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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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天清晨,刘勇先用卷纸,接着用湿厕纸拭净屁股,拉上内裤和睡裤,从马桶上站起,挤出 3滴洗手液,洗净双手,擦干,发现自己被反锁在了卫生间里。
  他用右手往下压门把手,往怀里拽,这个动作他重复过上万次,每一次,“咔哒”一声,门应声而开,他像个没有血气的幽灵,飘出卫生间,飘进空无一人的客厅。这一次,门不听话了。他又试了一次,门依然紧闭。他吃惊地盯住门,盯住门把手。被铝合金分成 6格的毛玻璃,银光闪闪的金属把手。他的右手压下、拉扯,他看到手背比门还要苍白。
  “这是出了什么事啦?”他想,这可不是梦。他盯住手机,8点零 9分,这不是一个做梦的时分。他试着呼喊他的妻子:“喂”,尽管他知道她根本不可能在门外。多少年,他已经不习惯用她的名字或昵称与她开始对话。起初,他呼她为龚美女,那时,刘勇刚刚大学毕业;稍后,他称她为小龚,那时,龚娜用身份证向他证明,事实上她比刘勇年轻 4个月;一年,他叫她娜娜,那时,他们接吻;三年,他叫她娜妈,儿子出生;七年,他喊她老龚,她大怒,骂他:“谁他妈是你老公?”他们差一点点为离婚闹上法庭,那时,她辞职在家,做饭、洗衣、接送上幼儿园的儿子……八年……十年,他叫她:“喂”。
  妻子在私企做财务,每天上午 8点半上班,下午 4点半下班。他的妻子通常清晨 7点半出门,坐公交然后换乘地铁。果然,卫生间外寂无人声。刘勇重新在马桶上坐下,拨打妻子的手机。
  环境声并未如同刘勇想象般嘈杂。刘勇“喂”过之后,脱口而问:“你在哪里?”也许是刘勇的错觉,他的妻子似乎迟疑了不止 7秒钟,接下来她回骂道:“你发神经吧?”
  这不对!妻子应该回答:“我在地铁
  上……”或者,她应该说:“我刚下了地铁,正朝公司走嘛。”或许是刘勇的另一种错觉,他追问:“你跟谁在一起?”这显然是一个毫无逻辑的问题,因此刘勇愈发怀疑自己正在做梦。他把手机举到眼前,凝视屏幕,右上角的小图标显示:8点零 9分,通话状态显示“接通”,他赶紧把手机凑到耳畔,很快地说:“我被反锁了。”
  他的妻子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她在手机那端保持沉默。刘勇猜测,那是因为妻子对“你和谁在一起”一时难以作答。然而,他果真那样问过吗?从手机显示的时间来看,他和妻子的对话刚刚开始,“反锁”是他向妻子发出的第一个信息。
  “我是说,我被反锁在卫生间里面了。我出不去啦!”刘勇耐心地解释。
  “你一定是动了那个小锁。”他的妻子斩钉截铁地回答。她的环境声依然宁静。透过手机听筒,刘勇隐约可以听到来历不明的某只音箱,播放着梦幻般的苏格兰风笛。
  “我怎么会动那个小锁呢?”刘勇像是对妻子叫屈,又像是做贼心虚般自问。他望向紧闭的卫生间的门。银光闪闪的弧形把手下方,有一个方形的,同样银光闪闪的旋钮,那就是妻子所说的“小锁”。转动那个小锁,卫生间里的人就能够拥有片刻的隐私。门外的人不可能压下把手推门而入,除非将钥匙插进锁孔。
  “谁知道你躲在卫生间里干什么?”妻子的语气透出一丝冷嘲。苏格兰风笛若隐若现,刘勇识别出曲子来自电影《勇敢的心》。
  “我他妈的躲在卫生间里能干什么?”刘勇在心里忍不住痛斥。他当然不 会真的这样对着手机大喊大叫,他猜想妻子身边的那个人,正一脸坏笑地聆听他和妻子的对白。他想,妻子也许是暗示:他拧动小锁,把自己隐藏在卫生间里,是打算坐在马桶上,与某个妻子想象中的女人视频?听一些隐秘的留言?回复某些羞于启齿的短信?
  “我真的没动那个小锁!不错,我是该早点找人来修那把该死的锁!”刘勇这样说的时候,回忆起大约 6个月前,他和妻子就已经发现卫生间的门锁故障:小锁失灵了。大约夜里 11点钟,他一摁门把手闯进卫生间,他的妻子刚洗完澡,正热气腾腾地擦拭身体。妻子皱眉嗔他:“进来也不敲敲门?搞得跟个农民似的。”他嘻皮笑脸:“老夫老妻,敲啥门?搞得跟开房似的。”妻子突然说:“我记得是放下了小锁的。”他反问:“是吗?”于是,裸身的妻子和他一起反复试探卫生间的门锁,小锁时而有效时而无效,有一次,差点把赤身裸体的妻子给反锁到卫生间里,幸亏他在门外,而且碰巧找到钥匙,及时解救出他的妻子。试门是夫妻间少有的趣事,妻子忘了穿上内裤而刘勇则忘了半小时之前就已尿急难忍。末了,妻子套上睡衣,刘勇心满意足地撒出一泡长尿,妻子幽幽地说:“得找人来修门了。”话虽这样说,过后夫妻俩都忘记了那个夜晚,修锁的事也就搁置下来,如同生活中的一应琐事。
  “还好,我没有被锁在厕所里。”手机里传来妻子的轻笑。接着,刘勇听到马桶冲水的声音。刹那之间刘勇如释重负。他猜想今天的公交车和地铁皆如行云流水,妻子已经到达公司,刚好在公司的卫生间里如释重负地排泄完毕。他想,她們公司的条件不错啊,卫生间里居然有音响有背景音乐,苏格兰风笛,《勇敢的心》,堪比酒店大堂。
  他的妻子承诺:稍安勿躁,等老板来上班之后,她跟老板“吱”一声,很快就会回家,将他从厕所里救出来。
  这个死不悔改的憨婆娘,她总是把卫生间叫做厕所。
  二
  刘勇是政府规划局的一名公务员。近年来,城市交通大堵塞,政府机构积极响应“顶层设计”,实行“错峰工作制”。刘勇所在的规划局上午 9点上班,下午 6点下班,朝九晚六,扣除中午 1小时餐休,工作时间正好 8小时。起初,考勤并不严格,迟到早退,随心所欲,有人长达数日人间蒸发,其形状神出鬼没。大约8年前,形势突然收紧,新任领导明确提出加强制度建设。他们在办公楼一层的大堂内装置了 3台指纹打卡机,严令员工上下班必须打卡,迟到早退乃至无故旷工者将被扣除当月绩效工资。很快,规划局的年轻人便通过神奇的渠道,纷纷定制“指模”,一种能够准确复制每个人的指纹,与真人手指形状颜色尺寸毫无二致的塑胶模型。刘勇不止一次看到某个年轻人,拉起卫衣的风帽罩住脑袋,占据一台打卡机,一如中世纪的女巫,从卫衣的肚兜里掏出好些根手指头,依次摁上打卡机,悦耳的机器女声依次报告:“张三,谢谢;李四,谢谢;王五,谢谢……”   刘勇不可能去订制指模,他没有渠道,而且就算拥有指模,也无人替他打卡。他在规划局没有什么密友,准确地说,是一个也没有。他已经不年轻了,当然也不算太老。他不像那些年轻人,年轻人们也许并不算朋友,但他们是小小的利益共同体,在联合起来对付领导争取更多福利更大懒散这些事情上,他们同心协力。而且他们知道,规划局的业务全靠他们这些年轻人支撑,领导也许可以收拾他们中的某一个,但绝对不敢收拾他们这一群。群体的力量总是强大的。刘勇虽然是孤独的,但是他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年轻人们集体舞弊,虽然他永远不会参与其中,却也隐隐体会到挑战威权的快感。
  每个年轻人的口袋里都装着大把别人的手指,指纹打卡对他们形同虚设,领导着急上火,开会时口臭直达最后一排。很快有人向领导建议:从技术层面提升制度建设能力。指纹打卡机增设了温感功能,冷冰冰的塑胶指模再也无法刺激机器女声的甜美应答;继而,他们又加装了虹膜识别功能,每个人都需要对准打卡机上方的摄像头,目不转睛地凝视 3秒,仿佛那个圆鼓鼓的摄像头后面,威风凛凛的领导正襟危坐,直到领导认清你的本来面目,这才轻拍女秘书的小手,于是千娇百媚的机器女声嘤咛谢恩:“张三,谢谢;李四,谢谢;王五,谢谢……”
  当然,中层以上的领导是不用看眼睛也不用摁指纹的,他们有专用的电梯直达密室,更何况普通员工并不需要知晓领导的行踪。年轻人们又闹了些什么幺蛾子刘勇并不清楚,他记得有一天,上班的人们在 3台打卡机前排起了长队,队列整齐,无一丝骚乱迹象却纹丝不动。每一个人都绷住脸,每一个人都似笑非笑,每一个人都身体僵直,如同传送带上等待送进车间维修的机器人。原来,那些个用于看眼睛的摄像头不知被谁用嚼过的口香糖给封住啦!领导盛怒,命令保卫科严查。保卫人员调集所有摄像头的监控画面,他们发现破坏者不是一个,而是一群。破坏者们嘻哈着簇拥到打卡机前,根本弄不清究竟是谁下的手。因为他们每一个人的头上都罩着卫衣的尖尖帽,每一个人的脸都被口罩遮得严严实实。近年来,城市的空气被日趋严峻的雾霾搞得浑浊不堪,没有任何人可以下令禁止年轻人佩戴口罩。
