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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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锅盖儿与蝈蝈笼
  锅盖儿与蝈蝈笼,这两件事确实风马牛不相及,但它们却与一种植物有关,确切地说是来自于这种植物的茎秆。
   秋天的时候,荻花开了,它的茎秆慢慢成熟长老了,头顶上举一束紫里透着灰白的荻花,煞是好看,很像是被时光漂染了的老人们斑驳的两鬓,它的纤维韧性也达到了最强。这时候,蝈蝈也成年了,叫声动听起来,也把孩子们的兴趣提了起来,都忙着准备用荻花的茎秆扎制一个蝈蝈笼子,捉了蝈蝈来养。主妇们也开始张罗收割一些做新锅盖儿了,以备过春节使用新的。
   那个年代的农村,孩子们能玩的东西,多了去了,不过全都与泥土、石头、植物、昆虫、动物、水和天空有关。全都是纯自然的东西,那种乐趣,不是现代孩子所能体会到的。
   荻花的茎秆,细而长,柔而韧,挺拔光滑,非常结实,徒手是折不断的,拧一拧还可以当绳子用,捆草绑柴都可以,不用担心会因负重而挣断,荻花茎秆最大特点是耐水浸、不发霉,农村主要用来扎制锅盖,它吸水性好,遇潮膨胀阻气,有助于蒸煮食物,实用性强。不过高粱秆扎制的锅盖更好用,它的优点是茎粗耐用,缺点是茎秆短,扎制需要接茬,与水蒸汽比较重。
   秋天荻花开了后,用镰刀割下来拿回家,剥去下端的包叶晒干,农妇们就根据家里铁锅直径的大小,用线绳把修长而光滑的茎秆以十字交叉的经纬为圆心左右排列,向外旋转扩大,最终扎制成一个圆圆的崭新锅盖。这种锅盖除了蒸煮炒菜时盖锅之外,还可以端到院子里晾晒东西,包好的饺子也可以放在上面等水开了下锅。我们那里方言俚语都把锅盖叫作锅排儿。把扎制锅盖的荻花茎秆叫作莛子,家家厨房靠灶台的墙上,清一色挂着一排大小不一的锅盖。从锅盖的大小和多少就可以判断这家的人口数量和经济状况,锅盖大而多的家庭,人口就多,经济状况也不错。反之,就差些。
   成熟的荻花茎秆,深秋时的田埂、地头到处都有生长,随便收割,除了制作锅盖,就是扎制玲珑可爱的蝈蝈笼子。
   在农村,到了秋天,荻花的茎秆,深得妇女和儿童喜爱。大人们是为了生活,孩子们则是为了玩耍。
   中原的田野上,一到秋天,一派繁忙景象,五谷忙着成熟,人们忙着收藏。满眼铺开的,是浅黄,深黄,金黄,层层递进的凝重,弥漫着收获季节的芬芳。一些另类的性格突出的叶子,突兀地跳出了粉红,深红,暗红,散发出一种热烈和喜庆。秋天是个忙碌而快乐的季节,日子累但充实。
   孩子们相约着,要比赛今年谁的蝈蝈笼子扎得结实好看不散架,谁捉的蝈蝈肥胖个头大,叫声响亮。自己拿了镰刀去田头地边的草丛里,寻找最长、最直长老了的荻花茎秆,割下来,拿回家,剥皮晒干了,一段一段剪成需要的长度。有的在大人的指导帮助下,有的则是自己动手扎制蝈蝈笼子,制作方法采用榫卯相互咬合原理,茎秆一根挨着一根密密十字错落扎制,最终做成长方形灯笼状的笼子,中间向上抽出几根就敞开成笼门,可以把蝈蝈放进或取出。
   扎制蝈蝈笼子过程看似简单,实际上也很讲究技巧,不是谁不经实践就能轻易做成,需要大人指导,甚至手把手地教授。一个八九岁的孩子,需要动手练习制作十个八个之后,才可以凭经验独立完成。笼子的形状、大小,符合一定的审美比例尺寸,看起来才顺眼好玩,做得好的,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悬挂在屋檐下,令其他孩子羡慕不已。
   笼子做好了,剩下的就是去田野里捕捉蝈蝈装进去养着,看它们在笼子里蹦跳,听它们唱歌,别有一番风趣。逮蝈蝈动作要快,运气要好,才能有喜人的收获,肥胖个头大的,叫起来声音响亮,能传很远。放学后或星期天,孩子们完成了打猪草,放羊等农家活儿后,就聚到一起,快乐地比赛谁的蝈蝈笼子结实漂亮,里面的蝈蝈个大能唱,谁就会被大家羡慕,被称为巧手,甚至被拥为孩子头儿,享受尊重。
   对于孩子们来说,农村有农村的趣味,田野有田野的快乐。
  裹着泥香的烧烤
  泥土的香,是感性的。尽管它不是那么具体,抽象得看不见,也摸不着,却能触及你的嗅觉,抚慰你的灵魂,让你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很享受地陶醉于芳香的惬意里。
   泥香,有点腥,有点酸,有点咸,甚至也有点五味杂陈。但不管怎么说,这香,是泥土特有的,天然的,在挤压的黑暗中运动、发酵,在蚯蚓的穿行中嬗变,在潮气的滋润下肥沃。刨开土,总有细微的看不见的一缕缕清香扑鼻而来,挡也挡不住,就这么告诉你它不可名状的味道。如果你生长在农村,并且是一个农民,那你一辈子闻惯了这种气息,换到城市,会很长时间不适应,好像丢失了什么,又说不清是什么,心理上感到是自己在走失。城市里的空气可不像农村那么自然、清纯、新鲜,它浑浊多了,在现代文明的遮掩下,人为的复杂的成分令人担忧。因此,有时候到乡下去呼吸新鲜空气,就成为时髦与奢侈,可见泥土之香之于现代生活的宝贵。农村人的另一种富有,是来自大地上空气的清新和食物的安全,呵护着健康,延長着寿命。
