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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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之途跟在刘千叶身后下山时,正是农历五月十五。夜里下了一场暴雨,雨点击打在稻草窝棚上,紧密而沉闷,让一直无法入睡的晏之途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下雨应该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可能会让刘千叶推迟行程,甚至回心转意把他留下。但是,暴雨仅仅下了两个小时,天还没亮就停下来了。清晨,刘千叶的脚步声在窝棚外响起时,晏之途知道,离开三淮山已经成为他唯一的选择。下山的小径窄得很,晏之途瘦弱的双肩要时不时侧一下,以避免小径两旁稠密的麻柳和青冈树刮到他。在山上待了三个月,晏之途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三淮山的泥土层太薄,无法为树木提供充足的养分,几十年的树长得像三年前栽下的。如果它们生长在他的老家青沙市,早就遮天蔽日了。山径上满是赭色的鸡蛋大小的石头,浅浅的黄土层此时已经成了泥浆,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晏之途时不时停顿一下,看看跟在身后的警卫员小刘,再看看在前面甩着大步的刘千叶。刘千叶身材高大,虽然穿了便衣,却掩不住满溢的军人气质。晏之途有些担心,进了三淮城,到处都是156旅的士兵,还有鼻子像狗一样灵敏的警察,如果刘千叶露出破绽出了事,自己就是游击队的罪人。晏之途紧走了几步,追到刘千叶的屁股后面,说:“大队长,有小刘送我就行了,你还是回去吧!”刘千叶回头看看他,笑道:“秀才,你是担心我出事?放心吧,我在这三淮山上打了恁久的游击,每个月都进一次城,头发都没掉过一根。”
  晏之途当然知道刘千叶的厉害。三个月以前,他从老家青沙市逃出来,一路流浪,在一个阴雨天来到了三淮县城,在一家叫“丁记阳春面”的小饭馆里,第一次听到了关于刘千叶的传说。“兵对兵,将对将,刘千叶活捉杨文亮。”“回马枪,反手剑,刘千叶摔死毕老现。”邻桌几个苦力打扮的人一边喝酒,一边低声聊着这些神秘的话题。晏之途很好奇,就凑过去问刘千叶是谁,杨文亮和毕老现又是谁。邻桌人看看他,摆了摆手,把他轰走了。三天以后,晏之途百折不挠地摸上了三淮山,用一番泣血的诉说打动了刘千叶,成为一名游击队员。不到十天,晏之途就对刘千叶有了初步了解。刘千叶是谁?三淮山游击大队大队长兼政委,当年曾经是新四军四师九旅29团的营长。1945年3月,涡北攻坚战打响以后,刘千叶一把龙泉剑上下翻飞,手刃五名日寇,自己也负了重伤。部队转移时,刘千叶被留在老乡家里养伤,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国军第三兵团156旅林镇湘的部队就占领了三淮城。刘千叶受上级指派,整合了当地党组织控制的几支游击队,成立了三淮山游击大队,依托三淮山开展了旷日持久的游击战。部队初建时不到三百人,数月时间便扩充到八百多人。晏之途在三淮城里听到的杨文亮和毕老现,一个是156旅的营长,驻守三淮城南边的清源镇;一个是三淮城西边三十里训阳山的土匪头子,手下有三四百号人。杨文亮曾经联合毕老现对三淮山进行过疯狂的清剿,杀害无辜,臭名昭著。刘千叶在一个漆黑不见五指的夜里杀了毕老现一个回马枪,几乎全歼了那伙作恶多端的土匪。在训阳山的一个山头上,走投无路的毕老现跪倒拱手欲降,却被两眼血红的刘千叶一把从地上提起,扔下了山涧,摔成一堆碎泥。半个月以后,杨文亮带着两个连到离源村清乡找粮,被刘千叶打了埋伏。枪声像炒料豆一样响了三个多小时,杨文亮的两个连阵亡一半,兵败如山倒,残兵如山洪水一样落荒而逃。杨文亮左胳膊中了一枪,跑得慢了一步,被刘千叶生擒,就地开了公判会,当着六百多老乡的面判处其死刑,当即执行枪决。
  关于刘千叶的传说就像三淮山上的青冈树一样稠。晏之途被刘千叶的传说激励,渴望自己也能留下一个或者数个美丽的传说。他想象着当他带着美丽的传说回到卢小苹身边时的情景,心都醉了。卢小苹会怎么迎接他呢?一个拥抱,还是一个令人销魂的长吻?也许,卢小苹会送他一场一生都不会褪色的婚礼。卢小苹送他离开青沙市的时候,做了两件让他刻骨铭心的事。第一件,是在他左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当时他正沉浸在她的拥抱里,为就要到来的离别而满怀伤感。剧烈的疼痛让他猛地睁开了眼睛,那个美丽的女孩突然之间变成一匹美丽的母狼。“带着这个伤疤,你就永远无法忘记我了。”卢小苹狠狠地说。晏之途看着左臂泉涌的鲜血,流下两行热泪。第二件令他无法忘记的事,是卢小苹冒着生命危险拉着他去照相馆拍了一组婚纱照。卢小苹告诉他,从此以后, 她就是他的女人了。
  从半山腰往南看,一条白色的寬带在缤纷的田野里闪烁着波光,那就是淮河。晏之途每次看到淮河,总有一种无名的冲动。淮河不够秀气,不够清冽。但是,它大气、雄浑、沉稳,就像一个豁达厚道的北方男人。下到山脚,向南走十公里,便到了渡口。晏之途站在淮河北岸,看着由西向东来自视线外又流到视线外的河水,感到十分沮丧。告别三个月的游击生活,以一个药店伙计的身份开始新的人生,他没有心理准备,心有不甘,有一种走回原地的感觉。
  “大队长,你真的要把我一个人丢在县城吗?”晏之途重复着几天来已经提出数回的问题。刘千叶叹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其实我非常希望你留在山上。”刘千叶说,“你在山上三个月,做了很多我们以前无法做到的事。你有文化,正是这支队伍最缺少的,我也一样缺少。但是,我已经和你说过多遍了,你的身体非常虚弱,不能再在山上生活了,你必须离开。”
