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扎菲魔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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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这件事是想登一条寻人启事:潘兴,男,中等身材,前纽约长岛苏福克大学博士候选人,有要事相告。请知情者尽快通知我,酬金从厚,细节如下。
  1
  最初认识潘兴是那次把钥匙锁屋里了,不光门]钥匙,连车钥匙一块儿,通通锁屋里了,而且是刚关门就想起来,咣!哎哟喂,钥匙锁屋里了,我钥匙!别提多窝囊了。没辙呀,气得我这通死踹,把门]震得哐哐响,满楼道地震赛的。边踹我还边琢磨,珍妮佛休假明天才回,要是她在就好了!珍妮佛是我们系实验室辅导老师,永远一身牛仔裤运动鞋,正儿八经的美国白妞儿女汉子,天下没她不会的事儿,特别是开锁,甭管门锁还是车锁,只要珍妮佛到场,嘁里喀喳,稳拿。你说这不倒霉催的吗,偏赶她不在我把钥匙锁屋里,看来非得翻晾台了,客厅的玻璃拉门应该没锁死。我正磨叽呢,只见一男同胞横空出世呈现在我眼前,他中等个儿不胖不瘦,关键是身着中山装上衣,注意,不是西装不是夹克,是中山装,四个贴口袋儿外加直立翻领儿,洗得还有点儿褪色,像个六十年代小知识分子,恍若隔世戳在我面前。我心说这可是美利坚合众国的地面儿,长岛苏福克大学,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怎么中山装都出来了?我正一头雾水没缓过闷儿来,“中山装”开了口。
  钥匙锁里了?
  啊。
  踹门管蛋用啊?
  依着您呢?
  开呀,依着谁也得开门]哪?
  多新鲜哪,能开我还……
  起开,你起开。
  说着他把我拨拉开,赶巧有个女生打此路过,他找人家借了个头发卡子,就是最原始那种,铁丝打个弯儿,像篆体的人字,哎,对对,就这个。他背对着我,也不知怎么鼓捣的,就十几秒,不对,十秒,五秒,反正刚一碰门就开了。我嗷一声叫起来,哎哟,简直太神奇了你,比珍妮佛都牛!珍妮佛?哦,是我们系一助教,也会开锁。说着赶紧将“中山装”让进屋。我叫胖子,您进来坐会儿?他却摆摆手说,不价了,门开了就得,回见您哪。就在他转身欲行之际,我阴错阳差地冒出一句,哎,我有龙虾,请您吃龙虾吧?他听罢一顿,您,真有龙虾?您看,这能有假?个个儿活!您有几只?什么叫几只啊,想吃几只有几只,这么跟您说吧,瞧那只大冰箱了吗?啊。您自己打开瞅瞅。“中山装”二话不说一把将冰箱门拉开,龙虾因塞得过满哗啦撒一地,到处爬。这回轮到我让他开眼了,他兴奋得直叫,哇,是真龍虾哎。废话,可不真龙虾嘛,说螃蟹我得干哪?
  是这么回事,我当时勤工俭学,跟个叫老史的老外船长天天出海捕龙虾。凡缺胳膊少腿或卖剩下的,老史就让我带回家。我哪吃得了这么些啊,久而久之早腻了,你扫听扫听苏福克大学中国留学生尤其女的,谁没吃过我的龙虾,谁不知道我胖子的大名!“中山装”听罢点头一笑,竟坐下跟我聊起来。他自我介绍说他叫潘兴。潘兴?潘兴式导弹的潘兴?没错,就这俩字。嘿,那我还叫“飞毛腿"呢,当年冷战时期美国潘兴式导弹不正对苏联的飞毛腿吗,咱俩不搭不配正好一对儿。
  谁想到不聊则已,一聊真投缘。潘兴不仅跟我一样北京人不说,愣还住在中关村十一楼,跟我住的人民大学一街之隔,正经街坊。他在苏福克大学读机械学博士学位,我读环境工程,同属工程学院,不缘分吗?可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啊潘兴?他说他刚从法国转学过来没几天。嚯,还法兰西,我说呢,以后想吃龙虾奔我这儿,管你够,不过你打哪儿学的这手绝活儿?太牛了,跟我们系珍妮佛好有一拼。这么说还是个女的?没错,一美国大妞儿,金发碧眼人高马大,哪儿都大,整个一不吝的主儿。她也会开锁?对,能开很多锁,那天我把车钥匙锁车里,珍妮佛用个铁片哗地就打开了,一秒钟。铁片,长条那种?没错,长条铁片,你行啊潘兴,行家呀,你说你有这两下子还读个屁博士呀,咱俩直奔花旗银行金库不齐了?潘兴呵呵笑起来,他身上的中山装让我有挥之不去的疑惑。
  你这身儿,怎么意思?
  什么怎么意思?
  当他意识到我在说他的衣服,反问道,你不觉得这是最有范儿的服装吗?觉得,我当年也这么穿,可现在我敢说,不讲全美国全纽约,就咱苏福克大学,你这身肯定蝎子屎独一份儿。那又怎样,我感觉好就行了,衣服又不是穿给别人的。这倒也对,你这款配上三接头儿皮鞋,知道我想起谁了?谁啊?陈景润,那个“一加一不等于二”的数学家。你说他呀,就住我家对门儿,你认识他?好嘛,说着说着都对门儿了,世界真是不大。我连忙跟潘兴解释,我哪认识他呀,他又打不开我的锁,我认识你不比认识他强,咱别光聊天了,你就兹当再帮我一忙,这些龙虾你敞开吃。那,我可就不客气啦?绝对!我们哥儿俩是龙虾加小二——二两装的小瓶二锅头,吃得是落花流水浑然天成。
  酒过八巡,潘兴的话已经很多了。他生在天津,不到一岁随父母搬到中关村科学院宿舍,从此在这儿长大。我忙打断他,缘分哪,我也生在天津,三个月时跟我妈到北京再没离开,不过我姥姥还在天津,每年暑假都回去看老太太。什么?我姥姥也在天津,长沙路27号,就民园体育场对过儿。真的呀,可你这开锁的本事怎么学的?嗨,潘兴一声轻叹,六岁那年有一天在外面疯玩弄丢了大门钥匙,怕我爸揍我,被逼无奈凭记忆用竹子做了把钥匙,嘎嘣一下愣把门打开了。什么?用竹子?那时大广]钥匙不都铜质罗马式,一根圆柱前边有个棱子,上面带豁口?没错就这种,你们人大宿舍也那样?没错,后来呢?后来就刹不住车了,见锁就开如履平地,甭管是拨簧的弹子的,对数的双开的,还有一种鸳鸯锁,两把钥匙同时开,只要落我手里,两秒钟一准拿下。
  说到这儿我突然想起什么,忙打断他,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件事,当年科学院“丢档案”事件听说是个中学生跟同学打赌干的,连英式保险柜都给打开了,有这事吗?潘兴眼睛一亮,这事儿你都知道?多新鲜哪,我们人大附中还传达了呢,莫非是你小子?哈哈哈哈,朝这看,英国毕索式,朝这看胖子!潘兴笑得前仰后合。不对吧,不说那小子后来进去了吗,好像什么盗窃罪?话音没落我就后悔了,瞧你丫这张臭嘴,纯属找抽型,哪壶不开提哪壶。没想到此言一出,潘兴脸色骤变,他激动得颤抖起来,厉声对我嚷道,我潘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除了开锁我从不行窃!言罢腾地起身而去头也不回,只剩下半截儿龙虾半杯小二在桌上发呆,折射着他刚才的畅笑。我靠,牛人就是任性耶。   人们都说北京爷们儿局气敞亮,但也有致命弱点,胡吹乱侃,到处抖机灵。第二天一到学校,正好上珍妮佛的实验课。这个珍妮佛也大大咧咧口无遮拦,我发现大都市出来的都特能忽悠,天下没他们不知道的事儿。刚见面我就迫不及待把昨天遇到潘兴显摆给珍妮佛听:正当紧要关节,突见旁边闪出一人。谁呀?只见他赤眉红发,脚蹬一双风火轮呼呼作响,对我问道,你的,什么的干活?我?我的,钥匙锁屋里的干活。听到这儿珍妮佛不屑一顾,少来了胖子同志,你在演脱口秀吗,哪有赤眉红发的人?没有吗?你太孤陋寡闻了珍妮佛同志,古代的神仙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不知道吗?那你这个潘什么兴也下过五洋捉鳖呀,吹吧你?嘿,还别抬杠珍妮佛,人家潘兴可是号子里出来的。什么是号子?不懂了吧,号子就是监狱!你说他进过监狱?珍妮佛惊讶得睁大眼睛。进过监狱怎么了,这还不算下五洋捉鳖吗,监狱就是地狱,有几个能活着出来的?珍妮佛一时愣住了。我接着刚才的话往下捋,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赤眉红发轻轻将我拨至一侧,大吼一声“疾”!你猜怎么着珍妮佛同志?怎么着?门,它开了。
  胡扯,你肯定胡扯。
  信不信由你。
  你说他把锁打开了?
  而且不用钥匙,
  不信,我绝对不信。
  正赶上下课。实验课辅导老师不算教师,也无需高学历,跟学生关系比较随便。珍妮佛虽说是未婚女性,我俩聊天儿完全像哥们儿一样,甭管说什么都无所顾忌。有件事我都不好意思提,那天聊起来旅美经历,我小声嘟囔了一句,来美两年什么都见过,就没见过脱衣舞。其实我开个玩笑,随便一说。嘿,万没想到,当晚珍妮佛把电话打到我宿舍,胖子你出来。出来,这大半夜的?废话,别想歪了,我在你门口车里等着呢。她也不说这是奔哪儿,干嘛去,左摇右转拐进一家小丫]脸儿。好嘛,进门我就蒙圈了,白花花闪动的可都是大胸脯子!我靠,长这么大咱顶多见过个把,这么多凑一块儿还真头一回。我刚要捂眼,珍妮佛揶揄道,装什么呀你,合理合法怕个屁啊?哦,合着这事不违法?废话,违法能开店吗?只要不摸不碰,当然,她让你摸除外,就这么干看违什么法?不用另打钱吗?不用,叫杯啤酒,想给小费凑近点,不想给坐远点,你一坐人家就懂了,不会为难你,瞧把你吓的,你不说和法国女人都睡过吗?就这句把我噎住了,脸臊得通红,我那是瞎吹,一个穷学生又是捕龙虾的,哪儿去睡法国女人呀,倒想呢我。
  我和珍妮佛边说边走出实验室,她的安静让我有些意外。没事吧珍妮佛?我问。你说的潘兴真有那么大本事?她仔细盯着我,搞得我不知所措。说实在的我没觉得她那两下子能比潘兴强,人家潘兴毕竟开过英式保险柜,制造了名闻遐迩的“历史事件”,正儿八经是虫子。珍妮佛虽说也不简单,到底见过多大世面我还真吃不准。犹疑之间,只见珍妮佛指着实验室大广]的门门锁问我,这种锁潘兴能打开吗?我定睛一看,发现它跟我宿舍的十分不同,是先按数码再用钥匙,双层保险。我犯嘀咕,且不说那天跟潘兴不欢而散,就算没这事他能打开吗?这可是美国特制的锁哟!可既然牛皮已吹出去,刚说潘兴是神人,又不能说他不行。应该没问题吧。我模棱两可道。
  什么叫应该呀?
