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变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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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 村上春树深受西方现代小说大师卡夫卡的影响,二人之间的联系可以找到许多佐证。作为“鼠”系列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寻羊历险记》写“鼠”最后因被“羊”侵入身体而自杀,这一具有魔幻色彩的非现实情节,与卡夫卡代表作《变形记》有异曲同工之妙,存在影响关系。卡夫卡通过《变形记》表达了西方个人在现代异己力量压迫下的被“异化”,“寻羊”即是“寻洋”,《寻羊历险记》则通过相似的故事模型,写出了日本人在外来异己力量侵袭下的自我陨灭,无论在故事模型,还是在小说内涵上,都堪称东方“变形记”。
  〔关键词〕 村上春树;《寻羊历险记》;卡夫卡;《变形记》;“羊”;比较
  〔中图分类号〕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1008-2689(2014)04-0094-10
  一、 《寻羊历险记》与《变形记》
  《寻羊冒险记》是村上春树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长篇小说,是其早期“我与鼠”系列的“青春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也是他决定关掉酒吧专心从事作家职业的第一部小说,获得野间文艺新人赏,在其创作生涯中具有重要意义。继处女作《且听风吟》和续作《1973年的弹子球》之后,《寻羊历险记》与前两部青春小说一样,背景都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主要人物都是“我”,“鼠”和中国人“杰”,但是,写作风格一改之前自我经验叙述,融入了大量荒诞而富有魔幻色彩的情节,并创造出饱受争议和猜测的“羊”的形象。
  这是一部远比《且听风吟》和《1973年的弹子球》篇幅长的多、轮廓宏大的多、故事性也强的多的作品。
  当这部小说写成时,我有了某种感触,觉得找出了自己的小说风格。……我记得,《寻羊冒险记》未能获得当时追求所谓“主流文学”的《群像》编辑部青睐,而是饱受冷遇。我心目中的小说形态,在当时似乎相当异端,不知现在如何。①
  在这部小说中,我的风格经历了一次巨大改变——或者说两大改变。句子更长了,更连贯了;与前两本书相比,叙事成分起到了重要得多的作用。②
  可见,在《寻羊历险记》的写作中,村上找到了写作长篇小说的“感觉”,这就是摆脱“私小说”和“青春小说”的以自己经历为依据的经验的、感性的写作方式,开始驾驭基于虚构的故事,而且,后来村上小说中常见的魔幻因素,也在这里第一次出现。在某种意义上说,故事和想象(甚至魔幻)是村上成为成熟小说家的标志。
  村上强调《寻羊历险记》与当时的所谓日本“主流文学”不一样,似乎是说,这部长篇不仅让他走上创作的正轨,而且,也让他与日本“主流文学”拉开距离。大家知道,村上的写作风格深受欧美作家影响,呈现出不同于日本传统作家的轻松自由,一扫战后阴郁沉重的气息,以其独特的洗练感和有别于日语的异质性文体而深受读者喜爱,被誉为日本首个纯正的“二战后时期作家”和1980年代日本文学旗手。捷克书评人奥莱拉评价村上春树:“他的故事吸收了东西方两种文化的特质,作者在两种文明中游走,成果不俗。”①
  这部小说拿来了怎样的“异质”的东西呢?
  《寻羊冒险记》讲述了一头不属于生物范畴的神奇的“羊”,它与普通羊不同,深褐色,背部有“星纹”,通过附身于“先生”而暗中控制着整个日本,某一日却突然离开不见。“我”无意中得到朋友“鼠”寄来的“羊”的照片,不料被“先生”的属下神秘人胁迫寻“羊”,于是携着女友踏上了冒险旅程。在北海道几经辗转,借由前任被附身者羊博士和突然出现的羊男的帮助,终于找到了“羊”——此时“鼠”已不堪忍受“羊”的附身而自杀。最后在“鼠”的指引下,成功炸死了充满野心的神秘人,从而终止了“羊”的罪恶。
  一般认为,这部小说受到村上的偶像作家雷蒙德·钱德勒的侦探小说构建方式的影响,村上自己也说:“《寻羊冒险记》的结构深受侦探小说家雷蒙德·钱德勒的影响。我是他的热心读者,他有的书我读了很多遍。我当时想把他的情节结构应用在我的新小说中。这首先意味着,小说的主人公将是个孤独的城市中人。他就要开始寻找某样东西。在他追寻的过程中,他将纠缠到各种复杂的情境中。当他终于找到他寻找的那样东西时,它要么已经毁掉要么永远失去了。这显然是钱德勒的方法,我在《寻羊冒险记》中就想采用这样的方式。” ②如果是这样,可以说村上构建故事的方法参照了钱德勒,那么,这部小说的魔幻因素来自何方,是否也有来自西方小说的借鉴呢?