  在山上待了三个月,由于水土不服,加之山上的条件异常艰苦,晏之途本来就很瘦弱的身体已经虚弱至极,其间还大病了两次,如果不是刘千叶的警卫员小刘数次到三淮城抓药,恐怕他已经变作三淮山上的一堆黄土了。刘千叶和他长谈了几次,给他指了两条路:要么回家,要么到三淮县城定居,慢慢恢复身体。回家是不可能的,晏之途之所以离开青沙,就是因为他的恩师郭长明被敌人逮捕杀害。郭长明的支部里出了叛徒。但是,叛徒到底是谁,没人知道。和郭长明一起被捕的还有支部的其他三位同志,牺牲的却只有郭长明一人,真相被有意掩盖了。就在郭长明被捕的前一天,晏之途得到了他的承诺,他将向上级组织反映晏之途的情况,争取早日把晏之途吸纳入党。晏之途一直认为,如果那天晚上他住在学校,他会和郭长明一样被捕。那天晚上,卢小苹邀请他回家吃饭,卢小苹的父亲卢伯轩很喜欢他,和他喝了一瓶白酒。不胜酒力的晏之途醉了,只好在卢家过夜。第二天早上,当他准备回学校时,卢小苹得到了郭长明等人被捕的消息。郭长明被捕了,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晏之途都不能再在清沙待下去了,于是便有了他的离校出走,有了他的北上,有了他的三淮山游击生活。现在能回清沙吗?自然不能。到三淮城居住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是,让晏之途无法接受的是,刘千叶要求他从此以后不再和组织联系,安心地在城里生活,等待解放。刘千叶说:“你唯一的任务就是等待,等到解放了,你的身体也养好了,你的才华就有用武之地了。那时候你一个人的作用可以抵过现在队伍上的二十个同志,甚至三十个同志,而现在你留在三淮山,会拖累整支队伍。如果你在山上出了意外,我就是罪人,是新中国的罪人。”刘千叶的意思非常明白,他要把晏之途保护起来,他要为新中国储备人才。三淮山上三天一小仗,半月一大仗,加上恶劣的生活条件,谁牺牲都是有可能的,而作为其中最脆弱的一环,晏之途是最令人担心的。晏之途心有不甘,但还是同意了刘千叶的意见。不过,他向刘千叶提出了一个条件,那就是绝不一味等待,等待久了,就是逃避,就是当逃兵。晏之途说他不能当逃兵,要求在下山之前入党,要和城里的地下组织建立联系,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刘千叶几乎没有思考就拒绝了,理由只有一个:三淮城里的斗争形势比山上还要严峻,晏之途将来发挥的作用会远远超过现在,所以为了将来你必须长久等待,必须休眠。晏之途知道自己被逼到了墙角。如果他不答应,就这样一天天地耗着,刘千叶也不会硬把他扔下山。但是,他的身体会成为刘千叶的心病,甚至会影响这支队伍的生存。生存,对于三淮山游击大队来说,是当务之急。刘千叶说:“等新中国成立了,我为你这一段历史做证,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晏之途苦笑了,做证?为什么要做证?是争取一些资历,还是获得更多的信任?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闲着。等待,是一顶温暖的帽子,对于他来说却是羞辱。晏之途想起了郭长明。如果郭长明等待呢?郭长明可以等待,大家都可以等待,让鲜花飘落在你的床头,有什么意思呢?   下了渡船,晏之途拧了拧裤脚上的泥水,推说累了,走不动了,便坐到南岸的一块石头上有些夸张地喘粗气。刘千叶笑笑,走到晏之途身边,说:“我知道你的想法。这样吧,我先带你去一个交通站,如果你有必须和我联系的事情,就到那个交通站去。”晏之途笑了。刘千叶脸色凝重起来,说:“有一点你必须明白,我这样做不是给你行动的自由,而是让你更加小心谨慎。如果你轻举妄动暴露了交通站,造成了损失,你就是罪人!”晏之途站起身,向刘千叶鞠了一躬。有了交通站,哪怕一次不联系,心里总有一种扎根的感觉,就像一只风筝,只要线的一端攥在人的手里,它就可以安心地飞,轻松地飞。
  交通站在淮河南岸临近三淮城北门一个叫李圩的村子里。刘千叶带着晏之途和小刘进了村口,向西拐,走进一个门外有一棵老香椿树的黏土打墙的院子。一个面色黄黄的四十多岁的女人正在院子里忙乎。刘千叶叫了一声嫂子,女人脸上露出一点笑,招呼三人坐到院里的一张小桌前,倒了三碗开水。刘千叶喝完水,向晏之途使了个眼色,又向老香椿树努努嘴,然后站起身来,从懷里掏出一块银元塞到女人手里。女人愣了一下,想推辞时,刘千叶已经带着晏之途和小刘出了院门。
  三淮城不愧是千年老城,踏进北门,便能感觉到浓郁的古韵,经历了多年的兵荒马乱,仍然能时不时展露出一些繁华。食品小店内高粱秆簸箕里码到半米高的棉油馓子,染坊前长竹竿子上随风飘扬的黑色粗布,还有挑担卖麦仁酵子的小商小贩,都在晏之途心里惹出许多感叹。与三淮山比起来,这里的生活太富足了。
  刘千叶为晏之途选定的落脚点是一家叫源济堂的中药铺,在东城的一条偏街上,老板叫金久,相熟的人亲昵地喊他老九。金久年近五十,十六岁从父亲手里接掌源济堂,已经在这里苦心经营了三十余年。刘千叶与金久的交情始于一年前。金久从甘肃订购了一批中药材,交货地点在二百公里外的亳州城。从亳州到三淮,途经四市八县,一路兵匪横行,险象环生,甘肃的药商宁愿少赚一些,也不想冒险把货送到家门口。金久无奈,只好自己带人跑到亳州取货,一路上经历许多曲折,总算来到了淮河北岸,心刚放进肚子里,土匪毕老现带着百十号人扑过来,一顿棍棒,打得金久头破血流。毕老现刚刚抢了一个漂亮民女,心里高兴,只劫走了所有的药材,把金久的性命留了下来。金久的半个家业没了,加上受了惊吓,回到家便卧床不起,眼看就要日落西山。忽然有一天,源济堂来了一位年轻人,说是三淮山游击队刘大队长派来的,要归还源济堂被抢走的药材,让金久派人到城外的李圩村取货。金久半信半疑地派了两个伙计,竟然真的把被毕老现抢走的药材拉了回来。刘千叶在训阳山摔死了毕老现,清点战利品时,发现了这批药材,想起一个多月前淮河北岸的抢劫案,就派小刘去了源济堂。药材拉到家,金久的病竟渐渐好了起来。金久多次给刘千叶捎信,说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只要大队长说一声,他金久一定倾尽全力,倾其所有。游击队在三淮山上生活艰难,伤病员很多,金久的源济堂自然能帮上忙。但是,刘千叶从来没有麻烦过金久,用他的话说,金久是小本买卖,经不起折腾。