  没问题,就是没问题。
  好,那就好。
  说着珍妮佛把实验室钥匙塞到我手里,胖子,麻烦把它放我桌上,我得赶紧上趟洗手间。我照她说的办,心中不免疑惑。就在我离开实验室时,只见珍妮佛反身咣啷把大门撞上了,震得满楼道嗡嗡响。等等儿,你怎么把钥匙锁里了?珍妮佛嘻嘻一笑说,叫你的潘兴神人来开呀,否则下节课谁也别上!别开玩笑啊珍妮佛?我像开玩笑吗?我还会告诉系里是你胖子把钥匙锁在里边的。嘿,你不能这么做珍妮佛,咱俩可是“一起嫖过娼”的交情,是换命弟兄!去你的胖子,谁跟你一起嫖过娼,嫖我也嫖鸭子。说罢珍妮佛扭身要走。我想想不对,万一潘兴打不开珍妮佛又不在,下节课受了影响,我是这门课教授的助教,浑身长嘴也说不清啊?我死乞白赖叫住珍妮佛,对她说,你要真有种就挨这儿等着,你不是不服吗?你不想跟潘兴叫板吗?今儿我豁出这张老脸把他叫来跟你比画,是骡子是马你俩自己溜,别跟我较劲行吗?行,没问题,本姑奶奶还不信邪了,倒看看你这个潘什么兴有多大本事!得,珍妮佛姑奶奶,我可把丑话说头喽,要潘兴比你强你得再请我看脱衣舞,咱换一家,找个年轻点的行嗎?大色狼臭胖子,要输了本姑奶奶亲自脱给你看还不行?哎哟喂,这可你说的,有啦,有啦!
  珍妮佛在楼上等,我下楼去找潘兴。那天喝酒他说过他的办公室在二楼,博士候选人都有办公室,无一例外。我没乘电梯,我不习惯事事用电梯,在国内我家住人大林园楼四层,根本没电梯,每天上下八百多回不也没觉得怎样?就在我下楼时分,听到楼梯下面恍若飘出声响,好像什么人在穷得啵,嘀嘀咕咕听不清讲什么。我步履放轻,轻轻走正如轻轻来,千万别惊动楼下这片云彩。当我侧脸,儿能瞅见人时陡然发现,竟是潘兴!这哥们儿还是那身中山装,自己在对着墙说话,他是一个人,墙算另一人,俩人展开对话,玲珑塔塔玲珑,玲珑宝塔第五层,五张高桌二十条腿,五个和尚五本……北风一刮,纹儿了纹儿了响纹儿了嗡。好嘛,我一听差点喷出来,合着您跑这儿唱西河大鼓来了,还马增芬的绝段儿,这不撞我枪口上了吗?绝对知音哪咱!当年在天津跟我们老爷子逛谦德庄小戏园子,这段儿是他的最爱,回家路上还练呢,纹儿了纹儿了响纹儿了嗡,一到这儿就卡壳,当时我就五六岁,我都听会了老爷子也没整明白。想到此心里一阵放松,大撒把的感觉,我故意猫腰先不吭声,等他刚刚“西北风一刮”,踩着点儿我就接“纹儿了纹儿了响纹儿了嗡”。什么叫童子功啊,什么叫娃娃腿儿啊,五六岁学的本事一辈子忘不了,那是条件反射,叫功夫太欺负你了。
  我算整明白了,嘛叫缘分?缘分就是拖不垮打不烂的情感,你就手撕鸡,剁饺子馅儿,也掰不开的相互关联。剁饺子馅儿这个最形象,剁碎了,剁烂了,还得包在一个皮儿里!缘分就是饺子,我跟潘兴就属饺子一类。就我这句“纹儿了纹儿了响纹儿了嗡”显然把潘兴感动了,他愣没停,接着往第六第七层唱,我全接“纹儿了纹儿了响纹儿了嗡”,到点就给他怼上,闹半天男声二重唱的《玲珑塔》比马增芬不差。赶潘兴往第八第九层唱时,我果断叫停了他,咱停停行吗兄弟,楼上需要你。需要我?需要的正是你,我的好发小儿耶。   然而,当潘兴一听是要开锁扭头便走,面部也平直起来。我一把拖住他,只说了一句:兄弟,当年我也进去过,东城分局,就关在香饵胡同。为,为什么呀?潘兴没再挪窝儿。说了怕你笑话,“铁一号”知道吗?不人民大学旧址吗?对呀,就为在那儿偷书被抓了。听到这句潘兴把我纯他的手挪开,偷书被抓,没说实话吧?得,你潘兴火眼金睛,我也不掖着藏着,是这样,小时候我在那儿见过一张南宋皇帝给缅甸土司的牒文,那天跟同学吵起来,我说缅甸曾属中国,他们不信,非让我把牒文亮出来,否则是造谣。我一气之下钻窗户进去,出来时叫人发觉了,直接扭送东城分局。你找到牒文了?找到了。真找到牒文啦?真找到了,还在老地方没动,他们说我盗窃文物,否则不至于。那牒文呢?让警察没收了。哎哟完了,这下瞎了,落他们手里还有好!潘兴急得直跺脚。我借机赶紧试探他,我说潘兄,牒文肯定找不回来了,不过咱言归正传,记得跟你提过的珍妮佛吗?就那个美国大妞儿?没错,潘兄可否跟她切磋一下“锁艺”?接着我把刚才跟珍妮佛的互动往细了一说,潘兄,你兹当给我个面子,把她镇住完事,咋样?潘兴的表情平静下来,说切磋就免了,不存在这个问题,我就帮你把门打开吧。行,那也行。
  潘兴跟我上楼,直奔实验室门锁而去,中山装一角被走路带风扬起,一张一合像在说话。只见珍妮佛迎上前来,冲我们就喊,潘兴吗?我是珍妮佛,你的风火轮呢,你不脚踏风火轮吗?潘兴一愣。我连忙小声用中文解释。于是他急忙应对,你好珍妮佛,风火轮忘家了,开这种锁用不着风火轮。潘兴边和珍妮佛握手边问,有密码吗?八三四一,珍妮佛随口答道,语调似有迟疑。潘兴一听笑起来,嚯,闹半天老美也喜欢这个数?可话没说完他眉头一耸,不对,密码不对,不过没关系,已经开了。人家潘兴把锁都打开了珍妮佛才又叫起来,欧买嘎,抱歉抱歉,是八五四一,八五四一。潘兴莞尔,说很高兴认识你珍妮佛小姐,然后转身欲行。我只好陪他离开,顾不上瞠目结舌的珍妮佛,她彻底被潘兴镇住了。唯有敞开的实验室大门轻轻吱的一声,像西河大鼓的小过门儿。
  2
  从此我和潘兴的“小日子”渐入佳境。我屋里冰箱对他不设防,我什么对他都不设防。我们哥儿俩是清蒸龙虾、姜葱龙虾、龙虾沙拉、龙虾饺子、龙虾打卤、龙虾火锅,就差把自己变成龙虾。还别说,潘兴就好这口儿,龙虾加小二,别的酒他不稀罕。得亏长岛离纽约不远,小瓶二锅头五块一瓶管够,喝完直奔法拉盛再整一箱回来,那里号称是纽约第二中国城,满天飞舞着中国货,别提多方便了。
  那天周末喝大酒,潘兴问我,胖子,带我一块到海上捕龙虾如何?我想见识见识。他的意思我当然明白,这哥们儿脾气古怪对什么都好奇,吃了这么些龙虾,该琢磨怎么抓了。我故意跟他卖关子,还别说,我们船上正好有个旧铁皮箱打不开,是老史,就那个老外船长他爷爷留下的,你肯定没问题,转天我跟他提,不过你开锁的绝活儿能否向我也传授一二呀?听到这话潘兴叹口气缓缓道来,唉,胖子,不是不教,也没人教我呀,那纯粹是一种感觉,我拿东西往里一探,锁里形状便浮现眼前,你叫我怎么教?我一惊,哇塞,原来潘兴还如此的温柔哦,好感动耶。借着酒兴他继续说,其实吧胖子,见多也就不怪了,现在我根本不用探,一看就知道里面嘛样儿。锁的本质都是物质抵抗物质,变换的只是表面文章,数码啊电子啊,都是锁之上的形式而已,只要这个物质可以活动往返,就一定有多种开启方式,这是绝对的。时间长了你就明白了胖子,锁其实是一种哲学,是人类自我挣扎自我束缚的产物。我已经烦这个了,这么说真不是故意显摆,越来越没劲,人类的自以为是已不可救药,不作不死,这都一帮什么猴儿啊!
  欧买嘎!
  就上面这一小段儿,让我找不着北整个蒙圈,开锁愣开出哲学了,闹半天哲学不属于哲学家,而属于身怀绝技的人。这让我自惭形秽,学什么开锁呀,学得会开锁也学不会哲学啊,可我就纳闷了,难道开锁真没诀窍吗?听到这儿潘兴摇摇头,他把杯中酒一撩而尽反问我,胖子,总说“使尽浑身解数”,何谓“浑身解数"?这个,就是个形容词,表示想尽一切办法。不对。不对?一听不对我赶紧给他再满一杯,这哥们儿特能喝,听他接着白话。“浑身解数”是确有此物。确有此物?人这种猴儿吧,是带着解数来到世间的。在哪儿呢,我没瞅见哪?潘兴扬扬胳膊,胳肢窝底下,肋条骨上,肚脐眼,到处都有,要怎么说浑身解数呢,不幸的是,生下时解数是关闭的,像开关一样没打开。那怎样打开呢?潘兴一声轻叹,没人知道,全靠撞大运,绝大多数人的解数永远打不开,只有极少数人歪打正着嘎嘣儿开了,开就开了,很难再关上。这么说,你开锁是因为打开了一个解数?正是。当年我用竹子做钥匙,只觉心中一亮,开锁时毫不怀疑,肯定能打开,仿佛打篮球的投篮,出手便知有没有,这就是解数的作用,要不干嘛叫解数不叫闭数,而且还浑身解數呢,因为古人早有同感,不是我潘兴自撰的!这么说来,当年梅兰芳唱戏?解数。齐白石画画?解数。爱迪生发明?解数。不对呀,怎么解数都是过去打开的,现在少了呢?问得好!潘兴笑起来,因为生活越艰苦解数越容易打开,越舒适反倒越没戏,老天爷早厌倦人类的贪婪,再给你们解数还了得吗?遗憾的是明明没什么解数还偏要抖机灵,只能越弄越糟。哎呀潘兴兄弟,你这么一说就顺了,否则很多现象都没法解释。我顿时对潘兴佩服得是乌泱乌泱的,来,咱接着喝,一口儿闷了,走着!
