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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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树的定位


  百度百科上的解释:樟树,属常绿大乔木,高达10m~55m左右,直径可达3m,树冠广展,枝叶茂密,气势雄伟,四季常青。它给樟树的定位是:我国南方城市优良的绿化树、行道树及庭荫树。
  樟树确是江南长得最大的树木之一,易活,速生,对土壤地理环境要求不高,而且最好种在风口。我们与樟树的相识就是在风口,确切地说是村口。那时的樟树是地标,樟树下、大树下都是地名,外来者不用问,看树便知。矮矮的村庄前,其实并不桃红柳绿,却有一棵大树遮天蔽日,让一村人感到了被庇护。树皮龟裂,如父辈人的手。树身长满绿苔,记着村子存在的年头。有大树的村子里,一定有长了心思的老人。村庄千篇一律,道路和庄稼一样低矮逼仄,种一棵树让其无限长大,这是种树人能做到的对村子的个性规划,对愿景的诗意表达。
  记得它的开花时节。我们是闻到它开花的,全村人都闻到了,但几乎看不见它的花。我们惊诧过,村里最大的树,却开最小的花,这细细碎碎的小花,让所有人体悟到了美好。花香就是它的体香。树叶是香的,树皮是香的,季节过去了,掉在地上的树籽,被路人踩碎了,鞋底也是香的,而且都是同一个香型。我们把这个香带得远远的,樟木箱子一打开,穿上换洗过的衣服,全身上下都是家乡的味道。一切的苦难和喜乐,都奔涌而来,似乎都与故乡有关,看得见摸得着闻得到。在江南,所谓的乡愁,不过一棵大樟树。
  回故乡去。对故乡目所能及的事物,首先便是村口的大樟树。在一片荒凉的存在里,古樟如一只巨大的母鸡,张开羽翅,在很远的地方,就让人感应到了绵软丝滑。我们的审美由此开始。即便远离故乡,在一座光秃秃的石山上,长着一棵大树;在一片草原之上,一棵大树兀然挺立;荒漠旁,孤零零一棵大树,即便知道它们不是樟树,却都让人感动,想去亲近或远望,甚至想哭。我们简单地觉得,突出一棵大树的画面才是唯美的。一棵,不是林子,林子有的是。一棵,不是孤单,是自由自在的生长范本。独立是一种格局。
  樟树一直长,往上,往四周,往一切能伸展的地方。这期间,遭过台风,遭过雷劈,遭过冰冻,遭过干旱和洪水,甚至遭过砍伐,发生过野孩子在树洞里烧火的恶作剧。别的同时期的树都倒伏了,干枯了,死了,被当作柴火烧了,但古樟树撑起残枝,在岁月里修复,终于依旧花开籽落,香满人间。村子里种树的老人去世了,去剥过树皮砍过树枝的人去世了,树下乘凉的人也换了一茬又一茬,于是一棵大樟树承担的使命被一代一代人增加。它的内质里被赋予刚毅、慈悲、包容、励志等等含义,人们发现,我们所有的祈求都能在它的品质里找到。诚然,凡是活得超越了同类的生命必定值得敬畏。
  村子中有孩子八字里要把自己寄托出去,叫个干爹干娘,缺木的、怕麻烦的,干脆就认了大樟树为干亲,从此过得百病不侵,茁壮高大。村里的大娘把大樟树敬作树菩萨,逢年过节,初一月半,就在树下插香燃烛,祈愿诵祷,居然很灵验。有人又把写满金榜题名、健康平安、事业有成等祈愿的红布条系满树枝,众人齐心把大树推向形而上。