  刘千叶一行三人走进源济堂的时候,金久正和他的宝贝女儿金可心说话。看到刘千叶等人走进来,金久脸上露出职业性的微笑,刚要打招呼,却一眼认出了小刘,不禁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小刘使了个眼色,金久会意,让金可心在铺子里盯一下,便把众人带到了后院,取出一盒上好的西洋参切片给大家沏茶。刘千叶笑道:“金老板,这人参在当下可是紧手得很,你这款待太阔绰了。”金久向刘千叶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感叹说:“我金久虽然眼拙,但心里敞亮,我一猜就知道您是大名鼎鼎的刘大队长。救命恩人光临小店,我只能如此,不然,我心里有愧。”刘千叶点点头。从金久的面相以及他以往的作为,刘千叶知道自己为晏之途选的这个地点没有错。刘千叶简明扼要地把此行的目的向金久说了。金久非常高兴,说一定尽全力照顾好晏之途。刘千叶摇摇头,要求金久把晏之途当学徒看待,管饭就行,偶尔给一点零钱买点牙粉什么的就行。刘千叶一再声明,晏之途是他偶尔碰到的落难学生,与游击队没有任何关系。金久脸上的微笑表明他并不相信刘千叶的话,但是,他愿意相信。
  晏之途的心里充满了委屈,但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他就是一粒没有经过泡发程序的黑牡丹种子,三年以后才能从泥土下冒出芽来,然后在阳光的照耀下迅速成长,开出绚烂的花朵。三年,晏之途相信只需要三年,这里就会解放,刘千叶会成为这座城市的主人。三年,虽然像他故乡的青沙江一样遥远而悠长,却可以让时光在自己的世界里自由徜徉。他知道三年之后应该做什么,也知道为了做好那些事情应该做哪些准备。三年,他可以让自己的准备堆积成山,可以让那山郁郁葱葱。
  走进药铺的那一刻,晏之途就意识到自己喜欢这个地方。温暖的草药气息,甜馨提神,让他通体舒泰,有到家的感觉。
  刘千叶和金久握了握手,又把晏之途的手拉过来,放到金久的手里。金久的手肥厚而温暖,似乎有一颗弱小的心脏在掌心轻轻地跳动。
  刘千叶向金久告辞的时候,金久从木橱里取出一包东西,塞到小刘手里。那是一罐红花油,对刀伤枪伤有非常好的疗效。对于金久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回报了。


  生命中总有一些看似巧合其实是注定的事情,它们就像弯弯曲曲的道路旁立着的白底红字的标记牌,总能把跋涉者带到想去的地方。晏之途一直认为,与卢小苹的认识,就是命中注定。
  晏之途的父母在青沙城里惨淡经营着一家百货小店,勉强供养他从小学读到中学,又从中学考入青沙师范学院国文专业。这样的结果是令人满意的,他们在窄巷子里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走了半辈子,终于走到了一条洒满阳光的大道上。他们希望从今以后阳光能一直照射在身上,这个愿望虽然有些奢侈,却是极有可能实现的,关键在于晏之途。晏之途知道青沙师范学院对于自己意味着什么。到学院报到以后,晏之途对未来的生活作了精细的设计:学习,毕业,教书,直至娶妻生子,赡养父母。他在一条古老的大道上四平八稳地迈着方步,用最简单的生活方式圈定了自己的未来,也相信这种没有任何野心的设计会变作现实。是吃一碗干扣面,还是吃一碟炒粉肉?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他知道自己极有可能每天都得到一碟炒粉肉,但是,一碗干扣面似乎更适合他,也更加安全。   第一学期的前两个月,他就像一条在无风无浪的小河里游荡的鱼,按部就班地执行着自已的计划,直到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他在学校的大门外遇到了卢小苹。
  遇到卢小苹是天大的幸运,他一直这样认为。但是,如果没有遇到她呢?遇到了卢小苹,原来的设计很快就被推翻,推翻它的,是他自己,还有卢小苹。
  卢小苹正在校门外买一种叫沙干的小吃。沙干是青沙特产,一种经过卤煮的三寸见方的豆制品,从卤汤里取出后涂上一层薄薄的油亮的鸭蛋黄,吃到嘴里,口感细腻,唇齿生香。晏之途站在卢小苹的身后等待着。这是他喜爱的食品。但是,他之所以等待完全与沙干无关,在他看到卢小苹的那一瞬,他就知道自己必须站在她身后等待,也许,他会在她身后等待一生,没有办法,他心甘情愿。卢小苹在转身离开的时候蹭到了晏之途,然后她手里的沙干像一枚熟透的果子落到了地上。这些设计好的情节就像一道已经计算出结果的算术题,明明白白地写在晏之途的心里,而卢小苹却一点也不知情。晏之途说了声对不起,帮卢小苹重新买了一份沙干,然后给自己也买了一份,两人一边吃,一边走进校园。当卢小苹走到国文专业二年级三班的教室门前时,晏之途已经了解了她的基本情况,同时也把自己的基本情况巧妙地告诉了卢小苹。他注视着卢小苹走进教室,感到一股强大的暖流在身上游走,不,是疯狂地流窜。他不想在卢小苹身后等待了,等待是懦夫的行为,他生来就不是懦夫,虽然他看起来很像个懦夫。
  爱情进展得很顺利,这完全出乎晏之途的意料。以卢小苹的出身,她的品貌,她优秀的学业,她的身边应该有很多追求者。但是,晏之途却没有看到一个。晏之途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当某一天或者某些日子他被那些竞争者毒打时,他绝不会因为流血而退缩。当他第一次把卢小苹拥在怀里的时候,他把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卢小苹说你希望你有很多竞争对手吗?晏之途当然矢口否认。卢小苹说:“你的对手是由我决定的,当我不喜欢时,你的对手就自生自灭了。”晏之途在感到极大荣耀的同时,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他生性敏感。如果不是为了爱情,他不会有这么勇敢的举动。在收获爱情的同时,他还收获了自信。这么美好的女孩,她竟然爱你,这只能说明一个事实:你非常优秀!