  在《寻羊》中,被“羊”附身者即失去原来的自我,变成扩张与征服的信徒,被羊附身者人身羊魂,成为非人。附身者“先生”是日本信息产业的控制者,附身者鼠最终不堪忍受“羊”的附身而自杀。
  这样一个故事模型,让人不由想到另一部西方现代小说杰作——卡夫卡的《变形记》。
  奥地利小说家弗兰兹·卡夫卡(Franz Kafka)是现代派文学和表现主义文学的先驱,《变形记》创作于1912年,发表于1915年,是其短篇代表作,被认为是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作品之一。
  小说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小职员格里高尔早上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变成“巨大的甲虫”,感到惊慌、忧郁,却不忘去上班。父亲发现他变成甲虫后大怒,把他赶回自己的卧室。第二部分,格里高尔渐渐适应了甲蟲的生活习性,却保留了人的意识。他失业在家,仍关心父亲的债务,母亲的病情和妹妹的学业。一个月后,他被视为累赘,从而陷入深深的自责和绝望。他“受到了自责和忧愁的压抑”,“最后在绝望中,他觉得整个房间已经开始绕着他旋转起来,便掉下来摔在那张大桌子的中央”。第三部分,为了生存,家人只得打工挣钱,妹妹终于提出赶走格里高尔,他在伤痛和饥饿中陷入绝望,最后格里高尔“怀着深情和爱意回忆他的一家人。他认为自己必须离开这里,他的这个意见也许比他妹妹的意见还坚决呢”,“然后他的脑袋便不由自主地完全垂下,他的鼻孔呼出了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③,在绝望而又平和的心境中死去。
  从故事风格来看,两篇小说都描绘了一个真实而又荒诞离奇的故事。真实,是因为二者都使用了客观冷静的写实手法,向读者展现了小说主人公遭遇怪诞事件前后具体的生活细节和逼真的心理状态,使人感到围绕的始终是一个真实而又平淡的日常世界,这一点从两部作品中大量细致入微的描写,便可知晓。荒诞离奇,是故事的整体框架是以象征手法构建起来的,人向昆虫、动物的变异本身是极其荒诞的,作者的本意并非是要实际描述这一客观存在的事实,而是通过真实世界背景下的离奇事件,产生巨大落差和刺激,使读者体察揣测其中超现实的精神状态和深层心理情感,去寻求荒诞中隐藏的思想本质。   两部作品最大也是最明显的共通点是人向昆虫或动物的异变。《变形记》中的巨大甲虫,《寻羊冒险记》中的羊男和被附身者,两者有着明显的相通点和相异点。首先在异化这一事实和象征意义上,十分的相似:均是人体产生异变,成为其他生物,随之给周遭带来巨大的影响,同时这种异变无疑有着深刻的象征意义。
  而不同点则在于,格里高尔的外观直接变成巨大甲虫而保留了人的意识,但很快他开始适应虫的习性并出现感觉迟钝,最后在痛苦和绝望中平静地死去;而《寻羊冒险记》的主人公并非异变的主体,而是在冒险的故事框架下,与异变的鼠和羊博士接触,同时书中的异变不再仅仅停留于羊男这种外观的异变,而有了更深的发展——人的外壳下操纵一切的“羊”。有意思的是,与《变形记》形的虫形人心相比,《寻羊》中的异变则发生于内心,即人身羊心。
  先不论这些异化真正的寓意是什么,两位作家选择以这样怪诞的方式描述一个“正常”的世界,其中所蕴含的的深意确是相同的:这个看似最平常不过的世界,实际上已经发生不平常的异变;一见之下异变的只是故事里的人物,而实际上,真正异变的是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大多数人;书中的异变明显而快速,而实际上,人们身上发生的异变却是缓慢而不可易见的。
  二、村上春树与卡夫卡
  村上春树与卡夫卡的确有着不解之缘。在他15岁第一次读到卡夫卡的《城堡》时便被文字中透露出的冷淡与荒唐所震撼,对于刚刚开始写作生涯的村上来说,卡夫卡成为了某种象征,影响着他后来的写作风格。这种初识卡夫卡时带来的震撼至今仍未散去。在村上春树2002年出版的小说《海边的卡夫卡》中,村上索性把主人公的名字定为田村卡夫卡,作家说,这个15岁男孩与15岁时看到卡夫卡作品的他有着很多相似之处。
