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在极端中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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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拯救戏曲”不乏表现的今天,一部主打“女同”题材的昆曲新作,加以男旦版的噱头,一亮相便引来关注目光。不过这出颇具心机的作品用意却不仅限于此
  
  这是一部描写“女同”题材的昆曲,来自300多年前清初戏曲家李渔的作品。
  几匹清峻的白纱帐下,崔笺云和曹语花两个美人眼波流转,悠悠互诉衷肠与爱意。舞台上咿咿呀呀的小姐和丫环由男旦饰演,他们葱指微翘,身段优雅,一些调子很低的曲牌信手拈来,全然不失女声的甜腻婉转。
  5月11日,这出由李渔所作、描写同性爱情的昆曲《怜香伴》在保利剧院上演,它讲述了一个300多年前的传奇故事:两个女子互相爱慕,历经波折后,终以同嫁一夫的方式,厮守一生。
  如此传统的戏曲形式加载一段发生在封建社会的同性恋情,又由在昆曲舞台上缺席几十年的男旦出演,仅凭这两点,《怜香伴》已经足够惹眼,成功勾起了媒体与观众的好奇心。
  然而,《怜香伴》的监制王翔并不满足。在此题材背景下,他又添加了迎合现代人口味的呈现方式——找来香港导演关锦鹏、昆曲大师汪世瑜、社会学者李银河、服装设计师郭培等人,为表演造势。出品方更酝酿着将其推出国门。
  《怜香伴》传播和推广的各种手段看似“剑走偏锋”,但在通俗文化大行其道的背景下,它也许是让这种日渐式微的古老艺术形式“有尊严”生存下去的一种方式。
  
  剑走偏锋打造《怜相伴》
  
  现在看来,生于17世纪的文人李渔是那个时代的叛逆者。他不想做官,却好享受生活,闲来无事写戏著书,作品里也没有太多传统文人“文以载道”的想法。
  虽然李渔作《怜香伴》是出于自娱自乐,但这出戏的背后其实也有可值一提的真实历史文化背景——在夫权至上的中国古代社会,深宅大院里男人背后的妻妾们(尤其是深宫中一些性寂寞的宫女)以及一些女尼和道姑开始有同性恋行为。从明朝中晚期开始,一些文学作品开始描写生活中并不少见的女同性恋,很多人认为,《金瓶梅》《红楼梦》《聊斋志异》等小说中都有女同性恋的叙述。
  而后的350年间,由于题材的边缘性以及过强的故事性使其并不适合单折抽出来演出,长达36折的《怜香伴》从未排演过。
  恰恰是这两个特点,让王翔在2008年底听说《怜香伴》时对其“一见倾心”。
  彼时,王翔走访中国戏曲学院,偶然间听说学校的新媒体艺术系主任于少非正在跟北方昆曲剧院合作,整理排演这出自己从未耳闻的昆曲。
  对于少非而言,排练《怜香伴》只是出于传统戏曲整理和学术交流的需要。他从全剧36个回目中挑出1场戏来进行排演,并准备前往欧洲做小范围交流演出,并不打算在国内做任何宣传。
  但敏锐的文化商人王翔却感觉到,《怜香伴》显然具备更为丰满的意义和价值:如果能够公演,这将是第一出女同性恋题材的传统戏曲,它给观众带来的心理冲击力无疑是巨大的。
  早在4年前,王翔就想做一个有首演概念的作品。在得知《怜香伴》的同性恋故事题材后,他非常激动,立即买来一套《李渔全集》开始着手研究,并惊喜地发现,李渔的作品足够有趣,不重抒情、更关注故事性,这与他的思路不谋而合:“现在不就是个娱乐的时代吗?李渔跟现在最契合了。”
  王翔当下决定要做《怜香伴》。他立即与曾经与他合作了“厅堂版”《牡丹亭》的“大导”林兆华联系,希望由他来做这出新戏。而林兆华顾虑《怜香伴》的同性恋题材会有政策方面的管制,没有答应。
  对这个“敏感题材”王翔反而异常兴奋。他甚至半开玩笑说,“特希望谁给我封杀了——封杀了就成名剧了啊。如果不通过,我就拿到国外去演。”
  不管能否通过,他决定先做起来。在剧本改编上,他亲自操刀,把原作中对官场行贿受贿、腐败的抨击等内容一并删除,使全戏围绕着崔曹二人的恋情展开,并保留了其中所有插科打诨和调侃的轻喜剧内容,力图让观众“看得轻松、高兴”。
  除了找来昆曲大师汪世瑜保障戏曲部分,王翔还开始尝试筹组一支更为国际化的团队,其中最大的亮点无疑是找来执导过男同性恋题材影片《蓝宇》的香港导演关锦鹏。“不用讳言,我们考虑到关锦鹏对媒体的吸引力及他个人特殊的‘同志’身份。”王说。
  这是关锦鹏执导的第一部昆曲作品。他的加入不仅让演员们更重视内心情绪的细腻表达,更让关于《怜香伴》的媒体报道终于突破了以往文化演出的报道方式,成功登上娱乐版。
  此外,在坚持文本和内容保持传统性的前提下,王翔找来服装设计师郭培,力图在技术上让《怜香伴》符合当代审美。4月,为了配合演出宣传,双方在北京798举办了《怜香伴》昆曲时装发布会,喊出的口号是“将传统美学与时尚语言融为一体”。
  他更找出一个绝佳的宣传亮点:打造“女伶版”和“男旦版”两个版本。正如2008年日本演员坂东玉三郎作为男旦出演杜丽娘一样,《怜香伴》尝试在“男旦版”中由男旦出演闺门旦、小旦、丑旦等女性角色,复活梅兰芳时代的辉煌。
  “肯定是得去寻求这些先决条件的。任何演艺类的东西你都需要不止一个点去制胜,需要很多方面的创意。”文化商人王翔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寻找现代人能够接受的昆曲之美
  