  打那一刻起我彻底成为潘兴的崇拜者,现在叫粉丝,“潘粉”。我这个潘粉可不白当,处处为他着想。我一直记着珍妮佛当时对我的承诺,兹是潘兴打开锁,她得让我们看她一对儿大波,不是隔着衣裳,也不能隔着乳罩,必须看真的,白花花砰砰砰那种。我借着七分酒兴试探潘兴,心说你再哲学家也是男人,男人都一德行,谁也甭装。哥们儿你这方面,咋样?哪方面?当然妞儿戏了,珍妮佛俩大波不想??吗?潘兴笑了,你开玩笑呢吧胖子?我像开玩笑吗,实话告你,当时开实验室门锁她可答应过我,打开就让咱看,至少请咱俩看场脱衣舞。她真这么说?多新鲜哪!算了吧胖子,女人的话不能当真,咱俩有酒喝有龙虾吃不挺滋润嘛,你以为女人便宜那么好占,跟她们纠缠没好果子吃,不情等着吃亏!哟,没看出来,行家呀潘兴?废话,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潘兴虽这么说,但男人间一旦捅破这层窗户纸,关系立马亲密升级。要不怎么说铁哥们儿必须一起嫖过娼呢,俩男人一块儿嫖娼,嫖完后你说是男人女人关系更近,还是俩男人关系更近?当然俩男人更近啦。好关系必须经过坏考验,这才是好坏的辩证法,没坏就没好,好到头儿肯定干坏事儿,好好坏坏坏坏好好,好生坏坏生好,无穷尽也。得,瞅见没有,跟着潘兴混锁没开成,先当哲学家了。倒不是我夸自个儿,咱真有这个,只不过跟潘兴不一路,他是技术性哲学,我是妞儿戏哲学,比他的实惠多了。
  不过话可又说回来,跟潘兴提珍妮佛,借着酒劲儿话甩出去了。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心里却冉冉浮起郁闷。明明珍妮佛说给我看,又加潘兴了,这一加还有好儿,俩开锁的还不合并同类项腻一块儿去。你也是,早干嘛去了,珍妮佛当年请你看脱衣舞嘛意思,抄家伙呀,管那干嘛,先过一水再说呀,合着前锋好容易把球带到门前,倒跟守门员聊起来了。不是我说你胖子,天津人讲话,太山药蛋了你,破茶壶全长嘴儿上了,除了白话嘛不会。亏得潘兴是半仙儿,让你心服口服,要赶上个啤酒庸人,还不一口血喷出个长江中下游,非打起来不可。也罢,咱就当唱出《红娘》,宁一庙不破一婚行吗?
  无奈的是,这种情绪愣让我抻了珍妮佛好几天没搭理她,我不得把这口窝囊气捋顺了呀?她跟我说话我就打马虎眼,好像嘛也没发生,就不提“潘兴”二字。潘兴这边我也装糊涂,该吃吃该喝喝妞,儿戏不往嘴上搁。可奇怪的是,这哥们儿跟我玩儿起假清高,根本不抻珍妮佛这根线头,反过来还催我带他出海,令我疑惑。心说什么套路啊,还有比泡妞儿更迫切的吗?男人不好色一般两种情况,要么家伙什儿不灵,要么人怪。我在洗手间瞥过他的家伙,个儿不小,不应该,人倒是真够怪的,满脑子空灵诡异,与正常人完全不在同一空间,脾气也捉摸不定,高兴起来像孩子,说板脸板脸,比如那次喝酒,不就提了句监狱嘛,有什么呀,好像谁没进去过似的,至于扭身就走吗?可人就这么贱,没辙,我上辈子欠他的,就稀罕他,服他,情愿为他两肋插刀,毫无道理。再者说,关羽身边不还有个周仓嘛,要不大刀谁扛啊?特别像这种异禀之人,有句老话叫“峣峣者易折”,别看他们成天人五人六的,咔嘣一下说折就折,有我在兴许还能保着他点儿。小时候我姥爷总跟我念叨,温功课哪胖子,差不多得了,别嘛都想拔尖儿,记住喽,日中则昃,月盈则食,而况人乎。嘛意思姥爷?嘛意思,树大招风枪打出头鸟,平平安安比嘛不强?当年小孩儿听不懂,现在想想真这么个理儿。红尘滚滚沧海横流,在意的是权力钱财,神仙算屁呀,七仙女下凡不也织布耕田吗?江湖赌的是命不是才。前两年美国艾奥瓦州有个屠宰场,杀牛车间二十来口子同时中四亿美金劲球大奖,悬点儿让公司关张,这就是命。潘兴有才中得着奖吗?我还挺牛呢,能敞开吃龙虾,全本《玲珑塔》,不牛吗?到美国那天起我就买彩票,别说四亿,四块都没中过。“否极泰来”倒过来也对,泰极否来,历史是圆舞曲,施特劳斯就是历史学家,好坏来回兜圈子,嘭嚓嚓,嘭嚓嚓……
  既然潘;兴非要出海,没问题,这个可以有。那天心一软,我心对他总是软的,真把这小子领船上去了。船长老史只顾抽烟喝酒说脏话,整条船全由我操作,稳拿,我是稳拿呀,好好在潘兴面前露了把脸。正赶上阴天下雨,初春的凌晨格外黑暗,驶出杰佛逊港时依然伸手不见五指。上船时潘兴拽着我袄袖不撒手。我说你先撒开,他偏不,非掩着。你不撒我怎么挎枪呀?说着我咔嚓一声猛推双筒猎枪的机栓,吓他一跳。抓龙虾还带枪?废话,碰上偷龙虾的就得开枪,这才是海上的语言,抽屉里还有把短的,要不你揣上?哦不要不要,我不会打枪。潘兴往后一躲,这才把拽我的手松开。我暗笑,这一套都是头回上船老史耍给我的,给我个下马威,我原封不动全怼给潘兴了。
  黑暗中,龙虾船沿着隐现的航标航行。我全神贯注紧盯着被夜色虚拟的前方,耳边潘兴的喘息声像呜咽的排箫时缓时急。开始我以为他只是紧张,完全被黑暗中的大海吓尿裤了,就像我第一次跟船长老史出海那样,当时我最怕的就是,万一老史一起兴把我推海里咋办,漆黑的海上谁知道我存在过?想到这儿我把一瓶打开的威士忌递给潘兴,喝吧兄弟,只有烈酒才能压住恐惧,你知道哥伦布航海都带些什么吗?半船舱的威士忌,现在你明白为什么了吧?因为大海本身就是酒徒,性情中人,它只喜欢爱喝酒的水手,一切胆怯在海上都死路一条,你得这么想,反正是死,畏惧着死不如放肆着死,只有放肆才能活下来,为嘛西方近代文明都始于海港,那是死而复生的地方,也是生而复死的地方,文明是人类发酒疯后创造的,好好琢磨吧兄弟。黑洞。你说什么?黑洞。潘兴又重复一遍。我发现他的目光向漆黑一片的海面飘摇迁延,对着我款款说道,黑洞的意思是,一切物质和作用力在向一个空间散发时得不到反射,因此也失去自身存在的真实性。此时此刻咱俩连同这条船,除我们自己认为存在,其实未必存在,我们驶向前方却没有任何反射,连说话的声音都似有若无,看来世界是在有无之间交替变换着,你不觉得吗胖子?他冷不丁发问让我没反应过来,我又不懂什么黑洞白洞,只得装假深沉,紧紧凝视前方不吭声。此刻的黑夜已不同于出发时的样子,阴雨的黑是混浊浆滞的,而此时的黑开始发蓝,透出敲击琴键般的清脆,天分明在放晴啊,我顿时兴奋起来。
  兄弟,先把這口干了。
  为什么要干了?
  哥用黑洞给你变个魔术。
  变个魔术?
  让你瞧瞧嘛叫真正的精彩!
  说话间我将舵轮猛一把打向左侧,虽然看不见,但我坚信龙虾船正在海面上大角度漂移,划出优美的弧线,船的右侧完全向东方展现出来,我甚至听到船舷与海水摩擦发出的刹刹声。潘兴你勒住喽,快往右看,变变,变变,变!随我的喊声,就这一瞬,绝暗中砰地闪出一簇火苗,尚未看清又沉入海底。瞧见了吗潘兴?我,我不确定。他话音未落,只见一个巨大的金黄色半圆体在我们眼前,近在咫尺吹弹可及,轰地跃出海面,金红色的光泽顺海流扑面而来,天仍是黑的海也是黑的,只有中间的红色,稠密得像岩浆一样滚动翻腾着,分娩一样迫不及待冒出了海平面。浪花顷刻雀跃起来,此起彼伏的涛声像雄浑的合唱军团,给这个混沌初开的时刻带来庆典般的仪式感。阳光尝试着,开始在浪尖上恣情起舞,此刻的光芒绝不是直线的,完全不是,而像炉前工捅开渣口的瞬间,铁水奔流钢花四溅,整个海面顿时燃烧起来。那是大海与太阳的绝恋,等待得过久,相拥的欲望迅速转化为赤裸的纠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论怎样交集也难以拯救彼此的表达,分不清何处算海水,哪里是火焰!潘兴被这一幕彻底震惊,他迟疑了一下,突然推开我向甲板奔去。我一把搂住他,生怕他掉进海里。他在我怀中挣扎着大叫,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升者为……你疯了吗潘兴?说着我用缆绳紧紧绑在他的腰上。   3
  没想到珍妮佛等不及了,女人哟,骚起来不要不要的。
  那天在走廊上又与她相遇。我故意绷着,她却隔大老远就招呼我,胖子胖子,你这两天干嘛老躲我,你个大坏蛋,我打死你我。哎哟,这不是珍妮佛同志嘛,今儿这打扮奔哪儿啊,有约会儿啊?只见珍妮佛还是一条牛仔裤,衬衣最上面的扣子故意不系,感觉整个儿都没系,俩大波四处逃生,像两只兔子往外窜。我故意做个承接动作,她一顿,你想干嘛?还我想干嘛,怕掉地上摔碎了,帮你接着点儿。去你的,你们这几天跑哪去了?等等儿,合着你问的不是我,另有所指,你到底想问谁吧?你和潘兴啊,你们不是总在一块儿吗?珍妮佛说这话时眼睛充满天真,像清晨的露水,我差点儿就信了。不过我还是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地定下神来,过去问我现在问我们,移情别恋岂不昭然若揭?想到此我又有点儿火大,我说珍妮佛,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答应你什么了?废话,潘兴打开门锁你就让我看你那个,说过没有?你个臭胖子,哪个呀?行,跟我来这套是吧,别拿豆包不当干粮,留神我一句话让潘兴永远不理你,哥们儿就有这本事。
  听到这话珍妮佛脸上的纯情一扫而空,马上恢复到平日的大妞儿风格。臭胖子,那不是开玩笑嘛,再说我敢脱你敢看吗?嘿,要这么说今儿我还豁出去了,兹是你敢脱我就敢看,脱吧,亮出波涛让我瞅瞅?我话没说完只见珍妮佛哗地做个撩衣动作,吓我一跳赶紧扭头,我骨子里还是不习惯响晴薄日地看女人奶子。珍妮佛笑得前仰后合,就你这点儿出息还出来混,这样吧胖子,今晚请你和潘兴去一家裸胸餐厅,见见世面,让你俩看个够还不行。光裸胸,下边呢?又来了臭胖子,除下边你还知道什么?