  2006年10月30日,村上凭借小说《海边的卡夫卡》获得卡夫卡文学奖,偕夫人一同在布拉格领取了这个为纪念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的卡夫卡而设立的文学奖。在获奖感言中,他明确提到了卡夫卡对他文学创作的巨大影响:“我对卡夫卡文学奖向往已久,可能是因为弗兰兹·卡夫卡一直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15岁时,我第一次遭遇卡夫卡作品《城堡》,这是一本真正的杰作,给了我重重一击……卡夫卡的世界在这本书中显得那么真实又那么虚幻,我的心和灵魂似乎也分成了两半。”①
  有缘来自必然,两位作家在个性与写作风格上也颇为相似,都善于用冷静的叙述表达现代人的孤独。
  卡夫卡是奥匈帝国的臣民,生长在捷克的布拉格,在一家意大利保险公司做小职员,母语是德语,血统是犹太人,而他本人又终生与犹太人的生活、宗教和习俗保持着非常大的距离。他曾说过:“我跟犹太人有什么共同之处?”②在身份认定上的矛盾性与特殊性,使得他注定没有归依之所,于是孤身独对一个异质的世界,并且與之作无望的缠斗,就像《城堡》中的那个土地测量员K,在一个夜晚踏雪来到神秘强大的城堡面前,对自己的宿命已洞若观火:为进入它倾尽毕生心力,直至生命消殒。也可以说,孤独就是卡夫卡的宿命,他之渴望孤独恰如猛兽嗜血。他一生的创作就是以冷静的笔调叙写现代人的孤独。
  捷克书评人奥莱拉如此评价村上春树:他在听爵士乐、研究希腊哲学、读西方现实主义作品的同时,并没有放弃日本传统的价值观。③村上春树虽然生长在日本,但他所接受的是欧美文学的巨大影响,同时融入日本式的抒情,处于国际视野下,在传统日本文学和欧美当代文学之间寻找平衡。在两种文明中游走,村上追求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灵魂的自由。2003年在东京和林少华先生见面时,村上说道:
  我已经写了二十多年了。写的时候始终有一个想使自己变得自由的念头。即使身体自由不了,也想使灵魂获得自由。④
  寻求自由的过程,也是孤独的过程,村上在寻求自由中体味孤独,亦在孤独中与黑暗对话,找寻灵魂的真正出口。村上善于以冷静的笔调叙述人的孤独,小说中的人物,都有着显而易见的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
  村上对亲情、爱情的描写无处不充斥着距离感,其中最大的体现就是姓名,村上的书特别是早期的青春三部曲中,配角极少出现完整的姓名,甚至连主人公的姓名都从不出现,更多的就只是简单的昵称或是随意的称谓,例如“鼠”“司机”“208”“209”“先生”“黑西服”“妻子”这一类没有明确指向性的代称。另外,对人物相貌的描写十分简单,人物之间的相处模式也十分疏离,其中,对最该细致描写的离婚的妻子的内容极其简单,遑论其他的人物了,相貌外形的描述可谓一笔带过。即使自己对妻子和女友的离去有所眷恋,也从不挽留,与人的对话永远是简短而泛泛,即便是最大的配角“鼠”,在读者心中也无法形成一个有具体外貌的形象,二人的交流亦是充满了距离感。值得一提的是,《1973年的弹子球》中与主人公同居却未发生关系的双胞胎姐妹,只有“208”“209”这两个数字作为名字,这一点甚至不具备人的特征。这都体现了现代人之间深深的孤独感。
  其实,和卡夫卡一样,村上写作关注的始终是在体制环绕中独立个体的内在价值。在耶路撒冷文学奖的颁获奖演说中,村上坦言:
  有一句话(message)请允许我说出来,一句个人性质的话。这句话在我写小说时总在我脑袋里挥之不去。它并非写在纸上贴在墙壁,而是刻于我的脑壁。那是这样一句话:
  假如这里有坚固的高墙和撞墙破碎的鸡蛋,我总是站在鸡蛋一边。①
