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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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到值夜班,米小虎就特别兴奋。他的兴奋基于一个带普遍性的事实:所有的鸡鸣狗盗都是不能见光的,这也是为什么案子大多发生在夜晚的原因。所以,值夜班就会增加破案的机会,就容易出成绩。
  米小虎急切需要成绩。
  入警小半年了,米小虎还没正儿八经办过案子,心里十分着急。按局里规定,新警先要下基层锻炼五年,干出一番成绩后方可申请调动,否则,可能还要在山上执行第二个“五年规划”。那样的话,米小虎可就惨啦。因为只有按期调进县城,他和媛媛的爱情马拉松才会跑到终点——这是他俩谈恋爱时媛媛开出的条件,也是米小虎给她做出的承诺。所以,在跑马镇派出所的每一天对米小虎都至关重要。他仿佛能聽到自己在奔向爱情终点的路上急迫的脚步声,也能时刻感知到媛媛正迎着自己的方向一路狂奔而来。然而,一晃快半年,米小虎的成绩单还是一张白纸,他心里能不急吗?他会急死!
  可是光急有啥用,就像老早报纸上常说的那样“全国形势一片大好”,跑马镇的综治工作更是连续三年排名全县第一。米小虎除正常值班外,偶尔闲得无聊也和同事下去摸摸治安情况,按部就班的生活就像嘀嗒走动的时钟毫无刺激和新鲜感,好没劲!
  所里值夜班轮着来,每个人三天轮一次,所长也不例外。所以,米小虎对每个夜班都很重视,都寄予希望,都莫名地兴奋,就像恋爱中的年轻人定期约会那样。
  今晚也一样。等到九点多钟的时候,有电话打进来,奶声奶气的,是个男孩子,听声音大概七八岁。警察叔叔,你能帮我把爸爸抓回来吗?
  小朋友用了个与警察职业相关的“抓”字,足以见得他对爸爸回家的期待,抑或是他对爸爸离家的不满。米小虎不知道男孩儿的爸爸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夜里不着家,只好蒙他,你爸爸还要加班,妈妈不是在家吗?
  妈妈到隔壁王叔叔家打麻将去了,她最喜欢在王叔叔家打红中麻将。男孩儿就不怕警察抓赌吗?真是童言无忌啊。男孩儿还说,妈妈让我先睡。可是,我不想一个人睡觉,我要爸爸回来陪我睡觉。
  米小虎想知道那个不称职的爸爸到底在干什么。他给男孩儿支招,那你给爸爸打电话呀,不记得号码的话,把你爸爸的名字告诉我,叔叔帮你查查。
  我打过爸爸的电话,关机了。
  爸爸这头没戏,米小虎就让男孩儿去摁隔壁王叔叔家的门铃。男孩儿说,我出不去,妈妈把我反锁在屋内了,妈妈说怕坏人进来。
  米小虎心想,这个家没人管儿子,情况有点儿复杂。他不能辜负一个孩子对“110”(电话由“110”转警过来)的信任,说,小朋友真乖,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叔叔相信你还是个勇敢的男子汉。这样吧,你先睡觉,叔叔马上给你把爸爸找回来。
  小男孩儿并不好哄,和米小虎较起真来,你不会骗我吧?
  警察叔叔怎会骗人?米小虎向男孩儿保证,你一睡着,爸爸就会走进你的梦里,不信你试试。
  小男孩儿最后将信将疑地答应睡觉。于是,电话安静下来,跟睡着后的小男孩儿一样。
  小镇的夜晚静谧安详,窗外的夜色被星光稀释掉一部分,跑马山呈现出黑魆魆的轮廓,巍然耸立在高远的天际之下。米小虎打定主意,到凌晨一点的时候,如果座机再不响铃,他就给媛媛打个电话,然后睡觉。媛媛在县人民医院当护士,今天也是夜班,他不怕打扰她。他盯着手机屏幕,看上面的数字显示不断跳动,直到走完最后一秒。他估计今晚彻底歇菜了,便开始给媛媛打电话。就在这时候,座机突然恶作剧般地响起来。米小虎抓起电话接听,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儿子,回来记得带面条哦,冰箱里上周就没面条了,我好久没吃面条了。你晓得我是最喜欢吃面条的,我一天不吃面条就浑身发软。
  女人面条面条地不住嘴,米小虎好不容易置喙,阿姨,您好,您是不是打错电话了?我不是您儿子。
  “阿姨”振振有词地教训起米小虎,电话是打给我儿子的,你不是我儿子,接什么电话?我经常买到假货,想不到还有人冒充我儿子。
  米小虎哪敢冒充儿子?他只有装孙子的份儿。他说,阿姨,我不是您亲儿子,是您主动把我叫成儿子的,我给您当孙子好不好?