  美妙美妙真美妙,珍妮佛是说到做到,当晚带我和潘兴直奔长岛南岸著名的“野蛮西部”牛排馆儿而去。长岛地分南北,北岸保守南岸开放,此处的女侍年轻靓丽,全部赤裸上身,空脖子戴领结,头上扎着粉红发卡,就这么敞开胸襟为顾客服务。哦,闹半天老外女的也不个个都大,有的就那么回事儿。潘兴看去难得的好兴致,印堂发亮,我们都印堂发亮跃跃欲试。俗话说牛排红酒越吃越有,尤以纳帕山谷的红酒为最,简直专为牛排定制。这时我才发现光吃龙虾不行,龙虾放久会化成水,光吃“柔情似水”怎么当男人,就得是牛排红酒,轰一下顶起来,难怪我一直反应迟钝,吃龙虾吃的,否则早该把珍妮佛拿下。现在过辙了,男女一过“性”辙就没戏了,过辙就是屏蔽就是绝缘,男女要没了性是真没劲,你大爷的,绝对白活。不过也好,潘兴闲也闲着,有工夫琢磨哲学不如抱个洋妞儿啃啃。看得出珍妮佛真喜欢他,今天这顿饭可不便宜,一掷千金哪,她从没请我到这儿来过,压根儿没听她提过。既然如此何不顺水推舟成全他俩。来来来潘兴,人家珍妮佛专为感谢你替她开锁,请你看美女吃大餐,我可没这福气,你得敬敬人家珍妮佛,咱赶紧满上,交杯酒走起来,哎哎哎没介个没介个,咱是谁,潘大仙哪,不能丢大仙的份,干杯不能养鱼这是规矩,来来来走着走着。
  养鱼,谁养鱼?
  别问了珍妮佛,你不懂。
  不懂你告诉我,谁养鱼?
  哎哟喂,谁都没养!
  那你怎么说养鱼?
  我估计珍妮佛是喝大了,嗓音高了一个调门儿,可劲儿瞎搅和。问题是中英文有时没法互通,意思通了感觉也通不上。我好说歹说,总算把“养鱼”表达清楚。好嘛,这下崴了,珍妮佛跟受病赛的,学会后嚷嚷了一晚上,人家一举杯就说不能养鱼,她还创造发展,非说看见鱼在游,鳕鱼鲈鱼三文鱼,好几条呢,令人忍俊不禁。酒喝到这个份儿上才算杠上开花,看着满屋的大胸脯子颇有酒池肉林的快感。当年富可敌国的石崇也就这点意思,现在进步了,人人都能当石崇,发展是硬道理,当石崇不也硬道理吗?
  借三分酒劲儿,三分不止,珍妮佛得有五六分,她来不来就不许养鱼,哪有这么喝酒的?她问潘兴,兴,我没明白,密码是怎么破译的,你告诉我我让你看我的还不行?我靠,赶紧着潘兴,还琢磨什么呢你!看来潘兴也没少喝,目光四溅,一听珍妮佛要给他看那个眼神刹地拐过来,撇撇嘴说,这个吧,所有密码都从零设置,回零后的腔体就是密码位置。什么什么,什么腔体?珍妮佛叫起来。潘兴露出一丝谑笑,他挑逗珍妮佛说,先上酒养鱼,再“掀起你的盖头来”让我瞧瞧才告你。好家伙,闹半天他也会犯坏,男人都他妈一个屌样儿。这下可把珍妮佛怼住了,她看我又看潘兴,手搭在衣襟上只差呼啦。我马上说打住打住,两口子的事与我无关,我去方便一下。咱是场面人,这局面不明白吗,珍妮佛的波涛属于潘兴,命中注定与我无缘,公开了今后让潘兴面子往哪搁?
  夜幕渐浓,窗外是港湾,灯火映在水面上像扯碎的女人睡衣,泛起暧昧的光泽。不知何处飘来猫王那首《无爱的女人》,穿过女侍们诱人的胴体,散落在迷茫的远方。我回来时珍妮佛正跟潘兴谈论着什么,估计该看的已经看了,喝酒要的就是尽兴,让疲惫的尊严靠边儿站,只有酒精能剥去世俗伪装,抛开对规则的敬畏进入本色空间,看个奶子算屁呀,这才到哪儿啊?不有这么种说法吗,如果女人让你摸她脸就肯定答应跟你上床,这是个重要标志,摸脸都能上床何况摸奶乎?
  当我走近时珍妮佛向我招手,胖子胖子,我正跟潘兴说锁匠俱乐部呢,我不跟你提过吗,潘兴你让胖子给你讲讲。锁匠俱乐部?我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线索,没错,的确有这么回事,去年在国际留学生街坊节上,主持人是国际留学生办公室主任萨雷斯,珍妮佛还露了一手,当场打开几把同学们带来的锁头,赢得阵阵喝彩。事后野餐会上我拍她马屁,你个小娘子真了不起,有两下子呀!没想到她反倒不高兴了,什么小娘子,女的怎么了,你怎么跟锁匠俱乐部一个腔调,就知道歧视女性!怼得我一头雾水。随后她向我解释了关于锁匠俱乐部的情况,可当时环境嘈杂我又醉翁之意不在酒,老想跟她起腻,所以只听了个大概其。我印象里锁匠俱乐部源自欧洲古老的手艺人行会,那时的行会都有反宗教色彩,甚至是神秘的地下组织,纽约至今还就有鎖匠俱乐部。据说他们一贯歧视女性和少数族裔,只收男不收女,更不收有色人种,听珍妮佛的意思是,她想参加锁匠俱乐部一直未能如愿,颇感愤愤不平。我当时还问她,不让参加算尿,反正又没什么好处。珍妮佛重重瞥了我一眼,你知道什么呀胖子,他们经常和政府合作干大项目,好多钞票呢。说着用大拇指捻过食指,做出点现金的样子。   想到这儿我冒出一句,不是说他们有种族歧视吗,会让潘兴参加?听到这话潘兴眼皮一跳。珍妮佛马上抢过话头,参不参加无所谓,能跟他们合作就足够了。合作,他们那两下子能跟潘兴比吗,想占便宜吧?不会不会,他们也有非常出色的手艺人,你们看新闻了吗,里根总统秘密向伊朗销售武器的丑闻,诺斯中校有罪的证据是一份传真,被锁在一只英国毕索式保险柜里,那可是全世界最难打开的保险柜,据说中间有道密码是逆向设置的,联邦调查局正是靠锁匠俱乐部才破解的!我跟潘兴一愣,四目相视禁不住兴奋。你再说一遍什么式?毕索式呀。这样吧珍妮佛,咱喝一个,为毕索式干杯。干嘛为毕索式干杯?先干了再说,不许养鱼哦。当大家杯空酒净,潘兴刚想说什么被我一把按住。你别言语让我来,闹半天他们也就毕索式这两下子,我现在是你的经纪人,想跟潘兴合作得先和我谈,价码低了绝对没戏。亲耐的珍妮佛同志,就你说的什么狗屁毕索式,那是潘兴十六岁的活计。什么叫,十六岁的活计?就是他十六岁时就打开过毕索式!珍妮佛一听嗷地叫起来,满脸绯红。真的吗兴?你绝对太性感了!说着抱住潘兴的头一顿狂啃,连路过的女侍们都不禁驻足,白花花的胸脯在我眼前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珍妮佛可劲儿撩骚,却没注意到潘兴的眼神正从刚才的兴奋渐渐复原,如果刚才是十,那么倒计时,十,九,八,七,已重返二三之地。他有些踌躇,大概对女人香吻的回味牵制了他的表达,不过我知道这个人是憋不住的。果然,他缓缓说道,我对,毕索式早没兴趣了,对你说的那些人也没什么感觉,我只想尽快拿到学位回去陪母亲,我是她唯一的孩子。伯母多大年纪?七十多了。为何不把她接来?珍妮佛也问。这句话让潘兴面露迟疑,他给自己倒了半杯酒,一饮而尽说,我母亲是加州理工的化学博士,“珍珠港事件”后因为会说流利的日语被当作日侨关进集中营,她发誓再不来美国了!有这事?大家愕然。我估计潘兴聊这些是为转移话题,珍妮佛却不依不饶,拼命把潘兴转移的话题又拉回来。谁说毕索式了,哪那么多毕索式呀,你们听说过“卡扎菲魔箱”吗?卡扎菲魔箱?卡扎菲当年从苏联某加盟共和国弄到两枚核弹,苏联怕美国误解,就把开启核弹的手提箱偷出来交给美国,俗称“卡扎菲魔箱”,卡扎菲为何不敢宣布拥核,因为箱子丢了,据说这只箱子由苏联人精心打造,保险系统设计独特,十年来一直无人能打开它。你想让潘兴开卡扎菲魔箱?怎么样兴,有兴趣了吧?等等等等珍妮佛,先别管兴趣,钱呢,你得把钱说清楚啊?钱不是问题!珍妮佛自信地答道。
  珍妮佛最后这句让空气有些停滞。钱这个东西往往如此,容易谈比费劲谈更难以置信,会诱发新的疑点。潘兴问,既然国家机密,怎么会落到你们手里?没错,靠谱吗珍妮佛同志?当然靠谱了,你们不在圈儿里,圈儿里这是公开的秘密,联邦调查局为此还悬过赏呢。哦,是这样?我跟潘兴再次感到意外。照这么说,你别是拿臭街的玩意儿找我们寻开心吧?珍妮佛一听急了,什么叫臭街呀,我相信潘兴有真本事才把赚钱的机会拿出来分享,不感谢我也罢,干嘛恶心人哪,想干干不想干拉倒,没见过跟钱有仇的,估计你们也就小打小闹见不得大世面,哎,不对呀,开锁的是潘兴你搅和什么呀臭胖子?还我搅和什么,我是潘兴经纪人知道吗?噢,你是潘兴经纪人,那我还是他女朋友呢!说着珍妮佛一把搂住潘兴,你就说干不干吧兴?好嘛,潘兴喝酒脸都不红,被女人一搂脸倒红了。他挥挥手打着圆场,不是,我是说,这卡扎菲魔箱不会开到半截儿炸了吧,别钱没挣着小命儿搭里头,我还得回国伺候老太太呢。开十年都炸不了,早没事了!这倒也对。潘兴似有若无点点头。兴,这么说你答应了!我爱死你了,啦啦啦啦啦,气死你呀,臭胖子呀!说着珍妮佛又抱起潘兴的脑瓜子狂啃。这次潘兴一点儿没挣扎,假装的都没有。
  我这人什么气都能受,就受不了过河拆桥。虽说珍妮佛开玩笑,拿我找乐儿,我可是旧恨新仇,这口气实难下咽。嘛事就怕戗火,此刻我满肚子都是天津人骂街的话,介不够揍儿的,介货,介是要找倒霉呀,当年我混天津卫那前儿,大耳貼子早掣逼剋的了,管那干嘛。可是不行啊,咱毕竟为了潘兴,怎么好直接叫板?这么着,我恶心恶心她,让她不好受。行行行珍妮佛,你牛,说这么热闹,哪呢卡扎菲魔箱?东西呢?刚才潘兴不说了吗,漫说卡扎菲魔箱,里根撒切尔魔箱都没问题,你倒是把家伙亮出来呀?我赌到底珍妮佛搞不定此事,明摆着,卡扎菲的事儿都轮到一个实验室辅导员管,谁信哪?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珍妮佛并未回答我,她一屁股从座位上站起,你们等等我,我去打个电话,说罢转身向餐厅门口的电话间走去。
  这一下搞得我和潘兴面面相觑,他瞅我我瞅他,心里没底。我坚持认为珍妮佛没大戏,不管你信不信潘兴,我反正不信,苏美冷战都搞到女人石榴裙下了,她以为是拍《来自北方的爱情》哪,你潘兴成詹姆斯邦德了。潘兴面露尴尬,他几乎喃喃自语道,我其实在法国听说过这个组织,他们还联系过我,当时正赶上论文答辩就没理睬,谁想到美国也有。你说什么,既然你听说过刚才为嘛不吭声?我,没好意思打断她,再说我只听说没见过,谁知是不是一码事儿,看来还是没绕过去呀。潘兴这话耐人寻味,我正琢磨,只见珍妮佛风风火火大步流星走回来,她面色凝重,咱们赶紧走吧,人家等咱呢!人家是谁?锁匠俱乐部啊。你是说锁匠俱乐部等着见我们?是啊。就为开卡扎菲魔箱?对呀。嘿我这暴脾气,今儿还真打眼了,刮目相看哪珍妮佛同志!我回头问潘兴,兄弟,出来走几步?潘兴看我又看她,行吧,咱先把杯中酒干了。对对对,干了干了,不许养鱼啊!