  村上解释说:“请这样设想好了:我们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分别是一个鸡蛋,是具有无可替代的灵魂和包拢它的脆弱外壳的鸡蛋。我是,你们也是。再假如我们或多或少面对之于每一个人的坚硬的高墙。高墙有个名称,叫作体制(System)。体制本应是保护我们的,而它有时候却自行其是地杀害我们和让我们杀人,冷酷地、高效地、而且系统性地(Systematiclly)。”②“我写小说的理由,归根结底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让个人灵魂的尊严浮现出来,将光线投在上面。经常投以光线,敲响警钟,以免我们的灵魂被体制纠缠和贬损。这正是故事的职责,对此我深信不疑。不断试图通过写生与死的故事、写爱的故事来让人哭泣、让人惧怕、让人欢笑,以此证明每个灵魂的无可替代性——这就是小说家的工作。我们为此而日复一日地认真编造故事。”③人类发展到现代,越来越离不开体制,同时,体制也越来越成为个体之外的异己力量,卡夫卡开始强烈关注现代体制对个体的压制,可以说,村上春树在这一主题上延续了卡夫卡的关心。   三、“羊”的寓意
  《寻羊冒险记》有别于青春三部曲前两部的最大的地方在于——村上首次触及政治的话题,在充满玄机的冒险故事中,加入了深刻而富于猜测性的象征物“羊”。
  那么,村上春树为什么要选择“羊”作为主题呢?那只“羊”究竟代表着什么呢?它与《变形记》又有何可资比较的寓意?
  村上说他所以喜欢动物,其原因有两个,一是动物不能说话,这点让他喜欢得不得了。“虽然拥有某种自我,但是不能将其化为语言——对这样的存在我怀有极大的同情。”另一个原因在于有时能够以动物为基轴传达许许多多的事情。因而他的作品屡屡有动物出现,如猫、狗、马、熊、象、袋鼠、独角兽等等。问题是,羊作为一种日常性动物在日本并不具有日常性,笔者旅居日本五年从来没见过羊,连羊的图片也没见到。日本只有去北海道才能见到羊。然而村上突如其来地对羊发生了兴趣。究其原因,村上只是说一个偶然的机会把羊这一概念(concept)植入了自己的脑袋,思来想去之间,忽然涌起一个念头:对了,就以羊为主题写一部小说好了!随即去了北海道。他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讲座上讲了这一过程:
  我跑到北海道去看真的羊。日本几乎所有大型养羊的牧场都集中在北海道。在那儿,我得以亲眼看到真正的羊,跟养羊的人交谈,并在政府部门查阅关于羊的一些资料。我得知日本本土原来并没有羊。它们是明治早期作为一种稀罕动物进口到国内的。明治政府曾制定过鼓励养羊的政策,但如今羊差不多已经被政府当作一项没有什么经济效益的投资完全放弃了。换句话说,羊在某种程度上成了日本政府不顾一切推进现代化进程的一种象征。我知道这些之后,就马上决定我要写一部以“羊”为关键词的小说。④
  在讨论《1973年的弹子球》时,小说家高桥多佳子曾责备村上春树不该将灌木描写为“像是正在啃食青草的羊群”,因为“日本根本就没有羊”,于是村上跑去北海道看了真正的羊:跟养羊人交谈、去政府查阅羊的资料。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写这部小说的灵感出现了。
  说明村上是带着明确的有关“羊”的题材意识去创作的,在创作之前,他应该有了在采访、调查之中就形成的对“羊”的寓意的发现。但是,如果追问“羊”的确切所指,却并非那么简单。研究者们纷纷寻求答案,日本评论家方面,有人认为“象征蒙古式的征服世界的强权意志”(川村二郎),有人视之为“外国意识形态”(佐伯彰一),有人看作“‘他者性’的象征”(井口时男),有人认为“既象征西欧近代的文化力量,又象征日本近代致力于西化的意志”(关井光男),有人视为“溶解个人轮廊而使社会结构依原样膨胀的日本近代的象征”(今井清人),有人看作“针对否定个体的观念表现带有超越论性质的自己的媒体”(柄谷行人)。美国不少读者则“将羊把握为神话性土著性存在的表象,而对这样的历史意志同全球化世界发生关系之际的类似‘发烧’的东西怀有极浓的兴趣”(村上春树)。众说纷纭,似乎都有那么一点说服力,然各执己见,莫衷一是。
  研究者們虽然忙于寻找寓意,但给人的感觉,似乎村上有意不给小说一个确定性的答案。①如村上自己,就一方面说“羊在某种程度上成了日本政府不顾一切推进现代化进程的一种象征”,另一方面,他又强调“如果这部小说算是成功了的话,原因就是我也不知道羊到底有何意味”。②