  与妻子通毕电话,刘勇又一次查看时间。现在是北京时间 8点 14分。往常,这时他应该已经换上皮鞋准备离开家门。刘勇拥有一辆私家车,他通常开车上班。他通常会在小区门口的早点摊买上一个煎饼、两根热狗或者一个大包子,配上一杯热豆浆或是皮蛋粥,一边走一边吃他的早餐。小区里没有停车位,他的车停放在距离小区大门 200米开外,一个洗车兼停车的场院。拉开车门时他通常正好吃罢早餐,有时吞咽的速度稍慢一些,他就一边驾车一边继续吃。这当然是交通法规所禁止的,但是从家到规划局这条路,刘勇走惯了,老马识途,哪里有交警值守,哪里有电子眼监控,就像妻子的身体上哪儿有道疤痕,他自然懂得在恰当的时间和地点,把食物搁到副驾驶座上,同时停止咀嚼,作出专心驾车的样子,所以他一次也没有因为开车时吃东西而被罚款或者扣分。
  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跳动到 8点 15分,刘勇想,此时向单位请假刚刚好。他找到科室的微信工作群,在群里寻找科主任。他从来没有注意到科主任的昵称竟然叫“爱咪咪”。如果不是“爱咪咪”的后边加了个括号,括号里注明“我是主任,群主”,他还真不敢相信这个头像这个昵称就是科主任,年过五旬,干瘪老头。刘勇想,起初,没准老头根本不会弄微信,头像和昵称都是他女儿给弄的。他又想,没错,老头的女儿应该 20出头吧?水蜜桃一般的年纪,不知道他的女儿小名叫“咪咪”,还是……刘勇一时竟有些心猿意马。
  刘勇恭敬地向爱咪咪主任发出添加好友的请求,认证信息是“属下刘勇”。“叮咚”一声,主任秒回,通过刘勇的申请,于是他们成为微信好友,现在可以开始对话了。
  刘勇当然不可能告诉主任,他被反锁在自家的卫生间里而没法去上班,这怎么看也像是一个谎言。他字斟句酌地向爱咪咪主任发出如下信息:
  艾主任您好。我是刘勇。今晨突感身体不适,急需去医院作进一步检查。特向您请假四小时。如无大碍,午后一点,我准时到单位上班。恳请主任批准并知会考勤办。顺祝主任身心康泰。谢谢。
  刘勇原以为:不超过 10秒钟,手机就会再次发出悦耳的“叮咚”声,爱咪咪主任会爽快地回复“同意”,或者是“没问题”,应该会附上一个笑脸或者送花或者抱抱的表情。结果刘勇想错了。他坐在马桶上,把微信朋友圈又刷了一遍。这件事他已经干过一遍。坐马桶不刷微信,就像拉屎不带手纸出门不穿内裤,总给人以惊惶以及不适之感。这样的时辰,大家都忙着赶路,少有人玩微信,朋友圈只有一条新的更新,来自刘勇的好朋友冯冯。冯冯发了一张用手机透过汽车挡风玻璃拍摄的照片,望不到尽头的车水马龙,附上一个竖中指的表情。她显然是被堵在路上。刘勇就是喜欢冯冯这种个性,爱竖中指就竖中指,可谁也别想占她的便宜。刘勇一直认为,自己跟冯冯是暧昧的,但是就算刘勇,对冯冯那对汹涌澎拜的大胸亦不知真假。他在冯冯的朋友圈下边跟了个坏笑的表情。
  5分钟过去,10分钟过去,爱咪咪主任并没有回复刘勇的告假微信。刘勇从马桶上站起,一时间忘记他被反锁的现实,压下门把手往怀里猛拽的同时一头往外撞,他的脑袋撞到卫生间的门。他吃了一惊,不是因为撞疼了脑门,而是担心撞坏卫生间的门。
  刘勇悻悻地后退一步,屁股抵住洗脸池的台沿,双手捧住手机。他以为是自己刚才想着冯冯走神而错过某些重要的提示,他刷新了三遍微信,果真没有爱咪咪的任何消息。他有些着恼,思虑再三,刘勇给爱咪咪主任又发了一条微信,没有文字,只是一个“哭”的表情。他意识到这有些撒娇的意味,但这并未让他脸红。
  然而,直至 8点 47分,已经过去整整半小时,爱咪咪仍然没有回复。焦急的刘勇发出第三条微信:
  恳请主任体恤,万望主任准假。医生说我的问题比较严重,必须立即化验大小便。
  三
  使用微信向领導请假并焦灼等待爱咪咪主任回复的这段时间,刘勇还干了一件大事:跟“69同行”的修锁工吵架。   刘勇很清楚:就算他的妻子回到家里,当然也无法把他从卫生间里弄出去,因此他急需一个修锁工。他用手机上网搜索,找到名为“69同行”的家政服务网站。依照甜美的机器女声提示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粗声粗气的男人,一个真人。刘勇可以想象那是一个浑身散发着汗液、酒精、烟草和精子气息的青年男子。
  对方操着海味十足的普通话:“您好。这里是 69同行。请问能够为您提供什么服务?”
  刘勇想,他们一定经过统一培训,这句开场白,每一个接电话的人都必须说得一模一样。对一个修锁工隐瞒实情,如同对医生隐瞒病情,他只得说实话。刘勇承认自己被反锁,需要开锁服务。正当刘勇打算陈述详情时,对方打断他,声明需要收取 100元上门服务费,其它费用按实际消耗结算。刘勇大度地承诺:“无非就是换把锁呗,一把锁能值多少钱?”
  对方咕哝了一句什么,刘勇没有听清。他听到对方换上某种严肃的腔调:“按照公司规定,我们之间的通话将被录音。如果以后出现异议,电话录音将作为您授权的依据。”
  这句同样经过统一培训的说辞引起刘勇的注意,他警惕地反问:“授权?授什么权?”
  对方的语气让刘勇觉得自己是个傻子。对方说:“授权让我撬你家的门啊!你不是被反锁了吗?你不授权,我撬门岂不成了小偷?”
  刘勇发现这里似乎有什么问题。他迟疑着反问:“我不知道您听明白没有?我被反锁到了卫生间里。您只需要替我修好
  那把锁,您为什么要撬门呢?”
  对方显出不耐烦:“我怎么没听明白?你被反锁了不是?门从里边打不开了不是?你在里边,我在外边,不撬门我怎么进去?难不成我从天上打个洞钻进去?”
  现在刘勇明白,双方的沟通的确在某个地方出了大问题。他提高音量:“我是说我被反锁在卫生间里……”
  对方粗暴地打断他:“好吧好吧,你被反锁在卫生间里。我要进到你家卫生间,不得先从你家大门进去吗?”
  对方的话让刘勇大吃一惊,他突然明白,对方跟他强调的,或者说对方需要他授权的,是同意对方撬开他家的大门,继而撬开卫生间的门。这时他明白了此前他没有听清的,对方咕哝的那句话。他想,对方说的一定是:“那可不是一把锁的事儿。”
  刘勇大叫起来:“等等,等等!”
  对方沉默着。刘勇可以想象那个年轻而傲慢的修锁人一脸不屑。刘勇急切地声辩:“我的意思是您不用现在就来。我老婆,她有钥匙,她会打开大门……”
  对方又一次打断他:“你老婆既然有钥匙,你找我干嘛?”
  刘勇抢着说:“不是不是,我老婆虽然能开门,但是她救不了我……”
  对方抢过话头:“你老婆有钥匙,而你被反锁了。那是你老婆把你反锁了对吧?你们两口子吵架了对吧?这可就麻烦了,如果我撬你家的门,你老婆报警怎么办?”
  刘勇简直要被那个年轻而傲慢的修锁人给逼疯了。他对着手机大叫:“我的意思是,我们,我跟我老婆,没有吵架!我的意思是,那把锁,它坏掉了!”
  对方嗤嗤冷笑:“那还不得我撬锁不是?你老婆有钥匙管个屁用。”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刘勇,他忍不住指责:“你他妈的怎么说话呢?你怎么能骂人呢?你们是服务企业……”
  对方的声音比刘勇更大,几乎震破刘勇的耳膜:“我骂人了吗?我怎么就骂人了?明明是你在骂人!我警告你,电话是全程录音的,你说什么都没用……”
  “我要投诉你!”刘勇跳脚大骂,卫生间逼仄,他的膝盖撞上了洗衣机。
  “你发神经吧?”对方轻蔑地说完这句话,径直挂断了电话。
  “你才发神经!你全家发神经!”刘勇铆足全部的肺活量,恨不得把手机震破。声音震得窗玻璃以及门上的毛玻璃嘎嘎作响,像是不远处发生了地震。
  刘勇盯着镜子里蓬头垢面的自己,惶然自问:“难道真的地震了?”继而,他哑然失笑。如果真的地震,而他恰好在卫生间里,这倒是值得庆幸的。自从汶川地震玉树地震鲁甸地震以来,全社会广泛开展防震知识宣传,谁都知道地震时卫生间是最安全的角落。一念至此,被反锁这点小事,竟然让刘勇体会到买彩票中小奖般的小幸福。
  这点小幸福让刘勇对自己刚才的言行进行深刻反思。他想:跟一个陌生的蓝领大吵大闹,而一切都起因于对方没能良好地领会自己的意图。这犯得着吗?好歹自己也是一个知识分子,而对方就是通常所说的“垃圾人”。这就跟一个人非得跟一条狗肉搏一般无趣是不是?如果不幸被狗咬出血,刘勇可能会患上狂犬病呜呼哀哉而那个年轻且傲慢的“69同行”反而会说“就当被疯狗咬了一口”。去他妈的,这个世界人不把自己当人,狗不把自己当狗,他妈的都失了本分。刘勇意识到自己在反思时连续使用“他妈的”这种敏感词时愈发吃惊,难道在通话中他果真问候了对方的母亲?联想到通话被对方全程录音,这倒是一件严重有损知识分子颜面的糟心事。一念至此,刘勇对着镜子,努力嘴角上扬,笑得慈祥且从容。他再次拨打“69同行”修锁工的电话。接通提示音《致爱麗丝》差不多演奏完毕,对方终于接听,老实不客气地“喂!”
