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山的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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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浑身是汗爬上了三楼,思前想后,打算把这项艰巨的历史任务交给她,尽管她并不认识我,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认识她就够了。目前的情形,世界上除了她谁也救不了我。送佛送到西,既然她已经为我解了一次围,就有义务解第二次。
  她宿舍里的灯亮着,咚咚咚,我敲了三下。
  门开了。
  她两手交叉在前,受惊似的看我。
  干什么?
  我说,不干什么,想跟你借点钱。
  说到钱,她又吃了一惊,用力将我推向门外。
  我要睡觉了,她说。
  看起来,她好像隔三差五就受惊似的。我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她的胳膊,不让她关门。她急了,奋力推搡摆脱。我说,别这样,我是来借钱的,又不是来打劫的。她说,这有什么区别,我又不认识你,我们俩没有任何交情,你快点走吧。我望了她一眼说,作为同事怎么可以说没有交情呢,而且前不久你还帮过我的忙。她说,我帮过你什么忙?我说,不记得啦,在峨眉山,猴子,满山的猴子。为了勾起她的回忆,我调动全身官能,学着猴子的模样在她面前抓耳挠腮。
  几天前我在峨眉山看风景,一个人踽踽独行。暑期将尽,山上人影不多,走到清音阁时,感到口渴,便找了一块光滑的石头坐下。拧开矿泉水瓶准备喝水的时候,那只猴子出现了。可怜兮兮的猴子。毛发凌乱,眼神清苦,茫然的表情,体格瘦削嶙峋,像刚被人揍过快要死了的模样。我把水倒在手心,那只猴子走过来伸出狗一样的舌头快速舔舐。我打开背包,掏出一根香蕉,准备剥给它吃。这时,那只瘦猴猛地跃起,将香蕉从我手中夺去,同时,背后的林中杀出一大群猴子,它们抱腿的抱腿,搂腰的搂腰,猝不及防之下,我的旅行包被猴群掠去。它们抢完便跑,转眼消失在山林中,剩下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眼中只有绝望。
  一场阴谋。我如梦方醒,在背后拼命追赶。山中无路,又是绝壁,哪追得上?两小时后,有游客在别处捡到了我的包,旅游区的管理员通过话筒盒子喊人。拿到包时,里面的钱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一本自费的诗集。有人顺手牵了羊。一只猴子的出现,让我陷入了从未遇到的困境。正生气,路边又跑来一只老猴,它姿态沉着,有恃无恐,我怒火中烧,上去逮住就是一顿乱捶。管理员看见我在打猴子,几个人轰地上来,将我摁倒在地,也是一顿捶打,我感觉骨头都被人拆散了。他们说我殴打国家保护动物,所以,便殴打殴打我,松松筋骨,好长记性。他们动作纯熟,还相互配合,每一拳都落在实处,打起人来很有经验。领头的说,要罚我的款,还把我送到当地派出所拘留两天,将我的个人信息和不文明行为公布到网上,以示惩戒。我挨了打,却进退维谷,百口莫辩,像一条丧家之犬。这时候,一个讲四川话的妹子站出来为我说情,这娃可怜,丢了东西,太不走运了,就这么算了吧。我也趁机据理反驳。听完我的陈述,他们还算有点同情心,把我给放了,但丢失的物件他们不管,景区进门的告示牌上写着,来往游客要注意保管好自己的财物,遇有失窃,景区概不负责,何况还是一群猴子。翻了翻裤袋,连同毛票,还剩一千两百一十五块。幸好把这些钱捅在了裤袋里,否则就身无分文了。再看那个姑娘,她人已经走远。不过,我记得她的样子,她很漂亮,而且脖子上有一颗大痣。
  听我拉拉杂杂说了这许多,她总算记起来了,问,怎么,你也是这个学校的老师?新学期开学典礼怎么没见你?我说,我新来的,才报到。她说,哦,是听说来了一个新老师,就是你啊,这个学校中途总不断有老师来,也不断有老师走。我说,莫说这个,先借我点钱。大热天的,我看见她脸上飞过一道厚霜。她问,借好多?我说,两千吧,我第一个月工资归你,行不?她大叫,借这么多干什么?我说,你到底借不借呢?她说,最多一千五。我说,好的,大恩不言谢。她说,怎么能不言谢,大恩小恩都是恩,你要时刻牢记。我说,好的,知道了,那就感谢你的大恩。她说,就算一千五,你这个月的工资也归我。我说,你这是打劫吧?这时她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那你还借不借?我说,借借借,秦琼卖马,关公质刀,沦落至此,哪还有资格讨价还价,就算是给地主打长工了,活命要紧。
  她脸上松弛下来,说,峨眉上的猴子确实厉害,十五年前就抢过我的贝雷帽。我说,那也不如山上的强盗厉害,你们四川人怎么能这样,话说到一半发觉不妥,便打住了。我说,打个欠条吧,立字为据。她说,那當然。于是,我抓起她案头上的水笔,坐下来写。刚写下“今日借到张颖人民币”几个字,她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说,打听的啊,教初中一年级物理课的长得很漂亮的张颖老师,住教师宿舍楼305。她呵呵笑了一下。继续写的时候,她说,算了算了,我都不知道你底细,你要是明天就跑了,打欠条也找不到人啊,这个学校的老师跟学生一样,都是临时工,算了,莫写了。她拿起那张只写了几个字的借条说,你的字巴适得很啊。我说那当然,大学那会儿得过全校书法二等奖。我问,你四川哪的?她说,嗯,都江堰的。她问,你哪的?我说,我啊,远了去了,是“大弗兰”的,家住洞庭湖边。她说,洞庭湖好啊,那里找不到事做么,跑这么远干嘛?