  但是不容忽视的是,在小说中,村上在有关“羊”的描述上,提供了许多别有意味的细节,让人很容易与日本历史与文化产生联想,颇富玄机。这一现象说明,小说中的“羊”的寓意,并非“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在此,笔者试图从客观取证的角度重新整理书中的蛛丝马迹,将《寻羊冒险记》中关于“羊”的描述及时间点(段),对照日本史进行同时间点(段)的对比列举,制成表格,试图借以寻找求解的线索。如下表。
  从表格中的对比不难看出,“羊”的出现与日本史尤其是近代扩张过程中的重要事件,有着明显的对应关系。表格显现了如下的可能性线索:
  1、小说中对于羊传入日本有三个说法,一是有说法认为羊在平安时代由中国传入,二是普遍认为明治初期羊传入日本,三是羊博士说羊是安政年间(1853-1860)由美国传入日本,这三个时间点都是外来文化进入日本的关键时段。这至少说明,与日本本土原本没有羊,因而羊是外来的一样,“羊”也是由域外传来的,与外来文化进入日本的寓意有关。
  2、元朝出版的书中记载,成吉思汗体内进入一只“背负星星的白羊”,那么,小说中背部有“星纹”的“羊”与曾经意欲吞并日本的成吉思汗所代表征服与扩张意识是否有关。
  3、与羊博士和“先生”相关的重要事件,在时间和数字上与日本近代军国主义化过程中重要事件的巧合,显示“羊”的传入过程与日本近代军国主义形成的历史有巧合关系,这让人不得不得出“羊”与日本近代军国主义的联系。
  4、战后免于惩罚的“先生”,以中国大陆带回的财宝为基础控制了日本政治、经济信息广告业的阴暗面,说明“羊”与普遍存在的现代社会压制个人自由的社会控制力量有关。
  日本长德二年是公元996年,北宋至道二年,当时日本人还时常称中国来的商人为“唐人”,也称“宋商客” 。后来宋商还给日本送过羊,并得到了“御览 ”。
  四、结论:东方“变形记”
  在基于文本事实对“羊”的寓意有了一个基本的判断之后,我们现在可以进一步探索《寻羊历险记》的寓意及其与《变形记》的深层文化联系。
  《变形记》,因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同名诗作,成为西方文化史和文学史中的著名故事题材,在西方家喻户晓,深入人心。卡夫卡通过这一故事原型,出色地改写成一个现代的“变形记”,写出了西方现代官僚体制下个人的被异化,深刻揭示了现代性的危机,现代启蒙理性曾经以人的自由与解放为乐观的信念与未来的憧憬,但是,在现代社会中,无所不在的理性化权利,却限制了人的自由,人被更加无望地束缚于异己的存在中,成了不能决定自身命运的孤独的个人。
  日本是一个善于吸收外来文化的国家,日本文化主体,就是在不断吸收外来优秀文化的过程中不断形成的,甚至可以说,善于吸收外来文化,本身已成为日本的文化主体的特色。平安时代,日本开始学习吸收中国唐朝政治、经济制度和文化思想,对日本的文明化过程产生巨大影响。安政年间被迫开国,明治维新开始脱亚入欧,转而主动学习西方文化,开始现代化的历史进程。日本是亚洲最早现代化的国家,曾经为自己是亚洲现代化的“优等生”而自豪,但是,在西化的过程中,它又急剧走向侵略扩张的道路,给他国与自国都造成深重的历史伤害。战后日本励精图治,抓住历史机遇,在较短的时间挤身于世界发达国家行列,成为世界现代化国家的代表,随着西方现代性危机的爆发,现代的日本也一定遭遇同样的现代性问题。这些,无疑都是日本知识分子思考中的问题。   如果說卡夫卡的《变形记》揭示了现代性的人的困境,村上的《寻羊历险记》也无疑在相似的故事模型中揭示了日本现代化过程中的一系列问题。所谓“异化”,就是人失去了真正的“自己”,《变形记》中,格力高尔的自我丢失,是变成“虫”;在《寻羊》中,无论是羊博士、“先生”还是鼠,他们都是被“羊”附身后而丢失自己。如前所述,村上的“羊”,既指向了日本近代军国主义意识,但对于“先生”被“羊”附身后控制日本现代产业的描写,无疑也指向了与卡夫卡相似的对现代性危机的揭示。
