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火车(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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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大哥的腿是在黄岩岭摔折的。
  那天大早,大哥骑一辆小电驴,颤巍巍上坡,行至黄岩岭,突然看见半山腰有株白色耀眼的野花。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他要摘那株小白花。爬到半山腰遇到一道石壁,他还是要努力爬上去,结果体力不支滚下山坡,把腿摔折了。
  大哥的腿本不灵敏。别看走路跟正常人差不多,不疾不迟,四平八稳,可干起体力活,他的腿承载不起太多的重量,屡屡摔在地上沾一身泥。
  他是个要强的人,即便这样,仍然要做那些沉重的体力活,用他的话说,咱农村人,不种地,就得饿肚子。
  饿肚子对于大哥来说,有极其深刻的含义。
  大哥一家在偏远的农村,在铁路以西。那里交通不便,地薄而贫瘠,靠种地为营生,家里经常顾此失彼,常揭不开锅。我小时候经常看见大哥的父亲——厚生叔推着木板车,来顾家集拿粮食。觍着脸,样子十分狼狈。
  顾家集是我的村庄,也就是大哥母亲的娘家。
  大哥的母亲是我的姑妈,是父亲最大的一个妹妹。自打小时候,我就记得父亲不待见这个妹妹。父亲是个憨厚的人,待人和善,从不乱发脾气,就算小时候我调皮捣蛋,惹得左邻右舍怨声载道,也没看他急过眼。
  一向好脾气的父亲为什么讨厌这个妹妹,后来我才渐渐明白。
  其实姑妈原本有别的去处,她完全能拥有另外一种命运。
  姑妈年轻时十分漂亮,是方圆十里的大美女。在十八九岁时,因能歌善舞,会唱样本戏,被公社副书记相中为儿媳妇的人选。能跟公社副书记攀为亲戚,意味着什么,我们都很清楚。
  可姑妈偏偏没成就这门亲事,居然跟厚生叔好上了。厚生叔是姨奶奶的独生子,长得玉树临风,风度翩翩,姑妈经常去姨奶奶家,什么时候被厚生叔迷上的,父亲与爷爷全不知情。
  30年过去了,爷爷和父亲相继过世,我还清楚地记得他们说起姑妈的情形。那真的是一个恨,恨姑妈不争气,不上进,非得自甘堕落,往穷家小户钻。
  爺爷对我说:“她当时鬼迷心窍,看上了你厚生叔的外表,外表能当饭吃啊?”
  父亲说表兄妹联姻,注定多灾多难。
  父亲的话一语成谶,姑妈嫁给厚生叔后,就没过上一天舒坦日子。首先厚生叔的家在偏僻的山区,没有一条宽敞的大路经过那边,种的稻子小麦花生不能及时上市,卖不出好价钱。其次,厚生叔有个致命的缺点,好吃懒做,怕苦怕累。可以想象一个庄稼汉有了以上缺点会有什么样的后果,那就是生活困顿,家庭的负担全压在姑妈一人肩上。大哥出生后,患上骨髓炎,三天两头往医院跑,30多年没间断过。大哥的病拖垮了姑妈家。在我的印象中,姑妈每年都会回娘家借债。父亲不厌其烦,总是以各种借口搪塞姑妈。也甭怪父亲心狠,我们家也不宽裕,一个种地的农户又有多少剩余的钱?我和哥哥姐姐三个孩子念书就足以让父亲心烦,现在又多了一个姑妈。
  父亲去世,姑妈照样回娘家借债。她似乎不避讳爷爷、奶奶、父亲已不在世,娘家的亲情变得很淡薄。她总是以弱者的身份出现,哭哭啼啼,诉说着自己悲惨的遭遇,希望得到我们的同情。
  那个时候的我们已经在城市,姐姐姐夫是市直机关的干部,哥哥是出租车司机,我是一家知名品牌的代理商,业余时间写写小说,赚得不少虚名,一大家人虽谈不上大富大贵,但在我们农村,俨然是上等人,还是有些积蓄的。为此姑妈每次来,我们塞个几百元钱,不让她空手而归。