  是啊,我跑这么远干嘛?这个问题真是问得太好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这么远,好端端的,去峨眉山干什么,现在像无家可归的猴子,落草为寇。
  2
  他们说我有病。
  严重的抑郁症,并且伴随性格分裂。否则,一切解释不通。
  那么漂亮的姑娘,两家父母是知根知底的故交,门当户对,两个孩子也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谈了这么久怎么就结不了婚?那次,去女友家做客,因为一个菜的做法居然与未来丈母娘发生争执,进而不欢而散。对方的理由是充足的,一个连丈母娘做菜手法都无法忍受的男人,怎会善待她的女儿?这娃身体肯定有病,不然怎么会这样,带他去看看吧。
  家里先后请了四位医生,看过之后,一致认定,我病了,但还不到进精神病院的程度,也就是说尚可挽救。母亲心疼,日夕忧愁,想方设法寻访名医。省城最著名的精神科医生说是精神方面的问题,严重倒未必,却很复杂。他从母亲那打听到,除了繁重的工作,我还是个业余写作者,思想偏执。他们无法确诊,只是让我好好休养一段时日,最好出去散散心,这样医生就可以撒手不管,全身而退,把困难抛给病人自己。我不想拆穿他们的谎言,不过,那些狗屁不通的诊断书还有些用处。   母亲无奈,说,出去走走也好,玩累了就回来。
  我说,嗯。
  本来只是去峨眉山走走,没想到会遇上那群猴子,然后,鬼使神差地来到了成都。2012年夏天,我在一所私立学校当了一段时间的语文老师。被猴群洗劫之后,手里已所剩不多,我想跟家里暂时断绝往来,平日里的狐朋狗友也不想联系。是的,我就是想一个人待着,过一段只有自己的生活,哪怕再辛苦,属于自己的就行。这些年一直像木偶一样活着,从小到大都是,读书、考学、毕业后安排工作,到现在,每天被逼着相亲结婚,真是受够了。在老家泥城,那个洞庭湖边的小城,他们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乘凉的样子跟一只狗没有什么两样,在那里活个二十年,每个人的面孔都差不多,就连灵魂都是那么乏味相像。如果说有病,那也只是对自由的过于贪婪。就算乞讨,我也要选择一个自己愿意接受的施主,比如说像张颖这样的。
  我是在网上看到这所学校的招聘信息的。这是一所私立学校,也就是农民工子弟学校,很多进城者没有城市户口,子女读公立学校的话,要交一大笔择校费,拿不出钱就只能上私立学校。面试的时候,生怕别人不要,没想到说了没两句话,台下领导就说,打住,行了行了,明天赶紧来学校报到。后来才知道,学校因为扩招,增加了很多学生却找不到老师,那个时候应聘,是个瞎子都能蒙混过关。
  成都是一个陌生的城市,这里我既没有朋友,也没有多少钱可以支配,事到如今,我必须得让手里的每块钱都花得物有所值。上课之余,我会坐公交到处逛。我的上课不是为了上课,我的转悠也不是为了转悠,我只是想知道世界是个什么样子,而我的病,究竟什么时候能好。孤独难受的时候,也想过给家里打电话,让我妈重新办一张银行卡,打一笔钱过来,或者联系一下铁哥们,这样就可以衣食无忧了,但还是忍住了,没到最后时刻,绝不能向他们低头。
  3
  事发是在借钱的两天后。
  我只上午有两节课,下午凉快一点,就一個人出去转悠。回来的时候,听说张颖被打了,人都差点被绑走。来者是一胖一瘦两个男人,瘦的老一点,自称她父亲,保安也没问个究竟,就把人放进来,幸好当时正是课间,人多,把两个家伙轰走了。不管是出于债务还是人文关怀,我觉得都应该去看看她。
  到宿舍时,她正坐在那两眼发呆。我问,怎么回事?她沉默。我就骂学校,什么鬼学校,保安是吃干饭的么,什么人都放进来,要是来个杀人犯怎么办,学生出了安全事故谁负责,这种私立学校就是乱!我想问她找麻烦的是什么人,又觉得不合适,毕竟我们并不很熟,我们之间,只是赤裸裸的金钱关系,我不过是她萍水相逢被迫认下的债务人而已。估摸着拣话说,说我对成都的印象。我说,你们四川人说话真好听,跟唱歌似的,调子都是跟着音乐走的。她不说话,眼睛却湿润了,很委屈,很想流泪的样子。姑娘一定遇上了事,是大事,我只怕帮不了她。