  与郭长明的相识,自然是因为卢小苹。当卢小苹把晏之途带到郭长明的办公室,当着他的面喊郭长明表哥时,晏之途惊讶得张大了嘴巴。郭长明年纪三十出头,已经是国文专业的资深教授。据说他可以把两千首唐诗宋词从头背到尾。学院里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青沙市曾经举办过一次诗词大会,一百名青年精英鏖战三天,终于产生了前十名。举办方邀请郭长明等几位教授为现场评委,为前十名确定最后的名次。当一位家学深厚的王姓学生被挤出前五时,他意气风发地向评委发起了挑战。几位教授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郭长明微微一笑,轻轻一挥手,让前十名一起上,以飞花令的形式一较高下,小令十枚,如果郭长明在其中一枚上失利,就是失败。这一场厮杀,没有腥风血雨,却不乏走石飞沙。持续三个小时的舌战,高潮迭起,精彩纷呈,战至最后,完全成了郭长明一人的舞台。郭长明一战成名,成了青沙师范学院的神,成了男生和女生的偶像。晏之途刚进学院时就被郭长明的威名雷倒了。但是,他一直敬而远之,害怕与郭长明面对面,更害怕那种面对面的交流。在巨人面前,连树木都是渺小的。现在,站在郭长明面前的晏之途,呼吸急促,面红耳赤,有一种逃离的冲动。好在郭长明很快解除了他的恐慌。郭长明虽然不苟言笑,却能让别人笑,三言两语,就把温暖和智慧表达出来,就把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拉到了身边。晏之途喜欢上了郭长明,不到一个月,他与郭长明关系的密切程度甚至超过了那对表兄妹。
  和郭长明接触久了,晏之途才真正知晓了他魅力的源头。郭长明的魅力不在冷峻的容貌,不在高傲的气质,不在渊博的学识,也不在他举手投足间不经意地流露出的雍容,他的魅力在于信仰,以及他对于信仰的忠诚。当晏之途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本来虚渺的郭长明突然真实了起来。郭长明从高高的台阶上走下来,走到了他的身边,真实地拥抱了他。而这个拥抱,对于郭长明来说,同样是温暖的。郭长明知道,这个看似文弱的青年学生,有一颗滚燙的心,有一颗正直而善良的心,当他找到真正的信仰时,会抛开一切而紧随。这样的性格,郭长明在卢小苹身上已经看到了。但是,他不想让卢小苹和自己走在同一条道路上。她是个姑娘,她应该等待!郭长明试着让晏之途做了几件小事。事小,但是意义一点也不小。事情做得很好,晏之途的火一样的激情,他表现出来的愿为理想而牺牲的意志品质,给郭长明留下了深刻印象。郭长明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和晏之途长谈了一次,从古到今,从中到外,从生活到工作,从男人到女人,而这一切都是围绕一个主题:信仰。晏之途感到从未有过的欣喜,这欣喜来自郭长明对他的信任,更来自郭长明为他打开了一扇门,而这扇门是他一直注视一直感觉神秘的,他一直在门外徘徊,却一次又一次地怀着畏惧走开。今天,在郭长明的引导下,他终于走了进来,没有想象中的神秘,没有故弄玄虚的高深,没有拒人千里的说教,郭长明为他描述了一个令人神往的世界,光明的世界,花香鸟语的世界。同时,郭长明告诉他,这个世界也许是他的,也许不是他的,因为建设一个世界需要牺牲,建设者时时刻刻都可能倒在途中,甚至倒在花开的前夜。那个世界是重要的,但是,对他本人来说,建设是最重要的。郭长明从晏之途越来越亮的眼睛里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被那个世界的光辉照亮了。
  卢小苹关注着晏之途与郭长明的交往。她知道郭长明的身份,郭长明支部的活动经费有一半来自她的资助,而她的经费全部来自她的父亲卢伯轩。卢伯轩是本地有名的粮商,抗战时期因为一次著名的焚粮事件险些成为日本人的枪下鬼。那次自导自演的焚粮事件让他损失了财产的三分之二,却因此成了当地著名的抗日英雄,而这也成了他的护身符。卢伯轩敬重郭长明,却很少和他来往,偶尔聚一次,也是因为亲情,既然郭长明喊他姨父,必要的应酬免不了。卢伯轩不是怕事的人,他的敬而远之不是怕惹祸上身,而是因为女儿卢小苹。卢小苹是他的独生女儿,掌上明珠,他希望她幸福平安,鸟语花香地过一生,与任何党派门派都没有瓜葛。他对于郭长明的行为早有耳闻,他的敬重仅仅是敬重,无法转换成任何友善的帮助。郭长明是一枚随时可能引爆的手雷,过于亲密的交往会让大家都走上那条注定不归的道路。为此,卢伯轩多次向卢小苹发出警告,让她离郭长明远一些,越远越好。卢小苹知道违忤父亲的结果,最好的办法是表面上答应,暗地里资助。卢伯轩并不完全相信女儿,但是,他又不愿意承认女儿是不可信的,因而他对女儿在学校的行为没有进行太多的防范。卢伯轩已经打定主意,当卢小苹毕业时,他要把她送到美国去读书,然后一家人都去美国。他厌倦了战争,也不想为了战争而耗费更多的脑筋。   卢小苹每周和晏之途见两次面,每一次见面她都能发现晏之途脸上出现一些新变化。那是一棵冬天的树进入春天后发生的变化,是一株春天的花进入夏天后发生的变化。她明白变化的原因,却不想点破。她带着观察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心上人,看他如何在自己面前表演,看他在爱情和纪律之间如何选择,看他撒谎时的表情,并记住每一个细节。晏之途的变化还表现在他的学习态度上:他不再迈着四方步去图书馆,不再跟着老师的进度中规中矩,他以惊人的速度如饥似渴地读书,以惊人的速度超越自己和别人,以惊人的速度追赶着郭长明。很快,他成了佼佼者。
  晏之途从来没有想到郭长明会出事,那个鸟语花香的世界是属于天下人的,自然也是属于郭长明的。晏之途曾经幻想过,当那一天真正到来时,他要拥着卢小苹,随在郭长明的身后,走上铺满鲜花的小径,他要把鲜花插满郭长明的全身。他相信这个梦想能够实现,就像他会娶卢小苹一样。郭长明曾经手书一首晏几道的《临江仙》送给晏之途:“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晏之途不知道郭长明为什么要送这首词给他。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是说征途的遥远吗?是说孤独和分离吗?琵琶弦上说相思,是美好的,却也是无奈的,在那个世界到来之前,很多事情都是无奈的。那么,“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是说什么呢?是说明月可以作为信仰的证明吗?彩云,如果彩云是信仰,该有多么美好!
  但是,郭长明却被捕了,三天以后,他的人头被挂在了城门外。此时此刻,晏之途才意识到郭长明当初对他说的牺牲是真实的,是残酷的。它离得这么近,近得他不敢面对,却必须睁大眼睛看着它,它正向他走来,避之不及,就会被吞噬。
  晏之途怀疑是郭长明支部内部出了问题。他知道郭长明有一个支部,却不清楚成员是谁。但是,他知道部分成员认识他。郭长明曾经告诉他,有两个支部成员对他的表现非常满意,建议早些吸纳他入党。虽然情况不明,但是,离开一段时间是有必要的。是的,他必须离开青沙,必须离开心爱的卢小苹。去哪里呢?晏之途想到了根据地。根据地在哪里?不知道。他只知道必须一直向北走,走过淮河,或者越过黄河。
  卢小苹要随晏之途一起走,对于晏之途的刻骨铭心的爱让她无法选择留下来。留下来,也许,今生今世,都见不到晏之途了。见不到,能受得了吗?不能!