  其实我们完全能多给点,但想到这几十年来,姑妈常常过来借钱,以同样的理由,从没见她还过钱,心里难免有些怨气。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姑妈年轻时不争气,非得嫁给厚生叔。父亲活着时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姑妈嫁给公社副书记的儿子,姑妈和我们全家乃是另外一种命运。
  尽管父亲早不在人世,我们仍然按照这个逻辑想,正因为这些原因,我们对姑妈从来不抱任何好感,总觉得沦落到这种地步,是她咎由自取,这种态度让我们在对待大哥的态度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2
  大哥的腿摔折后,我以为打上石膏,休息两三个月,就跟正常人差不多。谁知我想错了,大哥为此失去一条腿,落下残疾。
  大哥被截去一条腿,跟爬上黄岩岭没有关系,跟骨髓炎有关系。据医生讲,他的腿像风烛残年的老树,树被掏空,即便不摔折,也维持不了几天。我和哥哥姐姐埋怨姑妈:“这都是你自己作下的孽。”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们把大哥得骨髓炎归咎于表兄妹结婚。姑妈听了,总和和气气赔笑着,嘴边仍是那句熟悉的话:“这次你们得帮我咯。”
  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们娘家人从来没有推辞,你两千我三千,终于凑了上万元,打发姑妈回去给大哥治病。
  大哥的腿在县医院截掉了。姑妈找熟人想尽量保住大哥的腿。医院的医生经过多次会诊,依然满足不了姑妈的要求。那段时间挺难熬的,大哥躺在病床上发出凄厉的叫唤,想快刀斩乱麻,截掉那条带来疼痛的残腿,一劳永逸解决问题。但姑妈优柔寡断,不肯在通知单上签字。医生对此毫无办法,只能想方设法缓解大哥的痛苦。
  姑妈不肯在手术通知单上签字,是有理由的。表嫂已经扬言,如果大哥截肢,她就离家出走,她说她已经受够了。没有表嫂的家,这个家还是个家吗?所以姑妈瞻前顾后。最后还是在我的强势干涉下,说服她老人家签字,大哥才顺利做了手术。
  大哥做了截肢手术,对我们娘家人来说,是一种解脱。这意味着我们对姑妈一家的帮助仁至义尽。我们认为,姑妈的爸爸妈妈——我的爷爷、奶奶已去世几十年;我的父亲,她的哥哥,也离开人世十多年,娘家的关系已经久远,她实在没必要三天两头往这边跑。
  姑妈似乎看透了娘家人的想法,足足有一年多时间没有在我们面前出现,这让我们暂时忘掉了这个伤疤。
  大哥做了手术,就彻底成为一个废人。一向好强的他并没有向命运低头,而是绞尽脑汁想办法赚钱养家。他买了一辆残疾人助力车,三轮的,有车棚,每天起早贪黑到公路边送客。现在的农村都是空巢,没几个流动人口,大哥生意很不好,听人说他最多的一天,是送了五个客人,赚了65元。一年大部分时间,平均每天只能赚十几块钱。微薄的收入根本维持不了家庭运转。终于有一天,表嫂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家出走了,抛下念初中的儿子,再也没回来。   表嫂走后,外面就风言风语的,人们都认为这一家会垮。让所有人诧异的,是这家不仅没垮,相反过得好好的,如顾家集旁的火车,哐当哐当,按部就班地在铁轨上行走。大哥对表嫂的出走表现得轻松淡然,照样乐呵呵开着三轮助力车,每天到村头公路边载客。有人问起这件事,他也不忌讳,大大方方解释:“是自己的原因,要不是这条残腿,她又怎么舍得离开我,是我送她走的,我对不起她。”大哥把表嫂抛家弃子的责任大包大揽,往自己身上揽。
  这的确让人震撼,一向柔弱的大哥居然这么坚强,是我们没想到的。后来我们娘家人筹了几千元钱,托人送过去,算是支持大哥勇敢活下去。俗话说,养一个闺女操60年的心。虽然大哥比我们年龄大,但他是姑妈的血脉。而姑妈不管多大岁数,也是顾家集出嫁的女儿,所以我们有必要照顾顾家集出嫁的女儿。