  有懂风水的,为了造福全村,要在村子前造起一段堤埂来,既要挡得住直冲而来的某种乌有的东西,又要保证气息通畅,大家还是选择了樟树。一段垒起来的土埂上相挨著种植樟树,因为它的速生,几年时间,樟树们相互加持,立即成为一道高高的绿色照壁,当仁不让地守护、抚慰村民的心。不必担心坍圮,不必担心秋风落叶,它们一年四季乃至百年千年地生机勃勃。
  现在,我们的城市里,香樟已无处不在。查看百度,知道南方喜欢樟树的人很多,许多城市已经把它任命为市树。市树当有更多职责,主要是形象宣传,这样,行道树自然成了城市们的共识定位。我上下班行走的街路上,几年时间樟树已夹道成林,一路森然。有人喜欢它的长势,四季长春,可速成时光。
  但是,乡村里的神树,在城里过得并不如意,遭人埋怨。
  首先是路灯被树“吃”了,连交通指示牌也“吃”。接着是树下的人行道被“拱”,像一种掩藏已久的情绪,一夜间疙疙瘩瘩地在地面发泄。忽地一阵台风一场雪,街上便多出来许多残枝,甚至有大樟树倒伏。这样,根基肯定是个问题。城里所有的树跟城里的人一样,都是移植的,离开故土前剪掉了根系。樟树们现在生枝长叶和盘根错节只是为了生存,顾不得太多,也毕竟浮浅,经不住外力。
  春色渐渐老去时,若有风经过,经年的老叶纷纷零落,铺满路面。尽管还是满城飘香,但树枝长到了4楼5楼甚至更高层,风声里听得出树枝拍打着窗户。一些居民埋怨,江南潮湿,人们更希望阳光进来,与大树共享。四季如春其实是对季节的篡改。同是大树,法国梧桐做得比樟树更人性化,夏日里阳光太猛,它以身遮拦,冬日里人们向往明亮温暖,它卸下一身大叶,甚至可以舍弃长得有点过分的枝条。连小时拜过樟仙的人,现在住在城里,也对樟树颇有微词。
  百度百科对樟树的形态描述是自然状态下的,对它行道树的定位判断则是抄袭有关城市的,未必具有合理性。但城市管理强调约束和一致性,如果樟树还按百度所说的那样长高、长大,肯定会受到更多城里人的指责。
  冬春之交,停在樟树下的汽车上,常常会被砸上墨汁一样的东西,也像鸟屎,细看却是樟树的籽。这可是樟树的托付?

迎春的心思


  日日上班经过的路边开了一朵迎春花。刚在想再不开,别的花可要开了。
  我一直觉得迎春花很谨慎,它不开一定有它的道理。再说它不是一般的花,背着这样的身份,也不能随随便便地就开了。
  花儿、草儿,植物的原始命名大多随意,第一个叫出口,大家便都这么叫了,所以我们到现在也不懂“樱”“桃”“杏”“李”的本来意义。而迎春花的命名肯定是刻意的,赋予了职责和使命。从字面上作一般性理解,它必须具备许多条件:一是开得早,走在百花前,否则迎候不了;二是开得美,能引人遐想,由此生出关于春的愁绪或者欢愉;三是自身的身份和气度,压得住阵脚。
  迎春花符合了哪一条呢?雪中四友,论资排辈,梅花要早得多,只是太早,还在冬末。梅花迎来的往往是一场白雪,让自己在雪地里冷冷地飘香,傲气袭人。水仙花,看名字,有人给她作过定位,开在清水里,孤高脱俗。那么茶花呢,红花绿叶,一团和气,雅俗共赏。作为迎春的使者,似乎都可以,又似乎都有诸如时机、气质上的不足。迎春开在屋前、路口,这黄色小花自担当了这一角色,那么多年来也没听人说过不合适。   看它开花,确实开得小心。它几乎是循着梅花的香气开出第一朵花的。它觉得梅花是报春花,梅有这个资格。