  我觉得自己应该走,让她一个人待着。这时,她却说,你多待一会儿好不好?我说,好,可是不说话,待着憋屈。她站起来,不由分说将我推出门外,然后一个人靠在门后大哭起来。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只好在外面对她说,下次他们要是再来,就告诉我,老子捶死他们,欺负女人算个毬本事。
  那天一个人去了宽窄巷子。之前听人说过,成都这个地方,只要带上三首像样的诗,待一个月,酒饭管够,吃喝不用花一分钱的。用诗句对一下暗号,就像革命年代的地下工作者,自会有人接待。我心想,我也写过诗,还自费印了一本集子,虽然现在不写了,抄几首去或许可以混一混。在峨眉山时,包里的东西都丢了,唯有那本破诗集他们没要,现在是时候发挥它的功能了,验证一下江湖传闻的真伪。
  灯塔酒吧在成都的名气很大,来之前,听说当天将有一场诗歌美术联展。到了之后发现,两条巷子跟老家泥城的古街没什么两样,宽巷子并不宽,窄巷子也没那么窄。壮汉们打赤膊,撩膀子,坐在街边喝茶,或者喝酒,有漂亮妹子走过,也不惊讶,抛个媚眼,彼此欣赏一把。也许,这就是它的不同之处,成都人的生活姿态,慵懒如斯。
  宽窄巷子32号。灯塔门前的广告牌上有很多诗人的名字,个个如雷贯耳,只可惜,我全都不认识。进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拿话筒开始朗诵了,听众不少,有一半是大学生,坐不下的站起来挤着,我寻了边角的位置侧身而立。中国哪里的诗人最能写我不知道,但要说最能吹的一定是成都。不管谁上去,都他妈胡侃一通,先将传统诗歌鄙视一遍,然后,挨个拎出西方大师,轮流批斗,那架势,舍我其谁。他们朗诵故意不用普通话,用的川普。好在湖南四川本是一家,成都方言我能听得个八九成,他们念的每句话,每个字我都认识,就是不明白其中奥义,也可能真的太深刻了,我水平有限,进入不了诗人的世界。一位长发披肩,鼻梁上架一副巨大镜框的青年走上前台,他的诗是这样的:“天上的白云真白啊/真的,很白很白/非常白/非常非常十分白/特别白特白/极其白/贼白/简直白死了/啊——”我站立不稳,几欲跌倒。不单我,在场的其他听众也满头雾水,面露惊讶之情。全场无声,静默了好几秒,大概是听傻了。那个人的名字我忘了,只记得他朗诵时的模样。这也能叫诗?如果可以,我真想冲上去,把这个鸟诗人揍一顿,揍得他一脸乌七八糟,连他妈都不认识。兄弟,你不能公然侮辱大众的智商,侮辱我们高贵的母语!啊,诗歌,我叹了口气,不再听他们朗诵,转身看挂在墙上的画。
  灯塔酒吧的画,比诗好多了,其中一幅油画,画的是废墟中倒塌的一所小学。教学楼在地震中被夷为平地,只剩一堵断墙,孩子们沾满灰尘的手从废墟中露出半截来,扭曲变形,作业本和课桌散落一地。画的名字叫《砸死了很多孩子》,署名“刘浪”。
  我站在那幅画前看了许久,小声念叨,这画有劲道。旁边那人听见了问,你懂画?我说,不懂,但觉得画得好。他说,谢谢夸奖。我问,这是你画的啊。他点点头。他说,当初我也想当诗人,可现在,却是个画家,你是写诗的吧?我连忙说,不不不,哪有那才华。他问,那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我想藏起抄有诗歌的那三张纸,却已来不及,像犯了错的孩子,脸涨得通红。又一个被诗歌祸害的人,他说。   我是来结交大腕诗人的,没想到却认识了一个画家。
  画展结束后,跟在几个人后面去刘浪的画室喝茶,我以及其他三个,从对话中得知,只有一个是此前就跟他认得的。画室离宽窄巷子不远,走路过去十几分钟,某小区的第一栋五楼。门打开后,酒气扑鼻,其中伴有浓烈的油画颜料味,好像还有别的什么味道——我说不清楚——它们在那个夏天的午后一拥而上迎接我们几个人的到来。画室有一百多平米,除正厅用于创作外,还有三个小卧室。走进去,客厅地面上滚满了啤酒瓶,一抬脚,踢得乒乒乓乓直响,中间的大茶几上也是。画家很抱歉地说,昨天来了不少朋友,忙于画展,喝完没来得及收拾。他一边说,一边用脚将啤酒瓶扫到角落。
  天热,认识他的那个人进门就喊,刘浪,刘浪,快拿啤酒来,热死老子了。于是,画家就从屋角一个很大的冰箱里拎出五瓶德国黑啤,一人一瓶,五个人在画室里边喝边瞅,给人的感觉好像来过很多次似的。
