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哲诗作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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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门阔
  那山,如一堆严丝合缝的石头
  蹲在朝阳的北面
  大禹劈开山石的缝隙
  禹门口,如天决龙门
  挤过去的水,曰黄河
  晋陕隔河而望
  峡谷锁不住一河大水
  波涛游走,如一条黄色苍龙
  龙门阔
  峰巒如黛
  千年的装束已褪色
  石头被取走
  裸露的部位患银屑症
  早年的虎豹跑进画册
  狼与猎人,躲进地方志言和
  灌木丛的高度降得很快
  龙门山,从史书里一路活过来
  活得不容易
  像扎入石缝的树根
  其柔软也坚强
  与山至亲的抚摸
  是鞋子
  是散落的羊群,清风和流云
  如妹妹的歌声浮过来
  吹散哥哥的汗珠
  握过柴刀的手,偶尔松开往事
  向断崖下一丢
  崖底的流水接住之后
  送往鱼腹的宽阔
  群山
  群山不过是一群山
  蹲在一起久了
  左手握右手
  手心的温度不便透露
  群山其实是一群人
  左肩并右肩
  彼此分不清雌雄
  挤在一起
  往下
  看另一群人
  群山像一群单驼峰双驼峰
  走远了
  像残破不全长满青苔的围墙
  离近了
  像秘境涌来的石堆
  堵住胸腔的入口
  浮尘是干净的
  往日街景
  渐渐从围挡中
  解救出来
  铺设管道的壕沟
  正被填平
  许多土
  从来的地方回去
  那些逃课的土
  留在路面
  被碾得更碎了
  稍有风
  就张扬地浮起
  这并不影响初冬的街景
  比如轿车疾驶过去
  卷起的浮尘是那种讨厌的颜色
  将行人
  从头到脚染了一遍
  也染上行人对司机的谩骂
  而浮尘是干净的
  没有惊扰
  不会轻易脏了别人
  夜是光鲜的
  在灯火无可燃尽的边缘
  夜是光鲜的
  在星子划过的星期一
  夜是光鲜的
  在车流碾碎的旅途里
  夜是光鲜的
  在酒杯斟满的通透里
  夜是光鲜的
  在水果经过的牙齿里
  夜是光鲜的
  在月色交出微光的地方
  夜是光鲜的
  在感冒胶囊的颗粒里
  夜是光鲜的
  在烟火喷薄的春树里
  夜是光鲜的
  在豹子明亮的双眸里
  夜是光鲜的
  春山无
  来时
  与走时一样
  草返绿
  树青
  人心渐暖
  此生已非彼生
  千般苦
  万滴汗
  岁岁水潺潺
  霾已无从凋零
  就让花朵
  指证碎片铺垫的春山
  雪斩
  多年以后,他飘回来
  带着少许疯狂
  覆在枝条的眉毛上
  覆上枯叶折皱的脉络
  覆紧茅草的骨架
  覆在厚壤摊开的辽阔
  覆上石头的坚硬
  覆掩路径的车辙
  覆在栅栏突起的齿尖
  覆上屋顶
  覆在院中空地
  覆上站立的肩膀
  覆上透视的镜框
  覆上僵硬之舌
  覆灭脚印
  遮起静物的颜色
  遮起杂乱
  遮起落入土中的草籽
  遮起喙,翅膀
  遮起棱角和边际
  遮起规则
  遮起林中光束
  遮起线条
  遮起远山的轮廓
  遮起峰巅
  遮起飘舞的灰色苍茫
  遮起黑
  遮起仰视的面孔
