪忽然体会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你不是说要带男朋友回家的吗?怎么他没来啊。”妈妈在厨房忙着,回头问。
  绍琪感受着背包沉重的分量,心想,我已经带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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