   收获季节,从地里挖出的土豆、红薯、花生、山药、洋姜等等,无不带着新鲜的湿润的的泥土清香,与这些植物茎块自身散发的气息,融合成了浓浓的田野韵味,吸一口很舒心。更有闲暇时孩子们三五成群地到野外进行烧烤的味道,能香出二里地呢。
   农村孩子,不仅能够享受绿色环保无公害的地下、地上的瓜果蔬菜的原汁原味,也能够享受泥块烧烤出来的野味清香。
   每当夏秋之际,小伙伴们相约着,去河湾、地里,捉来野鱼、蚂蚱、田鸡,挖来土豆、红薯、花生。然后分工合作,一拨人就近随手直接采下田间、地头很大的嫩绿的苘麻叶子,把野鱼、蚂蚱、田鸡粘了稀泥层层包裹,土豆、红薯和花生就裸着皮不用包裹,并捡来柴火,做好食物烧烤前的准备工作。另一拨人则负责垒砌一个烧烤食物的小土窑。垒砌小土窑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是个精细活儿,需要细心和耐心,手劲不能大,动作也不能快,完全靠手的感觉把握,一般都由有经验的年龄大一点心细的孩子来完成。选一快背风的台地,挖一个坑,从台地侧剖面下掏一个洞口,便于添加柴火,之后沿着坑的边缘用小土块一圈圈一层层垒砌,越往后垒砌难度越大。土块都是挑选的锥形,锥尖向内,一层层慢慢向内收拢,最后就形成一个穹庐,外观有点像金字塔,只是它的形状是圆形而非方形。快封顶的几个土块特别难处理,得十分小心地慢慢放上去,最后一个土块更须小心翼翼地轻轻地锥尖垂直朝下放进去,收口就卡紧了,靠向心力的作用固定住,小土窑才算大功告成了。许多时候,都是稍不注意,垒快一点,手抖一下,土窑就会瞬间坍塌,前功尽弃,必须清理好现场,再重新垒砌。    小土窑垒砌好后,开始点火烧窑,烧火也得小心谨慎,不能把土窑碰塌了。烟火顺着土块的缝隙钻出来,在旷野的微风中呼呼响着。高远的天空下,野地里另一番景象的袅袅炊烟,烧火者的烟熏火燎的脸庞,小伙伴们快乐的神情,以及周围被行进的时光濡染出凝重的秋色,构成了一幅生动活泼温暖浓郁的乡村画卷。
   十几分钟后,土块烧成了红色,这时候就把包裹苘麻叶的鱼啊,蛙啊等放进烧热的小土窑里,然后快速捣垮土窑,用铁锹拍碎热土块,压实,焖烤。大约半个小时,从泥土的缝隙里钻出一缕缕诱人的香气,这时候就可以把烧烤的食物从土灰里扒出来,剥下泥壳,揭去层层包裹的苘麻叶,随着食物的外露,一股泥香伴随的各种食物的香味扑鼻而来。这些不放佐料,没有油腻,保留原味的烧烤,并且是在露天的大自然中享用,是名符其实的野炊。
   这就是农村孩子们生活中所独有的烧烤,纯正的烟火味儿。
   当然,这些都是男孩子们干的事,属于男孩子的专利。
  村东头的水井
  中原,伏牛山区。
   我家就住在豫西南伏牛山脉的丘陵地带,自然村,村子不大,只有二十几户人家,人口百余。村子不依山,但傍水。水是一条小河,南北流向,叫周曹河,估计周边早些时候住有曹性人家而得名吧。平时河水不多,河滩上还能种庄稼,但下大雨或暴雨,洪水却很嚣张吓人,庄稼被淹或被冲走也是常事。河上没有桥,水小的时候可以踩着错落的河踏石双臂伸展如翅掌握平衡蹦跳着过河。洪水来了,谁也过不了河,只能眼巴巴望着对岸,恐惧而无助,干着急。我就经历过多次,去河那边上学,放学被洪水阻隔,回不到河这边的家,家长与孩子隔河对望,焦急而无奈。
   村东头,离小河不远的地方,是村里的水井,村里人习惯称之为“井泉”,这名字形象贴切。丘陵地带,平地很少或根本找不到一块自然的平地,居家选址,要么高高在上,要么降到沟底,都是根据地形地貌决定。村名也紧扣地理特征,坐落于沟底的叫什么沟,坐落于高岗的叫什么岗,我家地势低叫付家沟,邻村地势高叫陈家岗。这些村名都是因为贫穷缺少文化而导致的结果。村里的房子沿着一道沟的坡地而建,前面是一条渠沟,平时蠕动小小一股溪流,下雨天水就大了,也能产生洪水的轰鸣。村子地势西高东低,水井自然就打在村子东头较低的地方。
   村东头的泉水比较丰富,直接冒出来,水井大概深不到十米,內圈用石头垒砌,井沿高出井口不过半米,雨水多的季节,泉水丰沛,水位高出井口自溢而出沿着石缝涓涓流淌。村里家家户户都要到这口井里挑水吃。春秋雨季水位高时,只需手持水桶,弯腰伸手一晃就能提起满满一桶水,不需要用扁担钩系紧了水桶探到水面汲水。遇到干旱的夏天,水位降下去了,就只能扁担钩系紧了水桶沉下去在水面左右摆动,让桶口慢慢吃水直到灌满了再提上来。挑水是个力气活,得由家里的成年人完成,如果谁家缺少劳力,那吃水就成了较大的问题,未成年的孩子也得克服困难挑水或抬水吃。
   农村没有喝开水的条件,也不可能有喝开水的习惯。因此,农村的孩子,即使不挑水也会经常光顾水井,上学或放学,经过井边,渴了,水位高时就扒着井沿把头伸进井里,咕咕咚咚喝一阵子,嘴一抹,心满意足地回家。如果遇到干旱,不下雨,水位就会降到两米以下,孩子们再想喝水就没那么容易了,转身去附近的麦地掐几根细长的麦秆,只需要上面不带结节通畅的那一段,然后几根一节节连接起来,做成一根长长的麦秆管,长度直到能够伸到井水里,手扶麦秆用力吸,细小的水流就被吸进嘴里,尽管这样喝得慢也费劲,但时间长些也能喝够,这显示了农村孩子的生存智慧。要是麦秆破裂了,漏气了,那用多大劲也吸不上水来,这是笨孩子的表现。被太阳晒得满头大汗又特别渴的时候,正好走到井边,喝一阵清凉的井水,立刻解渴消暑。