  刘勇努力表现出好脾气,反复使用敬词“您”,反复强调:“您先听我讲……我的意思是,我得先等老婆回家,等我老婆打开大门进屋之后,再邀请您上门,无论您使用万能钥匙也好多用改锥也罢实在不行您就用电钻,总之,把卫生间的门弄开,把我从卫生间里弄出来,然后再修好卫生间的那把门锁,换一把也行。”
  这一次,“69同行”那位年轻的修锁人不再傲慢而是很有耐心,刘勇想,对方也许掂量过:被客户投诉总归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最后,修锁人像是勉强领会了刘勇的意图。他说:“那你等到你跟你老婆说好了再打电话好不好?最好让你老婆打电话好不好?我可不想惹上什么麻烦。这种事情……不好意思,我接的单可不止你这一个。再见。”
  是啊,我为什么不等到龚娜回家之后,再打电话找修锁工呢?刘勇摇摇头,他原本打算未雨绸缪规划先行,结果却搞成杞人忧天自讨没趣。   与“69同行”愉快地达成和解让刘勇松了口气,尽管,那个人似乎依然认定他和老婆闹了别扭,他是被老婆反锁在卫生间里,就让那个人那样认为好啦。就连施洗者约翰都无法让所有人相信拿撒勒的耶稣就是弥赛亚,而那个人,不过是个不识什么字的修锁工。
  这时,刘勇惊奇地发现,现在是北京时间 9点零 8分,而爱咪咪主任竟然没有任何指示。从理论上讲,刘勇已经迟到,如果他整个上午不在单位出现,那就是无故旷工。刘勇果断拨出艾主任的手机号码。
  谢天谢地,铃响 5声之后,艾主任接听电话。刘勇说:“对不起主任,我生病
  了。”主任说:“哎哟,这可不好。”刘勇说:“还好啦。”主任问:“没事吧?”刘勇说:“拉肚子,哗哗的。”主任说:“都吃什么啦?”刘勇说:“我上午恐怕上不了班。”主任说:“没事没事。”刘勇说:“谢谢主任,我争取下午
  来。”主任说:“真的没事?”刘勇说:“没事没事。”主任说:“那就好。”刘勇说:“也不算太好,拉三回了,
  现在还坐在马桶上。”主任说:“要不我在公务平台上叫个车,送你去医院看看?”刘勇说:“不用不用,谢谢主任,谢谢。”
  主任说:“真的不用?要不我派个人过去看看你。我应该亲自去的,不过,马上要开会了。”
  刘勇说:“不用不用,真的不用,我
  能坚持。”主任问:“真的能坚持?”刘勇说:“恐怕坚持不了。我真得请
  个假。肚子疼嘛,拉拉就好了。”主任问:“很严重?”刘勇说:“从早上起床,就一直坐在
  马桶上。”
  手机那头,艾主任似乎抽空跟某人打了个招呼,这才接着跟刘勇说话:“好的好的。稍后打给你,马上开会了。公务平台你会用吗?手机上有的,你叫个车去医院吧,不用报账的,车费直接从我们科室的办公经费中扣除。”
  刘勇说:“谢谢谢谢,真的不用。等我从卫生间出去,我自己能开车……”主任打断他:“好的好的。马上开会了。”刘勇说:“好的好的。打扰主任,我下午准时上班……”“嘟嘟嘟……”电话被艾主任挂断了。
  四
  虽然艾主任没有说“再见”就匆匆挂断电话,刘勇并不因为主任礼数不周而心生不快,相反,他从头到脚充盈着喜气洋洋的暖意。他的手机紧接着发出的一串“叮咚”声愈发让他感到幸福。微信是艾主任发来的,一口气发了 4条。
  “刚才在开车没看见。”“没事你好好休息。”“考勤办那边我跟他们说。”“祝你早日康复。”刘勇感动得眼泪差一点夺眶而出。他反复阅读这 4条微信,恨不得向艾主任表白:“有您这样的领导,我真是三生有幸”;恨不得向艾主任宣誓:“在今后的工作中唯主任马首是瞻,为主任肝脑涂地万死不辞”。作为一名中年男性知识分子,刘勇当然不会如此浅薄且肉麻。思虑再三,他向主任发送了一系列微信表情:哭泣、比心、拥抱、玫瑰。
  艾主任没有再回复他。
  他的妻子很快就将回家;领导准了他的假;与“69同行”的修锁工成功和解,虽然被反锁在不足 5平方米的卫生间里,刘勇却感到万事如意。然而,某种不安却如同卫生间的某个角落倒挂着一只蝙蝠,病毒如同雷达波,以蝙蝠倒悬的尖脑袋为圆心,层层扩散,直达刘勇的肺部。更可怕的是,刘勇隐约觉得,那只蝙蝠一直以来就倒挂在那里,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刘勇捧着手机,把自己与艾主任的微信对话看了一遍又一遍,他想自己找到了不安的源头:不是蝙蝠,而是艾主任一定觉察到他在撒谎!他用微信向主任报告:医生说他的問题很严重,这说明他已经到达医院,而在电话里,他又说,自己拉肚子,起床后拉了三次,现在还坐在马桶上,这表明他事实上还在家里……刘勇把自己惊出了一头冷汗,他很想再给艾主任打个电话作些解释,比如,他的确是坐在自家的马桶上,这当然是事实,他现在仍然坐在马桶上。所谓医生说他的情况严重,那是他打电话咨询过医生朋友,描述自己的症状后,医生朋友给出的建议。谁没有几个医生朋友呢?或者,就说他真的已经到了医院看过医生,与主任通电话的时候,他不是坐在自家的马桶上而是坐在医院门诊大楼某个卫生间的马桶上?不
  是需要化验大小便么?
  刘勇思来想去,并没有冒然拨打艾主任的手机,他担心自己弄巧成拙,更担心打扰艾主任的重要会议。他安慰自己:艾主任会很快忘记与自己通话的细节,毕竟,对艾主任那样的大人物来说,这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而且,过后,他可以瞅个时机,比如在单位食堂用午餐的时候,凑过去跟艾主任坐到同一张桌子上,不动声色地解释所谓“坐在马桶上”是怎么回事。不过,那样的时机也许不妥,一边咀嚼一边说起马桶说起拉肚子,是不是大伤风雅?同桌的年轻人,会不会冲他瞪起眼睛,对他咕哝:“你发神经吧?”
  刘勇历来信奉“时间会解决一切”,所以他决定把对主任撒谎的麻烦留给时间去解决。他望着窗外出神。这套公寓的确是普通人住的房子,三房两厅,房产证上标明 89平方米。唯一的遗憾是只有一个卫生间,而且卫生间是小了点,1.9米乘以 2.7米,但这是一个有窗户的卫生间啊,那叫“明卫”,是这套房子的卖点之一。卫生间进门的墙角是洗衣机,洗衣机的旁边是墩布池,墩布池的旁边是马桶,马桶的旁边,抵住另一侧墙角的是淋浴房,正对马桶的是洗脸池,洗脸池的上方是镜子,镜子的两侧是搁物架,搁物架的两侧是毛巾架。淋浴房外墙一侧就是那扇窗户,洗澡时必须拉上帘子,否则外面的人就能一览众山小而里面的人则无限风光在险峰。窗子虽然不大,一想到自己毕竟没有被反锁在一间连窗户都没有的黑屋子里,刘勇深感庆幸。
  现在浴帘是拉开的,太阳正在升起。刘勇联想着伟人的语录:“你们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看着暖黄的阳光徐徐涂抹到对面高楼的外墙上,一个个用玻璃封闭起来的阳台像一只只没有眼珠的眼睛。刘勇夫妇贷款买下这套公寓时,对面还没有房子,透过卫生间的窗户,可以眺望这个城市近郊那座最著名的山。人们说那座山的形状如同一个玉体横陈的妇人,人们煞有介事地指着那座山,瞧瞧,这是脑袋,瞧瞧,这是头发,头发很长,一直垂到那个最著名的湖里,瞧瞧,这是乳房,瞧瞧,这是大腿……后来,他们在那座山的中部建起一座不知用于电力还是通讯的铁塔,这样一来,睡美人的腹部就竖起一根擎天柱,不男不女,让那些煞有介事的人颜面无存。再后来,窗外建起高楼,一幢接一幢,10层、20层、30层,拔地而起,刘勇再也看不见那不伦的美人。   接下来,刘勇被一些新的忧虑所困扰,他想,既然艾主任已经识破他的谎言,为何反而对他礼遇有加?又是让他上公务平台叫车公款支付,又是接连给他发微信?这样看来,艾主任说“祝你早日康复”简直就是一个绝妙的反讽。他无端地猜测:莫不是规划局发生了某些惊天动地的大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他撒谎请假不去上班正中艾主任的下怀?那会是什么事呢?一些模糊的记忆碎片雪花般掠过刘勇的脑海,不等他用手接住,雪花已然融化。
  刘勇茫然地观察对面的大楼,不经意间发现四层的某个阳台,整面的玻璃墙内侧,竟然张贴着 3个桔黄色的英文字符,每个字符至少 50厘米见方:
  SOS
  刘勇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又疑心是自己因为被反锁从而心智混乱而干了傻事。在窗户上贴出 SOS字样的,不该是对面那幢楼四层的某个阳台,而恰恰应该是自己啊!难道他有一会儿真的发了神经然后又突然失忆,难道他真的从洗脸池下方的柜子里找出黄色封口胶,在窗户内侧贴出了求救信号?他定了定神,他想,自己是个知识分子,他还没有疯狂到因为被反锁这一点点小事就往窗户上贴 SOS。他站起身来,举起手机,对准对面那幢楼四层那个阳台拍照,然后在手机上放大图片细看。果真是 SOS,国际摩尔斯电码救难信号!
  刘勇的第一反应是拨打 110报警,然而他马上迟疑了。报警时必须说出自己所在的位置,而警察也许会上门核实,那么,被反锁在卫生间的他,怎么给警察开门呢?如果警察破门而入,这总是一件会让邻居议论纷纷的事情,小区里有那么多无所事事的老人,他们不仅聚在一起聊天,而且他们都会使用微信,这件事情很快会在众多微信群里传播,很快就会传播到规划局。那样一来,刘勇被莫名反锁到卫生间里的丑闻以及他对组织撒谎的恶行将很快在朋友、同事和熟人之间疯狂传播,他也许就此成为一只浑身每一个细胞都携带病毒的蝙蝠,鸟和兽两个阵营,都会把他当成不共戴天的敌人。
  刘勇不打算管那个瞩目惊心的 SOS,但是他的心中愈发不安,像是干下了比撒谎更大的坏事。谁让他是那个倒霉蛋呢?如果他不是被反锁在卫生间里,此刻,他就不会朝卫生间的窗外张望;他不朝窗外张望,他就不会看到对面那幢楼四层的某个人发出 SOS紧急求援信号。他必须得做点什么。
  刘勇在微信朋友圈里发布了刚刚拍摄的“SOS”照片,注明:
  望江湾小区 4号楼,4层,SOS,紧急求救。火灾?不像,没有冒烟。也许是家暴?求真像。
  五
  发出望江湾小区 4号楼 4层阳台有人张贴 SOS求救信号那条朋友圈之后,刘勇检视他的手机,屏幕上,任何一个 APP图标上都没有红点,这表明他没有收到任何新的信息。刘勇是那种有“红点强迫症”的人,见不得 APP图标上的红点,仅仅是为了消除那些红点,他会强迫自己把那些带红点的 APP统统点开继而愤愤地一一关闭。现在好了,所有的红点都已消失。刘勇打开新闻 APP,漫不经心地浏览轶闻趣事,不时侧过脸,透过窗户张望对面的那幢楼。他看到那触目惊心的 SOS标识依然“健在”,哈哈,他在心里笑了一声,他使用的竟然是“健在”这个词,的确,那个 SOS依然“健在”,这让他深感庆幸。他担心他的朋友圈刚发出去,由于某种原因,比如受害者主动放弃求救,或者,施暴者发现了受害者的求救信号而断然撕毁那个标识,这样,那些个看到他的朋友圈的朋友恰好经过那幢楼,他们抬头望去,别说 SOS,就连一条风中飘扬的裤衩也看不见,他们会认定刘勇是个经常撒谎的小人;又比如他的朋友圈经朋友转发后果真引起警察的高度重视,警察驾驶警车,戴上钢盔穿上防弹衣拿着冲锋枪,警灯闪烁警笛长鸣,哇啦哇啦沖到那幢楼下,仰着头,脖子仰酸,钢盔都几乎掉下来,却根本看不到谣传中的 SOS,警察会不会把他抓起来?轻则给他一通训诫,重则抓他去坐牢?报假警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吧?刘勇不怎么知道法律,他想他一辈子都用不着跟法律打交道。总之,每一次,他看到那引人瞩目的 SOS依然“健在”,便不由自主地感到欣慰,喜悦涌上心头。
  联想到施暴者和受害者,刘勇禁不住猜想那面贴出 SOS的玻璃墙后面究竟正在发生着什么?也许那是一个隐秘的色情场所?黑帮从乡间诱拐少女,把她们囚禁在那堵玻璃墙背后逼迫她们出卖肉体?碰巧那些少女中有一位念过书,懂得 SOS,她假装贴窗花而巧妙地发出了求救信号?也许求救信号已经发出很久却始终没有引起路人的注意?那位少女绝望中不得不自救?刘勇在手机上正好读到这样的新闻:一位被迫卖淫的少女徒手从七楼沿下水管爬下报警并获救。也许那是一处传销窝点?也许那是一个砍手断足的地下赌场?一切皆有可能。也许……一个色情狂摄影师,关押并虐待他的模特儿?