  今晚谁都没少喝,酒池肉林嘛,估计此刻也全醒了,否则不会半天不言语。珍妮佛只顾开车,沿着连接长岛南北两端的一三五号高速一路向北,亏得没遇到州警巡逻,她肯定超速了。纽约限速是五十五迈,约九十公里,她起码八十迈了,这要给逮着,让她吹喇叭测酒精含量,非进去不可。窗外灯火奔涌流走,像失重的流星雨散落身后。我觉得有点儿闷热,珍妮佛的车空调也不灵,那个年代的车空调都不灵,开窗吹得慌不开又热,进退维谷。潘兴凝视着前方,我发现他屁股没坐全,只屁股尖儿挨着座位。这怎么行,又不是赴刑场,赴刑场又怎么样嘛!我说珍妮佛同志你悠着点儿,急什么呀?人家等咱呢!我知道他们等着呢,我们潘兴就这么大谱儿,让他们等着,有嘛!听到这话潘兴的屁股尖儿落了下来,胖子说得没错,珍妮佛你慢点儿开。大家就这么说着闲话,车子下了高速,钻入一条蜿蜒的林中小径。长岛这个地方树林密布,基本上都是“二战”后靠人工种植的。很多社区公路埋在高耸的林间,尤其晚上路灯不足,借着月光,凸显幽静神秘。这里是小动物的天堂,松鼠浣熊野兔旱獭,有的地方还有鹿,上次我带潘兴去参观美国诗人惠特曼故居,回来路上就撞到一只鹿,咣一下动静很大,它倒下后又蹿起来跑掉:了。不知它后来会不会死,为此我纠结了很久,我坚信它肯定能挺住,我家过去养的猫被汽车碾成片儿都活了过来,动物不怕内伤,人不如动物。   这时汽车驶进一个四周有围墙的巨大院落,像这么大的院子并不多见,在一座白色殖民式建筑前停下,上面有块名牌:都铎镇历史学会。这个都德镇我略知一二,据说曾属于是亨利都铎后人,都铎王朝始终与罗马教廷不睦,加上伊丽莎白一世终身不嫁没有子嗣渐入末路,连皇室后人都跑到北美这片蛮荒之地苟且偷生,兴衰啊。
  可奇怪的是,我们未能登堂入室,而被引人直通地下室的一扇小门,上悬一盏朱黄色灯火,如果没猜错,灯座肯定是紫铜铸的,时光经久,上面泛起经典的绿色,青铜时代的“青”字便来源于此。突然,门打开了,室内的灯光格外刺亮,我们刚来自黑夜,被晃得睁不开眼。而当一切落定,摆在面前的竟是只巨大的保险柜,和一个身穿背带牛仔裤,长着茂密红胡子的白种男人。谁是潘兴?我。请打开这只毕索式保险柜。不是,你谁啊?不说卡扎菲魔箱吗?怎么……我话没说完只见他伸出手掌挡住我的视线,你不要说话,潘兴先生,请打开它!我这才发现珍妮佛不在身旁,原来她并没随我们走进这间屋子。潘兴看我,又回头瞅瞅紧闭的房门,屋里只有我们三人,关键是,墙角一侧夸张似的摆着一排枪架,上面有几支乌伯式冲锋枪。空气咣地凝滞起来,于是潘兴默默上前,他先用一只手捂住数码盘上方,另只手开始缓缓转动旋钮,同时有意用身体挡住他人的视线,红胡子侧身一点儿潘兴便挪动一下。几十秒过后,不到一分钟,从背后看,只见潘兴的双手往身体两侧一垂,明显停止了工作。我纳闷儿,是开开还是没开开啊?潘兴慢慢低头转身,然后猛一下抬头,我发现他的目光深邃明亮,自信中透出一丝嘲讽,与刚才酒池肉林的他判若两人。他直逼红胡子的瞳孔,你为什么把第三道码环卡死了?你说什么?你为什么把第三道码环卡死了?我,我没有啊?你为什么把第三道码环卡死了?我不明白你说什么?你从里面把第三道码环点了胶水,对不对?我我我没有啊……从我眼前走开,你走开,太下三烂了!潘兴的吼声发自深喉,亮度不高却极具震动,像猫狗护食发出的嗤嗤声。他拉起我的手,胖子咱走。说罢头也不回开门而去。我负责断后,生怕红胡子抄枪。快到停车场时珍妮佛追上来,看来她一直守在门外,发生什么了兴,胖子你说话呀,怎么回事?
  我没吭声,因为我的确没弄懂究竟发生了什么。
  4
  转天我整了几个菜给潘兴压惊。老三样,龙虾沙拉姜葱龙虾,再包点儿三鲜馅儿饺子,大单儿的龙虾可劲儿造,配上碎猪肉和炒鸡蛋,大葱香油,淋上些花椒水,这可是我姥姥的家传秘方,天津人的饺子举世无双,没的比。酒还是小二,小瓶二锅头,外加几瓶啤的,这可有讲儿,酒上三巡人必叫渴,这时啜上几口冰镇生啤,解渴醒脑,微醺不醉,潘兴专好这口儿。我跟你说,潘兴真不是凡人。如果当初是佩服他的天分,打都铎镇回来后我更敬重他的凛然大气。你以为红胡子大老美那么好对付,体积有我俩大,背后就是乌伯式冲锋枪,设身处地啊同志们,平时我这人嘛都不在乎,混不吝,可当时心里也七上八下,心说这不好莱坞大片吗,这不《教父》吗,米拉斗西拉斗拉西拉发嗖米,米拉斗西拉斗拉西拉发米来,怎么玩儿真的了?再看人家潘兴,目光如剑直刺心房,一下就把对方镇住了,个儿大管屁用啊,勇气来源于对人的洞察力,自信取决于对自身的评价,人和人比的不是力气,而是谁的信心强大。潘兴只要一沾开锁就一览众山小,此刻他就是玉皇大帝,“从我眼前走开,你走开”,你听听,这是下命令,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命红胡子等一干鸟人流放宁古塔,钦此。怎么样,他就得闪道,眼睁睁看着潘兴扬长而去,根本不带你丫玩儿。这种魄力还能有谁,除了潘兴别无分号。
  待潘兴酒酣耳热,小脸儿喝鼓了,表情也放松归俗了。酒这东西很奇妙,甭管君臣父子,三杯下肚全拉齐,按哥们儿论。到这个火候儿我才憋不住问他,兄弟,我的好发小儿耶,怎么回事,什么码环呀胶水啊,至于发这么大火吗?潘兴仰脖儿干了杯中酒,面对窗外跟我叫了句板:好大雪雪雪雪雪!好嘛,林冲发配,雪夜上梁山,我这才发现窗外真飘起了雪花,飞飞扬扬。长岛这地方初春下雪不稀罕,还有阳历六月下雪的呢,窦娥冤不冤不知道,六月雪先飘起来再说。潘兴兄弟,怎么还叫板哪,哪那么大委屈呀?嗨,胖子你有所不知,他们这是瞧不起我潘兴,先用毕索式保险柜摸我路数,摸你就好好摸,还他妈跟我玩儿阴的,拿我当雏儿啊!我从没受过这种羞辱!接下来听潘兴一掰扯我才明白怎么回事,开锁这行是有规矩的,全世界都差不多,凭的是真本事,就像在大西洋城赌百家乐,靠的是经验判断。凡有手艺人的地方就有较劲的,明争暗斗看谁本事大,当年不为争口气潘兴也不至于进局子呀。争归争闹归闹,讲究的是真材实料真家伙。最怕暗中使坏,什么塞小米儿的,点胶水儿的,最缺德的就是点胶水儿,专对保险柜的多层密码锁。保险柜的密码一般分三层,用不同的码环调整弹子的位置。如果在码环上点少许胶水卡住码环,一使蛮力会将里面的弹子震下来,于是又错过一次循环,让开锁者当众出丑。这跟赌百家乐暗中换牌一样,点儿乱了,再有经验也白搭。要不潘兴怎么骂他们下三烂呢,这都是最龌龊最卑鄙的雕虫小技。
  没想到老外也这德行。
  你说多恶心,多叫人失望吧。
  那卡扎菲魔箱你还开吗?