   自动涌出来的水,还能浇灌村里的集体菜地。这是村里唯一的一块水浇地,种一些家常蔬菜,特别宝贵,父亲就负责给村里生产队种菜,年节前,家家都能分配到一小堆时鲜蔬菜过节。
   中原的土地属于黄胶泥结构,水土的酸碱度适中,水不容易变质,口感好,比较好喝。有时候,挑回家的井水倒进水缸盛放两三天了,干活回家的人,放下农具,第一件事就是顺手拿起水瓢舀水喝。在农村,大人孩子都喝生水,就是从井里打上来直接喝的凉水,没见过谁因为喝了生水而出现健康问题,这就是农村。
  铁锅,熬香了岁月
  没有实行计划生育之前,农村人讲究的是多子多福,人丁兴旺,千百年来的传统就是养儿育女为防老。因此,家里的人口一般都比较多,一家少则三四个孩子,多则五六个,七八个的也不稀奇。
   人多,吃的饭就多,做饭需要大锅,一些大铁锅城市人看到会感到很惊讶,放在农村就不算啥。五口以上的家庭,最少得有大中小两口锅,才能应付日常生活。锅是生铁翻砂铸造而成的,易裂易碎,新锅铁青色,泛着金属的冰冷光泽。我家就有两口锅,大的口径一尺八,换算成公制大约六十厘米左右,小的一尺二,也有三十六厘米。这样大口径的铁锅放到城市的厨房,肯定吓人,但在农村就习以为常了,而且是必需品。
   根据锅的大小砌灶台,灶台要砌成前后相通的连体灶,一个灶膛烧两口锅,而且是安装风箱的那种灶,灶膛里的柴火有风箱鼓风,火头旺盛,做饭的速度就快,省时又省柴。因此,家家的灶台都安装风箱,一到做饭时,每家每户的厨房都传出啪嗒啪嗒的风箱声,火苗呼呼叫着,演绎着日子。
   一般情况下,大锅用来蒸馍、煮面,小锅用来炒菜、温米酒。
   与铁锅打交道的都是女性,奶奶、母亲、媳妇,或者姐姐、妹妹,男人主要是经营地里的庄稼,担当养家糊口的责任。铁锅就成了农村女性手里维持生活至关重要的家什,每个人对铁锅熟悉到滋生感情,若是磕碰打烂一口,会心疼难受很长一阵子,有的还会自责、不舍而掉眼泪。
   铁锅用久了,就会旧,就会烂。有时候一忙乱、着急,忘了给锅里添水,就架柴烧火,一分钟不到,“啪”的一声,锅烧炸裂了;有时候,端起锅烫手了,搁放得快了点儿,磕碰坏了。这时候就心急火燎地等着盼着走村串户的补锅匠人的到来,救急补锅。    “补锅咯。”寂静的村子里,突然响起一声吆喝,从村东传到村西,补锅匠来了。主妇们赶紧端出家里裂缝漏水的烂锅,交给补锅匠,并不厌其烦地与其讨价还价。在农村,不仅衣服可以打补丁,铁锅也可以打补丁,补锅匠干的就是这个营生。平时村子里很安静,难得来个生人,听到喊声,孩子们也拥过来,围着补锅匠,一边好奇地看着怎么补锅,一边叽叽喳喳着玩耍、嬉闹。农村的滋味,都来自这样的一口口铁锅。
   一般情况下,一口锅要用十年八年的,裂了补补再用。补锅匠在裂缝处钻一个洞,比划着大小面积,找一块圆铜皮,也钻一个同样大小的洞,紧贴裂缝处,用铜丝卯紧,严丝合缝到不渗水为止,锅才算补好了。乌黑乌黑的铁锅突兀地跳出来一两个黄铜补丁,特别显眼,被衬托得如金色的花朵。那时候,买一口锅大概一块五毛钱左右。打一个补丁,只需要一两毛钱。打补丁,比买新的要划算,这就是来钱不易的农村人过日子的精细。
   补好了的锅,可以继续使用,但不能与新锅相比,因为补丁是凸出的一块,状如泡钉,炒菜、烙饼阻挡铲子,稍不注意就可能把补丁铲坏,使用要格外小心。打了补丁的锅,洗起来也没有新锅省事,补丁周围难洗干净。
   买回的新锅,不能立即使用,必须要做点小小处理。找一块带油的生猪皮,把锅烧热,用猪皮反复摩擦,油烟四起,嗞嗞响,直到新锅被猪皮油摩擦得锃光发亮,十分光滑,以后做饭不糊锅,炒菜不粘锅了。
   祖祖辈辈延续着铁锅喂养的人生,农村的铁锅养活了一代又一代人。
  灶台边的老水缸
  “老”这个字,可不是随便乱叫的,也不是随便乱用的。老子,那是道家鼻祖,史称哲学家;老师,那是比别人早懂道理的先生;老理儿,那是经过了无数次实践检验过的道理;老人,那是比我们经历多、年龄大的长辈。凡是冠之于一个“老”字的,来历都不会简单,都值得尊崇和敬仰。
   这里我要说的老水缸,也盛满了历史。它是农民家里那种土陶上了一层薄薄简单彩釉烧制而成的大缸,用来盛水,也用来装粮食。
   阴雨天之前,水缸的外表会神奇地泛潮滴水,手一摸湿漉漉的,农村人称之为水缸出汗,这种现象预示着最近几天,将要下雨,事实证明这种物象反应是很准的,水缸就成了农村灵敏的天气预报器。
   水缸在我们那里屬于家里较大的容器,一口大一点的水缸能盛装四至六桶水,也就是一个成年人要挑回的两三担水。
   水缸总是站在灶台边正对门的地方,这样便于口渴的主人回家能以最快的速度喝水解渴。水缸口要用很大的芦荻莛子扎制的缸盖,或者木制的缸盖。木制缸盖,受潮很沉重,要做成对开活动的两块,舀水时只需要掀开一半就行,特省事儿。随手掀起一半,就能用浮在水面上的水瓢轻松舀水。水瓢是一种葫芦科的藤蔓植物果实,一个葫芦长老了,摘下来晾干,一分为二锯开,掏净内瓤就成了两只舀水的水瓢,家家都离不开它。由于水瓢不怕水浸泡,浮力强,耐腐蚀,时刻浮在水面上,一只可以使用很多年。
   水瓢从不嫌弃老水缸丑陋陈旧,任何时候都与水缸随影相伴,离开了水和水缸,水瓢也就失业了。