  让人诧异的是,那钱送了没多久,又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是姑妈亲自送过来的。
  姑妈已经很老了,老态龙钟,拄着拐棍,硬生生从铁路那边,走了十几公里到顾家集。
  姑妈来顾家集昂首挺胸的,沿途跟人打招呼:“我回娘家,我娘家那边有火车,有汽车。”她的嗓门很大,生怕别人不知道顾家集交通便利。
  这是姑妈唯一值得炫耀的东西。她的娘家地段好,她哥哥的子女,个个是城里人,有头有面。
  这些东西实在没有什么可炫耀的,但对于姑妈那边的山区,却是令人惊羡的存在。姑妈家在赵家湾。赵家湾是一个偏僻封闭的小村,人口只有60多口人,三面环山,村子大部分是十多年前的砖瓦房。村头一条水泥路,因年久失修,坑坑洼洼早烂得不成样子,村子闭塞,村民因交通不便,几乎与外界隔绝,所以这里的人对外面十分感兴趣。甭提顾家集那边有铁路有公路,他们一年能见到几辆汽车,都是十分开心的事。
  正因为如此,姑妈总爱在村民面前提顾家集,仿佛自始至终高人一等。
  3
  姑妈来顾家集是瞅准清明节来的,这个时候的我们全回来了。农村向来有这样的习俗,不管人在何方,清明节一定要回来。一来祭祖,二来许愿,祈祷祖先庇佑,大富大贵升官发财。
  按照往常惯例,我们在爷爷、奶奶、父亲的坟头磕头烧纸钱,默默祷告。姑妈却不敢靠近,站在几十米高的山头上观看。北风呼啸,她可怜巴巴地站在风中颤巍巍的,满头白发狂魔般迎风飘舞着。祭祖结束,我心头一颤,禁不住跑过去扶住姑妈,问她为什么不过来扫墓。姑妈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自嘲道:“你爸不愿意见我,说见了我让他心烦,我还是不要打扰他好了。”
  还是为那件事,为年轻时的婚事心怀愧疚。没想到姑妈70多岁了,少了年轻时的果敢,倒是为几十年前的陈年往事耿耿于怀。这个清明节过得不是滋味,我们一直撺掇姑妈到爷爷、奶奶、父亲坟前看看,哪怕看一眼也是好的。姑妈仍坚持自己的意见,不肯靠近爷爷、奶奶和父亲的坟茔,哪怕她控制不住内心波动,泪水涟涟,仍坚守着过去的承诺,不得亲近亲人墓地半步。
  这都是旧事,也是爷爷和父亲定下的规矩。
  我记得30年前,父亲那时候正壮年,而我慈祥的爷爷还健在。有一天月亮很大很圆,父亲和爷爷坐在院子里的古槐树下聊天。父亲恳求爷爷:“还是让妹妹回来看看您吧?她想您。”爷爷气呼呼地答:“我跟她生死不往来,哪怕我烧成灰,变成土,我也不愿意看见她,记住,我死后,不要她过来扫墓。”
  父亲是个孝顺的儿子,在整整17年的时间内,都没有让姑妈踏进顾家集。
  至今我还记得每年春节的初二,别的出嫁女高高兴兴带着孩子给姥爷舅伯拜年,而我的姑妈只能站在顾家集旁边的铁轨上苦苦守候。
  列车由远至近,看见有人,会拉响汽笛,喷出浓烟,姑妈忙不迭地躲开。
  每逢大年初二,父亲都会到铁路边接应姑妈。准确来说,是拒绝姑妈。
  “不要再来了,这么远,这么累,爸不愿意见你,他有高血压。”
  父亲说这些话,冷冰冰的。
  父亲是爷爷的化身,在顾家集,在整个家族,父亲是神一般存在,说一不二,他又怎敢忤逆爷爷的意见放姑妈进村?
  每逢這时,姑妈都会递来一袋东西,低声下气哀求父亲将东西带回去,说是孝敬爷爷的。为人子女,不能尽孝,春节期间送点礼物也是应当的。父亲的态度很顽强,开始不想拿,可禁不住她哀求,还是把东西拎回去了。拎回去的后果可想而知,惹得爷爷勃然大怒。爷爷抄起扫帚条,将父亲抽得满脸都是红印子。
  在爷爷的逼迫下,姑妈整整17年没有回顾家集。
  顾家集在一座山顶,姑妈就在山脚下的铁轨边站着,仰望着山上的村庄发呆。这一幕成为春节期间——顾家集标志性的场景。父亲多次劝姑妈:“叫你别来,你偏来,丢人。”姑妈振振有词地答:“我就想看看火车,看看火车,难道不可以吗?”