  这路人不能沾,杀你的心都有。
  没错,甭搭理他们丫的。
  我们哥俩边喝边聊,天色已暗下来。刚才的雪花早不知去向,换来的是几抹初春的淡淡残阳。春天的落日与秋天不同,秋天的是丰满熟女,只有熟女才懂得风情万种。小丫头不行,小柴火垛子,未解風情,与秋日夕阳的灿烂完全两码事,灿烂重点在烂,熟得滋溢,而小丫头更像此刻的晚霞,单薄骨感,懵懂初开,羞羞答答,稍纵即逝,女孩儿都是稍纵即逝一夜间长大的,春日的黄昏正如是,一天一个样,越来越惹人顾盼。
  必须的,我们自然聊到珍妮佛。哥们儿,那俩大波你媵着啦?潘兴莞尔一笑,来来来胖子咱走一个,走着。那可是超级木瓜奶,够瓷实的吧?你真没见过吗胖子?嘿,说什么呢你,兄弟妻不可欺,你的女人哥哪能沾哪。说完这句我自己也不好意思,知道不可欺还问,跟咱有关系吗?该话题就此打住,我发誓再也不谈珍妮佛的大波,天下奶子各型各色,有长得一样的女人,却没有长得一样的奶子,你忙得过来吗?潘兴显然未留意我的神情变化,仍意犹未尽地问我,你说这珍妮佛什么路子,怎么认识这样一帮人,别是黑社会吧?那倒不至于,她就一美国大妞儿,爱张罗事儿,给人家吹喇叭抬轿子,那天晚上人家不是没让她进屋嘛。倒也是。潘兴感叹道。我看出潘兴这点儿小心思,他这人吧,刚才还夸他英气逼人,那是沾开锁,除此之外磨磨唧唧像个孩子。我干脆挑明他,兄弟你是不是不敢上珍妮佛啊?管那干嘛,打一炮再说呀,不参与卡扎菲魔箱是对的,那些人太烂,但不上珍妮佛你也太过了吧?不是,我怕她跟卡扎菲魔箱扯不清,卡扎菲魔箱我是坚决不再参与,对玩儿我的人绝不原谅,可珍妮佛牵扯其中岂不哕唆?你多虑了兄弟,她佩服你喜欢你这个人,一旦上了床她还不听你的,你不沾卡扎菲魔箱她能吃了你?今天怪我,应该把珍妮佛叫来一块儿喝几杯,说清楚不就结了。潘兴点头称是。我一看表快九点了。要不我打个电话,九点还不算晚!话音未落,只听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着珍妮佛的喊叫凭空而起。臭胖子你在家吗?我看你车在楼下呢,潘兴在吗?他怎么样,你开门胖子。我跟潘兴一愣,我对他说,这就是命兄弟,今晚你要不上她天理难容,非折阳寿不可!   打开门]我俩整个儿傻了,只见珍妮佛拎一个两斤装大酒瓶子,约翰瓦克,经典苏格兰威士忌,盖儿是打开的,她看去云鬓凌乱,酥胸微启,香水与酒气的混合汇成致命诱惑力,轰一家伙,让浑身上下所有能竖起来的都竖起来,比如汗毛头发和那个,只想一揽人怀亲她摸她吃她,置人伦荣辱于天外。女人不能沾酒,不可以啊,可怕呀,卓文君杨贵妃李清照,那些个胡姬哪,你们让男人念叨了上千年,至今无法释怀,世界是男人的也是女人的,但归根结底是女人的,你们风骚万种正在发情期,多少小命儿心甘情愿死磕在你们身上。我们就这样僵持了一分钟,只有呼吸没有语言。潘兴怎么想我不知道,这哥们儿空灵怪异,要我,此刻一个大背挎,扛肩上床办大活,根本无需说话。我觉得我背挎动作都要做了,侧身抄胳膊一低头哗就上肩,可是不行啊,心字头上一把刀,这份兄弟情义岂能毁于一旦。哟呵,这不珍妮佛同志吗,你怎么了这是?快进屋。
  意外的是,珍妮佛一进门就哭起来。她开始想朝我扑,女人哭泣不都爱找个肩膀靠靠,因为我站前面潘兴在后面。一看这架势,我赶紧把她往后面让,于是就落在潘兴的怀里。潘兴这哥们儿也是,情商有问题,也不说趁势拦腰抱住,却把她扶到桌边坐下来。谁惹你了珍妮佛?潘兴问。他们都骂我!珍妮佛哭诉道。谁呀,那个红胡子吗,他凭什么骂你?他们说我带来什么乱七八糟人,瞎耽误工夫。还我们乱七八糟,他们才下三烂呢,跟我玩儿这套点胶水的把戏,拿我当什么了?潘兴又要火大。而珍妮佛试图解释道,兴我想你肯定误会了,他们只想试探一下你有没有真本事,没别的意思。没别的意思,哼!潘兴根本不买珍妮佛的账,点胶水算什么试探,他们根本瞧不起我,拿我开涮罢了!会不会时间太久码环生锈才打不开?珍妮佛问。不会!毕索式的码环是铜锡镍合金的,根本不会生锈,蒙谁呢?所以说呀兴,我一再告诉他们你很了不起,他们偏听偏信不信我,你肯定能打开卡扎菲魔箱,现在他们后悔极了,你再给他们个机会好吧,否则连我都抬不起头来!抱歉珍妮佛,我估计你会替他们说情,没想到这么快,我无法与他们共事,人有脸树有皮,做人的底线不能破。兴啊,你这么固执对自己很不利的呀。珍妮佛说着又哭起来。
  自为方便他俩交流,打珍妮佛进屋我就躲在厨房。厨房与饭厅之间没有隔墙,开放式的,所以他们说话我全能听见。你说这个潘兴,太犟了也,人家都海棠醉日梨花带雨了也不怜香惜玉,连句软话都没有,泡过妞儿吗你?这种情况我不得不说两句,否则床没上成再打起来不全砸了。珍妮佛你别难过了,我本想给潘兴压惊,正说给你打电话你就从天而降,不缘分吗?这么着,今儿咱不养鱼,我教你划拳怎样?什么是,划拳?就是根据酒令,看两人出手的数目能否对上,谁对上谁赢,输的罚酒一杯。珍妮佛脸上露出微笑,刚好接住眼角流出的最后一滴泪水。那好,咱先把酒令熟悉一下:一张床,两个人睡,三更半夜,四下无人,五条腿,流出来,骑上去,拔出来,揪成一团,湿了一大片。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全有了,明白了吗珍妮佛同志?明白。你还别说,珍妮佛学得挺快,看来干这个她在行。先跟我比画,为逗她乐我当然让着她,一高兴她赢了也喝,这傻丫头。又跟潘兴对阵,闹半天潘兴开锁大牛,划拳真比不上人家珍妮佛。俩人是输了喝赢了也喝,我这边又包饺子又做菜,紧着供应他俩。好嘛,这小气氛给你整的,嗷嗷叫。赶最后我开始拾掇了,听着听着怎么没音儿了?扭头儿一看,哎哟喂,俩人都醉得快睡着了。你大爷的,我要的就这效果,吵个屁啊吵,一醉解千愁比什么不强,管那干嘛?我把他俩挨个儿扶到我床上,铺的铺盖的盖,关灯销门,这才回到客厅的沙发上叹了口气。
  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后面的事儿我就管不了了。第二天他俩离开时我还在客厅沙发上蒙头大睡,其实根本没睡着,我能说什么,在我床上“入洞房”,我这个哥哥够意思的吧。我是又洗床单又洗被子又洗枕头,就差连床垫儿都洗喽,他俩也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祸祸得一世界,你说我看着什么心情,这是要气气气死我呀!老实讲,世界的事儿不能光指望明白人。潘兴明白,明白人就爱讲原则讲底线,大千世界变幻莫测哪那么些原则底线啊,解决问题还得靠像我这样的俗人。甭管你信不信锁匠俱乐部,无论你开不开卡扎菲魔箱,先把小肉体结合上再说,七情六欲才是硬道理。你得把人放在具体的利益关系中,解决问题的办法就自然导出了。老话儿怎么说来着,什么活水来着,为有源头活水来,嘛是源头,嘛叫活水,就是生猛的男女关系,根本上的利害关系,一切都打这儿化出,往西说荷马史诗,往东说春秋战国。
  所以说自此我不能太掺和他俩的事儿,人家有人家的想法,再瓷的关系也难免出现分歧,到时候好像咱图他什么。比如说经纪人这事儿就不能再当真。虽然潘兴一再表明不参与卡扎菲魔箱,那是啪啪啪之前,以后不好说,将来如果变戏,人家珍妮佛也比咱近得多,没法比,这我想得很明白,爱咋咋不往心里去。过去潘兴几乎天天来我这儿吃,龙虾小二管他够,这些日子很少见他人影儿,也不知他吃嘛,就他那副中国下水,玲珑塔塔玲珑的肠胃,但愿珍妮佛伺候得了他。我瞅见珍妮佛的车有时停他楼下,潘兴有驾照没车,出出进进过去跟我要,现在肯定找他“媳妇儿”呗。还有他那身中山装,从前是“红旗到底能打多久”,现在成“中山装到底能穿多久”了,我想珍妮佛伴随潘兴左右,三亲六故到处溜达,估计他这身行头恐怕也得换换了,真够难为他的。所有这些活思想老在我脑子里瞎窜悠,有时我独坐床前,望着天上的明月光会莫名地感慨,刨去同性恋不表,男人之间再好也就那么回事儿,女人来了一杆子下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結不结婚不重要,那也得算嫂子弟妹,就得敬而远之,不是你敬人家远之,是人家敬你远之明白吗?
  还好正赶上期中考试,这学期我有两篇期中论文要交,一门系统工程一门环境经济学,都是五字头的课。美国大学的所有课程均统一编号,五字头的课是开给研究生的高级别课程,难度较大。比如系统工程这I门课,鲁本斯教授就一神经病,他号称是尼德兰画家鲁本斯之后,画家鲁本斯同时也是安特卫普的外交家,必随和通达之人。而这个鲁本斯教授绝对基因突变了,标准虐待狂,一篇期中论文的阅读量高达十六本书,我打死你我!前段时间光顾跟潘兴珍妮佛瞎惹惹了,外加出海打工,一本书也没读,动都没动,这可怎么好,天津人讲话介是要崴泥呀!我此刻最要命的就是心情非常紧张,连句多余的话都懒得说,谁也不想见,恨不得从世界上消失才好。那天在走廊上遇到珍妮佛,本想一低头过去,她却喊我,胖子胖子,你好好劝劝潘兴吧,他就不肯开卡扎菲魔箱,多好的机会,他这么犟弄不好会吃亏的呀!珍妮佛说话时激动得浑身颤抖,尤以上半部为最。我一听颇感意外,心说小肉体都结合了还没搞定卡扎菲魔箱,你珍妮佛也忒没用了,我怎么劝哪,潘兴这人一根筋,你说都不管用我说能管用吗,估计谁劝都不好使。不过我嘴上还是应和着她,没问题你放心吧,改天我一定跟潘兴说。而恰好就在几天后,我隔着马路看见潘兴和珍妮佛,他俩一前一后,潘兴在前珍妮佛在后,好像没有什么互动。我还琢磨,怎么了这是,吵架啦?“中美关系”难免磕磕碰碰,美国人的利益杠上中国人的原则,再超级的丁香奶也白搭。要按往常一块儿混那会儿,我还能用世俗的善意帮他们排解排解,可现在潘兴也没跟咱提呀,我就是有心也使不上劲儿啊。眼瞅着他俩的身影一点点变小,直到变成小蚂蚁消失在路的尽头,算尿,爱咋咋吧,两口子的事儿斗而不破没嘛大不了的,用得着咱人家自然会找咱,还是赶紧忙期中论文吧,十六本书耶。   5
  这些日子我天天学校宿舍两点一线,沉沦于论文写作。考试把我的生活凝固成机械模式,必须按预定的程式运转。生活本身都具有這种特性,好像我们创造生活,其实被生活所创造,所有喜怒哀乐不过是程式运算的结果而已。当然这么说并不全对,起码艺术家作家还在超凡脱俗拼老命抵抗着世俗。此外还有心灵,真性情是绵绵不绝的,看不见摸不着却勃动有力,比如我自己,心情再紧张还是放不下潘兴,你说这个卡扎菲魔箱开还是不开,如果我碰到他提不提呢?还有珍妮佛,把她怼给潘兴到底对不对,如果对,他怎么倒更沉默了呢?这些思绪都让我挥之不去欲罢不能。此时已夜深人静,初春的夜风依然飕飕响动,刻薄阴冷,让人更感孤单。我放下手中的书,让十六本书先滚一边儿去,对窗远望不禁一声轻叹,潘兴啊,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哟。
  这时,电话突起,是潘兴,说马上过来。潘兴深夜造访从未有过,不知为何我竟没觉得奇怪。把他让进屋时,我能感觉出他好像在微微颤抖。他仍穿中山装,颤抖让他的中山装拧成一团,正失去原有的品位。这种衣服看似简单,就像乔羽刘炽的歌曲《我的祖国》,听着简单实则不然,很多貌似简单的东西都不简单,比如中山装,只有充沛的灵魂才撑得起来,任何自卑猥琐都不适合这种风格。此刻的潘兴看去有几分猥琐,不是衣服,不是,肯定是穿衣服的人摊上事儿了。
  窗外夜风依旧,把树枝吹出嘤咛。按说四月不该这般峻峭,搞爱情的都喜欢“人间四月天”,可千万别在长岛。四月在长岛搞爱情一定多穿点儿,尤其人约黄昏,冻感冒不是闹着玩的。我本想问潘兴到底嘛事,想想还是等他先开口,他这人各色,不想说问他也不说,想说自然会坦言相告。于是我问,兄弟,这么晚了哥给你做点夜宵吧,有现抓的龙虾,给你来碗龙虾热汤面?潘兴点头,他的点头看着跟摇头很像。我赶紧葱花炝锅,不炝锅的热汤面我无法忍受,像温吞水,你说南方人怎么不爱炝锅呢?等我把面条筷子、小二、餐巾纸,样样摆在他面前,只见潘兴递上个信封。这是,怎么档子事儿?潘兴灌了口小二,示意我自己打开。好嘛,这一看不要紧,我才明白潘兴为何这副窘相。信是国际学生办公室主任萨雷斯签发的正式文书。这人我记得,去年国际留学生街坊节上就是萨雷斯介绍珍妮佛给大家做开锁表演。他五十来岁不苟言笑,据说他太太有一回醉酒,说萨雷斯做爱都绷着脸。这路人肯定非性情中人,干不出什么好事。果然,萨雷斯写道:
  亲爱的潘兴先生:
  感谢您提出延续学生签证的申请。根据移民法第某条某款,并根据本校关于外国留学生签证申办的相关程序,我们发现在您的申请文件中,缺失关于您来美前在居住国时的无犯罪证明。您需在三十个工作日内将此文件补齐,否则我们无法批准您的申请。您的学生签证将于本学期末终止,您必须在签证过期三十天内离开美国。
  特此通告。
  您的,萨雷斯
  纽约州立苏福克大学
  国际学生事务办公室主任
  读罢我顿感困惑,这是,介你妈嘛玩意儿,乃么(天津口音,“哪”发“乃”音,哪么即怎么)回事?我一急天津话冒出来。我这个人有两条必说天津话,一是着急,二是喝高,只要沾一条天津方言脱口而出。潘兴一听我的提问更焦躁了,他咕嘟干掉整瓶小二,他是嘛意思胖子,嘛意思?潘兴掩着我胳膊不停摇晃,无助得像个孩子。我,我从没听说过什么无犯罪证明啊,咱俩几乎同时申请延期学生签证,怎么没人找我要这破玩意儿呀?我困惑得自言自语。潘兴一听更加紧张,两眼睁得很大,眼大无神一片空荡荡。这并不是我俩无能,所谓“无犯罪证明”在美国上世纪八十年代根本不流行,除非特殊情况,一般学生签证延期不会被要求提供此种证明,这是“九一一”恐袭事件后才出现的移民文件新常态,所以潘兴问我我也一头雾水。就在冥思苦想之际,只见潘兴把嘴凑到我耳边,这,屋里并无他人,不至于呀?他犹疑地问我,胖子你说实话,我进局子这事儿你跟谁提过吗,比如珍妮佛?