  “阿姨”挂掉电话时扔给米小虎三个字:神经病!
  米小虎兀自好笑,碰到这样的“母亲”,不神经病才怪呢。


  好消息是半个小时后传来的。
  米小虎做完接警记录,对报警人说,你给我盯紧点儿,不要惊动他,我们马上到。
  案发现场位于镇子西头,米小虎带辅警小张三分多钟就赶到了。这是临河的一间小平房,后面有高高的河磡,磡上几棵粗壮的柳树在夜风里鬼鬼祟祟地招摇。房子里应该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要不然,老板不会如此疏于防范,给盗贼留下可乘之机。
  报案者很应景,他穿黑衣,戴黑帽和黑色口罩,把自己完全融入黑夜之中。悄悄指完现场后,黑衣人提出要加入警察抓贼的战斗。
  米小虎先不表态,只问,里面进去几个人?
  一个人。
  看清楚啦?
  我发现他形迹可疑就一路跟踪,亲眼看见他撬门进去,错不了。
  米小虎再问,你确定人还在里面?
  黑衣人很有把握地说,他一直没出来。这房子我太熟悉了,三面都是封闭的,只留这个独门。
  好吧,这儿没你的事了。米小虎下逐客令。
  黑衣人不想走,主动请战说,我想帮你们抓贼。
  米小虎不同意,保护举报人是工作纪律,更何况自己和小张对付一个小蟊贼绰绰有余,不需要借助外力。他推辞说,感谢你配合警察的工作,你可以走了。
  黑衣人退让一步,说,我看看总可以吧,看见你们把盗贼抓住后我就走。   黑衣人越是坚持,米小虎越是怀疑他报案的动机有问题。时间紧迫,他不想让黑衣人掺和进来,把事情搞复杂。他命令黑衣人,让你走你就走,不要妨碍我们执行任务。
  这话很管用。黑衣人比较失望,悻悻然走了。
  朦胧星光下,隐约可见小平房的木门半敞开着,黑洞洞的屋子里什么也看不见。米小虎和小张轻手轻脚地朝门口包抄过去。里面黑咕隆咚的情况不明,贸然进去擒贼有风险。米小虎的方案是堵住门口,等盗贼出门时来个人赃俱获。说实话,米小虎期待真枪实弹地干一场已经很久了,可这一刻真的到来的时候,他心里却无端生出几分忐忑。米小虎虽说对自己在警校练就的那些拳脚功夫颇有自信,可他不知道今天将要面对的对手身手如何,自己的擒拿格斗术在实战中好不好使。因为盗贼大都是些不好惹的狠角色,现在把他堵得没有退路,他会不会跟自己拼命?狗急了还跳墙呢,这种情况不可不防。这么一想,米小虎就把手里的警用手电抓牢了,同时小声提醒小张,要注意安全。
  小张晃动着手铐,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一團黑影从门洞里缓缓移出来,带着魔幻的色彩。从块头上看去,盗贼个儿不大,肩上扛一包东西,那无疑就是赃物了。他没有发现守候在门口两侧的米小虎和小张,也没像别的盗贼那样得手后慌不择路地逃离现场,而是转过身去,把敞开的门拉回来,将撬开的弹子锁原样挂好。不明真相的人看上去,以为门原样锁着。米小虎想,这家伙蛮狡猾,他在伪造现场呢。他想迷惑人家,把老板发现仓库被盗的时间尽量往后推,以增加警察破案的难度,没想到“黄雀”就在身后。
  不许动!