迎春花还得左顾右盼,春往往姗姗来迟,不能迎候太早,否则就是敷衍草率走过场。又过去十天半个月,一夜春雨,眼见得柳芽洇出了鹅黄,海棠渗出满树红点,玉兰爆开了毛茸茸的壳,它便又开个两朵三朵,或者一串两串。迎春花不敢冒失,它知道这样的季节还有倒春寒,还有可能下雪,要不阳春白雪这个词怎么来的呢。它的名字让它矜持。樱花、梨花还有桃花,说开就开,很随性,一开就是一树。迎春还得等一等,桃李性急多情,会引出些许春愁,就让她们先行过去,迎春不能随之矫情。牡丹也好,杜鹃也好,还有桐花、槐花等等,都还在后面,自己得瞅准时机,倾身相迎,迎在一个恰好的当口。等到春雷响过,这是仪式,缤纷的花儿和嫩绿的芽叶潮水一般涌来时,它才会放开身心盛开,融入一场盛会。
  这只是我的猜测。
  一天,它身边贴着地的小草开花了,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开着蓝色、黄色的小花,姿态各异。第二天一早,迎春花便盛开了。
  它等的是草。
  迎春花身子低,匍匐着,它只比小草稍稍高点,而且枝头朝下,因此看得见草开花。

油菜花的固执


  即便已经毫无争议地成为春的代言,油菜花终究还是属于乡间。季节的变化对于城市不敏感。花儿只是城市的镶边,并非只面对春天。
  乡间的花大都低贱。以前,它们是种植者的副产品。春天来得急,季节的拐弯处,一不留神,来不及收割,菜就变成了花。萝卜开白紫的花,青菜开金黄的花,芥菜也开的是黄花,餐桌上的碗头随即沦为路边卑微的存在,只有养蜂人在一边开心。其实,主人们觉得有价值的花,也只代表了一个时令,他们期待的是花之后的东西,籽或果实。所以,乡间的花季随意,也落寞。
  早时,油菜没有多少花的意义。田间、山坡都是乡民的寻常日子,一棵果树,一亩水稻,一垄麦子,一片油菜,田头地角还有蚕豆豌豆,各占一块。它们都开花,稻麦还不到时令,豆花尽管袅娜粉嫩,但也不曾被饿着肚子的人过多地留意。油菜花开得最是灿烂,一大片一大片。开花的日子里,空气里有点苦、寒,泥土一样的味道。孩子们钻进油菜地里拔草,满头贴了金花。那里的草细细长长,好拔。大人们看见了是要赶来追打的,但他们看不见,寻不着。累了就坐在垄沟里,透过金色看头上支离破碎的天,闻地里涌上来的草肥的馊腐臭,隐隐有蚯蚓爬过的土腥味。油菜最终会成为一种滋味,炒菜、煎鱼、炸麦花。关于油菜的许多美好寄托在粮油厂榨油的浓香中,那香香出去十里八里。大家去厂里换油,5斤菜籽换1斤8两油。
  现在,这里的乡间好长时间不种油菜了,不为别的,只为实际。大家都吃买来的油,豆油、花生油、山茶油、菜籽油,什么油都有。很少有人吃自榨的油了,不是不好,只是压榨太苦太累,还是生油。粮油厂早已关门。大家忙忙碌碌地赚钱,做什么都比种油菜来得钱多,还是买一点省心省力。不吃自榨的菜油,种植油菜就失去了意义。只是对于在油菜地里拔过草发过呆的人,少了油菜花总觉得是个残缺的春天。一个地方,一件事情,离开得越远越久,想念就越矫情。