  刘勇接着想:如果警察“成功打掉”那个犯罪窝点,会不会有人漏网?漏网的犯罪分子会不会查出报警的那个人名叫刘勇?不不不,不是报警,刘勇并没有报警,他顶多是利用社交平台“示警”。报警也好示警也罢,冤有头债有主,他们会不会因之追杀刘勇?会不会让这个循规蹈距的公务员从此踏上危机四伏的步步惊心之旅?这样的想象让刘勇惶恐不安又觉得滑稽可笑,他禁不住冲着镜子做鬼脸,时而咧嘴傻笑时而愁眉不展时而欣喜若狂时而惊恐到抽搐。他想,被反锁在
  卫生间里,孤独而自在,一个人哭一个人笑一个人想象一个人表演,这难道不就是所谓的自由?禁锢即自由!他在哪儿看到过如此斩钉截铁的论断?比如和尚,当然,他指的是真正意义上的佛教徒出家人,指的是那些不食荤腥不近女色过午不食甚至彻夜不眠有的甚至能够终身胁不沾席的高僧大德,这一切修行都意味着身体的极度不自由而修行者据说却因之获得灵魂的大自由。刘勇想,他是绝对不可能去追求灵魂自由的,就连有没有灵魂这种东西,他也懒得去想,他只是觉得好笑,被反锁在卫生间里,竟然硬生生地把自己逼成了一个哲学家。
  仿佛是为了证实自己被反锁在卫生间里是自由的,刘勇索性面对镜子,脱下睡裤,脱下内裤,他对自己说:你看,你多么自由,想脱裤子就脱裤子。然后,刘勇沮丧地拉起内裤和睡裤,颓然在马桶上坐下,坚硬的马桶盖让他清晰地感觉到尾椎的痛楚。他只得继续翻看手机,微信朋友圈出现了一个红点,这表明有人回应了他的 SOS。他飞快地点开,发现跟帖的是他的暧昧女友冯冯。   冯冯跟的帖不是一条,而是两条:
  一条是一个“嘿嘿”的表情。
  另一条是:“用小号转了。”
  刘勇当然知道什么是“小号”,冯冯有微信“小号”并不奇怪。让刘勇感到奇怪,或者说让刘勇感到心痛的,是他竟然不知道冯冯的“小号”。这意味着在他之外,冯冯另有一个微信世界,另有一群不需要刘勇介入的朋友。刘勇匆忙回复了一个“拱手”的表情。他想起不久之前的一个夜晚,冯冯突然接二连三地给他发微信私信,这是件极不寻常的事情,因为冯冯很少在夜里与他发生联系,无论是电话还是短信和微信。刘勇担心自己频繁看手机引起妻子的怀疑,他匆匆躲进卫生间,脱了裤子在马桶上坐下。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唯一的差别是他现在穿着裤子。他看过一部名为《手机》的电影,葛优穿着裤子坐在马桶上跟范冰冰用手机暧昧,被徐帆当场揭穿,刘勇可不想重蹈严守一的覆辙。
  现在,情况不同了,他不是躲进卫生间,而是名正言顺地被反锁到了卫生间里,就算他的妻子此刻就在门外,也不可能捉奸成双破门而入。他完全可以从容地给冯冯打电话或者聊微信。但是,聊什么呢?聊自己被反锁在卫生间里?聊那个不明究里的“SOS”?聊房价聊股票?聊他的主任网名竟然叫“爱咪咪”?这些都不是冯冯感兴趣的话题。那么,冯冯感兴趣的话题是什么呢?刘勇悲哀地发现,8年来,其实都是冯冯聊,他听。冯冯聊她的闺蜜,聊衣服聊化妆品,聊瑜伽聊芭提雅,聊痛经聊不想生二胎,聊孩子从来不聊老公,嬉笑,抱怨,刘勇在聆听的同时给出些不痛不痒的建议。刘勇想,其实冯冯并不需要那些建议,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好听众,最重要的是,这个好听众在面对面聊天时鬼鬼祟祟瞄一眼她的大胸,微信聊天时想象她不穿衣服的样子。
  那天晚上,冯冯急切地给刘勇发微信,是告诉他:一位中学同学突然向她表白。哈哈,她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她说,哈哈,大家都成了家有了小孩了。冯冯把那个老男同学给她发的微信截图给刘勇看。刘勇想,冯冯一定是喝多了,也许她刚跟那个老男同学共进罢烛光晚餐,他们两人打算接下来再干点什么,两个人显然都没什么经验,只得怅然分手。那个老男同学肯定意犹未尽,而冯冯呢,她需要另一个男人分享她的幸福。
  那天晚上,刘勇不置可否地回复些微笑、害羞、捂脸、哭笑不得等等表情。他光着屁股坐在马桶上继续想:冯冯把另一个男人对她的表白发给他看,不仅仅是为了分享幸福吧?难道她是鼓励自己向她表白?这样一想,刘勇的回复愈发谨慎。他当然是不会通过微信向冯冯表白的,无论是文字还是语音,他可不想留下证据,不管这些证据是落在冯冯的丈夫还是自己的妻子手里,就算留存在冯冯本人的手机里也会让刘勇心有余悸。很多次,他幻想着与冯冯发生一次实质性的约会,然而盘算良久,刘勇深感无论是地点、时间还是借口都困难重重。那天晚上,他哼哼哈哈的微信表情惹恼了冯冯,末了她说:“我真想把你的微信表情全给删掉!”他依旧回复了一个“哈哈”的表情。
  所以,此时此地,尽管刘勇如此自由,他并没有给冯冯打电话或是发微信。发过一阵呆,他在冯冯的跟帖后面回复:“希望能够帮到他(她)。”发出这串文字时,他觉得心里酸溜溜的。紧接着他想到了妻子,他想,妻子也许和冯冯一样,也有一个暧昧男友吧?也许妻子和自己一样,试图与那个男人发生实质性的关系同样困难重重,但妻子喜欢那个男人,因为她和冯冯一样,需要一个温顺且对她充满幻想的好听众。这时他注意到已是上午9点50分,如果妻子9点以前离开她供职的公司,应该早就到家了。
  刘勇没有给冯冯打电话,而是拨出妻子的手机号码。电话通着,妻子却没有接听,直到振铃提示音利刃断帛般戛然而止。刘勇站起来,不甘心地走到卫生间门后凝神静听。他短暂地产生了某种错觉:妻子早已回到家,踢去高跟皮鞋,换上软底拖鞋。她在沙发上坐下来喘口气,然后她就睡着了。
  刘勇恼怒地回到马桶前,坐不是站也不是,他捧着手机等待妻子把电话打回来,百无聊赖地继续翻看新闻。
  一条新闻引起了刘勇的注意:
  4000亿只蝗虫已抵达印度和巴基斯坦,距中国仅一步之遥。联合国粮食与农业组织发出最严厉的警告:各国必须立即联合起来采取行动。蝗虫不会等待,它将铺天盖地而来并将制造毁灭性灾难。
  六
  这条与粮食有关的新闻猝然唤醒刘勇的饥渴感。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并未感觉十分口渴,这应该与他良好的生活习惯有关:每天清晨起床后,他不刷牙不洗脸不撒尿,而是先喝下 300毫升温热的白开水。水是头天夜里就装进保温杯搁在床头柜上的,杯子已经不太保温,反而水温刚刚好。刘勇不太担心饮水的问题,他一睁眼就能看到正对着他的,洗脸池上方的水龙头。水是生命之源,刘勇在微信朋友圈里读过一篇公众号文章,说是人不吃东西至少可以活 7天,而要是不喝水,顶多3天就会死。他只要拧开近在咫尺的那只水龙头,水就会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尽管被反锁,一想到自己能够拥有取之不竭的清水,刘勇想:这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啊!
  尽管自来水不能直接饮用,但是刘勇想,如果渴到难以忍受,喝点自来水又有什么关系呢?自来水中顶多是大肠杆菌超标而已,顶多是喝了自来水拉肚子而已。他甚至真的打算喝上几口自来水,真的把自己弄到拉肚子,最好是下午去到规划局之后,瞅见艾主任走进卫生间,立马跟进去,选择与艾主任毗邻的隔间,拉得稀哩哗啦飞流直下三千尺那才叫好呢!刘勇将用事实证明:他并未撒谎,他真的拉肚子,而且一直拉,他不是一个欺骗组织的坏分子而是一个带病坚持工作的好同志。
  刘勇体会到的是一阵突如其来的,饥饿带来的胃部抽搐。他有多少年没有体会过饥饿的感觉了?这个问题与他多少年没有体会过饱足的感觉同样难以回答。也就是说,很多年来,他既未曾饿到胃疼也未曾撑到胃疼。他闭上眼睛,打算仔细体会并深刻记住这难得的,饥饿的抽搐,然而,胃部的抽搐却转瞬即逝,继而他感到全身发软,一串冰凉的虚汗沿着脊梁,蚯蚓般直达他的尾椎。他想,这恐怕是饥饿导致的低血糖吧?嗯嗯,现在我必须稳稳地坐好,千万不能冒然站起,如果我因为低血糖而摔倒,我的脑袋也许会撞上马桶撞上洗脸池撞上洗衣机的边角,很可能引发颅内出血,那样我真的只有被救護车送去医院抢救啦说不定真的会挂掉。他隐隐有些后悔,为什么不跟艾主任说他的汽车出了故障或者说是妻子突然晕倒,而非得说是自己生了病?弄不好真的搞成一语成谶!继而他想到那种叫做“幽闭恐惧症”的怪病,据说只要把患有幽闭恐惧症的人关进狭窄封闭空间,比如电梯,比如小黑屋,那人就会呼吸急促心跳加速   时间稍长就会心力衰竭呼吸中断而死。嗯嗯,刘勇想,自己被反锁在卫生间里已经两个小时,除了肚子饿,目前身体还没有任何不良反应,看来自己是没有“幽闭恐惧症”的。刘勇想:这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啊!
  刘勇的妻子没有把电话打回来,这让刘勇在心里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这个憨婆娘。他不愿意再次给妻子打电话,不愿追问她: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你为什么还不回家?他可不愿低三下四地求她!他得等这事结束之后,在未来的岁月里,一次又一次地反复提醒他的妻子,在他被反锁到卫生间里,在他被饿得头晕眼花,在他几乎要摔倒说不定脑出血的危难时刻,他的妻子并未及时出现在他的身边,他要让他的妻子为此终身愧疚!