  真像一个旅馆,我是说,屋子里漂浮的气息闻起来让人联想到武侠小说里写的某个江湖帮派的客栈分舵,来此拜码头的都是自家兄弟,不用客气。这个地方一定为很多人提供过栖脚之地。我发现挂在灯塔酒吧里的那幅画此时又出现在了他的画室,不对,不是一幅,而是三幅,内容完全一致,落款从2009到2011,斜在墙上,依次排开。也就是说,他连着四年画了四幅构图完全一样的画。场面有点乱,画板、颜料盒以及那些画过很久的作品,东一件,西一件,不过表面都很洁净,色泽发亮,看起来一尘不染,一定是经常拂拭的。
  他们中有的是来看画家的,有的是来看诗人的,有的画家、诗人都不看,纯粹是来看成都的。我跟他们说自己在峨眉山被猴子打劫的事,他们哈哈大笑,一点没有同情的意思。刘浪问我在成都干什么。我说,当老师。他停顿一下说,那不是个好职业。我说,肯定不是好职业。刘浪说,画家也不是好职业,你看我这么多画都没卖出去。不过,他又接着说,我一年卖两幅就够喝酒了。我没搭话,心里却在想,没想到成都的画家比诗人还能装。临走时,刘浪说,他日如若不济,可来相投,别的不敢保证,吃住几天不成问题,我看你这人值得一交。我连忙道谢,充着江湖口吻说,您可真是当代的及时雨宋江啊,交浅言深,以后有事必然来求于你。他的话有些耳熟,出门时记起来,刘备落魄时袁绍就曾对他说过这话。
  4
  周末又去宽窄巷子找画家蹭酒,因为他们告诉我,那周画家包场,凡是那天到灯塔看过他画展的人,一周内喝的酒一律记在他账上。
  回来时已经很晚,走到宿舍大院看见张颖屋里的灯还亮着,就上了三楼。她坐在床沿,头发披散,如同鬼魅。地板上躺着三个啤酒瓶,已空空如也。一个人喝上酒了?我问。她不说话,用手扒拉一下头发,站起身,将从窗户漏进来的月光踩得一片凌乱,像鱼一样在屋子里游来游去。王八蛋男人,她骂道。我说,都十一点了,莫喝了,女孩子喝这么多酒干啥,赶紧休息吧。她却说,你陪我喝一杯好不好。一边说,一边又坐了下来。我说,不好,你都醉了。我想扶一下她,她却将我推开了。我只好走到饮水机那,用她的水杯给她接了一杯水。
  张颖脸蛋红扑扑的,胸脯高耸,沟壑深陷露出冰山一角,雪白的小腿直晃眼睛,眼神幽怨凶悍如一只幼兽,坐在那有种强悍之美。只是胸前佩饰的那只猴子形状的胸针令人厌恶。我觉得她不应该在孤男寡女的情势下那样看我,她如此做和勾引我没什么区别,在我眼里,她这种女孩是不应该随随便便勾引男人的,也不应该随随便便被男人勾引,毕竟我们初次相识。她问,我漂亮么?我说,漂亮,很漂亮。她问,你睡过几个女人?操,怎么回事,这么直接?!我下意识掐了一下大腿,不是在做梦,说,没,一个也没。她问,你是不是一直想睡我?我说,以前确实想,不不……以前也没想。
  可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完事后,她蹦出一句,何时还她那一千五百块。我说,刚干完事,就问我要钱,你又不是小姐。她说,我现在真的很需要钱。我说,操,你找我就是为了钱,搞了半天使的是美人计,要钱应该去找大款,我只有一条卵。“啪”的一声,她给了我一巴掌。我还不知道你只有一条卵!我糊涂着,看来她需要的不止几千上万,只怕是个大数字。她猛然侧身,抽泣起来,甚是悲伤。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她,看起来是她送上门的,而实质是我乘虚而入,骗钱骗色。总要说点什么。我问,为什么带这种猴子的胸针?她说,我属猴的。她的回答令我感到一丝不祥,难道她是那只在峨眉山抢走我东西的猴子变的?
  张颖惨然一笑,既然还不了我钱,给我一段爱情好不好?我问,爱情是个什么东西,怎么给?她说,我要是知道就不会向你要了。我说,你讲得倒也对,其实我也在寻找爱情,找一个可以结婚的人。她问,你找到了么?我说,没有。她说,你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就制造一段,然后,你就可以送给我了啊。
  我心想,这个女人是不是有点儿傻,随便找个人就睡觉,还问他要什么鬼爱情。这也让我更加怀疑事情的真实性,端着她脸看了许久,分明是个活生生的人啊,而且,看起来并不像傻子。我说,好吧好吧,我尽量。她说,不是尽量,要全力以赴。
  可是,我的全力,也只有这么大的力,正山穷水尽着。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一个因为逃婚而出走的人居然要给别人爱情,这比瞎子指路还不靠谱。可我又不忍心戳穿她。再说,只要给她一个肯定的答复,就能美人在怀,何乐而不为呢?