  现在,乡间几乎所有的花草都被移植进了城市,阳台、路边、公园里,包括青草和婆婆纳甚至青苔,唯独油菜没有。油菜的集体主义和漫山遍野,让斤斤计较的城市有些尴尬。城市的公园、街边绿地也如政治和商业一般,各种势力作着平衡,各占一席。但那些花往往不尽人意,才看见海棠开了,天却下雨,等晴了再去,已是绿肥红瘦。樱花开了,大家聚在花下拍照,想拍落英纷扬,花瓣却就是不下来,但一闪又不见了。郁金香美丽芬芳,只在公园一隅。而且,花界也有许多不公。能够得到的却总是额外地得到,海棠花能在两个季节开放,春天开得缀满每个缝隙,秋季虽稀落,但终究也是花。有委屈的,花苞还在枝头,还想开放,一个季节就过去了,像木芙蓉,完成度很低。大家各有各的念想。
  油菜花不适宜城市生活,一株一株地种不好看。
  它大大咧咧,在一片嫩绿的底色上骤然开放,一夜间把我们的眼睛涂满金色,空气里飘满苦涩。但今天的看花人无需遐想久远的榨油的香味,也对那缕清苦茫然无知,菜花都是这个味道,是大自然的气息。大家喜欢油菜花那种随意挥洒的奢靡,喜爱它的金色,甚至膜拜那种喜气贵气,这种颜色自古以来还没有谁能比得过。这样一想,油菜花便千好百好。油菜的花序在人们的热捧中,在日子里节节攀高,欣欣向荣,长柄花朵吹奏着吉庆唢呐,热热闹闹。田埂上都是拍照的人,也有情侣站在田中央、花丛中自拍。这样的金黄气象,能从初春一直延展到季节末梢。
  我们所在小城的郊外,属于丘陵向山区的过渡段,前几年也开始号召种植油菜,用于旅游观赏,号称万亩花海。万亩当然没有,是虚指,在不同的语境中,“三”可以是很多,“万”可以并不多。那只是广告用语,我们习惯了这样的语气,豪迈大气,说小了没有吸引力,没人来看。村民终究不很配合,据说倡导者是给了补贴的,但他们撒了菜籽,甚至偷工减料,稀稀落落,还依旧按照山花的标准,任由其自生自灭,所以长得不高大、不繁茂。当然没有了拔草的人。好看需要设计,种好也需要下功夫。以前为了生计,看重的是菜籽,就要精耕细作。现在仅仅是看看,这么肥沃的農田里怎么会不开花呢。以前花是副产品,现在籽是副产品,有多少算多少,反正不靠这点东西生活。也或许是狡黠的村民不肯把田里的肥力让给菜花呢。油菜花开的季节里,面对稀落低矮的花地,赏花者都有点遗憾和责备。
  假如再往上种一些,让山坡也开满油菜花,花海的层次就会显得丰富,拍照才更好看。但这里的油菜花从不越界,花之上的山坡间杂着果树和茶树,山上产名茶。这是一个界限,以上是效益,以下是效应,各为其主,各得其所。

紫薇的意义


  春天被削去半个,夏天来得早,酷热。连麻雀都销声匿迹,此前它们每天都在门前梧桐树上,为一粒草籽的小事喋喋不休。只有知了还在树上唱着高调,像充足了气的高压锅。在燃烧着的空气里,一树紫薇默默开放,它们在低空里摇头,让正午的风显出了乏力。   尽管我不拒绝夏天,但我还是躲在车里和室内,对着空调按钮一个劲儿地往下摁,借助物理把季节数字化、理想化,直至矫枉过正。而紫薇开着花,就在马路边,它脚下的草还有灌木都快烤焦了。我想,开花于植物的一生肯定是件大事,就如人的分娩,至少也如歌唱、表演或者比赛,一定费神费力,需要能量蓄积,需要恰到好处的滋润补给,如春天百花就得了天时地利。紫薇选择在这个时候开放,注定就是选择了寂寞和艰辛。
  夏天的花本来就不多,那么寥寥几种,倘不加留意,一个季节的花事就悄无声息地滑过。留意了才记起来,紫薇,还有木槿、夹竹桃等木本的花,它们在等春天百花走远了才悄然开放,到夏天开得最热烈,而且有一直开下去的趋势。当然,花色有些单调,它们大多走的是中间路线的粉色,后退一步变成白色,前进一分就是淡红或者淡紫。