  小张的吼声有点儿夸张,把河磡上那些柳树都吓得仿佛哆嗦了一下,以至于盗贼肩上的东西震落于地。同时,米小虎的手电光像一记鞭子直接抽打在盗贼脸上,令他身体僵硬,一时不知所措。
  人赃俱获,没什么好说的。小张要给盗贼上铐子。米小虎看看瘦骨嶙峋的男人,认为不值得。米小虎挥手制止小张,算了,让他把东西背上跟我们走。
  男人大概四十多岁,看上去比较显老,也可能只有三十多岁,凌乱的头发枯萎得像一蓬秋后的荒草,黄皮寡瘦的脸上明显看得出是长期营养不良落下的后遗症。在白炽灯光的照射下,他眯缝着眼睛,像没睡醒似的。
  进入正式讯问前,米小虎尽量营造轻松的氛围以麻痹对手——这是刑侦学教会他的一招。他指着袋子,说吧,什么好东西?
  哪有好东西?一袋鸡饲料。看来,盗贼对自己下手的目标是精准的。
  谁的?
  店老板的,不知道名字。
  你以前认识人家?
  他的店开在前街,好多年了。
  米小虎朝袋子觑一眼,映入眼帘几个大字:十公斤。他估算了一下,大概不会超过三十元,这样的结果令他有点儿失望。案值不大,刑事案件肯定不够码,只能将就搞治安处罚了。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个成绩,顶个拘留任务没问题。米小虎摆开纸笔,敲了一下桌子,说吧,把作案过程交代清楚。
  警官,我不是要偷东西。
  我没听错吧?米小虎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很认真地看着男人,难道你是给人家送东西?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我要是偷东西的话……
  米小虎不想听他狡辩,决定迂回一下。请你回答我两个问题,第一,鸡饲料是不是你的?
  男人摇头。
  第二,你把鸡饲料背走,老板知不知道?
  男人还是摇头。
  那就是说,今天晚上你在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将人家仓库里的鸡饲料偷走了,是不是?
  是,又不是。男人的话像绕口令。
  我给你普及一下法律常识,构成盗窃案的两个要件,一是主观上想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二是用秘密窃取的手段获得财物。你对自己的行为如何解释?
  我、我不想解释。
  这是耍赖的节奏。我提醒你,你在作案时被我们现场抓获,证据确凿,不容抵赖,别以为什么都不说,法律就拿你没办法。我还告诉你,比你狡猾的人我们见多了,零口供也是可以判罪的。
  随你的便,我没想偷东西,真要偷……
  男人的话信息含混,还藏着假设。米小虎决定切换话题。我问你,你偷鸡饲料干什么?这个问题连米小虎也颇有疑惑,如果用来卖钱,或者自家养鸡,这点儿东西实在太少了,不值得。
  男人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告诉你,你们也不必知道。
  请你端正态度。米小虎严肃起来。你以为警察是在和你聊天吗?在这里,不是你想说不想说的问题,好好配合,可以争取宽大处理,一袋鸡饲料嘛。米小虎有意给他传递信息:这件事还不至于把他怎样,没必要搞那么复杂。
  男人不再说话,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三个小时里,问话没有任何进展。
  正陷入胶着时,米小虎的手机响了。媛媛说,我要来所里看你。
  都快天亮了,你来干吗呀?
  媛媛说,山上有患者要求接诊,我就随救护车上山来了。
  怎么不早说?
  媛媛嗲声嗲气,患者这时候生病,怪我吗?我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嘛,听口气,你好像不欢迎我?
  刚好抓了个盗贼,正审着呢。米小虎觉得这话有点儿糙,马上改口说,来了好,我当然高兴。你到哪儿了?