  听到这话我心里咣啷打了个颤,这才明白为何他并未在事发第一时间找珍妮佛,而是跑到我这儿,因心存大忌无法与他人分享。想到此我更加纠结,我分明记得那次跟珍妮佛抖机灵提到过此事!哎呀,胖子你这张臭嘴哟,这可如何是好呢?不对,我定神再琢磨,珍妮佛是跟你潘兴结合的小肉体耶,身上吸收着你的能量信息,怎么会出卖你,绝对不可能!这样一想我开始镇静下来,虽说我不该满嘴跑火车,但肯定并未造成无可挽回的严重后果,既然如此说跟不说没什么区别,如果此时认账必会加重潘兴的焦躁不安,后果不堪设想,不如死扛到底坚决不承认为好,拖一天算一天。
  没有啊。
  再想想,真没有?
  废话,绝对没有!
  说这话说时我心里使劲儿憋着气,不让这口气泄了。我再说一遍潘兴,绝对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事,你不提这茬儿我早忘了,再说这对我有嘛好处,我不也进去过吗?我死盯着潘兴的瞳孔不眨眼。那可怎么办呀胖子,我肯定开不出证明,三十天一晃即过,那可怎么办呀?潘兴急得像狗一样来回溜达,边溜达边搓手,看得我眼晕。我有什么办法,美国这么大,两三亿人口咱认识谁谁认识咱哪?说来说去能过上话的也就珍妮佛,要不找她合计合计?想到这儿我问潘兴,兄弟你给哥兜个底儿,你跟珍妮佛关系咋样?就那样。什么叫就那样,你不早把人家操翻了吗,奶子也吃了?一听这句潘兴愣还脸红了,磨叽半天说了句话让我气结:吃过,挺瓷实的,乳晕还挺大,我就喜欢乳晕大的。欧买嘎,我简直疯了,死到临头谁问你这个了兄弟,既然你俩相好,能否找她商量商量呀?你说找珍妮佛商量这事?对呀。不行不行,我进局子这事谁都不能说,永远不能说知道吗?废话,哥还不懂这个,珍妮佛跟萨雷斯熟,咱就问问如果时间来不及怎么补救,这总行吧?潘兴脸上泛起光泽,虽然微弱,还是把他阴暗的面孔映得有了亮度。她跟萨雷斯熟?肯定啊,上次留学生街坊节萨雷斯介绍她做开锁表演的呀。也好。潘兴喃喃。那你就别抻着了,赶紧找她聊聊去啊?我敦促道。让我自己去?多新鲜哪,刚才还说人家乳晕大,我又瞧不见,你正好以此为由连吃带摸一套大活,然后再谈正事儿,不搭不配稳拿呀这是。我话音未落潘兴猛烈摇头说不行,非得让我陪着他,搞得我无可奈何。我当然没问题,咱心里有愧巴不得帮上忙。要不这样吧兄弟,大家都忙,为节省时间我来安排,就在我下船的杰佛逊港附近找个餐馆一块儿坐坐,看有什么可以通融的办法。   长岛的气温比北京晚个把月,四月仍属初春,每年的龙虾季节就从这时启动。第二天下午船靠岸时,我远远看见潘兴在杰佛逊港长长的栈桥上等我。码头风平浪静,与深海的激荡神秘完全两码事。长岛湾的海岸正从漫长的严冬醒来,海水此刻正在膨胀,像发育女孩儿的胸部开始膨胀一样,从无到有,从两个点到两座峰,伴有炸裂般的刺痛,有些痛苦是幸福的一部分,比如初夜。长岛湾的海水又一次开始初夜,春天让她风情万种,你只要走近就不难察觉,冬季的海水是凹的,海面有无数小褶子,因惧怕寒冷抱成一团,有明显收缩感。而此刻的海水渐渐凸起,是伸展式的,张开双臂袒露胸怀又鼓又滑,充满撩人的欲望。望着这样的海你千万别乱动,别惊动海,就这么绷着,只消一枚小石子丢下去就算破处,海水肯定哎呀一声,然后向你绽放笑容。海水与人不同,人是靠延寿活着,延啊延啊,大多数时间是在延续衰老,女二十五男三十三生命开始萎缩,活到九十,老了一辈子。海水则靠死亡与重生繁衍,每个春天都是新的生命,新的欲望,新的冲动。当我把龙虾船一猛子扎进海洋深处时,海水看着面熟,她和去年的海肯定有关但绝非同一人,那种单纯与激情,还有无尽的野性充满悬念,绝对是全新的。
  在这样的背景下眺望潘兴让我有些困惑。人的分量看来与才华思想关系有限,即便有浑身解数又怎样,特别是男人,是靠风采活着,就像海水靠性情活着一样,最难把握的正是这个东西,是先天后天相结合的产物,差一点儿都不行。人生才是真正的锁,没有钥匙,全凭自己揣摩开锁的途径,开成什么样儿完全取决于个人造化,无法预测。就在我走向潘兴时,突然发现海水的反光梦幻般在潘兴的中山装上舞动,那些光线恍如根根白绫将他五花大绑起来。我不觉惊叫,使劲儿找了他一把,快过来躲开那儿,到这边来!什么什么?潘兴迷惑地跟着我,脚下的橡木栈桥被我们]踩出钢钢的响声,把那些根根白绫扯得四分五裂,散落在安静的港湾里。怎么就你自己,珍妮佛呢?她说要晚一会儿。你自己坐巴士过来的,萨雷斯的信和申请表都带来了?嗯。潘兴点点头。
  杰佛逊港的“蒸笼”酒家是远近闻名的海鲜馆,出名有二:一为海鲜桶,一只不小的木桶里面盛满生猛海鲜,有龙虾雪蟹及各式贝类,非常过瘾;二是自酿啤酒,晶莹醇厚口感凛冽,不可多得的啤酒佳品。既然下馆子何不好好开一顿!直到珍妮佛出现,我和潘兴已饮罢第二杯啤酒,她的晚到让人有些意外,气氛从一开始就变得有些拘谨。我发现潘兴的笑容从眼角往下滑,真的微笑应该上扬才对。那么好,由我来启动话题吧。于是我亮出潘兴的申请表,俗称一二O表,把他遇到的麻烦婉转向珍妮佛解释,既要说清问题也得照顾潘兴面子。是这么回事儿珍妮佛,过去延期学生签证只需萨雷斯在这张表上敲个图章就行,现在又要什么无犯罪证明?不是我们开不出来,关键时间来不及,眼瞅着期中一过就期末,中美又相隔遥远,你想,这一来二去走邮件时间都不够!就是啊。珍妮佛还没开口潘兴先插一句,我能理解他内心的焦急。奇怪的是,珍妮佛从一进门就微笑寡语,她身体前倾,一对儿波涛无意间架在桌面上,融化成食物的一部分,仿佛能吃似的。
  其实今天在海上我一直思考这件事,并基本有了大致方案。请珍妮佛来主要听听她的判断,看能否通融通融延缓时间,给潘兴一个辗转腾挪的机会。此刻潘兴必须有再次转学的准备,只需一段缓冲期保持合法身份,在学生签证期满前转走,这是底线。但没想到是,珍妮佛一反往日嘻嘻哈哈,完全不像上过床那种感同身受的意思。她问,你们尝试过开证明吗?还没有。那怎么知道来不及,也可能很简单哪,兴你在中国没犯过罪吧?潘兴一怔,当然没有!那怕什么,开个证明不就完了。谁怕了?潘兴翻起白眼儿。珍妮佛的态度让我不悦,这不装逼吗,房都圆了,奶子也摸了,男女到这份儿上不是一般关系,不得往一家人走吗?合着你男人快被撵回中国了你倒轻描淡写,没病吧你。想到这儿我说,珍妮佛,我这人说话是小胡同儿赶猪,直来直去。赶猪?为什么非赶猪,赶牛赶羊不行吗?行行,那就赶羊,我正好属羊,你赶我行了吧,我的意思是,你跟萨雷斯熟,能不能跟他求求情在时间,上延缓一下,潘兴不是开不出证明,是时间太紧来不及知道吗?听到这话珍妮佛打断我,谁说我跟萨雷斯熟了?我一愣,去年国际街坊节不是他介绍你表演吗?还有,我咬咬牙决定使出撒手锏,还有,我曾看到你和萨雷斯在“沙溪”餐馆吃午饭,我当时正好取外卖。是吗?是的。珍妮佛举起啤酒对我微笑,也可能吧,好像有过一次,碰巧跟他坐一张桌子,我跟萨雷斯是一般工作关系,并不很熟悉。是这样?我盯着珍妮佛的眼睛,她却把玩起手中的酒杯。这种店制啤酒非常醇厚,味道浓郁后劲儿大,我已经感到有些晕眩了。抱歉,算我弄错了,不过也没嘛,有什么呀,大不了咱卷铺盖卷儿走人,人挪活树挪死,哪的黄土不埋人呀,潘兴,我还把话撂这儿,如果你必须回国,好事成双,哥哥与你同进退,你到哪我到哪,当年这鬼地方关过你母亲,看来跟咱真是无缘哪!言罢,我把满满一大杯啤酒一饮而尽,然后反转杯底,怎么样,没养鱼吧?