  姑妈的话倒是真的,有几次我都看见她牵着大哥在铁轨边看火车。看得津津有味,火车呼啸而过,大哥张开双臂追赶火车,像小鸟一样飞翔。
  姑妈带着大哥看了17年的火车才允许进顾家集。进顾家集的那天是爷爷的头七祭日,姑妈号啕大哭,冲向爷爷的墓地,结果被顾家集的几个青壮年给拦住了。姑妈自知理亏,只能跪在村头的水泥路上朝爷爷的墓地磕头。一边磕,一边呼:“爸,菊儿对不住您咯,没为您送终,也没为您争气。”磕得披头散发头破血流还不甘休。
  4
  爷爷并非心狠之人,要知道这个家是在他的力挽狂澜下撑过来的。奶奶死得早,死于1959年,奶奶死的时候叔叔才2岁,小姑才5岁。是爷爷用扁担挑着叔叔和小姑,带着一家子到外地逃荒,熬过来的。可以这么说,爷爷但凡有点懦弱,这个家就没有现在齐整。
  走南闯北的爷爷见过大世面,有着跟别人不一样的理念,比如这个家,老待在农村是没有出息的,外面必须有人。这也是爷爷为什么要跟公社副书记联姻的重要原因,可惜姑妈打破了他的计划。爷爷并非嫌贫爱富,他只是觉得赵家湾地理环境不好,一条宽阔的马路都没有,甭提有铁路,赶着骡马车都无法在赵家湾村头的那条路上行走。   小时候,爷爷一再向我们宣扬他那个观点:嫁闺女必须挑交通便利的地方,旁边有公路,最好有铁路,有火车站。十几年后,父亲把他的观点进行了升华,父亲说:“人要有出息,必须走出顾家集,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搭乘村子边的火车去大城市,做城里人。”后来我们姐弟三个的确依父亲的话做了。姐姐考上大学,分到政府部门上班;哥哥在城市一边做生意,一边跑出租车;我最小,去部队当了兵,复员回来在县城开了家运动品牌专卖店,同时写小说,博了点名气,也算是县城有头有脸的人物。
  爷爷不许姑妈进顾家集,倒不妨碍我们去赵家湾给姑妈拜年,这是最痛苦的一件事,我们要走十几里山路,步行到赵家湾。春雨绵绵,寒风冷冻,春节期间没一个好天气,我们往往要走三四个小时才能到赵家湾。那时候年少的我们也学着爷爷的口气埋怨姑妈:“为什么嫁那么远?哪个地方不能养人?”
  爷爷死后,姑妈的处境得到好转,足足有四五年时间,父亲用温和的态度对待姑妈,她每次来顾家集,父亲总亲自下厨,烧一桌子好菜犒劳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弥补心中的愧疚。但很快随着大哥的病情加重,一切都烟消云散。
  大哥的骨髓炎是在16岁时加重的。以前只是酸胀,到乡卫生院拿几剂药,喝了完事,大家也没放在心上。到了16岁,大哥的病陡然加重,送到卫生院,医生不敢接诊,指名道姓要送到市中心医院,请某某专家才能医治。这时候姑妈才慌了,赶紧送到市中心医院及时就诊。就诊的结果让人难受,要一大笔钱,急需手术。那个年代,刚刚分田到户,没多少钱。于是父亲发动所有亲戚族人,拿出积蓄,帮姑妈渡过难关。
  父亲以为这钱拿出来,为大哥动了手术,就可以一劳永逸解决问题,后来发现并非所愿。大哥的病就像无底洞,每年得投进不少钱。曾经有一段时间,姑妈家揭不开锅,还是姑爷厚生叔拖来木板车,在顾家集拿了不少面粉、大米才解决吃饭问题。时间久了,父亲不堪重负,再次把矛头对准以前的事,说姑妈当初不该嫁给厚生叔,表兄妹结婚算近亲,生的孩子有先天性缺陷,父亲把大哥得骨髓炎归咎于姑妈的婚姻。
  对于父亲的指责,姑妈往往一笑了之,还是继续到顾家集借钱。直到姐姐考上大学那年,父亲才公开跟姑妈翻脸。骂姑妈不争气,是顾家养的白眼狼,等等,姑妈才减少到顾家集借钱的次数。其实我很同情父亲,手心手背都是肉,既要抚育我们三个孩子,要让我们上学,还要照顾姑妈一家。沉重的负担耗尽了父亲的生命,终于有一天,父亲像蜡烛燃尽一样瘫在农田,再也没站起来。
  父亲去世时,才61岁。老人家临终前,不停痛骂姑妈,说姑妈没骨气,要我们姐弟三个别向她学,要有人的尊严。并立下遗嘱,死后不许姑妈靠近坟墓半步,他想离她远远的,不想再为她操心了,他太累了。
  父亲死后,姑妈像变了个人,不再频频来顾家集,借钱的次数也逐渐减少,直到我们姐弟三个结婚,有了各自的工作和事业,在城市买了房子、买了汽车,姑妈的热乎劲又上升了,有事无事往顾家集跑,赖在叔叔家长住,目的依然一个,找我们借钱。
  5
  那次清明节,姑妈一直坐卧不安,像有话讲,却找不到由頭。