   记得家里的老水缸,比父亲的年龄还大,多少岁说不清了,它总是默默地站在厨房的灶台边,陪伴主人忙碌的影子晃来晃去地应付生计。酸甜苦辣,都离不开水的蒸煮。
   我和哥哥姐姐每天上午、下午放学或者打柴回家,总是先走进厨房,掀开水缸盖子,舀一瓢井水解渴,抹抹嘴再进堂屋休息。
   任何物件都有寿命,水缸也不例外,也会遇到意外的情况,因为水的压力作用,用久了会自动老化开裂,也有被搬东西时不小心磕碰砸烂的。我在小学课本里曾读过《司马光砸缸的故事》,还有《田螺姑娘》等,但这些都与家里的水缸没有半点关系,家里的水缸装不了那些智慧和神话,它太平常,太普通了,每家都有,谁也不比谁家的特殊,更不会发生感动人的聊斋志异故事。
   一旦家里的水缸裂了,就用竹篾或者铁丝紧紧箍住,还能继续使用很长时间。在农村,再穷的家,都有一口站立的大水缸,维系着平淡无奇的日子。有水,才有一切。
   熬过了岁月的老水缸,身上裹着厚厚的包浆,黑黢黢的,油光发亮,那是抹不去的生活记忆和等待后人破译的信息密码。
   老水缸见证了贫穷而欢乐的农家生活,装满了一肚子烟火弥香的故事,等待有缘的人来听它娓娓讲述。
   在一个家里待久了的老水缸,它怀旧、恋家,不肯出门半步,成了被尊重被珍惜的老物件,盛满了温馨而苦涩的记忆。
  糖人儿
  农村孩子的日子,不缺快乐,但不甜蜜。
   糖,在那个年代,是走不进农家生活的,那时候,连城里人都要凭票供应,而且配额是极少的限量,公家人只有过年过节了,才会发张糖票,凭票购买,每个人最多半斤,还没仔细品咂出糖果什么味儿呢,就没了,年节的味儿,也很快就淡了。
   绝大多数的农村人一年四季是见不到一粒糖果的模样,不知糖果啥滋味。极个别家庭稍有点文化加上胆大的人会到外面闯世界找工作,能拿薪水会挣钱,被羡慕为公家人,家里条件自然就会稍微好点,偶尔会弄点糖果回来,年节里咂砸滋味,打打牙祭,短暂体验一把生活的甜蜜,潜意识里也会滋生出一种多于他人的优越感。
   我们那个村子,偏僻,地薄,贫穷,靠天吃饭,年景好坏全由老天爷决定。吃不饱穿不暖的人很多,只有几家有人在外当兵或是进了工厂做工,还有就是支援边疆建设的兵团职工,这些人可以时不时地给家里汇寄点微薄的补贴,经济条件明显好于其它人家,日子过得算是有头有脸了。
   农村孩子对于糖果的概念不深,甚至有些模糊。但都向往,都做梦,幻想着有一天美美地吃一次糖,吃到牙齿东倒西歪为止。因为缺糖,大人们会说,糖不是好东西,里面有虫,小孩子吃了长虫牙,男娃找不到俊媳妇,女娃找不到好婆家,没有糖吃最好,牙齿白面相好,这有点自欺欺人的阿Q精神。    因为哥哥、姐姐在新疆工作,我家的条件算是较好的。但我的印象里,也只有患病时屏息一口气猛喝下一碗中药汤,飞快地撮一点糖粒儿甜甜嘴,算是对勇于喝饮苦涩药汤的奖励或安慰。其它时候,也与糖无缘,倒是过春节可以美美吃一顿糖包子,完成过年的仪式。
   一年当中,有几次走村串寨的吹糖人的手艺人穿过村子时,会停顿一下,招惹、招惹农村孩子,他手里的拨浪鼓一响,伴随着“吹糖人,捏糖人”的吆喝,立即招来一群欢天喜地的孩子,蜜蜂似的把吹糖人的人团团围住,馋得禁不住吧唧着嘴巴观看吹糖人的精彩表演。手艺人从一个小锅里舀出一点融化了的热糖稀,按照心里已有的图案,舞蹈般地快速摊在事先放置了一根小竹棒的玻璃上,糖稀的线条瞬间凝固成了各种各样的小动物造型,栩栩如生,十分可爱,琥珀色的图案晶莹透亮,煞是好看。这是最吸引农村孩子的手艺人,来去都受到隆重的迎送。摊完了几个造型后,手艺人又拿出一根细竹管,把糖稀捏成一团按在竹管一端,一边用嘴吹,一边用手捏,吹气和揉捏的力道要掌握好技巧,嘴与手配合要默契。不一会儿竟然捏出了孙悟空、大公鸡、小仙女等作品,更是令孩子们惊叹不已,分外眼馋。此时,手里攥着一两角钱的孩子,十分得意,拿了小动物糖人儿,舍不得吃,反复把玩、欣赏,忘不了向小伙伴们炫耀一番。糖人儿造型里,大家最喜欢的是孙悟空形象,特别符合小孩子的心理活动和性格需求特征。
   糖人儿在手里玩得时间长了,要化了,快脏了,也没了兴致时,才一点一点用舌尖舔着,用嘴嗍着,很惬意地慢慢享用。大方一点的孩子会掰碎了与小伙伴们一同分享,自小就显示出了爱心,这种性格的小伙伴,大家都喜欢与他相处做玩伴。
   糖人儿吃完的时候,吹糖人的拨浪鼓声也正好在邻村响起来了。
  麦秸草帽儿
  只要心灵手巧,废物也能变宝。这是农村人常说的一句话。
   在农村,确实有很多废物会在农民的手中变戏法似的成为一种创新的新事物,转化为一笔小小的财富。比如收割脱粒后用来烧饭或者喂牛的麦秸秆儿,这东西麦收后遍地都是,一堆堆,一垛垛,散乱地铺陈一地金黄。一般人家,用不完就地点燃焚烧,烧成灰深翻到地里变成基肥,为来年的丰收积攒一些后劲,也是废物利用。心灵手巧的人,则会巧妙利用,收集一些麦秸秆儿,等农闲时派其它用场,争取尽量减少浪费。这些人平时注意观察周边的麦地,盘算收割日期,长势粗壮的麦秆会成为他们日后的选择目标,收割后精选了留下备用。