  刘勇恨恨地在手机上找到一部清宫连续剧,咬牙切齿地消磨时间。用手机看电视剧真不方便,屏幕小,音效差。他想,要是把笔记本电脑拿进卫生间就好了,最好戴上他的高保真立体声耳机。啊,此刻,他多么怀念他的耳机。刘勇自认为是一个无比热爱音乐的人,尤其是中国古典音乐,古琴、二胡、琵琶、洞箫,高山流水,二泉映月,十面埋伏,凤凰台上忆吹箫。此刻,如果能让他戴上耳机聆听《潇湘水云》,在马桶上再坐一个小时甚至两个小时都没问题。他闭上双眼,努力把电视剧里吵吵嚷嚷的雍正乾隆从听觉中摒弃,努力想象一个形销骨立的唐代老僧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嗯嗯,也许应该想办法在卫生间见缝插针地安装一张小桌子,把他的笔记本电脑和耳机都弄进卫生间,实在没有空间就挂在墙上。刘勇美滋滋地设想着这种可以预期的将来继而对自己大光其火。我这是怎么啦?要不要把烧茶的家什也搬进卫生间?坐在马桶上看宫斗剧的时候给自己来上一壶普洱?他自问,难道被反锁一次还不够吗?难道我希望再被反锁 N次甚至永无休止地被反锁吗?难道我喜欢长久地过这种被反锁的日子吗?难道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把这种被反锁的悲劇演成独自拈花微笑的心灵鸡汤剧?
  刘勇不知道自悲自喜自怨自艾了多长时间,突然,他感觉到卫生间里安静得瘆人,宛若一曲终了却并未余音绕梁。他猝然睁开眼睛,发现手机上的电视剧自动停止播放,屏幕上赫然亮起一行大字:“您的手机电量已不足 20%,是否开启省电模式?”
  这下刘勇真的有些着慌了,他想起来,在这个被反锁到卫生间里的上午,从起床直到现在,他一直没能停止使用手机,刷微信、打电话、看新闻、拍照、发朋友圈……最要命的是,在这手机电量比粮食还要紧缺的危急关头,他竟然忽视了保持手机电量这件性命攸关的大事,他竟然用手机看电视剧!播放视频可是最消耗电量的呀!他竟然把屏幕亮度调到最高把音量开到最大!
  刘勇懊恼万分,但是,这有什么办法呢?他每天起床后捏着手机走进卫生间,关起门来,一边愉快地排泄一边皇上批阅奏章般浏览各种信息,他总不至于把手机充电器也带进卫生间吧?嗯嗯,刘勇不无悲哀地想,以后拉屎不但要带手纸还得带上手机充电器。手纸悬挂在马桶旁的纸巾架上,他应该在那儿装上一个电源插座,插上手机充电器,拉屎的同时给手机充电。刘勇念叨着吃一堑长一智的同时再次
  对自己大光其火:我这是怎么啦?竟然打算在卫生间备上一个手机充电器?我他妈的难道真的热爱上了这种被反锁的生活?我是不是还得在卫生间里储备方便面?备上烧水壶?再来两根火腿肠一包涪陵榨菜?两瓶啤酒一瓶二锅头?我他妈的这是怎么啦?为什么每一次碰上麻烦总是逆来顺受?总是想方设法把坏日子过成好日子?我们这些家伙呀,骨子里就是个囚犯,生下来就是个奴才!
  刘勇可不想启动什么鬼“省电模式”,他很清楚无论什么样的模式都无法阻挡手机电量飞速流逝的败局。这就像你驾车飞驰在高速公路上,中控台上的液晶显示屏突然跳出一个大大的惊叹号,提示你的车快没油了,这时候,你放慢车速有个屁用?更要命的是,你距离下个加油站尚有数十甚至上百公里之遥。除了靠边停车等待救援,你还能有别的什么选择?
  停车意味着关机。在关闭手机之前,刘勇顾不上颜面荡然无存,他咬紧牙关拨出妻子的手机号码,就像高速公路上那个绝望的驾驶员拨打 110。
  妻子的手机接通了,提示音寻寻觅觅凄凄惨惨切切。刘勇在心中无限深情地呼唤他亲爱的妻子:“接吧接吧快些接吧,我快要饿死啦快要没电啦我简直要发疯啦!接吧接吧快些接吧,亲爱的你为什么还不回家?”
  就在刘勇濒临绝望的边缘时,妻子接了电话。没等刘勇开始倾诉,妻子像一挺被人搂住扳机的自动步枪,“啪啪啪,啪啪啪”,一个点射接一个点射。
  妻子的大意是:你刘勇发什么狗屁求救信号?什么鬼 SOS?还国际呼救呐!这下好啦!他们找不到刘勇但是他们找到
  了她,谁让她是他的合法老婆呢?他们命令他的妻子立即去往某个神秘的机构“说明情况”;他们给了他的妻子那个机构的地址,可他的妻子绕来绕去迷失了方向。他的妻子注意到刘勇给她打过电话,她压低嗓子,喉管里滚动着愤怒的闷雷:“我接不了电话,他们就在我旁边……”刘勇想要反问:“你怎么接不了电话,你现在不是正在接电话吗?”刘勇还想追问:“他们?他们是谁?你和谁在一起?”
  刘勇什么话也说不出。他宛若掉进黑洞,确切地体验到时间发生了紊乱,宛若河水倒流。
  “你和谁在一起”这样的问题,应该是两个小时之前,他第一次与妻子通话时提出的质疑,而且,从时间上推算,那时他根本不可能发出“SOS”的朋友圈。然而,他对自己究竟是否这样质疑过妻子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想大骂妻子“你发神经啊”,他当即意识到同样的话语应该是两个小时之前妻子的反诘。刘勇张口结舌,被妻子言语的子弹打得千疮百孔,耳朵流血不止。
  刘勇听到他的妻子依然压低嗓门,然而她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欣喜。他的妻子告诉他:她终于抵达那个神秘的机构,现在正等着谈话。他听到妻子毫不留情地训斥:“你倒好,安安稳稳地待在家里。你惹下事,却让我花了整整一个上午为你奔波。你不知道我有多辛苦……”
  刘勇终于吐出两个字:“不是……”
  他的妻子立即打断他:“不是什么?我难道不辛苦吗?”   刘勇抢着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
  他的妻子再次打断他:“我想什么呢?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算了算了,不跟你说了,你开开心心地拉你的屎吧!”
  刘勇刚要问:“你什么时候能到家呀?”话未出口,电话被妻子挂断了。
  七
  “这他妈的算什么事呀!”刘勇对着镜子里的男人大声叫喊,那个男人头发蓬乱双目赤红。他低头看手机,电量图标显示剩余 14%。通话 3分钟就要消耗 6%的电量,这款号称国货担当的手机简直就是个骗子!
  刘勇猛然转身,掀开马桶盖,他有一种强烈的,把手机扔进马桶,放水冲进下水道的冲动。那里混沌无边暗流涌动,就让手机去那里见鬼吧!然而,他只是把手机塞进睡裤的裤兜,撒出几滴不算成功的浊尿。他不能扔掉手机,而是必须保持手机残存的电量,就像溺水之人,心存侥幸地眺望不远处那只飘来荡去的桔黄色救生圈,等待着浪头把救生圈推到自己手边。他要控制手机而不是让手机控制他,他必须关闭手机,等到他愿意打开时再打开它。他像掐死一只蝗虫般恶狠狠地掐住了关机键。
  关闭手机犹如割断刘勇与这个世界的全部联系,他绝望得想要在冰凉的瓷砖地板上躺下来。他恨死了这个狭窄的卫生间,他恨不得把洗衣机、墩布池、淋浴房、马桶和洗脸池通通扔出窗外。可惜他不是《飞越疯人院》里那个大块头印第安人,他没有印第安人的勇气更没有印第安人的力气,他无法拔起洗脸池砸碎窗户一跃而出。就算他能够砸烂窗户他也不敢跳出去,这里是 4楼,跳出去他非摔死不可。他并不想逃亡,他只是饥渴交加心力交瘁一切都乱了套,他只想躺下来给心脏减轻一点压力。他渴望卫生间变得空无一物,就像刚刚买下这套房子还没有开始装修。他无比怀念那灰扑扑的水泥地面,昏黄的阳光懒散地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浮游。1.9米乘以 2.7米,不着一物,足够他舒舒服服地躺上一会儿,就算是棺材,也算得上宽敞而豪华的水泥棺材。他甚至渴望真的就像“69同行”那个修锁工认定的事实:他和妻子爆发了激烈的争吵甚至打斗,妻子一怒之下将他反锁,拔下大门的钥匙扬长而去。反锁就反锁吧,只要不是被反锁在卫生间里,他至少可以在客厅里绕着茶几跑步,跑累了就在沙发上躺下;他至少可以像那只著名的甲虫钻到卧室的床下藏起来。然而,此刻,他被反锁在卫生间这种专为保留人的隐私而设置的空间里,他却找不到一个角落可以藏身。
  刘勇从毛巾架上抽出浴巾,浴巾雪白,怎么看也像是病房专用的床单。他把浴巾对折再对折,铺到马桶前的地砖上。他蜷起双腿,抱紧膝盖,勉强坐下。他实在是受不了坚硬的马桶盖子啦!
  现在他开始琢磨妻子的来电究竟是什么意思。妻子显然认定那个发出 SOS求救信号的人正是刘勇自己!然而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刘勇想,他很清楚他们是谁,他们还能是谁呢?刘勇很容易就把事件依照逻辑串成熠熠闪光的项链:他在朋友圈里分享了对面那幢楼 4层某个阳台上的 SOS求救信号,但是,他的微信好友人烟稀少……靠!刘勇在心里骂自己:为什么总是使用這些稀奇古怪
  的词汇?什么叫“人烟稀少”?然而,那条朋友圈被冯冯转发之后,事物就发生了质的改变,从量变到质变。冯冯的微信好友应该很多吧?她那个刘勇所不知道的微信小号也许有着更多的好友。谁让她的胸那么大呢?刘勇有些恶毒,其实是满怀妒意地这样想着。
  在刘勇的逻辑项链上,他们一手处理警情一手处理舆情,他们用不了 5分钟就可以追查到冯冯的现实存在。虚拟空间并非不法之地,他们不是经常这样宣传吗?他们也许把冯冯当成了始作俑者,他们很可能还把冯冯当成了刘勇的老婆。接到他们的电话,冯冯会怎么说呢?她应该会说:“那个人啊……”那个人当然指的就是刘勇,“我跟他不熟,也就是业务上有一点点往来啦。什么?你们找不到他?我怎么知道他躲在哪儿?这样吧,让我来告诉你们他老婆的名字……”
  刘勇闭着眼睛继续猜想与反驳:难道还用冯冯告诉他们龚娜的名字吗?他们神通广大,他们立即就会查到龚娜的手机号码以及她供职的公司。他们至少有两个人,一个人给冯冯打电话的时候,另一个人正在给龚娜打电话。他们通知龚娜立即赶到那个神秘的机构,而愚蠢的龚娜竟然在这个由数层环道包围的城市里迷了路!