  这种情况我们早已熟悉了。她每次来,想借钱,总是这般鬼鬼祟祟,因此我们故意冷落她,不跟她说话。甚至在吃饭时,把堂弟的儿子抱过来,指着她让孩子喊姑奶奶,用意很明显,要红包,想给她难堪。谁知她真给了,给了两百元钱的红包。这两百块钱对于姑妈一家来说,可能是一个月的买菜钱。这是几十年来,姑妈第一次出手给娘家人钱。这让我们震撼,又十分难受。考虑到她特殊的情况,我们私下商议,这钱退给她,再给她两千元补偿金。因为十多年来,我们再也没去赵家湾给她拜年。她毕竟是我们的姑妈,是父亲的亲妹妹,我们想用钱弥补内心的不安。
  我们还是用过去的思维看问题。总以为人到中年,吃过一些苦,见过一些人,经历过人世间的磨难,就足以洞察人生,可以看穿姑妈。谁知我们大错特错,姑妈这次来顾家集不是借钱,而是还钱。她把我和叔叔拉到一个僻静角落,用颤抖的双手掏出一个包了一层又一层的手绢包,把上次我们托人送去的五千元钱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我和叔叔当即傻了,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接这些钱。一次又一次解释,我们不缺这些钱,但对姑妈一家可以救急。这些钱是娘家七八个人集体捐赠的,拿回来事情不好办,哪有花出去的钱又拿回来的道理。
  姑妈执意要我们拿回,她的脸上透露出坚毅的神色,我们执拗不过,只得接过这五千元。寻思着找机会把钱再送过去,我们知道这些钱对于姑妈意味着什么。
  姑妈的这个做法让我们重新定义了她,或许父亲在世时的看法是错误的,姑妈是个好强的老人,她也有自尊,一直顽强地活着,拼命支撑着这个家,但后来姑妈的做法又扇了我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姑妈在临走前,向我们郑重提出一个要求,她想把大哥送过来,在顾家集住。
  不用说,我们拒绝了她。拒绝的态度很坚决,理由也很充分。首先,大家都忙,顾不上大哥。我的爷爷一共有四个子女,除了姑妈和父亲,还有叔叔和小姑。父亲有三个孩子,姐姐早已出嫁,即将迈入退休的门槛,我和哥哥住在城市,既要照顾母亲和孩子,还要为生活奔波,顾家集的家已是一幢空屋。叔叔虽住在顾家集,可开了养鸡场,他只有堂弟一个儿子,庞大的养鸡场足以让叔叔一家忙得团团转,哪有时间管大哥?况且大哥缺了一条腿,生活不便,需要人照顾。其次,大哥来顾家集会引发一系列问题,住宿的地方、水电费开支、意外伤害,都让我们顾虑重重。最后,还是爷爷和父亲的遗嘱不得让姑妈靠近顾家集,这是上辈人的隔阂。爷爷、父亲跟姑妈的矛盾众人皆知,早已经传遍顾家集,所以不得不考虑,想尽量避免别人说三道四。
  姑妈最后是怀着遗憾的心情离开顾家集的。这次她走得很坚决,没有回头,只是在山下的铁轨边,看了一会儿火车。
  姑妈走后,我们很难受,都说这些事做得太绝情,我们完全可以用另外一个方式妥善处理。但随着时光流逝,各忙各的,这件事很快抛到脑后。   姑妈走后就再也没来顾家集,每年春节只是托人提来一些东西,算是拜年,听人说她老人家的身体挺好的,开了几亩地,种了蔬菜和稻子,算是自给自足。每年春节前后,我们还是凑些钱,托人送过去,可没多久又原封不动退回来,这让我们心中的惭愧又徒增几分。
  一直到去年端午节,厚生叔去世,我们才再次见到姑妈。
  6
  厚生叔是溺水而亡的。
  当时喝了半斤酒,哼着小曲,准备去麻将馆搓牌,结果一个趔趄,站立不稳,从路边滚到池塘内,被水闷死。他这辈子就爱抽烟打牌、喝酒哼曲,拎个水杯四处找人聊天,谈古论今,就是不喜欢下地劳动,遇上事也不愿意扛,所以这个家一直是姑妈撑着。以至于我们听到他的死,没有半点悲悯之心,居然还长释一口气,认为他的死让姑妈减轻了负担。
  我们去赵家湾吊唁的时候,才发现姑妈家的四间大瓦房已经摇摇坠坠,四处透风,墙壁裂开,外墙早斑驳陆离。姑妈坐在堂屋的中间,挨着厚生叔的遗体,脸色苍白,半句话也不肯说,见我们来也不打招呼。
  那次去赵家湾太匆忙,我们按照习俗送点钱,送厚生叔下葬,就离开了。可一天也没看见大哥的身影,我们还以为大哥忙外面的事,抽不开身,再加上腿脚不方便,没有公开现身送后生叔。事实并非这样,大哥早在半年前,就神奇般失踪,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
  大哥是怎么消失的?众说纷纭。
  有人说他去找表嫂,有人说他不敢面对残酷的现实,找了个地儿,自杀了。还有人说,他去了陆家山火车站,登上了火车,去了遥远的北方。