  晏之途毅然拒绝了卢小苹。拒绝需要力量,他的力量来自郭长明,郭长明悬在城门上的头颅让他恐惧,也给了他力量。他不能带卢小苹走,他害怕某一天自己的头颅也会悬在城门上,如果卢小苹看到了,她会因为悲伤过度而死去。而且,晏之途更害怕卢小苹的头颅会和自己的头颅挂在一起。
  当卢小苹确信晏之途的决定无法更改时,她放弃了。放弃,也许比追随能让这个孱弱而坚强的男人更安全,走得更远,一直走到他想去的地方。她拉着晏之途找到一家非常偏僻的照相馆,拍了一套结婚照,然后在他胳膊上留下了深深的牙印。那是一枚钢印,烙上了,他一生一世都无法忘记她了。
  天色阴暗,偶尔有几丝雨飘下。城北的望淮亭上,一对即将离别的爱人紧紧相拥,泪水交织。红栏散发着淡淡的樟木香气,在雨雾中湿漉漉的,像是离人的泪水。“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晏之途明白了郭长明的意思,也猜出了郭长明一直不结婚的原因。
  “如果你一年内不回来,也没有消息,我就去找你。”卢小苹说。晏之途没有劝她,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也许,时间会冲淡一切,包括爱情。但是,冲淡是多么残酷的事情,当爱情也被冲淡时,生活的意义还剩下多少呢?好在,现在他可以带着爱情出发。
  带着爱情出发的晏之途,在三淮山上找到了刘千叶,结束了他的颠沛流离。他没有想到,在山上仅仅待了三个月,他又被刘千叶送进了三淮城,而且,理由令他感到羞耻。


  金久没有让晏之途做伙计,虽然店里的确需要一個伙计。金久让晏之途做了账房。刘千叶嘱咐他要把晏之途拴在药铺里,尽可能把晏之途的活动局限在铺子里,做账房是最好的办法。金久给晏之途开了一个补方,用不了半年,他的身体就会强壮起来。晏之途不想喝药,喝药会让他想起很多事情。但是,他还是按照金久的要求做了。等待就是等待,没有条件可讲的。
  源济堂的生意并不红火,勉强能维持细米白面般的生活,对于晏之途来说,已经足够奢侈了。晏之途不需要费脑筋就能把账目做得明明白白,即使他动脑筋也不过如此。最初的一周对于晏之途来说是新鲜而有趣的。他喜欢中药的味道,喜欢在中药的气息里工作,而金久无微不至的照顾更让他有一种归家的感觉。但是,从第二周起,他开始感到了烦闷,时常坐在那只一米高的樟木凳子上发呆,也不理会金久和金可心。发呆时间长了,腿发麻了,他便跑到街上去,半个小时以后才回来。金久不好意思拦阻,但是,刘千叶的话让他明白晏之途的外出将会让大家都面临危险。金久让女儿金可心跟随在晏之途后面,一旦发现他去了不该去的地方,马上回来向他报告。金可心不知道什么地方是不该去的,在一个十八岁女孩子心目中,不该去的地方无非是烟馆妓院,诸如此类。金可心跟在晏之途身后,心里有一种甜蜜而忐忑的感觉。她喜欢晏之途,晏之途举手投足都让她迷恋,和晏之途待在一起,她时不时会陷入一种美妙的遐想之中。跟在晏之途身后,看着他瘦削的背影,金可心有一种想抱住他的冲动。有两次,晏之途真的走到了烟馆和妓院门前。金可心心里扑通扑通一阵急跳,如果晏之途真的走进去,她该怎么办?立即阻止,还是回去告诉父亲?抑或,站在角落里等待他出来?她拿不定主意。好在晏之途没有走进去,他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
  晏之途像是在找寻什么,这一点确定无疑。当金可心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金久时,金久愣了,然后便陷入了沉思。金久是精明的。但是,他想不出两全的办法,既能报答刘千叶,又能让晏之途满意。无奈之下,他翻出多年的旧账,以清账为名,把晏之途拴在账本上。晏之途不知道这些陈年旧账对于金久有什么意义,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账上,但这并不妨碍他完成任务。不到三天,所有账目清理完毕。当他把账本还给金久的时候,金久惊讶得张大了嘴巴。金久终于明白,刘千叶之所以把晏之途托付给他,是因为这个年轻人是个奇才。这样的奇才不应该拎枪,他有以一抵百的能力,却不是在战场上。金久相信,晏之途是一架大型运输飞机,可以带着无数人在天上飞,这样的飞机如果被一发炮弹击落,未免太可惜了。   晏之途很快就发现了金可心的跟踪,他感到好笑。他在城里到处游走的真正目的是想得到一个机缘,碰到一场演讲,遇到一次集会,他想借此找到三淮城里的党组织。这个想法未免荒唐,却是他唯一的方法。一个月以后,一无所获的晏之途决定偃旗。但是,就在他准备安心做一个药铺账房的那天夜里,三淮山下传来了激烈的枪声,偶尔间杂着迫击炮弹的爆炸声。晏之途还没有入睡,他飞快地窜出房门,向城北奔去。城门已经关闭,隔着高高的城墙,可以看到北面被枪炮轰出的亮堂堂的天空。晏之途找到一处高地,登高而望,依然如故。天色渐亮,枪炮声渐渐稀疏,城门也打开了。晏之途急切地来到淮河南岸,眼前是静静流淌的淮河水,与他告别三淮山时一样温情脉脉。几只渔船在河中心漂着,偶尔会有一张渔网从船里飞出,刷地落入河里,溅起细碎的浪花。晏之途在河边坐至中午,才悻悻而回。离药铺老远,晏之途看到了正焦急地在门前徘徊的金久,这时他才想起,自己已经离开十几个小时了。
  金久和晏之途长谈了一次,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刘千叶的嘱托,认为晏之途一个月以来的行为有违初衷。晏之途无话可说,他坦然接受,并表示道歉。他明白一切道理,只是激情汹涌,无法控制而已。他向金久郑重承诺,以后再也不会犯类似的错误。金久半信半疑,他更愿意相信。但是,愿意与现实之间有时相隔甚远。金久在谈话即将结束时对晏之途提出两个建议,一是让晏之途工作之余教金可心读书。金可心的母亲十三年前就去世了,金久既是父亲也是母亲。他怕女儿受委屈,没有续弦,也没有让她去学堂。他每天用一个小时教金可心读书,十几年如一日。他的教育卓有成效,金可心熟读四书五经,对于算术也颇为通晓,应付日常生活和工作已经绰绰有余。金久之所以让晏之途教她读书,是想在晏之途腿上再拴一道绳子。金久告诉晏之途,金可心没有受过正规教育,而正规教育可以修正她的一些认识上的误区,因而是必要的。金久的第二个建议令晏之途有些惊慌:金久想把金可心许配给他。金久半个月以来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而昨天夜里的枪炮声促使他下定了决心。金久知道,时局的不稳定会继续下去,继续多久,谁也说不清,但最后的结局却是明显的,三淮山上的那些好汉会取得最终胜利。也许他们会在某一次战斗中全部牺牲。但是,他们的战友仍然会把红旗插上三淮城头。金久从他们的人品和能力,从形势的发展得出了这样的结论。金久相信当三淮城里红旗翻飞的时候,晏之途会成为城市上空一只飞翔的雄鹰,他没有能力击倒一个敌人,却可以让一座城市变得美丽。金久相信晏之途不会拒绝,他认为晏之途很难找到拒绝的理由。金久甚至想到,待两个年轻人的关系确定下来以后,他要行使权利让他们安安静静地待在药铺里,除了工作和学习,便是等待。当那一天来到的时候,他们的好日子就降临了,幸福的生活就开始了。
  金久和晏之途谈第二个建议的时候,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他因此而脸红,但是,很快就原谅了自己。不是吗?如果晏之途点了头,就理所当然地融入了他的家庭,就会得到更多的关爱,这对于一个被饥饿和疾病纠缠得面黄肌瘦的年轻人来说,无疑是捡到了一张从天上掉下的大大的肉饼。金久看着晏之途,满怀信心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晏之途点了点头,但是,这是对于第一个建议的回答。对于金久的第二个建议,他毫不犹豫地轻轻地摇了摇头。前天晚上,他给卢小苹写了一封信,信纸上的墨迹还没有干透,在此时和另一个女孩确定婚姻关系,怎么可能呢?