  遮起传递到指尖的粉色
  雪,覆住雪
  棉絮被棉絮抱紧的纯正暖流
  雪,遮住雪
  如何遮住热气腾腾的心跳
  如果,如果你记得一场暴力之雨
  被大雨暴力之前
  本以为酷暑将被尽情涤荡
  雨随夏季狂风甩过来
  像老练的油漆匠
  抚着柏油路面刷过去
  街头就湿了
  雨滴开始拧成麻绳样的水线
  聚够一瓢时
  就泼下来
  漫无目的那种泼法
  此刻躲在树下
  会发现枝叶上都是水
  沿着风向忤逆般倾注而下
  倒进脖颈
  凉下去
  爽到脚跟
  试图逃离暴雨之地
  风阻击着双腿极力压缩骨骼
  也撕扯伞
  将贴在身上的衣物反复吹起
  而街道已被水压制
  成为宽容的河床   像苍天遣来千万架喷水机
  冲破乌黑云层找到藏匿的靶子
  暴露的高矮楼群
  屋顶和淹没的车轮
  衣物包裹不住的形体和头颅
  树枝和叶片
  草尖及惨死的花瓣
  碎铁皮与割裂的塑料制品
  呼喊与尖叫
  惊恐挟持战栗中的四肢
  連同喜鹊和斑鸠也不见了
  翅膀消失的这个下午
  在劫难逃
  混乱的多束视线
  与破败之象的时光
  勾掠大片狼藉
  此时水流仍然自高处涌下
  汇入低洼之水浑浊的一塌糊涂
  它们挤在一起很难找到出路
  直到积水齐腰水兽潜行
  浮起车
  浮成没有方向的铁舟
  乱了
  假相乱了
  真相跟着乱了
  像水兽
  乱作一群
  躲在高处的乌云朝下张望
  人间浸在一个巨大的烂水塘里
  拼命挣扎
  大月色
  月色有多大
  我说不清
  却能看到一小缕月光
  聚在伸出的手臂上
  细细泛起微光
  月色到底有多大
  我能说清轮廓
  树冠是清晰的
  秋荷叶子是镶了黄边的
  路边的草味是亲切的
  而大团的月色赖在四周
  撵不走
  像故乡庄稼的味道
  有点黏稠
  穿越峡谷的鱼
  黄河激流,源于三月春水。
  挟一河浊黄奔涌于高原,演绎东方龙形。
  我如苏醒的鱼,潜于谷底,沿晋陕峡谷之春色游弋波涛之间。
  如归呵。
  混沌中跃入壶口,恍若挫骨扬灰肝肠寸断,所痛之痛呵,竟撕不裂壶底龙槽。
  而后脱胎换骨,鳞甲重生,悄然间,我已化鱼为龙。
  扬头,摆尾,重整浩荡之势,穿过孟门,挤过石门,冲出龙门。
  一路草青树绿,壁石崖立,谷中穿游好不酣畅。
  游走间想你,那夜站在孟门山送我,山顶那弯晓月,像是你用黄玉镶的。
  地铁站
  沿步梯左转,长廊,乐声隐约飘来,然后经过那张陶醉中的面孔。
  吉它与歌声正在沙哑。也许,话筒累了。
  急缓之间,涌动。湍流来去,随一个铁盒子,滑向各自的端口。
  牛仔裤,漂亮裙子,西装,滑板鞋,如细流涓涓,地下河。
  复将聚拢起的细流分解成水滴,分解成飘浮的灵魂。一部分面孔,移出铁盒子。
  如驿站。
  聚散呵,从地下升腾的魂灵,都穿着光鲜的衣服。
  黑铁兄弟(组诗)
  ——致劳作者的工业时代
  黑铁之重
  守候黑铁凝重的一端,沿锈色隆起的线条
  抚摸过去,可以感到兄弟的骨骼
  如黑铁之轻
  始初,那些灼灼的红色液体聚在一起
  铸成的形体颜色会暗下来,像生冷的钝器
  或面包。于是有了一叠角钢
  几捆圆钢,数片铁板,卷出的铁管
  它们被工匠兄弟缝在一起,铆在一起
  螺栓拉在一起。从这里出发的工业
  有钻井机,有铁塔,有高炉,有轮船
  这些铁家伙,被汗水浸湿的地方,是那样轻
  立在厂房里,浮在海面,或扎在大地上是那样重
  他们的工龄