  最后一种说法最令人信服,大哥打小爱看火车,小时候我不止一次听他说,要搭乘顾家集旁的火车去北方,看大兴安岭。大兴安岭是原始森林,覆盖着郁郁葱葱的绿色植物,是每个中国人向往的游览圣地。
  记得小时候,大哥来顾家集,总爱看山脚下来来往往的火车。绿皮火车载着客,烧煤的火车冒着烟,拉响汽笛从顾家集旁经过,大哥看得可入神了。
  那时候我们不解,这火车有什么可看的。后来姑妈解释,大哥和他的小伙伴很少出远门,看一次火车很不易,火车对于赵家湾的孩子来说,是稀罕物,所以大哥来顾家集,不肯放过每一次机会。
  大哥来顾家集看火车看了15年,16岁的时候,他的腿疾加重,父亲跟姑妈起了冲突,他从此没有机会再来顾家集。哪怕父亲去世时,作为外甥的他,都没有赶过来送父亲一程。他病的时间太长,行动不便,走到哪里都成为人们的负担。
  为了让姑妈活下去,寻找大哥成为我们的重中之重。无论再忙,手头的事有多重,统统为寻找大哥让路。我们凑钱,在电视台刊登广告,在火车站偷偷张贴寻人启事,找几个省市的熟人到各个火车站盯着,都没有发现大哥的踪迹。
  大哥难道死了吗?我们不肯相信这个结果,他那么乐观,憨厚老实,上天不会这么惩罚他。终于有一天,叔叔按捺不住内心的焦急,去了北方,去了大兴安岭,回来时,叔叔胡子拉碴,面如死灰,唉声叹气地说:“找不到了,大兴安岭那么大,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
  我不肯相信这个结果,驱车去赵家湾查找线索。找姑妈问话,姑妈笑中带泪地说:“别找了,你大哥去看火车了。”
  原来,大哥早在半年前,神智就不正常。常常闷在屋子内,拿刀砍东西。家里的餐桌板凳,乃至院子里的杨树,都被他砍断锯掉,截成一根一根,搬到房间偷偷鼓捣。屋子里经常传出刺耳的木头炸开的声音,还有锤子、斧子、凿子敲打木头发出的巨响,惹得邻居烦心不已。姑妈想进去看看,大哥把门关得死死的,生怕姑妈发现他的秘密。
  为了证实这件事,姑妈还特意带我进大哥的房间。
  大哥的房间乱七八糟,满屋子都是長长短短、形状各异的木头树干,有的是经过雕刻的,有的是经过精心砍伐的,有的是圆木,有的是方木,等等,看得眼花缭乱。大哥的房间是一片白色的海洋,各种奶白色的木屑残渣堆了半米高,人走在房间,仿佛置身一个魔幻的世界。
  大哥到底在干什么呢?我把自己关在房间,苦苦思索着,最后在吊顶上才发现了真相。
  大哥的房间经过简单装修,因为瓦房的缘故,用红蓝相间的雨布做了吊顶,避免刮风下雨时有雨水经过瓦缝流入室内。也正是这层雨布,遮挡了大哥刻意隐藏的秘密。
  那是一个巨大的玩具,藏在雨布上,不为人注意。长5米,宽35厘米,是用木头制成一节节车厢的小火车,轮子、车窗、机头一应俱全。在前半部,离火车头约两米的地方,安有一双木板刻成的翅膀,木板是弧线的,是用一块块木板拼凑而成的,上面留有精细的花纹,贴着一层层灰色的鸡毛、鸭毛。火车搁在固定雨布的两根方木上,车头正对着前方的亮窗,远远看去,就像一列火车呼啸而出,即将冲破亮窗飞向九霄云外。
  看了大哥的火车,我坚信,他是去找火车了。
  大哥坐着他制造的火车,去了他喜欢的地方。
  7
  我们把姑妈接到顾家集,希望她安享晚年。为了让姑妈住得舒心,我们做了许多准备。例如空闲的房子经过重新装修,像北京胡同的四合院般典雅温馨。室内的家用电器一应俱全,自来水装到厨房,卫生间迁到卧房。怕她孤单,我还刻意把妈妈送回顾家集,陪她一起住。两个老人在一起,唠唠嗑也是好的。
  谁知住了一个月,姑妈疯了。
  姑妈经常跑到顾家集山脚的铁轨边,冲着疾驰而过的火车,喊:“钟儿——”
  钟儿是大哥的小名。姑妈来到顾家集,就不可避免看见火车。看见火车,就会经常想起大哥。我认为,我们还是太不了解姑妈了,总以为把她接到顾家集,是为她好,谁知倒害了她。
  姑妈的病情越来越重,经常疯疯癫癫四处奔跑,光着脚丫,嘴里叽里咕噜说着奇怪的话。为防止意外,我们把她送到医院,经过精心治疗与调养,才有所好转。这个时候的姑妈已经能认出我们,她用羞愧的眼神看着我们,说:“又麻烦你们了,我这个顾家集的出嫁女,一辈子都不争气。”
  为防止姑妈病情复发,我们娘家人聚在一起开了个会,探讨姑妈今后的赡养问题。讨论半天,没一个结果,最后叔叔拍板,以姑妈的意见为主。姑妈说回赵家湾,我们浩浩荡荡十几人,开四辆车,送姑妈回她自己的家。