  夏日里,在我们这个小城紫薇开得最多,或许因为好种。紫薇是为花而生的,枝叶连衬托都算不上,最多是个过程。不是因为天气炎热,它在所有季节里都裸着身子,连树皮都似乎省略了,毫不掩饰简单。一身光光的躯干,无遮无掩,父亲般农夫的肤色,却是正当壮年的那种,光洁,不起皱褶。在躯干顶端斜刺里长出五六根十来根枝条,展开一个季节的话题。这些嫩枝的过程感十分明显,杆和枝疏离得很陌生,站不成一般意义上树的形象。这些枝条不圆不滑,却有棱有角,与别的树不同,让人想到特立独行的人。思想最初形成的阶段就是耿直方正的。枝条上椭圆的叶子疏疏朗朗,似孩童的简单涂鸦,一对一对随意地相向粘贴。枝条起初是笔直的,在一切简约的枝条上,小小的花儿挤在一起,不厌其烦,百朵千朵地挤着,挤成团,挤成簇。紫薇的花瓣十分细致地翻卷,质地绵薄柔和,花的边沿工笔细腻。每个花瓣又伸出一丝花柄,如一朵独立的小花,颤颤巍巍,环绕、烘托出一个共同的金色核心。弱弱的花朵看似随时都会被雨打落,被风吹走,被太阳晒干,但它却在整个夏天越开越繁。它在嫩枝上就开花了,一边生长一边开放一边结果,这花团就累积得越繁越重。现在,它折下了腰。这一折腰让粗陋有了韧性和弧度,紫薇的心思粗中有细。
  紫薇花其实很美,一直开在烈日中。我们躲骄阳,却把花也躲过去了。太阳是批评家,太阳把一切的伪装都揭开了。倘若我们有勇气,如紫薇一般,把一切放在阳光下,任由其直白尖锐地挑剔、炙烤,若还经得起看,那便是真好看。
  想想在春天里,自己曾经那么在意每一个苞蕾的开放,甚至路边几乎淹没在尘埃里的不知名蓝色小花都引起我们的惊喜,喜欢春花开得无微不至。现在面对这挂落枝头的紫薇,不免生出些愧疚。不是花小、花少、花不美,是我们的眼睛在春天以后不再关注枝头。我们的双眼喜欢追逐灿烂,但在强光下,我们又主动闪身躲避,自己把自己的情绪带向虚幻。
  秋天也是有花的,气候适宜,连叶子也如花一样,有红有黄。紫薇是来填补一段空白的,是一处过渡。过渡可有可无。只有把一块一块时间碎片串联成一个逻辑事件时,小小的过渡才显现得出有机的意义。

兰的尴尬


  我养不好花草,就以为现在盆栽也大多一次性了,案头窗边的墨兰当然也是。送来的同事说,墨兰不难伺候。
  同事送来不久它就开花了,这是花店设计好了的,第二年一定不会再开的。当时印象比较深的是亭立的花茎,高出叶子许多,似乎是花对自己的强调。这之前我脑子里只有一种兰花,就是生于幽谷中的草兰,它把花放得很低,几乎贴着地面依着根,人们需要循着若有若无的香才会蓦然发现,找到这个怯生生的山里女孩。印象里还有,墨兰的叶子过于宽大、硬直,缺少了弧度和密度,疏疏朗朗藏不住心眼。不过我还是喜欢,喜欢它是一盆绿色植物。只是脑子里绕了这两个弯,竟忘记了当初它的开放过程,忘记了它开花的具体时间。
  开过了就好。我对买来的盆栽没有二次期待。
  我把它放在窗台上,与吊兰为伍。窗台向南,整天都有阳光。我记性差,常常忘记浇水,它们肯定对斜风细雨更加感激。有时看书眼倦了,就去看看绿植,却发现吊兰也挺有个性的,它的枝条远远地伸出去,一头扎进了桌上的公文夹,根须探到了文件深处,待发现枯燥的公文滋养不了自己,却已形容枯槁,我又不能给文件浇水。便又有枝条侵入兰花盆中,被我发觉,顺手拿出,放于盆边。兰盆里其实也看不出有什么泥土,无非一些松皮。一次偶尔去浇水,发现水直接流到盆外,清汤寡水,也不见染上多少泥色。不时地看到有叶子老去了,也有新叶剑似地蹿出来,都似一夜间发生的事。新叶更加不弯曲,毫不做作,显得干净利落。迎着光看出去,绿叶晒在阳光里,通体透明,看得出草的质地。老叶墨绿,有些持重,略略外展。我乐意它们的自由发挥,自是当它们草来看了,只用眼神浇灌。