  金久愣了半晌,他无法相信。
  晏之途知道金久的想法,也充分理解。安逸地等待,安全地等待,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上上之选。晏之途已经从心里接受了刘千叶的安排,不接受又能如何呢?就像昨天夜里,枪炮声轰轰烈烈地响着,他也只能站在城里翘首以望。他可以等待,但是,他不能牺牲爱情。他的幸福的支撑点只有两个:一是卢小苹的爱情,一是刘千叶把红色的旗帜插上三淮城头。
  晏之途的心里充满歉意,他不想在金久忧郁的目光里局促,于是走进后院,但是,院里的那棵海棠树下坐着金可心。金可心忧怨地看着他,已是泪流满面。
  晏之途过了一段安静而充实的日子。他喝着一碗又一碗苦苦的中药,踏踏实实做着账房先生;他恭敬地称金久为掌柜的,面带微笑地教金可心读书;他不再东奔西走,唯一的出行是到反清义士章全义先生出资建成的有五十年历史的全义图书馆借书,一次借五本,有他自己看的,有给金可心看的。
  金久看着晏之途的变化,感到很欣慰,同时更加遗憾这样优秀的年轻人不能成为自己的女婿,这种遗憾一直持续到农历八月中旬的那个上午。
  对于改变自己命运的那个上午,晏之途没有任何感觉。人的一生有很多关键点,它们虽然改变了很多事情,却无法在时间的长河里留下物理痕迹。当那个上午来临时,三淮城已经下了半个月的雨,大量的雨水注入淮河,淮河水变得非常混浊。对于晏之途来说,这样的雨天却是有趣的。坐在药铺里读书,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卢小苹的身影时不时在眼前浮现,望淮亭里的温情如门外的风一样,偶尔吹进来一些,令他忽而缠绵,忽而惆怅。给卢小苹的信已经寄出去两个月了,如果卢小苹还在青沙市,她肯定能收到。那是一封没有回信地址的信。金久的一个朋友到南方做生意,要路过青沙,晏之途委托他把这封信投到青沙的邮筒里。在信的末尾,他告诉卢小苹不要相信邮戳,但要相信他在信里表达的感情。他还告诉卢小苹,如果他的生活能稳定下来,两个月写一封信是能做到的。晏之途想象着卢小蘋读信时的表情,以及读信之后的怅惘,心里一会儿热,一会儿冷。
  上午十点多钟,当林怀佳走进源济堂药铺时,金久带着金可心出去了,药铺里只有晏之途一个人。晏之途不知道,金久带金可心出去的目的是相亲。金久不想等了,兵荒马乱的生活,女孩子应该早些嫁人。当然,金可心并不知道父亲的用意。晏之途正在读金人元好问的小说《续夷坚志》,读到妙处,忍不住轻轻地叫了一声好。这一个好字,被刚刚收拢一把红色油布伞的林怀佳听得清清楚楚,她缓缓踱到晏之途面前。“这样的书,不过是志怪搜奇罢了,荒诞不经的东西,也值得叫好?”林怀佳轻轻一笑,用不屑的眼神看着晏之途。晏之途抬起头来,看见林怀佳,眼前一亮。林怀佳身材高挑,面容有些像卢小苹,特别是那一双眼睛,竟然也是摄人魂魄的丹凤眼,只不过,卢小苹的眼神是火热的,而眼前的这位姑娘,却是静如止水的。“那你怎么看待《聊斋》呢?”晏之途轻声问。林怀佳点了点头,说:“你这样问,可见还是比较厉害的。我不是否认元好问,这一点,你要明白。我还是比较喜欢这个人的,诗文俱佳,做人也佳。我喜欢他的《骤雨打新荷》:老燕携雏弄语,有高柳鸣蝉相和。骤雨过,珍珠乱撒,打遍新荷。人生百年有几,念良辰美景,休放虚过。”晏之途有些惊喜,在这个小城,竟然有这样的女孩,真是一次幸遇。他一时技痒,接着念道:“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命友邀宾玩赏,对芳樽浅酌低歌。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两人相视微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轻地握了一下,互通了姓名。   林怀佳是来买药的。晏之途接过药方说,你这是治跌打损伤的,不会是你服用吧?林怀佳摇摇头,说:“要是我用倒好了。是给我爸买的,他喜欢习武,前几天不小心把肩膀扭伤了。”晏之途点头道:“这样的大雨,可以为你的孝心做证。”林怀佳淡然一笑,说:“愿意伺候他的人很多,我只不过是在家待倦了,想出来走走,做个顺水人情。”晏之途拾好药,看了看门外愈下愈大的雨,又看了看林怀佳的伞,笑道:“你这把公主伞,是只能遮住粉面的。” 林怀佳红了红脸,说:“不碍事,离家不远。”晏之途取出一把黄色的油布伞,看了看林怀佳。林怀佳明白了他的意思,看看他,抿嘴一乐,说:“谢了,还是我自己走吧!”