  等等……等等!刘勇提醒自己:闪闪发光的逻辑项链在这里缺失了重要的一环:他们到规划局去找过他了?他们当然找不到他,而艾主任正在参加一个极其重要的会议。他们就算把艾主任从会场里拖出来,艾主任也只能两手一摊:“刘勇同志嘛,不是在医院,就是在通往医院的路上。”
  接下来的场景不知是刘勇坐在马桶前的浴巾上做的一个梦,还是真实地发生于若干日子之后?地点是规划局的某个办公室,还是一处狭窄的、四壁雪白的金属屋子?刘勇能够确定那是一间金属屋子,是因为雪白的墙漆掩盖不住那寒光闪闪的金属底色。屋子的正中有一张金属长条桌,刘勇双手十指交叉,搁在桌面上,他的双手冰凉像是搁在一块透明的冰块上。他的对面坐着两个人,刘勇不可能认识他们,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脸,或者说,这两个人的脖子支着的,只是一个头形物件。
  刘勇听到他们中的一个发问:“你明明知道上午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你为什么借故不去参加?”
  这个问题让刘勇浓墨般一团漆黑的脑海宛若被一道闪电劈开,他想起来,大约应该是一天前,科室的微信工作群里发布过一个重要会议通知。就在两小时前,艾主任在电话里还提示过他:“就要开会了……”刘勇脱口而出:“我忘了,我真的忘了。”
  话一出口,刘勇就后悔了。他想,这一定会给对面那两个没有脸的人造成某种印象:刘勇是一个对工作漫不经心的人,或者说他在规划局是个无所事事的人。他立即纠正:“对不起,我没有忘记那个重要会议,而是……我生病了,拉肚子,您是知道的,一直没法离开马桶。”他安慰自己,最后这句话至少是真实的。
  “我们调查过了。”一个无脸人说。
  “你根本没有拉肚子。你完全不具备拉肚子的条件。你没有吃早餐,你能拉得出什么内容呢?”另一个无脸人嘲弄地说。   刘勇立即打算反驳:“我拉头天晚上的存货不行吗?您们难道没有听说过,喝凉水都拉肚子?何况我整整喝下 300毫升凉水!不对不对,那句话应该是喝凉水都塞牙。对不起,我不是说拉出来的凉水塞住了牙,哎呀,我都在说些什么呀!我他妈的简直就是吃了屎,我脑子里全是屎。”这时他终于深切地感受到“一个谎言需要一千个谎言去圆谎”,既然在拉肚子这件事情上他的确撒了谎,他只得保持沉默。
  “我们怀疑,你是以不参加会议的方式表达某种抗议。”见刘勇没有吱声,一个无脸人提出一种新的可能性。
  “我们还怀疑,有人指使你,或者暗示你,不让你参加会议,以免增加不必要的麻烦。”另一个无脸人提出另一种可能性。
  可那究竟是一个什么会议呢?主题是什么?主持会议的人又是谁?刘勇拼命回忆,他很想拿出手机,翻查科室微信工作群的历史纪录,这时他悲哀地想起,他的手机快没电了,他已经关闭了手机。
  “无论多么重要的会议,跟我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关系呢?该举手举手,该画圈画圈,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刘勇咕哝道。同样,话一出口,刘勇就后悔了,因为这表明他在规划局完全可有可无。他立即纠正:“谁不跟我一样呢?”这句话让刘勇愈发懊恼,因为这意味着规划局的绝大多数人和他一样,对几乎所有的会议而言,他们就是主席台下的观众,统计参会人员时的一个数字。
  那两个无脸人没有给刘勇再次辩解的机会。
  “你看你看,你这样说,恰恰表明你就是有情绪嘛。我们的怀疑被证实了,你借故不去参加会议,正是以不参与的方式表达抗议。”一个无脸人说。
  “以你这样的情绪”,另一个无脸人接着说:“如果去参加会议,你也许会控制不住在会场上跳起来大叫。我们的怀疑被证实了,一定是有人担心你搞破坏,这才有意不让你参加会议的。”
  “你有意不去参加会议。”第一个无脸人说。
  “有人特意不让你去参加会议。”第二人无脸人说。
  “要么是你担心自己没有要会议上发表意见的机会。”
  “要么是担心你的意见得不到必要的重视,所以你要用搞破坏的方式来引起重视。”
  “当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机会在会议上发言。如果每一个人都发言,会议得开多久?三天?三个月?三年?三百年?”第一个无脸人发出轻蔑的笑声。
  “而且,并不是每一个发言人的意见都必须得到重视。这些意见很可能存在分歧,甚至截然相反。如果这些意见都必须得到重视,势必进行辩论。要形成统一的意见,会议得开多久?”
  刘勇很清楚第二个无脸人将重复第一个无脸人的推演和嘲笑,他不耐烦地叫起来:“好啦好啦,我承认,对于能不能在会议上发言,或者我的发言是不是受到重视,我根本不在意!我对会议本身也根本不在意!对一个我毫不在意的会议,我怎么会刻意不去参加呢?如果我刻意逃避那个会议,是不是反过来说明,事实上我对那个会议很在意?”
  无脸人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赞赏:“你看你看,我们终于快说到一块儿了。问题的核心是,你可以不在意会议。”
  另一个无脸人接着说:“但是,作为会议的监督者,我们,很在意你为什么不参加会议。”
  “是的是的,我非常能够理解你们的敬业精神。”刘勇试图冲两位无脸人拱手道谢,这时他发现自己的双手被未知的力量固定到了金属桌子上。
  “其实你完全不必有什么顾虑,尽管你没有参加会议,我们还是必须很负责地和你谈一谈,我们对你充分表达意见的权利是尊重的。”
  “其实,不仅仅是你,我们尊重每一个人表达意见的权利。我们会认真纪录你的意见,我们会把纪录拿给你看,由你确认无误之后,请你亲笔签名确认。”
  刘勇看到一个无脸人慢慢旋开一支钢笔,另一个无脸人摁下微型录音机的按钮。他无可奈何地摇头,他再次严正申明:“那就是一个意外。我被反锁到了卫生间里,我出不去,所以我没去上班。我没法去上班,所以我没法参加会议,就是这样。”
  “这就奇怪了。”拿笔的那个无脸人将旋开的钢笔重新旋进笔帽。
  “你怎么可能被反锁到卫生间里呢?”另一个无脸人摁了一下微型录音机的按钮,把它给关了。
  “我怎么会知道?我……就算是见鬼了吧!”刘勇想要跳起来大叫,这时他发现他的屁股同样被未知的力量固定到了椅子上。
  “常识告诉我们,要将一扇门反锁起来,必须在门外,将钥匙插进锁孔,反向旋转到特定的位置,这样才能将门反锁。”一个无脸人胸有成竹地说。
  “也就是说,要将你反锁到卫生间里,必须有另一个人在门外进行操作。”另一个无脸人冲着刘勇的鼻孔做了一个拧动钥匙的手势。
  两位无脸人的推理让刘勇暗暗心惊,他嚅嗫着:“你们的意思是,我的妻子不动声色地反锁了卫生间的门,然后,她拔掉钥匙,哼着小调,愉快地离开了家门?”
  “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你的妻子明明接到了你的求救电话,而她却迟迟没有回家。”一个无脸人揶揄地说。
  “以致于你无法挽回地、永远地错过了那个非常重要的会议。”另一个无脸人轻描淡写地作出结论。
  “可是她……”劉勇再次忍不住大叫:“为什么要锁住我呢?我们很少争吵,我也从未对她家暴!”
  “请注意!”一个无脸人彬彬有礼但毋庸置疑地说:“反锁这件事,与你们的夫妻关系无关。”
  “与之有关的,是那个重要会议。”另一个无脸人提示刘勇。
  “你们的意思是,我的妻子配合艾主任,为了不让我参加那个重要会议,于是把我反锁到了卫生间里?”刘勇试探着反问。
  他可以感觉到那两个无脸人交换了一个会心的微笑。刘勇想,这怎么可能呢?他们连脸都没有,他们怎么可能会笑呢?
  “你看你看”,一个无脸人和蔼可亲地说:“我们终于说到一块儿了。”
  “现在你终于承认了,”另一个无脸人心满意足地说:“不让你参加会议,是艾主任精心安排的一个计划。”   “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刘勇无法挥手也无法起身,他发现自己开始发不出声,但他依然拼命喊叫:“我的妻子根本就不认识艾主任,艾主任也根本不认识我的妻子。他们俩怎么可能搞到一块儿呢?”