  那晚回家潘兴坐我的车,出了餐馆大门他自然就跟在我后面。他在副驾驶上一直沉默,不接话茬儿。我跟他聊秦山核电站正式发电,他不吭声。又侃苏联议会闹独立,他也不言语。我只想找些轻松的话题活跃气氛,今晚饭局生生让珍妮佛搞僵了,若不是几大杯生啤垫底稳住大盘,肯定不好收场。窗外灯火一簇簇闪过,像传递信火的击鼓传花,刚刚到手又赶忙抛给下一个。我这部旧车里有股子鱼腥味,因为经常装运龙虾,所以车窗不敢摇到顶,得留条缝儿,风吹进来,连同杰佛逊港的海潮声,哗哗哗,哗哗哗,把时光洗涤得格外寂静,寂静得像移民法庭等候传唤的走廊一样。
  这时潘兴突然唱起来,玲珑塔塔玲珑,玲珑宝塔第五层,五张高桌二十条腿,五个和尚五本经……西北风刮啊,纹儿了纹儿了响纹儿嗡。然后第六层,第七层,第八第九第某层。他练过,肯定练过,西河大鼓跟大青衣不同,声音除了奔上走,还得有圆润的喉腔共鸣,得在喉咙里打個弯儿再出来,光靠天生丽质不行。潘兴是男声,音色当然跟马增芬不同,但后者所有捋过的小节儿,风格都在小节儿上,潘兴一处不落都点化到位,滴滴香浓。我不禁困惑,闹不清开锁和西河大鼓到底哪个才算他的强项。但我没像上次那样接他戏腿儿,由他唱,今天肯定喝高了,每次喝高都更让我感到他天生异禀,一个人的天分平时不大好观察,就得喝高了看,看他超凡脱俗的表现,酒精正是人类通往潜意识的秘密通道。快到家门口时,潘兴的调门儿舒缓下来。趁他换气的当口我赶紧说,想起来了,我有个铁道兵战友叫杜丁,都叫他杜冷丁,跟我一起复员,我分到科学院,他进了北京市公安局当警察,这都十多年了,他怎么也该混出点儿名堂,别急潘兴,咱还有时间,我马上跟他联系,铁道兵战友关系特铁,肯定能帮上忙。潘兴哼了一下,声音不像发自喉咙,倒像打鼻子擤出来的。我扶他上楼时他突然一把攥住我胳膊问,哎,不对呀,你刚才为嘛没接“纹儿了纹儿了响纹儿嗡”呢?不是,我那两下子也就班广]弄斧,你不寒碜哥嘛。潘兴抿嘴一乐,迈大步向屋里走去,边走还边得啵,好啊,介奏是跟爷叫板哪。我连忙掏出他刚才给我的申请表喊道,表儿,表儿都不要啦?他摆摆手,放你那儿吧。   6
  回到宿舍停都没停,我拿起电话就往北京撩,四处联系杜丁。潘兴刚才的表现让我难过,怎么又唱起《玲珑塔》了,“跟爷叫板”又是嘛意思?我越想越陷人难以自拔的自责。原以为珍妮佛小肉体能抵挡一阵子,看来洋妞儿跟土妞儿完全不一路子,这辈子说嘛不能跟洋妞儿过,养不熟,关键时刻根本靠不住,珍妮佛这副事不关己的架势,但愿别落井下石就不错。你就说你这张臭嘴,烂泥扶不上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你要耽误了人家潘兴的学业拿什么赔人家,反正咱话也撂出去了,如果潘兴被迫回国你必须跟着走,这辈子做牛做马你得伺候人家。当务之急是赶紧想辙,三十天内把证明拿下来,杜丁应该能帮上忙,当年不是我帮他用温水测体温,他能在师部医院泡上他老婆张娜莎?张娜莎的爹是谁我不提了,怕吓着你,反正不是凡人,我们战友情谊再久不联系历史也不能更改呀伙计,那时的朋友是永恒的朋友,那时遇到曹雪芹你就红楼梦,遇到问君能有几多愁呢,你就凑合着一江春水向东流吧,人这辈子总得有几个“配套产品”,比如一起扛过枪一起蹲铁窗,在论的,跑不掉。
  所以这两天我闷头儿找杜丁嘛都没干,找不着杜丁就跟潘兴回国,读个屁书啊。结果你猜怎么着?你说我是不是聪明绝顶,关键时刻不掉链子,居然能想起杜丁,因为自打复员我忙,上学他忙升官儿,就没联系过,这次总算绕来绕去,虽说没找到杜丁本人,但找到他媳妇儿张娜莎了,不一回事儿吗?这个张娜莎还跟从前一样,咋咋呼呼的,军妞儿都这脾气,她从小跟外婆在上海长大,说话也上海腔,依啥人?我胖子,我胖子呀。啥个胖子,交惯多胖子,阿拉晓得侬哪个胖子?你说你,铁四师的胖子,师部医院的胖子,还几个胖子呀?一听这个她大叫起来,哎哟哟要命嘞,侬个死胖子搞得好哇,多少年寻依寻不到,不是讲依跟罗小燕私奔了吗,侬不是把伊肚皮搞大了吗?听到这话我一愣,我跟罗小燕关系是不错,可人家早嫁人了,我巴不得把她肚子搞大呢,没这个福分哪!打住,娜莎你打住,根本没这么回事儿,我怎么跟罗小燕私奔了,我是從纽约给你打电话知道吗,纽约耶!没错是纽约,人家就讲侬把罗小燕拐到纽约去了,伊在吗,我要跟小燕说话?哎哟喂,都哪焊哪啊,什么都没什么我先把人家肚子搞大了。最后总算整明白了,第一我没跟罗小燕私奔,第二杜丁现在是北京市公安局某分局副局长,正忙着在东北出差不在北京。哈哈,你们听听,副局长,我这暴脾气,也太不搭不配了,我顿感阵阵潮热,都快高潮了,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儿,也透着潘兴吉人天相。别耽搁,我赶紧把开证明的事儿跟张娜莎仔细一掰扯,娜莎你跟杜丁说,潘兴这哥们儿可是开锁天才,这张证明是他生命线,三十天内必须到手,否则被遣送回国可就身败名裂啦!
  就开张证明喽?
  就开张证明。
  阿拉以为依要捞啥人呢。
  我就捞潘兴啊。
  个小事体,回头我跟伊讲。
  跟张娜莎聊电话是半夜,北京纽约十二小时时差,我都三更半夜跟国内联系,容易吗我?放下电话我先憋着,现在不好吵醒潘兴,万一人家办大活呢,你不得讲究点儿人道主义呀?转天刚吃完早饭,我噼里噗噜跑出去敲他门。潘兴睡眼蒙昵望着我直犯迷糊,嘛事胖子,够早的呀你。话里明显带着埋怨。潘兴兄弟,听过一首歌叫《北京喜讯到山寨》吗?嗯,听过。哥今天给你带来正版的“北京喜讯到纽约”咋样?到纽约,中央又开大会啦?潘兴越听越糊涂。废话,他们开会跟咱有什么关系,记得我跟你提过的杜丁吗?那个杜冷丁?对对,杜冷丁,人家当局长啦,公安局长!你找到他了胖子?我得意地模仿起当时潘兴炫耀开毕索式保险柜的架势,“哈哈哈,朝这看,英国毕索式,朝这看兄弟。”是吗?潘兴差点儿喊起来。什么叫是妈呀,是妈不给咂儿吃,人家可说了,开证明是“小事体”,根本不在话下,就算有人进去都能捞出来明白吗?听到这儿潘兴小心翼翼地问,杜丁上海人?他哪上海人哪,他媳妇儿张娜莎上海人,杜丁在东北出差呢,我跟张娜莎交代了,回来马上办,你就放心吧。哦。潘兴哦了一声。
  说着我俩已在客厅的沙发上落座,从这儿能看到洗手间的门关闭着,里面正传出冲马桶的哗哗声。没等我缓过闷儿,只见雪白的大腿一闪而过,伴着珍妮佛的调侃声从洗手间冲向卧室,对不起胖子,兴折腾我大半夜,让我再眯会儿,你们聊。我这才意识到珍妮佛也在这儿,尴尬地望着潘兴,他倒一副稀松平常的样子,不以为意。我突然想起什么,连忙对珍妮佛喊道,谢谢你珍妮佛,那天你说得没错,不试怎么知道开不出证明呢,现在基本搞定了,潘兴肯定能按时拿到证明,他不会回国的,还会继续折腾你的。我原本想以调侃对调侃,舒缓一下彼此的羞歉。没想到一听这话珍妮佛咣地跑出来,她浑身上下闪着白光,针织睡衣勉强遮住大腿根儿,让人怀疑下面会不会是光板。你办好证明了胖子?还没有,但已经托关系了,肯定没问题。开证明还托关系,有关系就什么证明都能开吗?差不多吧,看关系铁不铁,关系够铁就没办不成的事儿!珍妮佛瞪大眼睛,脸上充满惊讶诡异的神情。那,如果犯过罪也可以开出无犯罪证明吗?
  屋里轰地静下来,只有滴水声。
  我惶恐地望着珍妮佛,不明白她为何问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潘兴的脸也涨得通红,他用责问的目光盯着我,让我不敢直视,此刻所有“白光”“光板”的概念一扫而空,只剩下抽象的人,就像所有肉肉一扫而空,只剩下骨架一样。珍妮佛察觉出气氛不对,想解释什么,可她接下来的话使局面更糟,险些走向崩溃的边缘。哎呀你们是不是想多了,人家又没说你们,不过随便问问罢了,其实美国也有类似情况,警察也会给熟人开绿灯的,上次乔治,就你们见过的那个红胡子,开车超速被警察拦住,他说他哥哥是都铎郡的典狱长,人家就放他了,对了,这倒提醒我,要不找乔治试试,他哥哥神通广大肯定认识移民局的人,我听说移民局对所有外国开具的证明都要进行认证,这是必需的法律程序,有人帮忙沟通一下不就保险多了,我去问问吧?不必了。潘兴冷峻地说。问问又没什么关系?珍妮佛执意道。我说过多少次了,不想跟这种人来往,不想沾“卡扎菲魔箱”的边儿,还不够清楚吗?潘兴硬是把谈话终结在窗外传来的一记车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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