  《怜相伴》的商业运作可谓极尽包装之能事。其实从4年前起,王翔就开始对昆曲进行高品质定位和概念包装,其运作的厅堂版《牡丹亭》大获成功,至今已连演300余场,场场客满。
  事实上,在昆曲伴随各种现代传播方式重新进入公众视线前,已经惨淡经营长达300多年。18世纪,市民阶层渐渐崛起,昔日独霸梨园的昆曲开始随中国雅文化传统一起走向衰落。20世纪中叶,历史大潮将文人群体性推向式微和崩溃,昆曲从此一蹶不振。很长一段时间里,各个国有昆曲剧团都难以维持,不要说真正意义上的商业演出,就连普通演出也是不多。
  80年代中后期,美国、日本等国及港澳台的华人开始邀请院团到海外演出。昆曲表演艺术家汪世瑜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自己还在浙江昆剧团做演员时,国内的演出不多,一年中却有七八次去国外。
  这些演出在很多地方引发了极大的“昆曲热”。当时有一句话说,“昆曲演员在国内,昆曲观众在境外。”在大陆,国有院团演员的工资待遇低、演出没人看;而境外对他们则是追捧和高评价,这使他们内心遭遇了很大冲击。80年代末,上海昆剧团到美国巡回演出,一大半人“脱团”滞留美国,成为当时非常严重的外交事件。
  但实际上,昆曲在境外的演出从来没能够像上世纪30年代梅兰芳那样,达到与西方观众及主流表演艺术家直接对话的效果。昆曲的海外观众群仍然以华人为主,东方戏剧在西方还是处于极为边缘的境地。
  “西方世界对昆曲的美学准备几乎是零,文化传播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文化交流也只能是一种想象中的存在。”中国戏曲学院研究所所长傅谨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即使梅兰芳当年在美国一鸣惊人,西方对京剧的认知度仍然比不过日本的“能”剧,更不用说昆曲了。
  国内国外的境遇似乎将古老的昆曲艺术逼上了绝路。而众所周知的是,被誉为世界戏剧三大源头之一的昆曲已有600年历史,是真正的“国剧”与“雅乐”。无论是舞台上慢悠悠的“水磨腔”,还是缠绵的绣鞋一踱、水袖轻甩,都文气十足,意境曼妙,体现了士大夫们的风雅之美和一种精神世界的满足与安宁。“良辰美景奈何天”式的优美唱词与才子佳人的文本故事更成为中国文学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
  因此,即便它正处于传统演出方式难以维持其生存的尴尬境地,还是有很多人努力地在新的语境下寻找现代人能够接受的昆曲之美。
  2004年,白先勇将《牡丹亭》打造成为青春与时尚的符号,在台湾、北京大学和美国、欧洲、亚洲的演出都大获成功。其导演汪世瑜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起世界巡演(几乎也是昆曲第一次以商业表演的形式走出国门)时说,“都是大剧场,基本上场场满座,圣地亚哥个别高级座次的票价甚至卖到1000美金一张。”
  2007年,学者于丹连续7天在央视黄金时段解说昆曲之美,引起强烈反响。2008年3月,日本人坂东玉三郎以男旦演员的身份,与苏州昆剧院联袂在日本京都演出《牡丹亭·杨贵妃》长达20天。最后一场结束时,在观众长达15分钟的热烈掌声中,演员5次谢幕。
  