  老赵的工龄,砌进1982年厂房根部的基石
  老钱的工龄,顶起1983年厂房的钢梁
  老孙的工龄,像1984年轻拿轻放的龙门吊
  老李的工龄,像1985年将铁板揉出弧线的卷板机
  老周的工龄,像1986年让废钢涅槃的中频炉
  老武的工龄,像1987年削铁如泥的大力车床
  老郑的工龄,像1988年跑进春天的吉普车
  老王的工龄,像1989年诊断焊缝的探伤机
  老冯的工龄,像1990年顶起烧成窑的500吨油顶
  小陈的工龄,像1995年的四通电脑打字机
  小诸的工龄,像1999年的国际质量体系认证书
  小卫的工龄,像2000年接到的投标邀请函
  小蒋的工龄,像2001年批准的压力容器制造许可证
  小沈的工龄,像2003年的互联网办公平台
  小韩的工龄,像2014年改制的股权证
  小杨的工龄,像2015年提升工效的气动扳手
  小朱的工龄,像2017年的冶金总承包一级资质
  小秦的工龄,像2019年南方以南的征尘
  倒组检修
  倒组检修,就是氧化铝高压溶出某组设备转累了
  轮着停车检修一天,像倒班歇一天
  让检修员工连班作业拼一天
  让摄氏300度的压煮器和高压管道
  冷却下来,维护之后继续投运
  继续吃进铝矾土泥浆,吐出雪白氧化铝粉末
  检修越快投入越早,产出的钞票越多
  因此,设备管理方的人,长得再酷也像催命鬼
  面对三十多道高压焊口,切开再缝合
  一千多条萝卜粗的高强螺栓,松开再紧固
  百余片磨盘大小的法兰,几十个百公斤重的阀门
  近千吨部件的起吊倒运
  两百多汉子扑进去,从清晨摸到天黑   从灯下爬到黎明,干劲像不会打折的钢钎
  直到眼前这些钢铁组件,彻底服软
  钢铁裁缝
  他们以裁缝的身份走近钢铁
  手持的割炬喷出火焰,像切割钢铁的裁刀
  将图纸上的几何形状取下来
  铺满龙门吊下的案头。之后,焊枪像针线
  点焊满焊,平焊侧焊也仰焊
  以压力容器各部件的名义,密密缝制
  表情丰富的现场,有一朵朵金菊的怒放
  花期过后,归于宁静的场地
  巨大的容器立在向晚的光线里
  像一个胖孩子
  孩子的父亲们摘下焊帽
  幽黑的面孔,与黑铁的颜色一样
  设备医生
  病倒的减速机被迫停下来,像卧牛
  持扳手的钳工兄弟,像医生走向手术台
  不需要注射麻醉药,不需要测血压
  不需要呼吸机与氧气。松动变速箱的螺丝
  打开密封的压盖,像打开腹腔
  诊断出损伤的部件,断开咬合的齿轮和连接
  轻轻吊出,像取出带病的脏器
  新部件依次安装,如精细的手术移植
  而后为变速箱注油,如输入血浆的过程
  接通电源的减速机,复活的时间近了
  削刀手
  有序排列的车床,运行与削刀手有关
  锋利的刀具,寒光在刃口遭遇毛坯
  轻轻,削去粗糙的皮囊和锈迹,铣去黑 铁之清冷
  时间唤醒黑铁的青玉之色,莲藕身段
  而后削刀手轻转刀锋,刨出键槽,滚齿
  飞落的铁屑像脚边的几蓬枯草
  部件走下车床,与游标卡尺对接精密的心思
  光滑之身留有余温,像削刀手注入的心血
  脚手架上的鸟
  他们立在脚手架上,被框进四方形
  像栖上枝头的鸟,不能飞翔
  在方形管架的底边,腰背紧系的安全带
  像梦想受孕后的脐带,守护向上飞的角度
  手中的钢铁活计,像枝间挂上的果实渐次熟透
  可以想象即将完成的操作,与家中瓷白果盘的关系
  与飞翔的关系。他们确实是一群想飞的鸟
  想有一棵可以自己筑巢的树
  可以远离钢筋和水泥,远离墙