  虽然刘勇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但那两个无脸人似乎具备读心的超能力。
  “请注意你的用词。”一个无脸人冷冰冰地说。
  “你用了‘搞’这个字。”另一个无脸人用指关节轻轻敲了一下桌子。
  “有一种古老的理论告诉我们,被说出来的就是真相。”先前那个无脸人说。
  “言说即事实。”后一个无脸人收起微型录音机。
  “你们谈论的,是……哲学吧?”刘勇可怜巴巴地问。
  “我们调查的是真相。”一个无脸人斩钉截铁地回答。
  “好啦,现在事实已经很清楚啦。”后一个无脸人率先站起身。
  前一个无脸人紧跟着起身,宛如另一个人的影子。
  “再见。”他们说完这两个字便倏然不见,金属桌子和刘勇屁股底下的椅子也旋即消失。刘勇坐在冰凉的瓷砖地上,他的屁股和瓷砖之间,是雪地般惨白的浴巾。
  刘勇哑然失笑,他想,这就对了。其实他是一个疯子。“你发神经啊?”这句话就是一个明确无误的印记。他很久以前就被送进了疯人院。多久?三天前?三个月前?三年前?三百年前?他并非被反锁在自家的卫生间里,而是被绑在疯人院的病床上。因为管理人员,对了,他们就是那些无脸人,为了避免被疯子抓伤,他们成天都戴着面具,因为他们的疏忽,刘勇从床上滚到地上,他坐在病床前的地板上,做了一个自己被反锁在卫生间里的梦。
  八
  刘勇猝然睁开眼睛,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他右手摸到马桶,左手摸到洗脸池,陶瓷的凉意让他逐渐意识到这是一个实体空间。这样看来,他并不是因为发神经而被关进疯人院,并不是从疯人院的病床上跌落而做了一个被反锁在自家卫生间的梦,而是因为被反锁在自家的卫生间里,梦见自己做了一个疯子的梦。
  刘勇右手扶住马桶左手扶住洗脸池,费了好大的劲这才站起身来。他朝窗外望去,窗外亮得发黑。他不知道这是正午的阳光过于明亮,还是他因为饥饿导致大脑缺血从而眼前一片漆黑?他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他从睡裤兜里掏出手机。他记起自己因为担心手机电量消耗殆尽而关闭了手机。他犹豫着要不要开机。他似乎依然残留在那个驾车行驶于高速公路上,因为缺油而不得不停车待援的梦境之中。他甚至怀疑自己究竟是否做过那样的梦?他想,在梦中,他不是停车等待救援,而是断然决定倒车,因为他确信自己刚刚驶过一个加油站,顶多倒车 2公里,他就能加上油,这可比傻乎乎地坐以待毙要高明很多。那些自作聪明的家伙总是嘲笑在高速公路上开倒车的驾驶员,那些自作聪明的家伙哪里知道在高速路上开倒车是最快的得到救援的方式。你只要在高速公路上开倒车,立即就会有人报警;就算没有人报警,那些坐在监视器面前的交通警察立即就会从昏昏欲睡中醒来从夹在裤裆里的手机上抬起头来,他们一边放飞无人机,命令无人机飞到你的头顶警告你立即停车,否则无人机将发射一束电波,干扰汽车的车载电脑系统,让你的车自动熄火;同时,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上警车,电光闪闪,惊雷滚滚,暴风骤雨般出现在你的身边。于是所有的问题迎刃而解:交通警察会将你那辆没油的破车拖下高速公路,他们放你走的时候会向你提供一点点汽油,足够你开到最近的加油站。他们当然会罚你的款,但是,对一个绝望的疯子来说,钱算什么?这个疯子巴不得所有的事情都能靠撒钱解决;他们甚至会抓你去坐牢,坐牢算什么?总比困在没油的破车里强上一百倍吧?从牢里出来,没准你通过一大堆“牢友”的“人脉”,总之你交了狗屎运,摇身一变成了经营房地产的大老板,坐牢的经历倒是值得你反复吹嘘的资本呢:任何困难都压不倒英雄的你;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坐牢嘛,哈哈,监狱就是一所大学校;管理公司嘛,哈哈,公司就是一个动物园,什么动物都有……
  刘勇几乎可以肯定:他一定没有做过在高速路上开倒车的梦,他根本不配做那样的梦。他只是担心:关机开机会不会加速消耗手机的电量?就像汽车反复启动会加大耗油量,最终,无论是用电的手机还是烧油的汽车,它们再也无法启动。
  对时间的渴望压倒了刘勇的恐惧,他终于还是摁下了手机的开机键,不像是开机,更像是胆颤心惊地打开薛定谔那只著名的黑匣子,现在,那只猫的生死就掌控在他的手里。
  现在是中午 12点 23分,刘勇来不及看清屏幕右上角的小图标显示的手机剩余电量,手机刹时惊天动地响起。铃声如此毫无征兆而又疾如暴风,如果不是正午时分,他一定会把它当成午夜凶铃。刘勇吓得差点把手机扔进洗脸池,他强作镇定捏紧手机,像是捏住一只吱吱尖叫的耗子,他必须竭力避免耗子掉过头来,一口将他的虎口咬得鲜血淋漓。
  这是一个奇怪的来电,屏幕上明目张胆地跳出一行字:“号码不予显示。”
  刘勇毫不迟疑地挂断这个趾高气扬的来电,这时他注意到手机还剩下 11%的电量。难道手机处于关闭状态也要消耗电量?幸好刘勇是个知识分子,他知道,关机并不能阻止手机内部那些奇奇怪怪的元件依然運行。
  然而,就在刘勇决定给妻子打出最后一个电话时,那个“号码不予显示”的电话又一次肆无忌惮地打了进来,仿佛专横的拨号者整整一天只做这一件事:不间断地拨打刘勇的手机。
  一丝恐惧滑过刘勇的心头,他害怕无休无止的铃声会让残存的手机电量倏然消融,一如春天的雪花。他无可奈何地接听,他本想一开口就指责对方打错了,或者干脆指出对方就是个电信诈骗分子,之后坚决果断地挂断。在摁下接听图标的同时,另一丝恐惧又一次滑过刘勇的心头,他想,既然那个号码“不予显示”,他甚至无法将那个号码加入拒绝接听的“黑名单”,那样,对方就可以永不停歇地拨打,直到他永不开机。他“喂”了一声,因为饥渴和惊慌,他“喂”得绵软拖沓犹如真实的阳痿患者。对方,威严而又显出几分散漫的男声,立即向他发问:   “你是刘勇吗?”
  刘勇刹时全身僵硬,他们准确地叫出自己的名字,看来对方并没有打错:“我是……请问……”
  对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现在是另一个男声,同样的散漫,却显得更有权
  威:“你为什么一直不接电话?”
  刘勇脱口而出:“我的手机没电了。”
  先前那个男声立即发出一声嗤笑:“胡说八道!你很喜欢胡说八道是不是?
  你明明在跟我们通话,你的手机怎么能没电呢?”
  另一个男声像是将一记响亮的耳光摔到刘勇脸上:“难道我们是在跟一个幽灵通话吗?你们这些家伙,别以为你们躲在阴暗的网络空间里,我们就找不到你。”
  刘勇想,他们至少有两个人,他们不是拿着一台手机,或手持一个听筒,他们站在一间黑屋子里,屋子的整整一面墙都是闪闪烁烁的监视器屏幕。他们面对的是一个麦克风,而他,刘勇的声音,从巨大的高保真音响中传出,在小黑屋子里嗡嗡回响。
  刘勇并不试图解释,他很清楚要把事情的因果关系阐述明白,必须费很多口舌,而且这还建立在对方允许他辩解的基础之上,这除了加速他的手机电量流逝直到最终电绝机亡,没有任何意义。他壮起胆子,假装理直气壮,毫不客气地反问:
  “你们他妈的谁啊?我没时间跟你们废话!我要挂了!”
  对方一声断喝:“你敢!”
  另一个人抢着说:“告诉你,为了找到你,我们花了整整半天的工夫。”
  第一个咬牙切齿地说:“我们,就是专管你这种家伙的人。”
  第二个补充道:“专管你这种胡说八道散布谣言的家伙。”
  第一个说:“谣言惑众。”
  第二个说:“蛊惑人心。”
  刘勇的猜测被证实了,他虚弱地问:“你们是……”
  对方粗暴地打断刘勇:“你不要管我们是什么人,你先问问你自己是什么东西!”
  不是梦,而是仿佛正在电影院里观看一部时代久远的电影,刘勇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个黑制服或者黑西装笔挺,肩头银星闪亮或者挂在胸前的标牌闪闪发光的男人,他们露出志得意满而又满不在乎的微笑。
  “那条 SOS的朋友圈是你最先发布的?”第一个男声提问。
  “那不过是一张照片。那确实是我,透过我们家的卫生间窗户,用手机拍摄的。那是一张真实的照片,我没有作过任何处理。”刘勇忍不住辩解。
  “你无事生非制造谣言你还振振有词?”第二个男声插进来。
  “你那条造谣的朋友圈经多人转发之后,引得群情哗然。别有用心之人把你的谣言从微信转到了微博,苍蝇逐臭,嗡嗡一片,现在,至少有几万人在谈论这件事情。”
  “你知道谣言传播到一定范围一定数量是可以判刑的吗?亏你还是个公务员,竟然对法律置若罔闻!”
  这两个喜欢使用中国成语的有声无形之人喜欢抢着发言。
  “我……我……”刘勇的舌头打着结,如同一个在冰面上一步一趔趄的瘸子:“我怎么就造谣了呢?我亲眼看到了那个巨大的 SOS,我亲自拍下了那个 SOS ……”
  一个对方“呸”了一声。
  另一个对方接著也“呸”:“亲自?你也配!”
  刘勇挣扎着继续申辩:“我没有任何恶意。我把那个 SOS发到朋友圈里,我只不过是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够看到那个SOS,能够有人帮助到那个求救的人。也许晚上几分钟,那个求救的姑娘就真的死了……也许,已经晚了,那个姑娘她已经死了。”
  对方突然沉默,像是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水面的浮茶,浅浅地啜上一口,这才说:“我要警告你刘勇先生,你是叫刘勇没错吧?你是规划局的吧?我们的通话是全程录音的,你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证据,确凿无疑。”
  另一个男声接着说:“你怎么能确定那个符号就是 SOS?你怎么能确定有人求救?你怎么能确定有人面临死亡的威胁?你看你看,你居然说求救的人是一个姑娘,你居然断言那个姑娘已经死了 ……”
  刘勇盯住洗脸池上方的镜子,他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一张,不,两张,没有五官的脸。他想,糟了!那个疯子的梦依然没有醒来,他要么是躺在疯人院病床前的地板上,要么是坐在自家卫生间的马桶与洗脸池之间,总之,他依然陷落在那个疯子的梦境之中。那两个无脸人,他们,就在自己对面,他们,穿过某种时空折叠的神秘通道,来到他的面前,现在,那两个无脸人,就坐在他对面的镜子里,交替
  向他发话,像一对乒乓球双打选手,轮番将白色的小球“啪啪”地抽到他的脸上。
  “事实证明,你就是制造并散布谣言!你几个小时之前撒谎,现在,你依然撒谎!”
  “你知道你的谣言制造了多大的恐慌浪费了多少纳税人的供奉吗?”
  “你知道我们出动了多大的力量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勘查,你知道我们动用了多大的力量在各种网络平台上辟谣吗?”
  “且不说抓你去坐牢,只要算一算我们为你的谣言所付出的经济代价,你卖车卖房加上你所有的银行积蓄,你一万辈子也偿还不清,你算过这样的账吗?”
  “你明白了吗?”
  刘勇拼足最后残存的体力和最后一丝手机电量,他必须喊出来,因为他知道,任何人,只要在梦中喊出声,他就立即会从恶梦中醒来。
  刘勇发出猎物被长矛刺中胸口般的呼号:
  “我不明白!”
  对方像是被刘勇搏命般的呼号给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儿,那两个人同时开口,像两只耳机里传出的,略有时差,因而显得立体而饱满的音效:
  “你必须明白!”
  然后,他们的声音分开了,一个说:“你可以打开你的微信朋友圈,找到你散布谣言的那张照片,放大了仔细看。”
  另一个说:“如果你不是瞎子,你会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SOS。”
  第一个说:“我们亲自上门进行了细致入微的调查。事实证明你就是胡说八道。贴出那个符号的,根本不是什么姑娘,那是一个孩子。”   第二个说:“一个 6岁的孩子。他往窗户上贴的是 2020,一个崭新的时代来临了,你会不知道吗?”
  第一个说:“我再警告你一次。那个孩子贴的是 2020,那个孩子往窗户上贴2020的时候,贴到最后一个 0,他的胶带用完了。”
  第二个说:“那个孩子只有 6岁对不对? 6岁的孩子做事经常半途而废对不对?所以,他并没有贴上最后一个 0,他贴到窗户上的是202,而不是2020。”
  第一个说:“现在你明白了吗刘勇先生?那是没有贴上最后一个 0的 2020,那是 202,根本不是你危言耸听造谣生事的什么狗屁 SOS!”