  我也不敢浇水。很早以前,一个朋友送过我一盆春兰,还嘱咐我许多护理知识,绕来绕去缠得我只知道很珍贵很重要,浇水要合理,却搞不清楚“合理”是怎样一个刻度。我常常浇一点水,遮一点光,努力营造山涧幽谷的状态,但终究还是没有留住幽兰。现在再不敢轻易浇水。
  前些天,不经意一低头,看见兰草里又蹿出五六支红褐色的茎来,跟刚送来时的一样。又过几天,花茎就高出了叶子。花苞向着太阳的方向,微微颔首。这次,我没觉得它这样高高地展示自己有什么不妥,叶子都没意见,我凭什么对它指指点点。我已经忘记了它是会开花的。一年就开这么一次,它可能只是表示自己是花。我凑过去闻,有淡淡的香,很好闻,是我喜欢的香味。阳光下的花柄與花茎间还有晶晶露珠,沾一点尝尝,甜甜的。我问了朋友,说是兰晶、花露、花蜜,听听名字都很美好,还说把它弄没了,花就不香了。这样说来,它该是花的魂了。阳光下,我借助微距镜头拍了许多兰晶的特写,照片里的兰晶晶莹透亮,珠状的心里藏着绿色的叶子、红褐的花朵,甚至还看得见凸透镜里倒置的天地,光芒四射。
  墨兰是能再次开花的。一年来,我仅只当它是普通的绿色植物,是草。
  兰花开了一个多月,我在整理枯花时,发现吊兰又远远地伸过来一苗,把根牢牢扎在墨兰盆里,也开出花来了。吊兰的花很土、很小,不香不好看,尽管也是花,而且还叫兰,但毕竟尊贵卑贱差去了不少。一旦让吊兰扎下根来,即便草一样顽强的墨兰,也还会出现生存危机。跟我心目中的兰花比较,墨兰符合的是花,吊兰神似的是叶株。拔还是不拔,令我踌躇。

初叶是花


  我们行走在山间,整座山都在萌芽,全新的山坡让我们陌生。
  我们的经验,是从叶子首先认识一棵植物的,因而也常常以叶子给树和草定性、归类。现在叶子刚刚从母体里钻出头来,鲜嫩、卷曲、羞怯,毛茸茸,成簇成朵,似开未开。一株不知名植物,伸出一米来长的嫩枝,只是透明暗红的枝,叶子象征性地紧贴在枝蔓上,像是要先抢占一个领地,然后才让身子徐徐展开。对于刚刚出现在冬枝上的新事物,若不是经常攀援路过,熟知它们曾经的模样,还真不敢就此相认。初叶不是成熟叶子的具体而微,它与共性还隔着半个季节。
  既然不像叶子,春天的枝头就是花。野梨花是碎碎的白,叶子紫色里透着鲜红。颜色的反差就是衬托,花树上,叶子本就不多,与花挤在一起,繁花衬托起了稀疏的新叶。这样,花成了叶子,叶子成了花。这又有什么不可呢?在山上,野樱花是,野桃花是,杏花也是,都是花多叶少,木本的差不多都是这样。这应该也可以是我们通常以为的,物以稀为贵。蕨菜从泥土里拱出来,绿得泛白,它把头埋在胸前,让人辨不清是草是花是虫,它们爬满不那么向阳的山坡,一出一大片,凌乱无序。或许它们根本就不曾想到要被人管,当然也没人想到要去管。香樟树的初叶也有绛红色的,翠翠的小花隐在叶子背后含蓄地释放它的体香,让一棵大树活得有了江南的气质,有了女人味。檫树、槭树、枫香、乌桕、泡桐,许多大树的初叶都露出很新的红,这是树最初的想法还是花的另一种形态?