  姑妈总算在赵家湾安定下来,她那疯疯癫癫的毛病也再没有复发过。这真是奇怪的一件事,人,一旦回到自己的家,就不会胡思乱想。听人说,姑妈身体可健壮呢,养了一群鸡,种了一大片蔬菜,每天忙得呵呵笑。每隔一个星期,她会捎些蔬菜给我们,以表示她平安。
  我以为,这就是姑妈的余生,谁知省里要修一条铁路,将东西两边的贫困山区贯通,铁路正好经过赵家湾,要在赵家湾门口建造一座火车站。得知这个消息,姑妈兴奋得睡不着觉。当天深夜还跟我打电话,说:“这铁路要是早修就好了,你哥就不会出远门了,我们什么时候想看火车,就站在门口看,什么时候想坐火车,就进火车站买票坐。”
  火车站竣工的那天,姑妈早早来到顾家集,一个人去了爷爷、父亲的墓地。
  她跪在爷爷的坟前,朝冰冷的墓碑林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
  “爸,哥,赵家湾有铁路了!有火车了!你们,都看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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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1987年的春天  夜色在前进中唤醒拂晓  那个从岐山脚下走出的瘦小身影  就不会越走越有劲、越走心里越明亮  肩上的行囊背着——  几件旧衣服、母亲煮的鸡蛋  和小小的笔记本  知识是照明灯,从此  一页页泛黄的纸片上  记录着责任与担当  承载着奋斗与光荣  不因贫穷把生活放弃  心中的梦想,便在长长的铁路上绽放  多少个踏云破月的日子  只为一身制服,只为——  织起一张网,连缀起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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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初秋,晨风已有寒意,正裹着凉气,丝丝缕缕地穿过不再茂密的树叶缝隙,钻进老张的脖子里。可是,老张并没有感到凉意,倒觉得浑身舒坦,身上的细胞像刚醒来般,舒张、伸展开来。他用手正了下衣领,又小心地压了压已经很平整的白衬衫的领角。然后,手在领口的位置上,下意识地停留了一下,在心里暗自思忖,真应该找到那条蓝白相间,打着斜纹的领带。  他顺势将两手放在双肩,像军人整理仪表一般,从肩膀到胸口又到腰间,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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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田爱路小时候常常做一个梦,梦见他和小伙伴们在村口的大柳树下戏耍、吹牛。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间,一孔孔窑洞高低不平、错落有致地点缀其间,正值饭点,烟囱里有袅袅炊烟,丝丝缕缕有香味飘来。  东头的发小墩子咽着口水说:“我长大了要像我爸爸一样,当个大厨子,天天都能吃好吃的。”大家羡慕地望着他时,田爱路说:“我长大了要像我爸爸一样,戴大盖帽,摇着旗指挥好长好长的火车。”说时一脸神气。  梦中,他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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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鸟事》出自年轻人之手,34岁的公安干警。  围绕即将开行的花西高铁,铁路公安部门加大安全保卫的故事。非常没有色彩的题材,被他写得一波三折风生水起。  应该说,铁路题材小说写得如此好看耐看值得一看的并不是很多。把枯燥生活写得有意思,并赋予人性的光辉在其中闪耀,不是哪一个人都可以做到。  小说主要人物一是年轻干警项新,另一是即将退休的老处长韦玉昌。