  为了证实事情的真实性,第二天早上,我主动出击,而她也没有拒绝,欣然应战,两人短兵相接,战斗比前晚更加激烈,酣畅淋漓。我问,张颖,你不会后悔吧?她说,你他妈一连睡了我两次,还说这话。张颖说,我们别住在学校了。我问,为什么?她说,我不想见到那个人。
  5
  那天来学校找她的那个人确实是张颖的父亲。5.12地震,她妈被压死了,父亲瘸了腿,好赌成瘾,欠了镇上包工头二十多万赌债,她弟弟今年上大一,交不起学费。父亲要将她嫁给包工头,那个包工头四十多歲,是离过婚的,可父亲说结了婚就是一家人,债务也不复存在,弟弟的学费,也全都有了。我骂了一句,操,这是买卖人口啊,与禽兽无异。骂完又觉得不好意思,那人毕竟是她父亲。   张颖真可怜,她说这些的时候,我真的很心疼她,不,是很爱她,起码很想爱她,也许再做两次,我就会真正爱上她的。
  我说,好,咱们搬。张颖问,搬哪里?成都房租可不便宜。我说,我去找个人,他那有地方,而且是免费的,条件好,舒服得很,就是距离远一点。张颖用狐疑的眼神看着我,你在成都还有朋友?我说,刚交的。她说问,刚交的就给房子住?我说,你也是刚交的啊,人都睡了。这回她没有给我一巴掌,而是在我的胳膊上咬了一口,留下一排清晰的牙印。
  没错,我说的那个人就是画家刘浪。
  因为他那天说过,我要去的话吃住几天没有问题,既然吃住几天没有问题,那么大的房子暂时出租一间给我们问题应该也不大吧?我把这些告诉张颖,张颖说,人家那是客套话,你还当真了?我说,你不懂,艺术家的客套话都是可以当真的,否则,与凡人何异?张颖说,我才不信。我说,不信就走着瞧。其实,要说把握,我是半点也没有,可现在已走投无路,死马当作活马医,我们没有多余的钱再去租房子。既然一面之交的张颖能借给我钱,那么,一面之交的画家为什么不可以给我提供住处呢?
  我和张颖来到刘浪的画室,门敞开着,他一手捏着啤酒罐,一手拿画笔,目不斜视地涂抹着。他的脸正对着大门,我和张颖在那站了好几分钟,他似乎没看见,一直快速而有节奏地在忙活,偶尔停顿一下,也只是盯着画板看,对我们宛若无视。张颖用手碰了一下我的手臂,递眼色说,走吧,别自找没趣。我的脸像是结了冰,是啊,他是大画家,怎么会记得一个素不相识,仅仅见过一面的外地人。我拉着张颖转过身,打算离开。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说,你们自己坐,我先忙一会儿。
  他在画一幅肖像。是个单眼皮姑娘,额头上顶着齐刘海,身穿藏服,微笑着站在一所低矮的乡村小学校的操场上,表情腼腆。她的身后有一群学生在嬉戏。姑娘鼻子很挺,鼻翼两边似有轻微的凹陷,不过我也不确定。刘浪反复往她鼻翼两边抹东西,他一下精神抖擞,一下又很沮丧。我竟然忘记了她鼻子的长相,他沮丧地说。那个鼻子他画了半个小时才住手,不知道是否达到他的期望。
  我开门见山表明来意,想在他这租房子,住一段,不过现在没钱,等有钱了再给。他笑了一下,在我这里住从来不收钱的,只要能喝酒、懂艺术,还有就是,到了晚上……他顿了顿,望了张颖一眼说,莫搞得太大声,符合这三条就行。我说,我的酒量还可以,晚上也绝不会闹出大动静,万一控制不住我会把她嘴巴塞上的,只是不太懂艺术。张颖抬脚,用高跟鞋在我脚面使劲跺下去,疼得我差点喊出声来。刘浪说,别谦虚,你很懂艺术。我说,既然你这样认为,再好不过了。
  当天下午,我和张颖就搬了过去,跟刘浪过起了三人生活。
  住进刘浪的画室,我成了刘氏客栈的店小二,短短一周时间,便接待了三路好汉,几拨客人。有几个是上次看了画展后专门拿钱来买画的,有的纯粹为拜码头,这是艺术圈的套路,我在一旁替他招呼。刘浪是酒鬼,画室最里面的角落置了一个大冰柜,冰箱里一半是德国黑啤,另一半是英国进口的温莎牛顿颜料。他只喝这一种啤酒,也只用这一种牌子的颜料。刘浪不喜欢别人动他存放啤酒的冰箱,更不准人碰他那些颜料。有朋友来,其他都可以帮忙,唯独到冰箱取酒,他必亲力亲为。高人都是有怪癖的啊。据说那种牌子的颜料价格昂贵,半柜子,得值好几万。他的在乎并不是没有道理的。画家的颜料柜,如同川菜大师的厨房,珍藏着艺术家的最高秘密。没有朋友来访的日子,刘浪整天坐在画室创作,如果下过阵雨,午后他会背着画架去成都草堂、文殊院或者某个街头的阴凉处,架起画板描摹行人。最初还担心给他添麻烦,看来纯属多虑,我们基本处在互不打搅的状态——他搞创作的时候,我和张颖在学校上课,而他的那些江湖朋友来了,个个喜欢跟我扯淡,他们都很欣赏我的口才。