  我堵在九里坡的半山上,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呢。你要真欢迎,就开车来接我。
  上山的公路正在改造,到处挖得稀烂,总有司机不遵守单边放行的秩序喜欢乱插队,造成“肠梗阻”,结果就堵死了。现在,米小虎正在和嫌疑人较劲,怎么走得开?米小虎嗫嚅道,媛媛,你耐心等等,说不定马上路就通了。
  媛媛说,随缘吧,你走不开就算了。
  媛媛的话或许是随意的,但米小虎从中听出一股火药味。他想解释点儿什么,媛媛啪的一声将电话挂掉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米小虎情绪低落。他把嫌疑人晾在一边,让小张暂时对付。他向小张要了一支烟,独自走到派出所院子里。他想抽一口,可是摸遍口袋没有打火机,这才想起自己本不是烟民,从来就不好这口。他把烟放在鼻子下闻闻,然后用力掐断,捻出里面的烟丝。烟丝断断续续地散落,跟他的心思一样缥缈。   这时候,镇上哪家的公鸡开始鸣叫,“喔——喔——”拖出很长的尾音。再过几小时就会天光大亮,同事们都来上班了。米小虎觉得自己很窝囊,现场抓获的案子都办不利索,这么个小蟊贼都拿不下来,如果碰到大案要案怎么办?说出去真是个笑话。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入错了行,到底适不适合干警察。这时候,媛媛打电话来告诉米小虎,家属见救护车上不来,租车将病人送到九里坡,被他们接上了。她已经和同事打道回府,让米小虎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弄得太累。
  米小虎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把电话挂掉,是不想理我了呢。
  哪能啊。媛媛知冷知热地说,当警察其实挺不容易的,我原先不知道,这次上山总算领教了。
  米小虎突然灵感来袭,媛媛,仔细想一想,警察和医生、护士是近亲。
  新鲜啊,说来听听。
  警察用法律制度规范人的行为道德,医生和护士则是通过医疗技术呵护人的身心健康。我们看似职业不同,但在人的道德教化和身心养成方面却心系一处,殊途同归。
  你变得越来越会说了。
  会说个啥,我连一个盗贼都说不过。


  想好没有?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没话说。
  你太顽固了。米小虎一拍桌子,有胆量偷东西,却不敢承认,你不配做一个男人。
  我就是个没用的人。
  这样下去,对你没好处。
  你们为什么不去仓库看看?你们去看看就什么都知道了,我真的不想偷东西。
  经男人提醒,米小虎恍然明白,是呀,怎么就没想到去查看现场?或许那里能找到有利的线索。
  这是一间生产资料仓库,里面储存着大到农用机械小到坛坛碗碗的东西。这样的现场让米小虎迷惑了。单从盗窃的意义上说,盗贼随便捞一件电动机器都要比一袋鸡饲料值钱。可是,这主儿怎么偏偏只偷了一袋鸡饲料?他绝对不是不识货,一定另有原因。对未知的好奇和探索是警察的职业属性,米小虎再回到值班室后就改变问话思路,试图从男人的身世和家庭切入,用人性关怀把自己的意图和锋芒包装起来。
  于是,男人的情况有所呈现。
  他原本是一家集体企业的煤矿工人,在一次事故中砸伤了腰椎,从此落下病根,再也干不起重体力活儿——怪不得他一次只偷一包鸡饲料。他成为企业的包袱,只好早早回家休息,拿一点儿少得可怜的生活费。后来企业破产,他成了镇上最早的一批下岗工人,连生活费都没指望了。他还有一个患白内障的瞎子母亲,母子俩一直在一起生活,挤在河边一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破房子里。腰伤让他既不能把自己的小家庭经营好,也无法对母亲尽一份孝心,拾荒成为他唯一的也是最没有保证的收入来源。这是个爱面子的男人,他白天从不出门,他的“工作”在晚上,在不能见光的地方,在不为人知的地方。
  男人只告诉米小虎这些,涉及案子的事仍然只字不提。
  谁家的公鸡开始叫第三遍了,东方的晨曦慢慢出现,天欲亮未亮。米小虎从座椅上站起来伸出一个懒腰,随之打出一个长长的哈欠。他走到墙边推开窗户,一股清新的空气涌进来,带着院子里桂花树的香味和植物负氧离子的气息。
  米小虎对男人说,走,我们上你家看看。
  去我家干什么?家里沒什么好看的。
  男人拒绝去他家,会不会是因为家里藏着其他赃物?米小虎说,你怕什么?