  远离钢铁的气味
  油泥手套和扳手
  手套干久了,作業时的守护
  来自油脂和铁锈的依偎,像情人
  离开十指时,可以口朝下立在地面
  仰面朝天,像十个粗糙的指头
  又像帆布缝制的雕塑
  抽出手套的手,将扳手扔在一旁
  歇息的扳手,仍然没有长出牙齿
  只有钢铁坚硬的剖面
  想想刚才咬下去,钳住螺丝的帽子
  松动,再松动,直到脱了丝扣
  其实,坚硬的并非钢铁牙齿
  而是骨肉相连的手指,和厚实的臂腕
  当厂房静下来,手指走出手套和扳手的视线
  工具箱上的老铜锁,也离开抚摸
  他乡的雨
  割炬和焊枪留在现场,不要跟着我
  锤子和撬杠留在墙角,不要尾随我
  手拉葫芦和钢丝绳挂回工具架,不要缠绕我
  工装和防砸鞋脱下来,不要套住我
  让机器轰鸣在身后消隐,不要反对背叛的声音
  把我交给这场细雨,交给迟来的暮色
  漫卷之雨是南方的,向北的路是故乡的
  路边的阿婆不是母亲,白发与母亲一样长
  迎面的女人不是妻,牵着的男孩与儿子一样高
  闻到故乡的酒,如这场雨的绵醇
  闻到故乡的刀削面,刚刚出锅
  【作者简介】无哲,本名耿宝书,山西省作协诗歌创作委员会专职委员,运城分会主任,运城市作协理事。发表诗歌、散文、评论、小说若干,著有诗集两部。
  唐晋:为什么会有这一批诗?
  无哲:简单地说是有了就写,不刻意要求自己什么。我写诗没有定法,有时一个阶段和一个阶段不一样,但有一点,低头写好自己的,静心学习别人的,不断地否定过去,去写自己最好的下一首。有时候,几个月不写一首,没感觉,但不会着急,随意地放下自己,读书,读诗,过好平常日子,像冬眠一样。偶尔,有一个点在某个时辰引爆自己,看到许多有诗意的东西,就一点点抓住写出来,把当下的自己掏空了,于是就有了像现在这样一批诗。
  唐晋:《龙门阔》这个标题唤起了我的记忆。二十多年前你陪着我第一次来龙门,坐着铁皮船下到黄河里,“阔”便是我最初的印象。这首诗有你鲜明的个人风格,凝练,直接,有注视感。近年来微信交流上读过你的一些作品,虽然也有变化,但你本质的东西一直保留着。
  无哲:黄河对于我来说,像一首永远读不完的大诗,大气,包容,雄浑,奔涌中的长句。又像一首永远写不完的长诗,每滴水像一个词,每条波纹像一行短句。每每见到黄河,十有八九会有一些新的认识产生。一如想想黄河,都有一种崇敬与敬畏在内心的深处,都是那种很新鲜的幸福,无从的倾述,无需理解。记得你来河津两次,第一次是1988年夏与王进一起,那时的黄河还是原始风貌多些,一座铁桥就给人以想象。你第二次来是2006年秋,与金汝平、赵泽亭、麻小燕,孙云苓、吕建君等从运城专门赶来,铝厂的卢静、东文、闯王、宝民、洪亮,大家一起乘游船自龙门逆流而上,船至黄河最窄处石门,一河最美的风景,晋陕峡谷两侧的绝壁,本就难忘。自石门顺流返回,如一河大水出了龙门,那种被束缚释放后的酣畅淋漓,只一个字感知新的赐予,“阔”。如果写黄河的阔,不见石门,不出龙门,何来胸中海阔天阔心阔之境。   唐晋:《群山》起笔便味道十足:“群山不过是一群山/蹲在一起久了”。这两首诗无意间排在一起,从我阅读的感觉上讲,这一首似乎是《龙门阔》的另一种表达方法,或者,它填补着《龙门阔》里存在着的一些未尽之处;它显得具体、切实,有贴近感。也可以说,这一首是你上一首一些细节的放大。我倒觉得有机会你可以将这两首糅合一下。