  刘浪作画必喝酒,他的颜料不是用水,而是用从嘴里吐出的德国黑啤调成的,油布上散发着独特的刘氏酒香,如同防伪标志,私下里他们喊他酒鬼画家。张颖说,你觉不觉得屋子里有股怪味。我说,什么怪味,这是艺术的气味,免费让你接受艺术熏陶还嫌弃。张颖说,不是嫌弃,难道你闻不出来?我说,还好呀,习惯就好,我们现在可是跟大师住一起。她偷偷哼一声,一个人躲进了卧室,然后,就听见高跟鞋掉在地板上的声音。张颖喜欢在屋里打赤脚,我觉得她脚气的味道比起大师的颜料啤酒味难闻十倍,不过,为了享受她脚气以上的部分——那双修长美腿,只好忍了。自从上次那件事后,张颖总疑神疑鬼,有时候回家故意绕道很远,倒两次车才到家,我劝她,她不听。她说,有人跟踪我们,要是他们知道我们住在这,恐怕又要搬地方,还得重新找工作。
  傍晚,我和张颖回来,见刘浪坐在画架前,手持画笔,表情异常苦闷,地上丢了很多张作废的画稿。看来他始终不满意,还在画那张肖像。我觉得那个姑娘很漂亮,他画得也很有神采,艺术这个东西没有止境,何必如此劳神苦思,折磨自己,可我又不忍心打搅他,就和张颖躲进里面的屋子去了。幸好他画的是姑娘,而不是自己,我在一本书上看过,当年梵高画自画像,左边耳朵怎么也画不好,于是便觉得那是多余的,用刀子直接割掉了。在天才画家眼中,没有什么东西是画不好的,除非那个东西自己有毛病。刘浪要是画不好自己的鼻子,是否也会将它割掉呢?
  我走出来说,大师,休息一下吧,陪你喝几口。张颖问,要不要下楼给你们买点凉拌耳尖跟花生米?我没来得及答话,她就噔噔噔,下去了,等了一会儿又噔噔噔上来了。楼下街口就有推车的小贩,专门卖这些小吃。刘浪说,你女人不错。我说,还行。他又说,我女人也不错。他放下了画笔,拿出了啤酒。
  那晚,那个叫刘浪的画家,向我说出了他的故事:我是六年前来成都的,本来在杭州待得很好,来成都是因为小庄要到川西一个叫映秀的地方去支教。我不同意她去,捐点钱就可以了,没必要把时间和精力耗在那。后来我们一块去了那个学校,山里孩子一个个衣衫不整,神情可怜,全张大了好奇的眼睛。虽然上面有一些扶持政策,可没有好的老师来教学也是白搭,根本没办法彻底改变他们的命运。那次川西之行改变了我的看法,我不再劝她。成都离映秀近,是国内少数能卖得起画价的城市,为了离小庄近点,我就搬来了。我每个月都会去看她一次,顺便给孩子们带一些书和文具。学校在山沟里,那地方,周围环境很好,就是太穷,因为交通不便,旅游也搞不起来。小庄对我说,作为一名画家,应该拿起手中的笔为孩子们做点什么。我觉得小庄说得对,谁见了那些孩子都会生出悲悯之心的。我邀了一群画家朋友去山里采风,画学校、画孩子,也画那些生活在山里的百姓,然后回成都办画展、搞义卖,希望引起外界的注意。小庄说,等新校舍建好,一定会有更多的人愿意来支教,到那时我就能安心离开,我们就结婚。我说,好,说话要算话。有了画展筹集的钱,加上当地政府从上面要来的配套款,新教学楼和教师宿舍很快开建了。2008年春,学生们搬进了新教室,小莊却不肯走了,她说舍不得,想再多待一段时间。我理解小庄的心情,她自己就是从湘南大山走出去的,大学毕业后在杭州报社当编辑,这个项目她原本只是牵线搭桥,跟踪报道了几期后,自己也跑去当起了志愿者。   听到这里,我说,你们真伟大。刘浪说,我也这么觉得,可伟大有什么用?我说,伟大怎会没用,你们改变了那些孩子的一生,他们将来一定会记住一个女老师和她男友画家的。可刘浪却一脸悲伤,咕噜噜一口气将整罐啤酒喝光。你知道么,他说,5.12那天没坚持半分钟就被夷为了平地,全校一百多个孩子差不多全被埋在了里面。没想到,我们筹了那么多钱,却给孩子们修了一座坟墓,说到这里,画家刘浪双手掬头,哽咽起来。
  可惜了小庄这么好的女人,这都是命。
  刘浪说,我知道小庄没死,地震后一个礼拜,她还给我发短信,说自己很安全,让我别担心,等山里的路通了,就回成都。我说,等她回来,就结婚。她等我这句话已经等了七年,如果我早点答应她结婚,她可能就不会去支教了,也不會碰上地震。刘浪问,你信不信,小庄没死,后来挖掘废墟并没发现她的尸体。我只好安慰他说,我信,当然信,说不定哪天她就回来了,出现在你面前。刘浪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刘浪醉了。喝醉酒的刘浪,说话全无逻辑。他突然冒出一句,其实你女人不是好女人。我问,为什么?他说,我看见了,她脖子上有颗痣,那是蛇身痣,专门祸害人的,当年苏妲己、潘金莲身上都有,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女的也有。我问,你怎么知道苏妲己、潘金莲身上有?他惊讶,你连这都不知道?我匪夷所思地摇摇头。这两句话我们说得很小声,不知道张颖在房间里听见了没有。