  嫩叶上挂着昨晚的水珠。风努力了一个晚上,水珠依旧偎在叶子上,就是不肯轻易滴落。它在等太阳,它要把自己正大光明地融化在一片温情中,最终进入叶子的身体里。难怪初叶如此的纯净、油光、水灵。山上,太阳与树叶互相映照。在树叶面前,阳光是有颜色的,它把一坡的树叶照成淡绿、翠綠、深绿,一大块一大块,与红的花、白的花、紫的花一起,表达春天的生动和多样。这时候,一缕阳光照过来,暖暖的,叶子就把一张脸送过去。叶子知道,只要迎向太阳,哪怕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一定依然明艳,蓬勃向上。
  褐色的枯藤,凭空伸出一支暗红触须来,缠住了树枝一天就能蹿高许多;缠上阳光,芽叶红了脸,粉粉嫩嫩,腼腆在空中;缠上了风就在那里扭起腰肢,一身妖气也不惧路人眼色,更不怕有人攀摘,嫩条上,三角形的刺已具备了足够的硬度。它和藤梨的藤蔓纠缠不休,最后还是各自抢到一片天空。它们都是阔叶植物,有些脾性是千百年来被逼出来的,要生存不仅仅靠竞争,还得主动适应。现在是阳光最充分的时候,等树都长出叶子来,一天中它们就有许多时间晒不到太阳,只有靠加大叶子面积来增加光合作用。因此,眼下的努力很重要。有游丝连在叶芽与叶芽之间,当然上面什么也没有,最多只能证明蜘蛛的勤奋。好在一年的事情,这个时候大家都有了开头。
  白头翁站在树的最高处,随着树梢一上一下摇晃。满头沧桑的它有点喜欢倚老卖老,但现在肯定是对满山的翠绿和多姿多彩有所感慨,反复鸣唱一个短句——“啾啾啾可丽”——呼应远处啁啾的小鸟。我们从语气语调分析,这该是一句应景励志的话。

杏子有毒


  城郊结合部看起来总是有些别扭,不管是房子还是花果。
  那个村子很美,我们常常穿过村子去爬山。春天,村子里开许多花,果树的花,还有菜花和草花。一个早晨,村口土坎旁立着的那棵树,开满了花,花苞血样的红,打开了则是绯色的,好看。肯定是桃花,坎下地里还有几株。此时还没有叶子,即便有也仅仅是个叶尖,冬天落叶的花果树总是让花先打开,这大概是叶子的自知之明,因为花事还有后续。于是想起许多关于桃花的评价来,古今远近,有褒有贬。同伴在拍照,跑前跑后。我也跟他一起拍。桃花的身后是老台门,避不开,但在照片里也并没不好,苍老中显出生机,这生机是桃花带来的;逆光朝向它前面的城市,也挺和谐,高楼是城市的笋,和花一样,裹挟着新生的势力;即便与蓝天合影,也互相映衬,热情奔放,美的事物放哪里都不会变样。在花的面前,连蜂和蝶都是花样的存在,是飞着的花。有争议,没什么不好,往往是事物有个性,或者是好得遭人妒。哪怕是以花喻人或者以人喻花,喻体应该都是美好。不好的是满肚子虫卵却依然往花心里钻的蝴蝶,肉眼难辨。
  花下有鹅,放养着,不是长颈高鼻的品种,像公园里的天鹅,拍进照片挺好看的。一群白鹅让昏暗的巷子变得灵动。但看见我们,总是跟在身后引吭高叫。按理说,许多个月也该认识了,狗早已熟识。我们大略知道,它们并非真想咬或驱赶,只是保持了一种姿态,让主人知道。鹅,爱管闲事,但跟一阵就回去了,或者下水塘去弄清波了。
  小水塘边一棵大树也开满了花,千朵百朵,花朵白色里透出绿意,样子像李花。许多果树的花长得都很像,花瓣轻盈,弱不禁风,似乎只有花色上的区别。我们关注的往往只是轮廓而忽视了细节。用识花软件一拍,告知是杏李。我至今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吃过杏,更不用说杏李,因为先前不认识。现在水果种类多,也不去刻意打听它们的名字和来历。可能也是缺乏鲜明的个性,似是而非了。于是,对杏李更加充满了期待。
