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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堂读书记》
2006年春,我还在河南博物院对面的十五楼办公,某日正在窗前“写大字”,罗少强兄来电,说新编了一本《耕堂读书记》,让给“画个版式”。问在哪个社出,还没定;来河南出吧,好。
一周两周过去,大象出版社总编辑耿相新先生来单位开会,就跟耿总提了。耿总是我在社里工作时的老领导,学者型,报上作者书名,问过编法、字数、版权之类,基本定下来,打电话安排管昕女士作责编具体联系。电话给了少强,作好版式传去,忙东忙西,这事就给忘了。忽然有天接到管昕电话,说编校开始了,问封面怎样?——封面,还没影儿呢。
朱新建,这位自称是“在齐白石和八白石之间垫了一脚的角色”,实在是我国文人画史上不世出的一代大家。他的画,深得徽宗松雪心法,泼辣彪悍,华丽深情,雍容妩媚间一派苍凉虚空,法常担当青藤石涛齐黄关良之后一人而已;他这个人更是,欸,风流入骨,至情至性,仙去三四年了……当时我还在“发烧”的初级阶段,同是朱迷的李建新兄推荐了一个“小众菜园”的论坛,天天在网上挂着。建新和“朱爷”是园里注册的“菜农”,发帖跟帖,互动点赞,很有些热闹。托建新约请朱爷画个封面,岂不省了我些事?跟建新说了,随手转去一篇孙犁的《菜花》,聊备参考。
这本小小的书,封面用的“刚古”纸,腰封120克,护封150克,内封170克;惜内文只是胶订,既无锁线,也不顺纹,可憾也。
《孙犁集》
2016年9月,来京张罗“星汉文章”,承黄乔生老师热心,安顿在鲁迅博物馆的一间车库办公。装修整治,招兵买马,10月9日三名编辑到位,人手一本《编校手册》,一时少有现成的稿子可看。跟建新、少强合计,精选孙犁代表作,编校印装升级,做个《孙犁集》怎样?
普查,定位,掐尖,组合,披沙拣金,推敲拿捏,以文学史的本体眼光提取构建孙犁作品的DNA图谱,要得修短合度,要既见树木又见森林,反反复复,定下“孙犁集”凡五种:一,《荷花淀》,早期短篇小说四种精选集,附录四种初版本目录;二,《耕堂散文》(上下编),早中晚期散文粹编,上编保留作者自订篇目;三,《芸斋小说》,“晚期风格”短篇小说代表作;四,《耕堂读书记》,读书记编年全集;五,《书衣文录》,书衣“随感录”全编。
刘宗武先生是耕堂老人旧友,留心搜罗孙犁相关资料有年,“手里有不少未发表的一手材料”,《文录》由少强邀请刘老师来编;《读书记》《芸斋》有现成书稿,由少强建新重编;《耕堂散文》建新来编;《荷花淀》我来编。
初刊本、初版本、全集本,各色影印本、PDF版、年表之类,很快收齐。选目,审订,排印,编校……刘宗武老人两度从天津来编辑部校订书稿,孙晓琳老师传来家藏全部图版文件,黄开发先生也提供书影支持,文编美编齐上阵。车库里年轻人埋头做事,神寒气静,有事过去不由得轻手轻脚,空调老旧,嘶嘶作响。冬去春来,要出蓝纸了,还差一篇《荷花淀》的编后记,三页纸样一直空着。 5月14号是周日,早早来办公室,开电脑关电话,忙活一天,算是凑成了千字文的编后记,发给少强建新看看,改动几个字词,打印,收摊。
握着两页文稿,走过庭院,路灯已然全熄,暮春的夜色格外温良。花香细细,往来飘忽,无香的海棠花开过了,大槐树的密叶缝里是那一点一点的青天,几株银杏,衬出高远的夜空——阒静无人,心静如水,北京城的市声隐隐而来,如雷,如潮… …
封面,封面似乎早有准备。
自立项起,封面这根弦一直就若续若断,若断若续:古元木刻,冀中剪纸,荷花图案,初版书影,都想到过,都放弃了——陈词滥调总是首先想到,总要首先放弃;再来比画着画两笔?我早已没了早年的轻狂,这回不是轻薄的单行本,是要“藏之名山”的称之为“集”的出版物。朱新建不在了,能画这个封面的,几次想到段正渠老师,段老师还带着一班学生,上课下乡,展览创作,又那么忙;全套书五种,从一本德国纸样上选出五种深色纸搭配起来,堪称华丽典雅,美则美矣,又觉得与晚华堂善闇室的老作家很搭,又很不搭。取舍难下,问价,小全张就要十好几块——做书多年,越来越小气,贵重材料让人心虚——好吧,轻松放弃。
回到原點,回到孙犁这个人和他的书。
孙犁喜欢包书皮儿,喜欢书衣上“文录”。包上空白书皮儿,读者自个儿写上书名,来段文录,岂不好玩儿。几年来一直想做本无印风的书,东风忽来,定东风——先定牛皮纸,三家纸商送来四款纸样,太厚太薄不行,太滑太糙也不行,最后选出120克的,折好包上,还算服帖,写字也上手,付印在即,定!
拆开塑封,是素底牛皮纸封面,读者可自写书名。十年间,经手的孙犁这三种书,除了一册散掉的《芸斋小说》还留在架上之外,连样书都送了人。这三种书的印数都是三千,坊间流通渐少,一部分恐怕还“藏”在几处仓库里蒙尘。几年前曾在一家仓库看到成山成堆的书刊,胡乱堆放在露天大院里听任日晒风吹,难免迟早要化为纸浆。不幸遭逢的这一幕,久久挥之不去,触目惊心。孙犁的作品,十年间零星读过,被我武断地归入“新文学”的“旧文学”之属,不愿再看;孙犁的书,也不会再做。这三种书,更像是偶然带入作者书房,进出留连之余,稍尽本分之力的“副产品”。常常是样书送来,稍稍翻过,两分钟新鲜劲儿过去,兴味索然,甚至都懒得细看,几分充实,几分空虚,伴随着轻微莫名的幻灭感。所谓的书,对于做书者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或者只是逝去的个人的生命切片和时光容器罢。
(作者系中原出版传媒集团《中华文脉》编辑部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