  林怀佳走后,晏之途独自一人坐了片刻,忽然觉得她临走时的那一笑曾经在卢小苹脸上出现过,心里愈发惆怅。
  吃过午饭,雨小了一些。晏之途把上午的几笔账向金久汇报了,又问金可心要不要温习一下昨天的功课。金可心闷闷不乐地看看他,摇了摇头。金久神情也很郁闷。上午去相亲,金久对男孩子很满意。但是,得知真相的金可心又哭又闹,把一个好好的局面给搅了。
  他们正在有一搭无一搭地说闲话,突然从门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片刻,四个身材高大的穿国军制服的年轻男人簇拥着一个四十多岁中等身材面容儒雅的少将军官走进来。晏之途愣了一下,他知道,本城驻军是156旅,挂少将衔的军人极有可能是最高军事长官。
  金久连忙迎上去,问军官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军官点了点头,四下看了看,最后把目光落在晏之途身上,上下打量了半天,问:“我以前好像没有见过你,哪儿来的?”晏之途心里一阵紧张。“南坪市的,家里遭了难,来投奔亲戚。”晏之途回答。这是事先商量好的,如果继续问,还有应答。金久满脸堆笑说:“这是我表姐的儿子,世代住在南坪,我表姐和表姐夫去年都去世了,这孩子在家里熬不住,就到我这里来了。我看他读过几年私塾,就让他管个账。”军官疑惑地盯着晏之途的眼睛,一言不发。晏之途不动声色地用眼睛的余光扫视着药铺,可以作为武器的,只有那把裁纸刀。如果确定有危险,他要用裁纸刀先发制人。
  雨越来越小,风却越刮越大,后院海棠树的树枝在噼啪作响。
  军官走进柜台,随手翻看着药柜,然后从柜面上摞着的几本书里抽出一本,看了看封面,把书打开,指着其中一段,看着晏之途,说:“把这一段抄下来。”晏之途看了一眼,原来是《全唐诗》里刘孝孙的《咏笛》。晏之途接过书,合上,取过笔墨,在一张包药用的黄草纸上一挥而就:“凉秋夜笛鸣,流风韵九成。调高时慷慨,曲变或凄清。征客怀离绪,邻人思旧情。幸以知音顾,千载有奇声。”军官在一旁频频点头,脸上有了些笑意,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说:“看来,你倒是个饱读诗书的。怎么样,在这里干得还好吗?”晏之途面无表情,说:“安于现状,不论好与不好。”军官眯了眯眼睛,又问:“如果让你去我那里做文书,愿意吗?”晏之途吃了一惊,疑惑地看着军官。军官看了看一个随从,随从上前一步,对晏之途说:“这是本城驻军最高长官,国军第三兵团156旅林镇湘旅长。”晏之途压制着内心的不安,不置可否。金久和金可心被惊呆了,脸上的表情瞬间明暗了几次。林镇湘牢牢地盯着晏之途,说:“年轻人,我那里正好缺一个文书,你去了,倒是有了用武之地。天天在这里写账本,会把你写成一张废纸的。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这样的道理,还要我教你吗?”金久诚惶诚恐地拱了拱手,说:“林旅长,你不了解我这外甥,他哪是当兵的料,这一点点账目他都弄不好,哪里有本事到军营混饭?”林镇湘摆了摆手,说:“我在问晏之途,没有问你。”晏之途一愣,从进门到现在,林镇湘一直没有问他的名字,现在竟一口说了出来,可见是有备而来。但是,原因是什么呢?
  晏之途把整个事情考虑了几个来回,决定答应林镇湘。如果自己暴露了,林镇湘派两个卫兵就把他绑走了,犯不上亲自来。从林镇湘的举止看,他的目的性很强,自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谁也不知道这种手上沾满鲜血的老军阀在被拒绝后会做出什么举动。再说,到军营干几天也不错,正好借这个机会长长见识,也许还能得到一些对三淮山有用的信息。但是,有两个问题晏之途找不到答案:他进了敌营,刘千叶知道了会怎么想?如果156旅有针对刘千叶的军事行动,自己如何应对?
  “如果你此行不是以绑架为目的,我就答应你。”晏之途说。林镇湘哈哈大笑,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说:“我为什么要绑架你呢?我本人倒是被人绑架了。”晏之途看了看金久,点了点头,说:“舅,那我去了。如果南坪那边有同学或朋友找我,你告知他们一声。”金久沮丧地摆了摆手,说:“你让我怎么向死去的表姐交代?”晏之途明白他的意思,笑着说:“我是去过更好的生活,你有什么不好交代的?”
  晏之途没有看金可心,到后院自己的房间里收拾了几件衣服,便回到药铺里,一言不发地看着林镇湘。林镇湘向那本《全唐诗》努努嘴,说:“那可是上海石印堂的出品,带着吧,到我那里可找不到这么好的版本。”晏之途知道,他面前的这个少将军官,即使不是儒将,也绝不是一介武夫,与这样的人相处,一不小心,就會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无论是无可奈何,还是心甘情愿,这一步迈出去,就再也回不了头了。这一点,晏之途比谁都明白。刘千叶为他设计的命运之路,从这一刻起,将发生彻底改变。


  晏之途在林镇湘的旅部穿上了一身笔挺的少尉军服,在东厢房得到了一间独立的办公室兼卧室。周围无数复杂的目光向他传递了无数复杂的信息,令他的心乱成一团。他置身其中的这支部队,人人都在考虑自己的未来,但是,没有几个人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刘千叶的游击队无法给他们致命一击,虽然刘千叶给他们制造了很多麻烦,但是,大家都知道离致命的危险还有一段路程。什么是致命的危险?在与刘千叶的游击队作战的过程中,他们感觉到游击队是生生不息的,会愈来愈强大,刘千叶所代表的阵营早晚有一天会像夺淮入海的黄河水一样把他们淹没。在黄河水来到之前,考虑未来是必需的,但是,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大家都在同一条船上,旅长才是撑船的,他往哪儿撑,船就往哪儿走。而在洪水来到之前过上一段较为幸福的生活,是最现实的。升级晋衔,拿更多的军饷,这就是幸福,三淮城里有不少可以享乐的地方。晏之途从源济堂的账房先生摇身一变就成了旅部的少尉军官,生活待遇又远远高于他的职级,自然会引来一些嫉恨的目光,好像他剥夺了别人的幸福。晏之途知道,关于他的猜测会持续一段时间,猜测是一把利器,刨出的东西会远远超过事实。   晏之途等待着,该来的很快就会来。当命运无法把握的时候,只有等待。他忽然想,自己并没有违背刘千叶的意愿,在这军营里,他仍然在等待。
  雨断断续续地下着,淮河水已经超出警戒线很多,洪涝的危险近在眼前。县长已经两次向林镇湘求援,请求林镇湘派兵去淮河大坝值守。林镇湘的回答很简洁:不可能!