  无哲:谢谢你的建议,有机会我试着组合一下。山水之间尽是天下。《群山》起初是2018年出差时在高速上远望与近望山峦时萌生的点滴。去年春节破五时去黄河玩,偶遇一河浮冰,一块块镶着白边像荷花,三十几年前我就称其为“冰荷”,当时回来写了一首诗,之后引出《龙门阔》,再后来感觉少点什么,像你猜的那样,与河共生的山还在那里,那些蹲在一起的群山,可以与山谈谈石头,谈谈他们的内心,只要他们安静地蹲在那里不要起来。可是,这样的想法是诗意的美化,现实是我在另一首诗中呈现过的北面的龙门山也就是吕梁山南麓的群山已是衣衫褴褛,向阳的采石场早已强暴了群山的春衣,千万年了,悲喜与何。
  唐晋:我发现目前为止,你还是更擅长短诗的营造。记得你多年前就短诗写作做过多角度的实验,其中还是有着颇具价值的收获,例如你的六行诗。《夜是光鲜的》又是这样一种表达手法,它是在做着分解,在双行的节奏中一步步散开。尽管它像一次意象和语词的训练,但却符合这种诗题下酝酿着的情绪。《雪斩》似乎也是这样的。
  无哲:对于短诗,是十几年前重新认识的。三十年前写诗追求巨制,《迎着黄河的崇高》和《高更的大溪地》算成功的,后来又受骆一禾、海子长诗影响,但没有大的格局,就停下了。后来偶然从唐诗宋词中得到启发,古诗虽短也不一定能让人记全,但一两行绝句就能让人挂在嘴边,就能打动人的一生。思量之后,只要生活在,生活巨细总能体味一程,与世界对话,必须清晰世界存在的那些细节或理由,更重要的是发现世界诗意存在的秘密,这一个个小秘密。没有必要去夸大他们,属于我的灵性,可以在任何短制中淡淡地与人分享。于是有了六行诗的实验,有了《空盒子》六行诗100首。空盒装了100首,也有些吃力,不应该给自己下指标,在那100首六行诗中,我感觉许多意象被浪费了,总结之后,重又回到客观的需要里,长短根据诗意定吧。像《夜是光鲜的》这样的短诗,有了大量的创作,并且也找到了一种独立的状态,这就是尽力精心打磨好每一首诗,不要再浪费来之不易的灵感。
  唐晋: 《如果,如果你记得一场暴力之雨》气势比较足,其间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停滞。它体现着某个瞬间的感觉爆发,有着力量感。即使是铺排,你也比较节制,句型短促,意象密集,彼此生发。《大月色》在叙述上也体现出句与句之间互相牵连,交错而产生作用的技巧,只是结尾略显遗憾。
  无哲:对于暴雨,是我最敬佩的自然之水,那种力量就是对世界一种灵与肉的大清洗。以前用诗和散文写过狂风,对暴雨始终没敢下笔,因为太庞大了,想起来都内心震颤,不好驾驭,感觉比黄河之水还难描摹。这首《如果,如果你记得一次暴力之雨》也并不十分满意,那种暴力劲似乎诗化得还不够,也许,角度太实了。而《大月色》是一首夏夜在同学的农家乐吃酒时,窗外就是鱼塘,鱼塘北端是一隅荷,水面的夜色与荷碰了一下,尽管沒有声响,还是被我发现了。于是回来简单地将诗意记下来,但结尾就是不满意。放了几天修改时忽然想到老家后寨南墙外的一片芦苇,那片芦苇是我家的,儿时的记忆在里面,也是我仅存的故乡的情结,如今早已水枯填为平地散了诗意,不免伤感,便加了思乡的元素,成就异乡的这个结尾。
  唐晋:《穿越峡谷的鱼》以及《地铁站》是散文诗倾向吗?印象中,没有见过你这样的长句呈现。有一种丰沛的气息。《穿越峡谷的鱼》可谓是又一个视角或情绪下的《龙门阔》。顺便说,对于你身边的龙门,以及龙门张摄下的黄河——我想起你若干年前的那首《迎着黄河的崇高》——在叙述里,在一种与无形之物的沟通上,你的困惑是什么?你所认为的难度又是什么?