如果说项新为新一代成长起来的公安干警形象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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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外婆的家,在沂河岸边。沂河是淮河流域泗沂沭水系中较大的河流,是沂蒙山区的母亲河。从外婆的家沿着这条母亲河,往下游走,就走到一座古老的小县城。  那时候,外婆经常叫我陪她去县城赶大集。  县城的大集,人山人海,琳琅满目的商品,应有尽有。  但是,外婆每次赶大集,她都从来不买东西,她总是直接走到集市东北角那个地方,去找一个人。  那儿,有一棵古老的大槐树,据说已经有200多年历史。它树干很粗,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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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路女作家晓天的长篇纪实文学《一路向西》是一部记录描述新疆铁路生成发展和新疆铁路人艰辛历程的作品,如同她之前《鹰迹》《列车通过风区》报告文学集一样,凝聚一个女性作者的细腻情感,集人物、事件于一体,水乳交融,相互映发,既有纪实的平实与真挚,又有文学的巧妙与流畅,还有思想的逻辑与张力。  晓天本名田丽华,是原乌鲁木齐铁路分局党委宣传部部长,擅长写报告文学,在职期间出版过两本报告文学集,还担任过曾获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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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联合国称为20世纪人类征服自然三大奇迹之一的成昆铁路,除了穿越地理条件复杂、地势险峻的大小凉山,连接川滇,成为拉动地方经济发展的钢铁大动脉外,它还是一座挖之不竭、掘之不尽的精神富矿。  在“筑路禁区”修筑成昆铁路这一伟大壮举,给广大文学艺术工作者源源不断地供养着电影、摄影、绘画及文学的创作素材,以之为题材和历史背景,生产加工出了大量高质量的文艺作品。如同名电影《成昆铁路》、电视剧《铁血》、叙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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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小说,会遇到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故事和人物,也习惯了被作者这样那样胡编乱造的浸染。作为职业,必须接受这种“礼遇”。但是,读了作家刘惠强的中篇小说《黄蝴蝶》,我还是被善良和真诚感动了。阅读之后,周身有一种暖流通过的美好感觉。  無疑,“黄蝴蝶”是一种隐喻,或者说象征,在一个重症缠身幼小儿童的心灵世界,黄蝴蝶无异于璀璨的童话和诱人的天堂。小说故事非常简单,在作家精心构思和线性描述下,主人公秋芬来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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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部重心理描写的中篇小说。  小说主人公既是一家大厂的主要领导,又是一个心理疾病携带者。有谁会相信,一个在千余人面前从容淡定侃侃而谈的领导,竟然不敢一个人乘坐电梯上下班。似乎有点儿夸张,却真实存在。而与其相对的另外一个人物张厂长,在其铁面无情、严格管理、威严自尊的背后,却也是一个多面体。  小说精彩部分在结尾,展现出的故事结局让人大吃一惊,颇有点美国作家欧·亨利的味道。这不能不说是作家精心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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