   作为农村孩子,就我所知道,麦秸秆儿可以编成帽辫儿,然后再缝制成能遮阴、挡雨、扇风的草帽,俗称麦秸帽。也能剪贴制作成非常漂亮的麦秆画,一平尺大小的画幅镶了木框能卖不少钱,备受城里人青睐。还能随意编织出神情夸张、憨态可掬、形象各异的动物造型的工艺品,这些精巧的玩意儿,在农村没人稀罕,摆在城里人书架或几案上,能平添不少雅致和情趣,散发一些自然的乡野气息,当礼品送人也挺受欢迎。
   麦收季节的阴雨天,是农民难得的清闲日,地里的活儿是干不成了,那就找点其它事做,反正不能让手闲着,手闲心里就慌得很。
   这时候,从麦草堆里拿一捆麦秆儿,从中精选一些麦秆,选择的须是麦秆最顶上结麦穗的那一节,空心且没有结,秆粗又长的质地为佳。空心的麦秆儿,在雨水里浸泡一下,變得十分柔韧结实,不易折断,压成扁平的,就可以编帽辫儿了。编帽辫儿和女性早晨梳头编发辫的方法是一样的,三根扁平的麦秆儿,在手里交替变换着向内折叠,就能编出和女性发辫形状一样的帽辫儿,麦秆一根根续着往下编,越编越长的帽辫儿最后捆扎成卷状,搁置起来晾干了,空闲时再用针线一针一线缝制成草帽。缝制草帽需要一定的技术含量,手艺得好,心得细,还得有耐性,急躁的人做不了此活儿,手脚毛糙的人做出来变样走形还漏雨,不美观,不招人待见,我们村里能熟练缝制草帽的人只有几个,农闲时就数他们最忙。
   我家大人小孩拥有好几顶草帽,新旧都有,有是从集市上买来的,有的是手巧的亲戚或邻居缝制好赠送的,挂在墙上,一字排儿排开,成了家庭生活的一景。
   雨天和骄阳下,草帽遮挡着一张张粗糙的脸,在大地上匆忙移动。过于燥热汗流浃背时,会腾出干活的手,摘下草帽当扇子用,缓解干热。草帽虽然比不了芭蕉扇风大,但也能扇出凉爽之意。
   原本泛着金光散发着麦草清香的草帽,用久了就变成了灰暗色,透出风吹、日晒、雨淋的陈旧沧桑,有的帽沿已经朽烂了,开线了,也舍不得扔掉,缝缝补补继续戴。
   草帽除了遮阳、挡雨、扇凉之外,还具备工具的功能。野地里,山杏、山枣熟了时,一个孩子爬上树,摘了往下扔,下面的孩子就用草帽接住,树上树下配合默契,一会儿就有了一堆美味野果。如果在草丛里发现了个头很大的弹跳力强的蝈蝈或蚂蚱,这些家伙由于劲大蹦得高又飞得远,徒手不好抓,就拿草帽扣,一扣一个准,比用手捕捉容易多了。
  故乡的原野
  故乡的原野,总是深藏着很多秘密,这秘密对少年儿童构成了无法阻挡的诱惑。童心最大的特点是好奇,好奇就成了动力,驱使孩子们像个侦缉队员一样,一分钟也不安生、消停,时刻都在爬高下低,钻洞上树,穿密林,进草丛。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地把旮旮旯旯探寻一遍。那时候,尽管人小,胆也小,但还是管不住腿,闭不住眼,忍不住要去没到过的地方冒险,对什么都新鲜好奇,竟然很认真地走着看着,心里琢磨着眼前的事儿,对不知道的事,要一探究竟,弄个明白。
   农村孩子对庄稼都非常的熟悉,每个孩子都像模像样地跟着大人干过各种农活,小麦、高粱、玉米、大豆、红薯等五谷杂粮,这些庄稼不但认识,见到还很亲切,会以农家孩子特有的敏感嗅到粮食成熟释放出来的芳香。因为太熟悉,所以大家对出现在眼前的长势很好的庄稼也似乎视而不见,专挑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东西研究。
   尤其是对不曾见过的树木,野草,动物和昆虫,最感兴趣。看到了,就挪不开脚步了,长久入迷地盯着观察,看到满意为止。    因为地处丘陵,地形起伏不平,沟壑纵横,难找一块自然的平展之地,种地吃饭全靠天,收成好坏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尽管土地面积很大,真正能有效种植农作物的土地很少,大部分属于斜坡荒地,存不住水,保不住墒,无法灌溉,只能种树,不能种粮食,有的地方只长杂草但长得都很茂密。所以,荒坡野地就比较多,鲜有人迹。
   有时候,人,就是动植物和昆虫的天敌。
   人不去的地方,就是荒草、杂树的世界,树茂了,草深了,自然也就成了动物昆虫们的乐园,它们在属于自己的王国里,无忧无虑,自生自灭,遵循规律。
   孩子们要想认识新事物,就必须深入到这样的荒草野地里,在新的世界里,变未知为已知,成为生长的阅历。这样以来,原野就有了巨大的吸引力,只要进去,就有收获,捉到不认识的昆虫,采下没见过的花朵,看到叫不出名字的动物,享受一惊一炸的欣喜。
   原野,是农村孩子人生天然的第一课堂,早期的许多认知,都来自那里。
   玩是孩子的天性,在野地里割草,打柴,放羊,干活儿累了,大家相约着放下手里的工具,好好玩一场快乐开心的游戏,在大自然恩宠的怀抱里,享受干净纯真的乐趣。
   玩累了,就地仰躺在厚厚的草丛里,嘴里衔一根草梗,望着蓝天白云,小大人似的做沉思状,这时候的世界,似乎就只为一群孩子们存在了。
   我们都在浅水里捉过泥鳅,捞过蝌蚪,觉得蝌蚪最神奇,小时候像鱼离不开水,会游动,长大了则生出四肢变成了既能游泳也能上岸欢蹦乱跳的两栖动物。不过夏夜里青蛙的叫声确实烦人,吵得人睡不好觉。白天知了的叫声也吵,天越热吵得越厉害。夜里蟋蟀的叫声倒是比较好听,被微风传播着,有天籁之音。
   荒草野地里,经常能捉到羽毛美丽漂亮的小鸟,捕到会唱歌的蝈蝈和跳高冠军蚂蚱,有水的小溪流里,也能抓几条小鱼。