  我怕我妈。
  米小虎理解一个“盗贼”儿子在母亲面前失去尊严,以及带给母亲的伤害。他承诺说,我们只是去看看,不会对你母亲说什么。
  男人说,要去你们去,我不去。
  去不去由不得你。小张一把揪住他,将他带上车。
  听到敲门声,屋子里传出一阵咳嗽声。许久,一个白发老太太摸索着应门,嘴里不停地咕哝。捡个垃圾,一夜都不回来,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
  按约定,米小虎和小张都不作声。男人回母亲,我这不回来了吗?你不死,我哪敢死?我想死也死不起。
  老太太说,要死也是我先死,你死还不如我死。
  男人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很不得体,马上说,妈,一早上别死呀活的,多不吉利。
  对一个瞎子来说,没什么早和晚,反正日子每天都是黑的。唠叨够了,老太太说,饭给你留在锅里,冷了,你热热再吃。儿啊,你身体本来就不好,可不要累垮了。你垮了,这个家就没指望了。
  趁着男人搀扶母亲上床休息的当口儿,米小虎揭开灶上的锅盖,他想知道这对相依为命的母子到底把日子过成啥样。借着晨曦的微光,他看到锅里是些浓稠的糊状东西,能闻得出一股淡淡的腥味。它不像玉米面,但肯定不是面粉,也不是白米粥。米小虎盛了一小勺移步门外,他要借助天光看个清楚,母亲给儿子留下的饭食究竟是什么稀罕东西。这时候,料理完母亲的男人从屋里冲出来,惊慌失措地从米小虎手里抢过勺子,打手势让他们退到门外,不要惊扰他母亲。他的面部扭曲得有些变形,语无伦次地说,我跟你们走,我什么都交代,我错了,坐牢还不行吗?
  锅里煮着的东西竟然是鸡饲料。
  家里已经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了。昨天下午,男人手里仅有两元钱,他到那家门市买了一公斤鸡饲料。鸡饲料很精致,男人认为鸡能吃人也能吃。他把鸡饲料买回家,没告诉母亲是什么东西。母亲瞎着眼,反正看不清,能哄她吃饱就可以。母亲问过他,什么好东西吃起来有股香味,男人支吾着,没说出所以然。下午买饲料时,老板带着他去临河的仓库里帮忙搬东西。于是,库房对男人来说毫无秘密可言,那一刻,用鸡饲料糊弄些日子的念头也在脑海里产生,一个不可告人的计划在深夜里被付诸实施。他只是没想到,自己的手刚伸出来就被人跟踪了,而且落在急切需要出“成绩”的警察手里。
  男人说,我什么都交代了,我说的全是真话。
  米小虎点点头,我相信。
  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把这事传出去。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现在,人家的日子都过得那么好,我却像活在旧社会,说出去丢人啦。特别是我妈,她要是知道我做小偷,把她当鸡喂,肯定会寻短见。母亲养大我不容易,她跟着我没过一天好日子,我不能失去她。她一天不死,我就得好好活着。   这不是你的错。米小虎找不到合适的话安慰男人。他在身上摸索半天,也只有一百二十元。他把小张拉到一边,问小张有没有现金。小张问米小虎要钱干什么,米小虎说,别管我干什么。
  小张说,要多少?我手里现金真不多。
  米小虎说,有多少算多少,都借给我。
  当小张知道米小虎是要救济男人时,说,借什么借?你给我也给。
  这样,他俩零零碎碎凑够了两百多元。
  米小虎对小张说,兄弟,对不住啊,让你跟我白忙活一场。
  小张说,我们是失败者,我们败在一个盗贼手里。
  不!米小虎纠正小张的话,这是一个胜利。
  两人把男人送到家门口就转身。回到办公室,米小虎做了两件事。他先从值班日志上撕去了当晚的那份接警记录。装订严密的日志本撕起来挺麻烦,米小虎像做一件工艺品那样小心翼翼。他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至少让人肉眼看不出来。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他无端地想到那个男人,总觉得自己和他一样,也在“偷”一样东西,在这件事情上,自己和小偷其实没区别。后来,他对自己的“偷”很满意,拿着日志本翻来翻去反复看,不仔细看压根就瞧不出破绽。然后,他对小张说,这件事要守口如瓶,说梦话也不能把它说出来。