  不同的是,格力高尔是不愿被变成“虫”的,因为变成“虫”后他更加彻底地丧失了自由与别人的爱,但是,在《寻羊》中,“先生”却非常乐意被“羊”附身,因为“羊”附身后可以使他摆脱自我的渺小、矛盾与软弱,变得强大起来,得以控制更多的他人甚至全日本的命运,“先生”的秘书神秘人也试图寻求被“羊”附身,继承“先生”的产业。
  这样,小说中就出现了两个 “寻羊”的理解线索,“我”的“寻羊”是奉鼠之托去终止“羊”的跋扈,而“先生”及其秘书的“寻羊”,却是想延续“羊”在日本的命运,这类对“羊”的追逐,不由让人想到日本的岛国心理,因为自身的有限和不免的自卑,一定要追逐做一个强者。好在小说的结尾,村上在鼠的形象上安排了和格力高尔一样的命运——不愿接受“羊”并最终死去。
  这个“带有星纹”的“羊”,是外部传入的。在日本语中,羊通“洋”,“洋”包括东洋和西洋,那么,“寻羊”是否即是“寻洋”?“洋”是外来的某种意识形态,且具有完备的系统体系,这一点书中多次提到,羊是类似神一般的存在,只有被附身者才能与之达到意识共通,特别对于“先生”,是推动日本这艘大船前进的一种“意志”;同时“羊”也具有侵略性和残忍性,这一点体现在“羊”特别喜好懦弱而充满矛盾的人,利用血瘤奴役被附身者,同时“被像吸管一样吸干”,成为任其驱使的傀儡。被附身最初会出现暂时的意识失控状态,最终陷入精神地窖。
  村上将“羊”设计为外来,除了题材——自然的羊确是外部传入日本的——的要求外,是否也意味着他将日本近代化过程中的扩张意识,和现代性问题一样视为是外来的呢?如果这样来看,是否在这一问题上,村上也存在需要进一步反思的局限呢?
  也许,村上想表达的,还有一个潜在的东西,就是他对日本带有悲剧性的文化宿命的认识,那就是,日本宿命地需要“寻羊”(“寻洋”)——寻求外来文化,也善于“寻羊”,但是,在吸收外来文化的优秀分子时,日本也必将感染外来文化的病毒。
  (责任编辑:马胜利)
  Abstract: As the master of western modernism novel, Franz Kafka had a great influence on Haruki Murakami,and many evidence can be found for the relation between them. Being the last one of the “Nezumi” trilogy, A Wild Sheep Chase describes the death of “Nezumi” whose body was seized by the “sheep”. This work which contains many magic unrealistic plots has influent relationship with Kafka’s The Metamorphosis. They are playing the same tune on different instruments. While in The Metamorphosis, Kafka showed us the “catabolism” of the Western coming from the modern alien power, A Wild Sheep Chase depicts the Japanese’s own ruin under the incursive alien power by a similar story pattern. It can be called the Oriental “ Metamorphosis ” no matter on the story pattern or the connotation.
  Key words: Haruki Murakami’s A Wild Sheep Chase;Kafka; The Metamorphosis; “sheep”;compari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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