  6
  刘浪每年都会去那个小学看一看,他说,如今,学校还是一片废墟,上面树了一个告示牌,成了地震博物馆,新学校选址在另外一个地方。那里的人几乎都认识刘浪,他去到那总能得到当地人最高的礼遇以及各种形式的安慰。我又想起了他那幅画,《砸死了很多孩子》。我知道,他留在成都是不死心,是在等小庄回来。可,5.12地震的失踪者成千上万,至今没有下落,就算没被压在学校下面,也有可能埋在其他什么地方,山里到处是塌方,谁知道哪里会不会埋着一个人呢?
  刘浪说,明天是小庄三十二岁生日,我要去一趟,待一天就回来,你帮我看着画室,别让他们动我的东西,任何东西都不能动。我说,没问题。他再次强调,你知道任何东西的意思么?我说,明白,住在这里已是大恩,你的这些家私我会全部照看好的。说完这个,我们已经喝掉了第三罐。
  再去拿的时候,刘浪说,不好意思,最后一罐了。
  我起身走进卧室拿钱,说下楼买酒,张颖不让。我觉得这样不好,住着人家的房子没收钱,别人不说,咱自己要自觉,得地道,不能光占便宜,白吃白喝。张颖说,你工资那么少,经得几下喝。我说,你到底烦不烦,天天拿钱当紧箍咒念。脾气正上来的时候,她忽然脱得只剩三点,赤着脚,开叉处隐约凸现,变魔术似地将身体靠在门上,顺手将把柄一带,反锁了。她这是要用美色抵消我喝酒的欲望啊。
  使上劲的时候,张颖开始喊叫,身体有节奏地抖动抽搐,她每次都如此享受,吓得我赶紧拿枕头将她的嘴捂住,不然刘浪就会过来敲门了。我说,你越来越像女流氓了。她说,嗯嗯,承蒙你的改造。我说,请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你现在是一名人民教师,这个样子怎么为人师表?她说,还不是被你祸害的。我说,操,这鬼成都不能待了,再待下去,你都快成婊子了。说完这句,我像烂泥一样瘫在床上。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看上了这样的女人。扭头去看张颖,她却比我还烂泥,微闭着眼睡,鼻翼作自然起伏状,带着疲惫后的满足。她捏住了我致命的要害,捏得那样稳当,那样准,哎嗨哟。
  躺了一会儿再出来,刘浪已经不在画室,他也睡去了。卧室对面那间房传来了响亮的鼾声。
  他的小庄真幸福,张颖幽幽地往外吐字。我说,你没睡呢。她说,睡不着,想事。接着,她又说,你应该去学画画,像他一样痴情,人都走了四年了,还在等,每年还去看她。我说,你一直在听啊。她说,那当然,我终于知道什么叫爱情了。我说,莫扯什么鬼爱情了,他明明在自欺欺人,人都死了几年了,爱情有个屁用。我将她的身子翻过来说,让我仔细看看你脖颈上的那颗痣。她轻声说了一句,滚。
  7
  那天一早,刘浪整装待发。临走,扔给我两千块钱,让我给他搬一件德国黑啤。我说好的,问他哪里有。他说,去旁边的太古里商场,那里有各种进口货。第二天学校开家长会,回来不想动,给耽搁了。第三天,上完上午的课,吃了中饭从学校食堂回来,直奔太古里商场。张颖下午有课要上,不便叫她,其实叫也没用,这是体力活。从公交车搬啤酒下来,我看见很多人坐在马路边的绿荫下摆了小桌子喝茶,打赤膊摇扇子,他们一边摇,一边日电力公司的“仙人板板”。原来,我们早上前脚出门,后脚这一片的几个小区就停电了,九点开始停,到现在也没来。天这么热,整片区域陷于瘫痪。成都不缺电,但缺变电站,据说是变电站出现了故障。这几年成都外来人口膨胀过快,用电量越来越大,这个季节家家都是空调加电扇,变电站长期处于超负荷状态,一旦出事便会引起连锁反应。变电站故障不是简单的线路问题,恢复起来很麻烦。
  停了电的城市如同丢了魂的人,成了摆设,什么都运转不了,商店、公司,打烊的打烊,罢工的罢工,写字楼底下的公共场地人头攒动。他们骂归骂,精神上却处于某种特别的放松状态,偶尔停停电也好,等于放半天假,只是天气太热,才让他们这么抱怨。
  好像不对,街上的人在往一个方向移,激烈的警笛也响了起来,从远处一直响到跟前。有警车开来,人群中裂出一条缝,让它通过。那辆警车在我们住的那栋楼下停了下来,车中走下来几名警察,荷枪实弹,直奔楼上而去。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我扛着啤酒,飞奔起来。