  小张让米小虎一万个放心。他打了一个很不恰当的比喻,我们现在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道理我懂。
  这天一上班,米小虎就带着小张上街买了把弹子锁,趁没人注意,悄悄绕过去将那包鸡饲料送还原处,然后将被男人撬开的仓库门锁上。
  他俩找到店老板,店老板听到了一个精彩的故事。
  老板记住了故事的基本情节:深夜巡逻时,警察发现有人撬锁盗窃他的仓库,可盗贼非常狡猾,没等被警察逮住就逃跑了。后来,警察没惊动老板,而是买锁将仓库门重新锁上。
  米小虎把新锁的钥匙抛了抛,对老板说,走吧,我们一起去看看丢什么东西没有。
  老板随警察反复检查自己的仓库,发现里面连一根针都没少,心里十分感激。他说,警察真是好样的,你们辛苦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才好。最后,老板不无遗憾地叹息一声,唉,可惜让盗贼逃跑了,要是抓住他该多好。
  米小虎敷衍道,作案未遂,抓住又能怎样?


  沒多久,市里一家晚报把这事捅了出来。
  所长本来不知道这件事,接到局长电话后,他专门找来那张报纸仔细看了看,又特地翻开当天的接警日志查验。好家伙,米小虎真还在日志本上做过手脚。他把报纸摔在米小虎的办公桌上,气冲冲地说,自己看看吧,你干的好事!
  随报纸一起摔在桌面上的还有那本日志,所长特意在被米小虎撕去的位置折上记号。这样的证据摆在米小虎面前,让他无可狡辩。
  米小虎一目十行地看完全文,心里不禁松了口气。这篇题为《一份撕掉的接警记录》的通讯报道充满正能量,通篇都在表扬警察人性化执法,对下岗工人充满爱心。这是一个警民情深的故事。
  米小虎理直气壮地说,我没给所里抹黑呀,也没给领导添乱。
  可是,领导并不这么认为。所长没好气,一个警察,不经请示报告就擅作主张,不仅把嫌疑人放掉,而且连接警记录都悄悄销毁。米小虎啊米小虎,谁给你的权力?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米小虎想解释点儿什么,可话没出口,所长又开腔了。是的,报纸上一宣传,你米小虎是出尽了风头。可是,你想过没有,你的行为是否有违警察职责?我们一直强调规范化执法,这件事传出去影响多不好。还有,退一万步讲,你把好事做了也就做了,还在报纸上嘚瑟个什么?你这不是一泡屎搅起来臭吗?我了解你,知道你没有任何目的,无非是想干出成绩早点儿调进县城,结束牛郎织女的生活。可是,不了解的人会怎么看待你?人家只能想到那个成语:沽名钓誉!你年纪轻轻,操弄起事情来可还真有办法啊!
  米小虎冤枉死了。他说,所长,你批评我其他的事我都接受,但有一条我反对。
  所长拿目光戳他,等他说出来。
  我从没想过在这件事情上做文章宣传自己。至于报道是怎么搞出来的,我风都没摸着,说我沽名钓誉,我比窦娥还冤。我请求查出是谁策划宣传的这件事,还我清白。
  所长说,查这个易如反掌,可是舆论猛如虎,人家也没说我们什么坏话,查什么查!你冤枉,你活该!
  米小虎还想替自己撇清,可他嘴唇哆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所长心软了,米小虎啊,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是,这件事恐怕谁也帮不了你。
  所长一语成谶。
  年底,局里的纪委书记亲自和米小虎谈话。谈来谈去,中心意思是要给米小虎一个处分,最轻的:诫勉谈话。书记说,其实,这件事情经过报道之后,社会反响很好,对加强我们队伍的作风建设和树立警队形象都大有助益。可是,在处理这件事情的过程中,你的行为触犯了相关规定,一码归一码,处分不能免。
  最后,书记问米小虎对处分决定有什么想法。米小虎从没受过处分,他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他说,我只想知道,这个处分对我会有什么影响?