  昆曲的未来
  
  随着昆曲热潮看似日渐高涨,很多人甚至开始憧憬“昆曲艺术走向复兴”。然而,这也许只是一个幻觉。
  在上演厅堂版《牡丹亭》的皇家粮仓,大多数观众的目的都是商务公关或宴请国外朋友。王翔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看准的是高端人群对“复古”文化的炫耀式需求,“很多人不懂昆曲,他们只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向他的朋友和客户彰显自己的品位。但他们发现客人看了以后往往很激动,也就慢慢喜欢上它。”
  风雅和生活方式就是这样被附庸着慢慢品出来。
  傅谨从专业上给予《牡丹亭》好评,但他仍然认为这是一种传播的成功,而非艺术的成功,并不足以说明昆曲这种艺术样式本身有多大的市场空间和商业前景。
  对其火爆的反响和来自于国内外观众的一片叫好,他也表示质疑:“现在大家越来越懂得如何利用媒体去人为地‘营造’反响;而且大多数到皇家粮仓或是北大的观众,并不是去看昆曲,而是去追求时尚。他们的判断都是以媒体的判断和渲染为基础的。”
  事实上,作为一门需要借助于人的身体来演绎的舞台艺术,昆曲表演方面最精华的部分,在经历过清中叶到民初的第一次中断以及从上世纪40年代至今的第二次中断后,早已经所剩无几,“坦率地说,昆曲的复兴,连理论上的可能性也已经微乎其微,”傅谨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个别剧目的成功是很难复制的,比如白先勇后来的《玉簪记》就无法达到《牡丹亭》的高度。”此次《怜香伴》,虽题材出奇不意,但在表演、服装等方面皆获评不高。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是确定的:原来各大院团的传统演出方式已无法让昆曲继续生存,而白先勇、王翔等人的尝试却使得昆曲再次成为公众话题。
  虽然王翔承认自己并没有特别深的社会学思考和所谓的“文化责任”,但经过过去几年对昆曲的经营,他在传播手段方面显然已经找到一些成功的经验。无论是对昆曲“高品质娱乐”的定位,用时尚的环境去解读传统戏剧,还是对宣传点的寻找与选择,一些迎合现代人口味的宣传方式对他来说似乎都已驾轻就熟。
  就《怜香伴》而言,虽然有质疑认为其借同性恋题材炒作、以男旦制造噱头,但在昆曲式微的大背景下,寻找这样的故事类型和演出手段恐怕是让昆曲得以生存发展的一种讨巧而有效的方式。
  接下来,“走出去”似乎是王翔推广昆曲的下一步棋。“《怜香伴》主要针对的方向恐怕还是在国外,”该剧的艺术总监、昆剧表演艺术家汪世瑜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国外观众可以从中看到中国传统对同性恋爱开放、涵容的文化态度,他们一定很感兴趣;戏里讲的‘爱’是不分界限的,这样纯粹的感情也更能被国外理解和接纳。”
  在王翔看来,拥有同性恋题材和男旦演出两大法宝的《怜香伴》在国外市场无疑会拥有极大的潜力。目前,他正与爱丁堡、阿维农、柏林、荷兰等国外艺术节进行商谈,走出国门已经列入该剧的未来议程。
  与此同时,在威尼斯孔子学院院长的牵线之下,厅堂版《牡丹亭》6月即将前往意大利的威尼斯、都灵、博罗尼亚三个城市进行商演,演出场地包括大运河岸、罗马时代的行宫等等,“那会是一个我们很难想象出来的、极特殊的文化并置场域。”王翔很兴奋地憧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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