   一般情况下,小鸟都是养不活的,蝈蝈倒是可以养一阵子,小鱼离开水就死只能拿回家喂鸡鸭。
   因为田野,至今,我还记得几十种农作物的名字和样子呢,如小麦、玉米、高粱、水稻、谷子、大麦、荞麦、芝麻、棉花、葵花、红薯、南瓜等等。就我所知仅豆类就有:黄豆、绿豆、豌豆、扁豆、蚕豆、豇豆、花豆等十几种。昆虫有:天牛,螳螂,蚂蚱,蜜蜂,蜈蚣。最常见的是蜻蜓,蝴蝶,蟋蟀,都是孩子们的玩伴。
   原野里的动植物种类真的是太多了,而我认识的只是很少很少的一部分,这里就不赘述了。密林里、草丛中、泥土下、小池塘,深藏着很多农村孩子的童趣。
  我家的存粮处
  时光倒回几十年。
   作为农民,粮食就是命,就是一切。有粮就有命,没粮难活命。有粮渡饥荒,没粮去逃荒。
   每年收获的粮食,不用运回家,先直接选优质的拿去交公粮,剩多剩少才是一家人一年的口粮,够不够就这么多了。所以,交完公粮后,当家人就知道所剩的粮食数量,盘算着未来一年的日子,一日三餐,有没有保障。若有短缺,就要在冬闲时一日三餐减为两餐,早饭半中午吃,中饭半下午吃。早睡晚起就为了节约粮食。不干活,就要少吃点。
   粮食少而金贵,就不敢放开肚皮吃,总在节俭中做文章,干的变稠的,稠的变稀的,还要减量。
   土地有限,靠天吃饭,农民的日子不由自己掌握,得看天的臉色,全凭天的情绪,丰歉年景各不相同。
   家里的粮食,从种植到收获是父亲的事,收回家里之后成了母亲的事,这种无师自通的分工沿袭了几千年,是农业国的传统。土里刨食的人,上看天,下看地,中间还要看人的脸色,日子辛苦、沉重而艰难,但咬咬牙,都得过,挺挺也就过来了。
   男主外,女主内。屋外的事情,当然包括种地都由父亲负责处理。屋内的事,则是母亲说了算。我家的粮食自然也是由母亲管理、掌握,每天吃干的,喝稀的,全由母亲决定。连父亲也不能多说,正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记得家里夏天收的小麦,秋天收的玉米、绿豆、薯干等,全交由母亲精打细算做一年的统筹谋划保管。母亲是个精明、干练、细心的人,即使再艰难的日子,也能让全家平安支撑下来。
   从我记事起,最早家里盛装粮食的容器,说出来吓人,但以农村习俗,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家里靠隔墙的一面,紧挨着放着一口白茬棺材,所谓白茬,就是没刷油漆的那种。农村人习惯叫寿木,那是为奶奶预备的。老人在,备寿材。就是老人健在的时候,要提前为其备好寿材,她看着心里踏实,安慰。家里一年的口粮全都装在寿木里,因为习俗就没什么禁忌,我看到寿木,一点儿也不害怕。大宗的如小麦,直接倒进去,小宗的如豆类,则装了袋子扎紧口放进去。既不怕霉变,也不担心老鼠祸害。要知道,农村的老鼠可是很厉害的,藏哪里都不保险,只有寿木的木头厚,老鼠咬不透,是最理想的装粮容器。
   每次需要拿出粮食时,母亲就会使出全身力气,慢慢把寿木盖子一点点挪开,从敞开的口子取出所需的粮食,再慢慢合紧盖子。这些口粮就可以先进入磨坊,然后进入厨房,最后才进入我们的肠胃。
   随着奶奶年龄的增长,父母开始做一些后事准备,首先是请个漆匠,给寿木刷漆,从很远的地方请来一个漆匠,住我家里。那家伙是个戏迷,晚上自己瞎吼,害得一家人睡不好觉,又不敢言,怕得罪他干活时使坏。那时候刷寿木的漆都是土漆,就是从漆树的藤条上割取下来的原汁漆液,纯正自然的漆黑色。漆要刷三遍,就是三层,要等上一层干透了再刷第二层。每天一层,需要三天时间。有些人对土漆过敏,挺可怕,接触了身上会起红疹块,很严重,农村缺医少药,就很吓人。人都避之不及,村后的土岗上,就生长有漆藤,我们割猪草时都快快地绕着走,怕触到了过敏,嘴里还念叨着不知哪辈子听来的民谣:“你是七,我是八,你有毒,我不怕。”三遍漆刷好后,寿木黑亮黑亮,像镜子,能照见人影。
   奶奶被扶到寿木跟前,她眼睛已经看不清了,耳朵也背了,就让她用手摸摸,奶奶很满意地说:“好,好,房子完工了,这下踏实了,就等着那一天了。”    不久,奶奶去世了。
   后来,母亲改用新添置的缸或者瓮来盛装粮食。家里的这类陶瓷容器,小口的叫瓮,广口的叫缸,容积比较小的则叫坛子或罐子。一般情况下,瓮装粮食,缸盛水,坛坛罐罐就装些体积小,量也少的东西。
   再后来,我就离开了中原到新疆。
  田埂地头
  土地是一个单词。严格地说,土和地是有区别的,土,是指包含所有有土的地方,地,是指能种植生长农作物的地方。所以土地这个词有时候概念比较模糊,容易混淆。以为,土,等于地。其实不然。土和地的区分在于,土,就是一片光秃,没有一丝生命气息。地,饱含肥水,能够滋育叶绿花红子实,散发迷人香气。
   我的故乡,原野广袤,但能够真正耕种的土地不多,名副其实的人多地少,耕地金贵得很。记得生产队里的地都是丘陵薄地,产量很低,且由上面统筹计划安排,不是谁想种什么就种什么,交公粮的种类数量都是定好了的,必须按照要求种植。
   一年下来,队里分给每家的粮食按所挣工分分配,勉强糊口。家里有一块自留地,按人头分的,好像还不到五分,大部分种了小麦,留出一角種菜,给餐桌添点儿色彩,提高食欲。