  一群女人围坐在树下择菜,主要是葱和大蒜,这是城郊结合部村子的气息。她们在完成出售前的一些工序,剪除蒜根和捆绑。这是很温馨的一个劳动场景。她们聊着一个接一个与大蒜无关的话题,看起来聊得很有共鸣,时而大家一起笑,时而一起愤慨。看见我们对着她们拍照,一个大妈举了举手中张开的剪刀,一个少妇模样的低了一下头,还有的都没当回事,继续手里和口里的事情。她们身后一条小巷的尽头,一树花闪亮了小巷的阴湿。我们进去时,少妇对我们的审美表示理解,说道,我也觉得那棵桃花漂亮。一个老者在提醒,当心你家的鹅!话音未落,一群白鹅应声拦在巷子里,高昂头颈齐声大叫,作战斗状。我们一下兴味索然,无语返回,不敢对花再瞄上一眼,让鹅淡化对我们的恶意,却坦坦荡荡地看看择菜的女人,让她们知道我们不心虚,并无不轨的图谋。
  我们依然穿过村子去爬山,也留意路边果树,看它们结出小小的果实,渐渐长大。一晃就看得出桃是桃杏李是杏李了。
  一天,桃的树身上吊起一块牌子,上书:杏子有毒。
  原来是杏!再一看,果然就不是桃。与它坎下的桃作个比较,叶子不像,果子还是看不出差异。青涩的时候大家都大同小异。果树的花期,我们只关注花;过了花期,我们只关注果实,始终忽略了叶子。于是又想起关于杏花的一些事情来,它的名声也有好有不好。眼前的杏树,杏叶是心形的,它不止出墙,而且全身心站在路边。“杏子有毒”,谁写了挂在这里?莫非千百年来的恩怨还是未了?
  两种可能:一种当然是果树主人自己挂的。目的是警告觊觎者,撒了农药,偷吃后果自负。我们也猜想,有毒仅仅是吓唬,现在人们都关注食品安全,一棵留给自己品尝的果树上不可能喷施毒药。但我们终于不敢贸然去试吃,看样子别人也没有去试,因为树上的果子没有少下去。模糊有时比明确更有威慑力。有毒的这块牌子,还有可能是别人挂上去的,或者有人恶作剧,甚至是一句骂人的话,那应该是一种文学化的表达了。有人总是喜欢往美好的事物身上涂一点污渍,与丑恶平衡。虽然这只是我们的臆测,但城郊结合部居住人员复杂,来句矫揉的抒情也不是不可能,何况字是电脑打印的加粗黑体,不是歪歪斜斜的涂鸦。
  直至有一天,我们从山上下来,看到那群女人,架了梯子在指挥一个小伙子摘杏李。她们热情地招呼我们吃果子,果子外表通红,果肉绵软香甜。见我们喜欢,她们还让我们带几个回家,拒绝收钱,笑我们小气。其实,女人们长得都很俏皮喜气。一群白鹅浮在水塘里高歌,腔调依旧,有几只盘起长颈,把头塞进翅膀,对我们不闻不问,云淡风轻。白鹅的叫与不叫,都显出了与一般家禽的不同。少妇说,我家白鹅会管家,有时会啄人。
  杏子也开摘了,满满几篮。一个老者在树上忙碌。我们不怀好意地求证是否有毒。他往自己嘴里塞一个,几口吃完,也让我们随便拿。他说杏子不是他家种的,是自己活在那里的,不知是邻村的风刮过来,还是城里人把核吐在这里,总之属于大家。牌子是他挂的,目的是想让大家在果子尚未成熟时不要摘了玩。方法有些老旧,主要是想法简单。他一个劲地往我们手里塞杏子,说是让我们见笑了。
  许多时候,我们的成见来自自以为是。
  【责任编辑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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