  楼下围满了人,有两个警察站在门口拉了警戒线,谁也不准上去。我问旁边的人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来警察了。他说,我不知道,我也是来看热闹的。我用力往前挤,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他也住在这个小区。问他,方知今天停了一天电,楼上的一个住户嗅到了一阵臭味,像是从隔壁邻居家飘出来的,去敲门,没人应,就去找保安。保安撬开窗户爬进去,在客厅的冰箱里发现了一堆肢解的尸块,还有一个女人的头颅。尸块高度腐烂,要不是停电,没人知道这里死了人呢。大热天里,我打一个寒战,猛然意识到什么。   警察从楼上拥下来一个男子,那人双手戴了手铐,果然是他。他身上背的画架还没来得及卸下,像是刚回来正好撞在了枪口上。我本想喊他一声,终究没发喊出声。刘浪回过头,别有深意地朝我望了一眼,像是想说什么,边上的公安人员双手一架,不由分说将他推上了警车。警笛继续鸣叫,扬长而去。
  掏出手机给张颖打电话。电话通了,她说,我也正想给你打电话。我说,你听我说。她说,你听我说。我说,你必须先听我说。她说,你能不能别说,先让我说。我急了,不管那么多了,抢先说,家里来警察了,你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张颖说,你听我说,你那发生什么事并不重要。我说,出大事了,死人了,发现了尸块。张颖依然慢条斯理,你说完了没有?说完了该我说了。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说,晚上我不过来了,我知道你并不爱我,我已经辞了职,明天回老家结婚。我说,你讲什么张颖,你能不能再说一遍。于是,她又复述了一遍,问,没听清楚了没有?说完,电话就挂了,再拨,那边已经关机。我早就听清了,只是没反应过来。
  地面似乎在摇动,街上的人群发出惊恐的叫声,乱糟糟四下奔走。
  又地震了。
  我抬头,看见对面的楼房颤抖了一下向这边倾斜过来,半空不断有重物坠落,它们在空中张牙舞爪,挥动着狰狞的手臂。我认识它们,那是峨眉山的猴子。看来这回要被彻底埋葬了。我眼前一黑,心里在想,不知道为何要来成都,难道就是为了体验一次地震?
  8
  浑身酸疼,拼命睁开眼,发现屁股落在床垫上,埋葬我的不是废墟,而是柔软厚实的棉被。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墙上的挂历光晕熠熠,那个日期用朱笔画了个圈,非常醒目,2017年10月9日,我人生中极重要的一个日子。
  掀开被子的一角,张颖睡得像头死猪,可能昨晚被我折腾得太狠。伸手拨弄她的头发,又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蛋,我说,起来,说好了上午去登记。她“哦”了一声,你不是说打死也不结婚么,那么深信婚姻坟墓论的人居然会改变主意。我说,虽然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可要是连个坟墓都没有会死无葬身之地的。既然早晚都是悲剧,躺在一个修葺好的坟墓里,总比暴死街头要好。
  你终于醒悟了,她坐起来说,我爱你亲爱的,我们去登记吧!
  登记就登记,谁怕谁呢?
  就這样,我和中国绝大多数适龄男人一样,终归没能逃脱婚姻的牢笼。眨眼间,三年过去了,我们按部就班地有了孩子。
  那天,我们带着孩子去逛街,走着走着妻突然大叫一声。
  露天广场来了个马戏班,有人在那耍猴,她拉着我坚决要去看看。我说,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不知道是谁在耍谁呢。妻说,你看你,现在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我说,不感兴趣就对了,只要生活还在继续,随时都有被愚弄的机会。她问,你在说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说完这句,我看见趴在她背上的儿子猛地张开双臂,头一摇,脸瞬间变了个样,这哪里是儿子啊,分明是长了满脸绒毛的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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