   土地金贵,农民就要精打细算,连田埂地头也要充分利用,绝不浪费一尺一寸,不留一丁点裸露的空白。
   地头的埂子留成路,供人走动,路外侧的斜坡里,不能荒着,可以种向日葵,刀豆,蓖麻等。向日葵的土名叫转籽莲,刀豆的土名叫茶豆板,这两个俗名叫着亲切,顺口,我们都这么叫。
   在农村,向日葵是一种有魅力的作物,特别是对于孩子,它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诱惑力。种下去,就意味着希望。每年春天,我会把种子放进挖开的小土坑里,轻轻盖上土,忍不住每天都要去仔细观察一下,一周后从隆起的小土堆里拱出两瓣鹅黄的嫩芽,这是我人比较开心的事。之后就时刻关注它们,放学了,抽空去看看变化长势,前期还经常与它们比比个子,慢慢地它们高过了我的头顶,硕大的叶子和粗壮的茎秆,一天天茁壮起来,茎秆越粗叶片肥大长出的葵花盘也越大,籽粒就很饱满。向日葵开花的时候,金黄的花盘就面朝太阳仰着脸,跟着太阳转,早晨面向东,下午面向西,所以才叫向日葵。向日葵追随太阳转着转着就成熟了,干枯的叶,凋谢的花,成就了向日葵饱满的籽粒。晒干脱粒了就收藏起来,冬天闲了,无聊的时候就嗑几粒儿,也很受用,当然,炒熟了更好吃。那时候葵花籽是我冬天的稀有零食。
   刀豆又称四季豆、霉豆,是母亲种植在地埂上的,它是一家人生活的特色蔬菜,它的花瓣和豆荚全是紫红紫红的颜色,非常鲜艳漂亮,特别地吸人眼球,花瓣儿有点像紫藤花的花瓣。由于是藤蔓植物,需要给它搭个架子,供它攀爬生长。刀豆对水和肥的要求不高,贫瘠的土地也能长得十分茂盛,一棵就能长成一大簇,每天都欣欣向荣的样子。母亲每天早上都要摘一些刀豆角,炒着吃或者淖水后凉拌了吃,是全家人的喜爱。只是这种蔬菜生长期不长,春天种下,夏天才开花结豆角,秋后就枯萎了,食用的时间不长。
   一个小伙伴不知从哪弄来了几粒蓖麻子送给我,小巧玲珑的蓖麻子很光滑,上面还有漂亮的花纹,把玩了几天后,我把它们也种在了地埂上,几天后拱出了红红的嫩芽,哦,这是红蓖麻啊,真好。红蓖麻的叶片硕大,呈绛红色,非常艳丽,我特别喜欢这种颜色,红蓖麻的果壳长着浓密的红细刺儿,很像红毛丹水果的样子。细刺嫩时不扎手,老了刺变硬了才扎手。秋天成熟了,把蓖麻的籽粒剥出来,再去壳,露出白胖白胖的仁儿,用竹签串起来,蜡烛一样点燃了可以照明。夜晚在打谷场上捉迷藏时,我们就点着蓖麻子照亮。蓖麻子有毒不能吃,加工成油工业用途很多。蓖麻子可以卖钱,供销社有收购,可惜数量少,跑很远的镇上去卖太不划算。
   向日葵、刀豆、蓖麻一生都活在田埂地头,这些不与五谷争地的农作物,堪称高风亮节。
   冬天快到来时,秋作物都净场入仓了。供养过农作物的土地又裸露出它的本色,褐黄而灰暗,它用自己的全部力气成全了各种生命的色彩追求,丰富了色香味俱佳的人世间。
  水 磨
  村子里祖祖辈辈都是使用旱地石磨在院子里或者房子里采用人推、牛拉方式磨面的,之前很多人从未见过水磨是何物。
   后来,村子的后面新修了一座名叫周曹河的水库,高高的大坝,深深的碧水,看着让人头晕,周围的村子像是围着水库的棋子,这地方因水才更多了些生机。那时年龄小,不关心水库的库容是多少,只知道有了水库,就有了更好玩的去处。当然,也只是坐在岸边,把脚伸进浅水里扑腾几下,断不敢下水洗澡或者捉鱼。水库大坝呈东西向,引水渠则是南北走向,蜿蜒伸向下游的远方。小时候的认知就是:远方是永远到达不了的地方
   在大坝下方引水渠向南的100米处,开了一个向东的小闸口,以较小的流量维持下游很少的稻田用水。当库存水超过警戒线需要加大排水量时,可以把闸门开到最大,将水排到河槽里去,从而减轻水库压力。这个小闸口平时用水少,为稻田保留着一股细小水流。
   这种状态触发了有心人的灵感,建议在水渠小闸门的下游不远处建一座水磨房,解决村民磨面问题,这个想法得到了大伙一致赞成。那个年代物价低,建一座水磨房的成本不是很高,生产队自筹一点,大队和公社补贴一点,很快就建成了。
   水磨房落成后,弄了个不算仪式的仪式,因为是新鲜事儿,几个村的人都来看热闹、瞧稀罕,也算一次小小轰动。
   我看到的水磨是:在下水头合适的地方挖出一个落差,上方置一段木制水斗,正对着的下方架起了一个碾盘一般大的圆形水轮,水轮的外缘做成斗状,用以盛水,形状就像南方的水车。水轮中心装一根轴,长长的一头伸进了矮小的磨房里,轴上的齿轮转动时带动了石磨的转动。水,就转化成了推磨的动力。打开水斗的挡头,一小股水冲出水斗,正好居高临下地注进了正对着的圆形水轮的空水斗,瞬间水斗就满了,在水的冲击和重力作用下,圆形水轮被驱使做周而复始的循环转动,带动磨房里的石磨运转,达到磨碎五谷杂粮的效果。    好奇的人们看了会儿外面的水轮,又挤进小磨房看水磨是如何磨面的,里外不停地跑着看新鲜,场面挤挤拥拥的。小村的野外,水流冲击声,水轮转动声,水磨摩擦声,人们议论声,少有的喧闹。
   先拿生产队里的粮食做实验。一个外请的师傅演示给大家看,磨房外怎么开闸放水转动水轮,磨房里怎么操作续粮磨面。每个细节都讲得认真,做得细致。然后鼓励胆子大点的上前试试,这样转转、停停一个上午,居然真有村民学会了简单操作。