  第二个说:“现在你已经明白了!往轻处说,你是看走了眼;往重处说,你这是蓄意破坏制造不安定因素,我们都是中国人……”
  第一个把话头抢过去:“就算有人真的求救,难道不会打破窗户跳楼吗?怎么可能贴出洋文的 SOS?你看你看,退一万步说,就算你不是成心造谣,至少你的心里早已存下这个世界并不太平的偏见,这就叫……”
  第二个生怕最后一个成语给第一个抢了去,赶紧把那个词说出来:“包藏祸心!你们,你们这些自诩懂几个洋文的所谓知识分子,只有你们,才会主观地把202认定为所谓的 SOS……”
  刘勇一头扑到卫生间的窗户前,他的脑袋差点撞破窗户玻璃。他只是被反锁在卫生间里,他并没有因此而变成瞎子。他睁大眼睛朝对面的高楼望去,他惊奇地发现,那个醒目的符号依然贴在同一个阳台的玻璃墙上,不同的是,现在那个符号变成了“OSOS”,倒过来念,果然是“2020”。这时他听到手机里传来对方异口同声的轻蔑笑声:
  “当然,我们帮助那个孩子,贴好了最后一个0。”
  训诫戛然而止。
  刘勇把手机举到眼前,他看到屏幕一片死黑。
  手机彻底没电了。
  九
  直到薄暮时分,刘勇才从沉睡中苏醒过来,这与其说是沉睡还不如说是昏厥。这是白昼与黑夜交替时极其寂静的暂停。刘勇没有饥饿感,没有寒冷感,尽管他在瓷砖地上坐了那么长时间,他的身体甚至没有疼痛感。相反,他耳聪目明手足轻灵,宛若一只刚刚玩过冰桶游戏的猴子。他不知道这就像是一直在奔跑的人突破了传说中的生理极限,还是濒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隔着依然被反锁的卫生间的门,刘勇听到门外传来窸窣的响动。他猜测这是妻子已经回到家,现在,他的妻子正和某人低声商议弄开门锁营救他的方案。刘勇试着“喂”了一声,门外的窸窣声当即消失,如同监狱长登上讲台,台下的囚犯们顿时噤若寒蝉。刘勇又“喂”了几声,门外依然寂靜。刘勇干脆喊出妻子的名字:“龚娜,是你吗?龚娜!”没有回应,刘勇的呼喊宛若手电筒的光柱射向辽阔无垠的暗夜,光明在无尽的虚空之中一去不返。
  刘勇想,自己一定是太盼望妻子归来而产生了错觉,他本能地从睡裤的兜里摸出手机,这时他记起很久以前他的手机就彻底没电了。他漫不经心地将手机扔进洗脸池,想想又把手机捡起,拉开洗脸池下方的抽屉,把手机埋进一堆厕纸、牙膏、毛巾和清洁剂之间。这时,刘勇再次注意到客厅里传来有人活动的细微动静,而且声音很显然来自沙发和茶几的方向。莫非妻子真的早已归来?莫非妻子真的在沙发上睡着了?莫非妻子此刻正在醒来,懒洋洋地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刘勇再次厉声高叫:“喂!”
  这一次的反应稍有不同,动静倏然消失,片刻之后继续窸窣。
  刘勇想,这是怎么回事呢?客厅里的人会是谁呢?最有可能的当然是他的妻子,因为她有钥匙,她可以悄无声息地打开大门走进客厅。可是她为什么不说话呢?是因为她的身旁还有另一个人吗?她得等到那个人安全地离开刘勇的家,这才能够回应刘勇的呼喊?那么,那个人会是谁呢?他会是科主任爱咪咪吗?谁知道老艾和自己的老婆怎么就搞到了一块。一切皆有可能。联想到自己的妻子就在客厅里与自己的上司偷情,而自己像一条碍事的狗被反锁在卫生间里,刘勇禁不住肝肠寸断,他忍不住用巴掌“啪啪”猛拍卫生间的门:“喂!喂!你们干什么呐?喂!喂!”
  这一次,窸窣声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不像是有人打哈欠,不像是有人在沙发上翻滚,更像是有人烧水泡茶四处寻找烟灰缸。刘勇想,看来有人刚刚干完一件相当消耗体力的事情,现在打算坐下来抽上一根烟喝上一壶茶。刘勇现在开始怀疑他的妻子并不在客厅里,她并不是那种毫无恻隐与廉耻之人,她总不至于一边偷情,一边听着丈夫歇斯底里的呼救,一边从容不迫地陪那个人喝茶,甚至给那个人殷勤地点上一支香烟吧?那么,那个在客厅里喝茶抽烟的人会是谁呢?
  刘勇蓦然想到“69同行”那个年轻而傲慢的修锁人。没错,一定是那个修锁人!那个人之所以能够在他的客厅里喝茶抽烟,是因为那个人得到了刘勇明确无误的授权:撬开他家的房门!就在刘勇昏迷的时候,修锁人熟练地撬门而入,他可不怕背上小偷的罪名,撬锁的时候他不用戴帽子也不用戴口罩,他甚至回过头,冲着楼道里的监控摄像头笑眯眯地比了个剪刀手。刘勇禁不住心如刀割,他忍不住用拳头“咚咚”猛敲卫生间的门:“喂!喂!是你吗? 69同行!我知道是你,一定是你!既然你已经撬开了大门,我求你赶紧撬开这扇小门!我求你赶紧放我出去!我不会责怪你,我要谢谢你!你听到了吗?该死的!我会付你工钱,一个子都不少!不不不,我要付你双倍的工钱!你这个该死的家伙,你听到了吗?”
  任凭刘勇如何用拳头敲打卫生间的门,任凭他怎么呼喊、叫骂与许诺,外面的人就是不吱声。这一次,外面的动静更大了,不像是烧水泡茶,更像是拉开抽屉打开柜子肆无忌惮地翻找他们想要的证据。刘勇可以想象客厅已经被他们折腾得一片狼藉。对了,他们不是一个人,至少是两个人。那么,他们是谁呢?
  刘勇恍然大悟,他们就是在银光闪闪的金属屋里调查他为什么不去参加重要会议的无脸人,他们就是乘着电磁波飞到他的脑袋里训诫他造谣生事的电话人!他们的特权,比妻子的钥匙、修锁工得到   的授权大上一万倍!他们大摇大摆地进入任何人家的房门完全不需要钥匙和授权!他们一定正在翻找刘勇的犯罪证据,他们不是说过了吗?刘勇“包藏祸心”!他们需要证据就一定能找到证据。他们或许已经翻腾过了卧室和书房,最后才轮到客厅。他们会在刘勇的书架上翻到两本繁体中文印刷的书籍,那是刘勇到香港出公差时买下的,一本关于饥荒,一本关于战争,同事们都买,于是刘勇也买,同事们教他把那两本书藏在行李箱的底层顺利通过关卡。其实那两本书带回家之后就被束之高阁,刘勇根本就没读;他们会在刘勇的电脑硬盘里翻到好几部岛国动作片,那些片子,午夜时分,关紧书房门,刘勇倒是常看的。刘勇禁不住五内俱焚,忍不住用肩头“咔咔”猛撞卫生间的门:“来吧!来吧!打开这扇门!你们抓我去坐牢吧!你们说我撒谎,我就撒谎吧!来吧!打开这扇门!你们要枪毙我,就抓我去枪毙好了!来吧!来吧!你们这些没脸的,见不得人的,躲在金属盒子里,躲在电磁波里的幽灵,你们来吧!”
  “咔嚓”一声,卫生间的门裂开了,不是从锁头的那一侧,而是从铰链的这一侧。卫生间的门在刘勇的拍打、拳击和肩撞之下,门框撕裂,铰链脱落。发现自己竟然撞坏了门,这愈发让刘勇气急败坏。现在不是修一把锁的小事而是换一扇门的大事了!门既然已经撞坏,不如彻底把它撞开好了!他要昂首挺胸地走出去,看看那些完全无视他的存在,在他的客厅、卧室和书房里恣意妄为的家伙究竟是谁,他下定决心跟那些家伙正面相对,无论那些人是他的妻子、他的上司、傲慢的修锁工,还是那些脖子上顶着头形物体的无脸之人!
  刘勇拼足全身的气力朝卫生间的门撞去,一声巨响,门轰然坍塌,刘勇几乎一个跟斗摔出门外。冲出卫生间的一瞬间,刘勇禁不住悲欣交集:既然不得不把门撞开,为什么不在被反锁的第一时间就断然撞门而出?他顾不得肩膀的疼痛,张开双臂,鸟儿一般飞进客厅。
  客厅里空无一人。
  刘勇不甘心地飞进卧室、飞进书房,甚至飞进他刚刚撞门而出的卫生间,这套房子里空无一人。
  薄暮笼罩着家具,纹丝不乱,只是仿佛蒙上了一层时光的尘埃,像是刘勇和家人去了很远的地方旅行,现在,他一个人,独自归来。
  刘勇一屁股瘫坐到沙发上,风吹客厅的纱帘,他猝然一惊,仿佛有人正藏身于纱帘外的阳台。他扭头望去,这样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只黄猫。
  原来是它!
  那是一只流浪猫。有一天傍晚,刘勇在小区内散步,那只猫突然从灌木丛中窜出,直奔到刘勇跟前,绕着他的脚逡巡不已。刘勇弯下腰,试着抚摸它的脑袋和身躯,黄猫竟然扬起头冲他喵喵叫唤,仿佛它与刘勇早已熟识。当人接近到一定距离时,几乎所有的流浪猫都会闪电般逃离,这只猫是怎么回事呢?刘勇对这只莫名其妙向他示好对他毫无提防的黄猫充满感激同时又觉得对它心怀愧疚。
  第二天,他特意去买了一袋猫粮,每次散步的时候就抓上一把,用一只塑料袋拎着。他一边散步一边“咪咪”地小聲呼唤他的黄猫。是的,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已经把那只流浪的猫当成了自己离家出走的孩子。并不是每一次都能遇上那只猫,一旦遇上了,那只猫依旧对他绕脚缠绵。他喂它猫粮,心满意足地看着它吃,用手机给它拍照;那只猫呢,一边吃猫粮一边发出“呜呜”的咕哝声,像是对他表达谢意。有一回,刘勇突发奇想,撒下几粒猫粮后开始朝自家方向走,他一边“咪咪”呼唤,一边走上几步便撒下几粒猫粮,终于成功地将黄猫带进家门。妻子大呼小叫,让刘勇赶紧把那只流浪的黄猫给弄走。妻子和他一样,都是怕麻烦的人,他们从来没有想过饲养宠物,无论猫狗,还是鹦鹉或者乌龟。那只黄猫像个老熟人似的,从容不迫地在刘勇家的客厅里巡视一圈,跃上阳台的栏杆,意味深长地回头朝刘勇望了一眼,悠然离去。
  刘勇想,自己很长时间没有遇到这只黄猫了吧?最后一次遇到黄猫是什么时候呢?刘勇想起来,那天黄昏出门散步之前,他照例去抓上一把猫粮。这时他的妻子提醒他:“你那猫粮买回来得有小半年了吧?你仔细看看,过期了没有?”于是刘勇查看包装袋上的保质期,发现猫粮果真已经过期了。这让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没有回答妻子,而是依然带上那把猫粮走出家门。他安慰自己,对一只猫来说,猫粮过不过期有什么关系呢?而且过期的时间并不长,一个月而已。
  那天,他在老地方遇到了黄猫,他喂给它猫粮,它毫无警觉依然充满感激地呜噜着吃完了那把过期的猫粮。然而,从那以后,刘勇再也没有遇到过那只猫。
  此刻,那只黄猫冷静地蹲坐在阳台栏杆上,若有所思地扭头看着刘勇。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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