  无哲:如你所言。你读诗时极为细心,总能从字里行间捕捉到一个人的内心,敬服。这两首诗都写在《龙门阔》之前,《穿越峡谷的鱼》和《地铁站》都是前年试写的精短散文诗,前者是新瓶装老酒,不老的黄河情结;后者是老瓶装新酒,借十几年前写过的《长安复》中一首旧作的壳。以前写黄河,都是长句多,想用长句表现出黄河那种气势,后来习惯了断句,强调节奏感和静态的流转。这些年来写黄河,不免要写黄河里的鱼,总把自己当作岸上的看客过客龙门客,殊不知写来写去,自己竟是一尾穿越峡谷的鱼,但并没有跃龙门的本事,仅仅做一尾黄河里的鱼,能不知足吗。记得卢静出第一本散文集找我作序时,我了解她书中散文的灵气,书名《莆苇》看上去土气,随口改了一个书名《穿越河流的鱼》。后来一直觉得按这个诗意般的书名该写点属于自己的东西,一直没有合适的内容,前年从延安回来的路上,车在晋陕峡谷之间的沿黄路上跑着,像一条鱼在峡谷中游着,于是有了穿越的诗性想法,同时也想起自己多年前的一篇小散文《黄河三门》。我也想起一件事,十几年前朋友拍摄黄河沿线的风景,要与河津旅游局出个画册,找到我提提意见,他拿来画册小样,封二有一段写黄河的文字很有气势也很熟悉,我问他谁写的,他说从山西一个旅游网站宣传页上摘的,我听了一笑说:这是我写的,好像《黄河三门》被朋友约稿发表过,别的就没印象了。《黄河三门》开始的一段很有印象,我找出来略微诗化了一下,就有了这首《穿越峡谷的鱼》。至于穿越的过程,与经历中的起伏无二。
  唐晋:组诗《黑铁兄弟》有一个副题,“致劳作者的工业时代”。你在铝厂这么多年,抒写身边的人事并不少,包括那些早早离世的人。如此集中地用组诗的形式来记录,恐怕还是第一次。这一组诗对于你非常重要,因为你同时开始了对自身的追溯。“劳作者”与“工业时代”本身是矛盾着的一对意象,劳作意味着时间与空间的某种无尽,意味着人的独立意志及其创造力,以及自我满足的能力;工业时代所抹杀的正是这些。这里,我想请你结合这一组诗的创作,具体谈谈你所认知的“工业时代”。
  无哲:工业时代,是汗水浸润国家基石的时代,属于创业者,也属于守业者,属于普通人最真实的劳作,属于朴实,属于卑微的弱势群体,属于散落的尘埃。我作为诗人,工业诗极少有人写,像生硬的黑铁,缺少诗意,与田园情调相距甚远。但首先我是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通人,作为央企大厂的普通管理人员,有过车间主任的经历、安全主管的经历,特别是最近八年内,每年都去上千个岗位或现场检查安全生产,像每天在底层的街巷穿梭,能见到头戴安全帽,浑身一身油污的检修工,能看清焊工钳工铆工电工起重工架子工车工们黝黑的脸,湿透的衣背,执着的眼神,最是那三千元左右微薄的薪酬,却仍然承载企业的兴衰与家的味道。我的左胸告诉我,这不仅仅是工业时代的缩影,更是千金难求的接地气。其实,我就在地气里,比起工人师傅们,我不过是一块黑色的垫铁,其中的诗意,我懂得。我要做的是把诗意找出来呈现给他们,还给属于他们的诗意般的劳作自信,让他们感到诗意真实的存在,又像得到来自诗人的尊重。
  唐晋:“草返绿/树青/人心渐暖”,这两个月来闭门家中,感触颇多,希望就如你《春山无》里写出来的,早一点看到春天的降临。在今天,诗的力量是非常有限的,然而如果没有泡沫,大海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保重自己和家人。
  无哲:谢谢!诗歌在今天的力量已远非从前。我也是多文体写作,散文、散文诗也写。但没有多少奢望,只要还有写的欲望,就感觉自己仍享有春天里的春色和一群春山。春来与不来,我都在自己的草地上。在此,以春的名头与兄共勉。再表深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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