   家里磨面,我跟着母亲去过水磨房几次,看这些大家伙转动起来,还是有些害怕,给母亲帮忙总有些手脚慌乱,觉得驾驭不了它们。其实,要想让水磨停下来,只要把水改道流到别处,水轮停止转动,水磨也就停下来了。水磨房的空间过于矮小,还没窗户,干活得开着门透光照亮,筛面时扬起的粉尘满屋子弥漫,有些呛人,干完活时,从头到脚都白成了石灰人。
   本村人使用水磨,用工分顶,外村人使用水磨,半天只收三角钱。
   水磨省事又方便,深受村民喜爱,一些劳力少而弱的家庭,更是交口稱赞。要不是后来发生了意外,应该能够一直使用的。
   好像是几年后的一天,一个外村的妇女带着儿子来磨面,因孩子小,好动贪玩,一不留神独自跑到屋外去看水轮转动,估计是想伸手去摸水轮,脚下一滑,跌进了水轮下面的水坑里,等到母亲发现孩子不在跟前时,急忙跑到外面寻找,但为时已晚,孩子已经淹死了。因为这次的意外事件,水磨房被关闭了,过了不久就拆除了。
  母亲和她的旧纺车
  童年时,从春夏到秋冬,一年四季全家人身上穿的单衣和棉衣,全是母亲空闲时或夜晚用双手一针一线纺织、缝制出来的。在农村,会做女红是每一个女人必备的生存基本技能,针线活只有做得好与差的区分,很少有什么都不会做的女人。农村女孩从小就得跟着母亲学做针线活,做得越好越讨人喜欢。不然,嫁到婆家是要受气被看不起的。
   先取下一块条形的弹暄了的棉花,摊开中间压一根莛子反复揉搓,就搓成棉絮条,抽出莛子,就俗称捻子,可以纺棉线用了。
   一件衣服,先从一粒种子变成小苗开始,经浇水施肥、打尖,开花结桃,棉桃绽开后把棉花采摘回家。之后再从一团棉絮到纺成线,然后织成粗布,再经过剪裁,最后缝制成衣。整个过程不下十道工序,这里,我只简单说说纺棉线这道工序。
   家里有一架纺车,是母亲结婚时的嫁妆,多少个夜晚,它一直陪伴着母亲,并通过母亲的巧手,把日子纺织成温暖,贴紧我们单薄的身体。每到夜晚,劳累一天的母亲,忙完了厨房里的锅瓢碗筷,并不能立即休息,而是安详地坐在纺车前,开始温习一天里最后的一门必修课——纺棉线。
   在昏黄如豆的油灯微光里,母亲总是一条腿半蜷着,一条腿伸展,根据纺车与人的动作节奏,上身时而微微前倾,时而稍稍挺直,右手握着纺车摇把,左手拇指食指和中指并拢,捏着半尺长的棉捻子,随着纺车转动的嗡嗡声,一股细若游丝的洁白棉纱线,在母亲左手向后缓慢伸展中,越抽越长,达到一定的长度后手再往前轻轻一送,细棉纱线就一圈圈收缩缠绕到纺车的锭子上了,纱线就这么一圈圈、一层层缠绕着锭子。当锭子上的纱线缠绕成饱满的锥状时,就可以取下储存起来。纺线织布做衣服,是每一个农村女人必须要面对的,心灵不灵,手巧不巧,出手的活儿就说明了一切。就拿纺棉线来说,双手的动作要协调,配合要默契,手上要用巧劲,要领全凭经验和感觉控制,摇车速度也要均衡,不能时快时慢,手捏捻子劲不能小也不能大,捏松了纺出的线粗细不一,捏紧了又抽不出线,容易断。纱锭积攒多了,可以把这些棉纱线展开再盘起来,浸到稀薄的面糊里浆一浆,增加棉纱线的硬度,这样就可以上机织布了。织布机可不是家家都有,打制一台木质的也得有经济实力,一个村也就三五台,我家有一台。
   村里家家户户都有纺车,这是生活必备的物件,纺车除了一根锭子是铁质的,其它全都由木头打制而成。爱惜的话,一架纺车可以使用几十年。因为找小伙伴玩我去过一些家串门,看到过那些大婶、大姑、大姐姐们纺棉纱线,许多都纺得粗细不匀,有的棉纱线中间凸起小疙瘩,织出的布就起小球,手摸着凸凹不平,看着也缺少美感。这是因为她们的纺线技术不过硬,纺的线织的布品质都不高。在农村,纺线织布是一个精细活儿,最能体现一个女人的持家过日子水平。在纺线织布方面,母亲娴熟的技艺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经常被请到别人家做指导。因此,穿着母亲精心缝制的衣服,除了温暖,还有骄傲。
   有月亮的夜晚,母亲就舍不得点油灯了,借着从敞开的房门照进来的光亮,也能熟练地纺棉线。
   平时最喜欢依偎在母亲身边看她纺棉线,很多时候,我都是一开始坐着看母亲纺线,坐累了趴到母亲背上打盹,然后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母亲的辛苦正如我在《母亲的旧纺车》一诗里写的那样:“童年的夜晚/常常被母亲的纺车摇短/我依在如豆的油灯旁/看母亲把洁白的云絮/纺成护冬的温暖/有月亮的时候/母亲就敞开门/让月光照着纺车/节省几滴油钱//多少次/都是纺车的嗡嗡声为我催眠/醒来早已日照窗棂/真的,我总是熬不过母亲手中/那根抽不尽纺不完的纱线//队里的工分一天天看贱/母亲更拼命地摇着纺车/摇来我贴身的衣衫/和一日三餐的油盐//后来我们要远走阳关以外/母亲抚摸着那架纺车目光黯淡/一种无法割舍的情感/使母亲对后来的日子难以习惯/夜晚不再摇纺车的手/总有些抖颤”。
   离开中原前,母亲恋恋不舍地把心爱的旧纺车送给了她的好姐妹——我的远房二婶娘。
  责任编辑 王 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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