  书记沉吟片刻,说,影响是有的,具体说来有三条:第一,今年的年终奖和其他补助一律取消,评先评优的资格没有,不光你个人没有,你们派出所也没有。第二,作为新警,你将被推迟一年转正。第三,处分解除前不得提出入党申请。
  米小虎知道,还有书记没说的第四条,也是最现实的问题,他将做好在跑马镇派出所长期工作的准备,调动的事想都别想。他心里默默算账,经济的、政治的加起来,损失真还不小。可对米小虎来说,最大的问题还是声誉。他最大的担心是受处分的消息传到媛媛耳朵里,她会不会和自己吹了。米小虎心情沮丧,无奈地想,吹了就吹了,强扭的瓜不甜。我就在山上干十年吧,当和尚也是命。
  米小虎多虑了。
  媛媛听到消息后,主动打电话给米小虎,小虎,你是好样的,我没看错人,放心吧,在哪儿我都跟定你。
  (补记:这个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期,是我的一段亲身经历。我把它当小说写出来,以致敬自己的青春岁月。)
  责任编辑 张璟瑜
  文字编辑 李敏
  绘图 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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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有房颤的张奶奶长期口服阿司匹林,可还是发生了两次脑梗死。她心中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服用了阿司匹林,还发生两次脑梗死?”其实,这个问题在后来患者就诊检查过程中得到了解答。  在就诊检查中发现她是一个“阵发性房颤”患者。如果大家稍有常识都知道房颤,无论是阵发性房颤,还是持续性、永久性房颤,最大的危害就是发生脑卒中,也就是大家常说的脑梗死。那么,为什么阵发性房颤患者,坚持服用阿司匹林,还会反复发生脑梗
在现行九年制义务教育课本《语文》(上海教育出版社)九年级上册第62页,“知识·积累”部分第二题谈到了主谓句的主语问题,列出了三个句子请学生“指出句子中的主语,并说说这些主语是由何种短语充当的”。其中第三个句子是:“害怕失败就很难有勇气去大胆开拓新的事业。”配套的《教学参考资料》给出的参考答案是:“主语为‘害怕失败’,动宾短语。”反复斟酌,我们认为这个句子并不是主谓句,应当是紧缩复句。放在这里作为例
陈阿姨今年65岁,患糖尿病15年,通过注射胰岛素加口服药治疗控制血糖已经5年,病情一直比较稳定。半年前,陈阿姨被人拉着去听讲座,听“专家”说有一种保健品能治愈糖尿病。于是陈阿姨不顾女儿劝阻,狠狠心拿出几万元的积蓄买了一个疗程的保健品,期望摆脱打针吃药的痛苦。陈阿姨停用所有药物开始吃保健品的第一个月,血糖控制得确实不错,她很高兴,觉得自己终于不用打针、吃药了,便按照“专家”的建议定时服用保健品。  
《菜园小记》是一篇散文杰作。美辞缀华章,作品给读者以美的享受,很大程度上得力于美的词汇;而在词汇的运用上,叠音词又独具特色,于字里行间熠熠生辉。  《菜园小记》共运用了18个叠音词,它们是:  名词:AABB式——角角落落。  动词:AA式——施施、培培、浇浇、抬抬、伸伸、擦擦、看看、吸吸、谈谈。  形容词:AA式——涔涔、脉脉;AABB式——密密丛丛、窄窄浅浅;ABAB式——通红通红。  数量词
一  如果不是网络发达,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个故事了。如果不是网络发达,也许就不会害死故事中的那个人了。可是,这能怪网络吗?  北方小城滨江市有一对夫妇,男的叫陈蒙修,女的叫周燕,平时日子过得还算和睦。他们育有一子,名叫陈少达。陈少达从小衣食无忧,脑子也还算灵光,只是贪玩儿,不爱学习,高考成绩一般,最后总算读了一个二本。大学毕业后,母亲通过关系帮他找了一份还算说得过去的工作,但他不思进取,三十岁了,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