  空气潮湿,被褥能拧出水来。晏之途屋里窄小的办公桌永远潮乎乎的,似乎桌面是一滩细沙,里面隐藏了很多水,正一点一点渗出来。晏之途的皮肤出现了细小的红色斑点,他知道这是因为潮湿而过敏,回源济堂拿点苦参、防风和荆芥之类,熬水洗两天就行了。但是,晏之途暂时不想回去,也知道这时候无法走脱。貌似自由,却被眼睛监禁着,还是省点心吧!
  没有人安排他工作,没有人和他说话,甚至没有人给他一个笑脸。他和旅部那些军官接触的唯一场合是小伙房。那里却是一个比办公室还要安静的地方。没有人说话,吃饭时甚至听不到咀嚼的声音。那些佩着上校中校衔的家伙目空一切,从不正眼看他。能在小伙房吃饭,这是天大的恩宠,恩宠有时会变作别人手里的石头。晏之途想起在三淮山上的生活,除去打仗和训练,最热闹的事情就是吃饭了。一点糙米饭,或者一点红芋面的窝头,再加上一点几乎没有咸味的盐水,所有人都吃得津津有味,他们高声说着自己吃过的最好的食物,开怀地笑着。那样的热闹,今生还会再有吗?
  晏之途来到156旅的第四天的中午,雨终于停了,天色也亮起来了。晏之途长吁了一口气,放下手里的书,伸了个懒腰,想到大院里散散步。脚刚迈出去,又退了回来。有资格在大院里散步的人没有几个,他不是其中之一。晏之途关上房门,坐到桌前,开始给卢小苹写信,他要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卢小苹,把自己的想法也告诉卢小苹。不到一个小时,他已经写了两封信。信是无法寄出去的,他把两封信叠好,想把它们藏起来,找了半天,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他坐在那张破旧的木板床上,看着手里的信,犹豫着是不是把它们烧掉。他的腿被床腿上一个突出的木榫碰了一下,心里突然一动,急忙把被褥掀到一边,在木板床上仔细寻找着。终于,他在一条床腿上找到一个深深的孔洞。他把信卷成圆条,试着往孔洞里放,竟然放了进去,而且还有多余的空间。如果借助于凿子之类的工具,那个空间还可以拓展。晏之途想,等稳定下来,他就去找些工具,把它加工成一个“保险箱”。他刚刚把被褥重新铺好,便传来了敲门声。他的心突突地狂跳了几下,想,该来的,现在来了。
  晏之途轻轻地打开房门,门外站着一个姑娘,林怀佳!
  晏之途一脸讶异地把微笑的林怀佳请进屋里,把唯一的椅子让给她。林怀佳不坐,在屋里转了一圈,笑着问:“怎么样,满意吗?”晏之途摇了摇头,他没有明白林怀佳的意思。林怀佳看着晏之途的眼睛,说:“是我让我爸把你收来的,事先没有征得你的同意,对不起。”晏之途点了点头,说:“你进屋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林怀佳脸上起了一层红晕,说:“我是觉得你在那里可惜了,你这样的才学,应该有更大的舞台。你会怪我吗?”晏之途说:“我就是一叶浮萍,随波逐流,漂到哪里都一样的。”林怀佳叹了一口气,说:“如果一个月以前我就遇见你,你也许已经开出一朵荷花了。”
  院子里有一个水池,里面疏疏淡淡地长着几茎半枯的荷。也许,夏天的时候,那里曾经开放过荷花。晏之途在心里笑了一下,想,这个女孩子,比她父亲林镇湘还要自信。
  一个星期之后,晏之途终于明白,林怀佳的自信不是盲目的。
  林怀佳住在旅部大院的东北角,那是一个幽静的小院落,距林镇湘的办公室有三百米左右。林怀佳在老家常州的一所师范院校读了不到两年,便找了个借口办了休学手续,然后来到三淮看望父亲。看望父亲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是想出来玩,这一玩就是两个多月。林怀佳告诉晏之途,原来因果是无处不在的,如果她不出来玩,怎么能当上他的伯乐呢?林怀佳在源济堂见到晏之途以后,有些魂不守舍,于是便去找了林镇湘,把晏之途夸成了天仙,央他把晏之途弄到旅部,给他个闲差,让他得到庇护,让他在安全的环境里做些学问。林怀佳渴望再次见到晏之途,这渴望像一把火,烤得她发晕。林镇湘并不理解女儿的心情,但是,他还是照做了。林怀佳是他唯一的女儿,他宠她,爱她,却无法约束她,约束是她身上的绳子,却是他心里的刺。在林镇湘眼里,女儿的身上充满了矛盾,这矛盾让她个性鲜明,却又显得另类。她任性,却不乏理性;她漂亮,却从不恃此而傲;她好学,却不愿踏实读书;她喜欢交往,却没有朋友。林镇湘手下有几位青年才俊,对林怀佳颇为倾心,却得不到她的一个笑脸。她喜欢写一些风花雪月的小文章,满世界去找小报发表,不惜低三下四。她很崇拜父亲,却屡屡违背他的意愿,做一些令他头疼的事。林镇湘不相信女儿的眼光,虽然他知道自己拗不过她。但是,他希望提前了解一下被女儿夸成天仙的那个年轻人,于是他去了源济堂。林镇湘没有想到,这一次女儿的眼光很准确,他对于晏之途的印象和女儿一样。林怀佳告诉晏之途,她自信父亲会喜欢他,因为她父亲是个儒将,说白了,是文武双全。林镇湘是黄埔五期步兵科的学员,在他投奔黄埔之前,是常州一所中学的国文教员,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等天下太平了,我还去教我的国文。”
  林镇湘不想让林怀佳失望,反正她早晚得回常州,就让她高兴一阵吧!当然,晏之途還是比较优秀的,如果他在军营中表现好,也可以长久留下。林镇湘相信,林怀佳很快就会厌烦晏之途,他也想证明自己的想法。从小到大,林怀佳有过数百个布娃娃,但是她最喜欢的布娃娃顶多陪她一个星期,要么是甩了,要么是送人了。在学校里,林怀佳曾经和三个以上的男孩子以男女朋友的关系相处过,两个月是加起来的相处时间,其中一个只处了三天。这样没有长性的女孩子,会和一个文弱书生处多久?
  林镇湘戎马半生,智慧与果断的性格为他的成功提供了坚强保障。但是,这一次他却犯了一个大大的错误,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无法挽回了。
  林怀佳每天有八个小时腻在晏之途屋里,和他谈文学,谈历史,有时还谈人生。晏之途相信这种缥缈的谈话很快就会令他厌烦。但是,他不久发现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林怀佳有独到的见解,她的观点总是从斜刺里杀出,令人猝不及防,给人意外的惊喜。林怀佳还是一个温暖且注重礼节的女孩子,与这样的女孩子相处,轻松而有趣。三天不到,两人就成了朋友。一周之后,当林怀佳提出让晏之途陪她回一趟常州老家时,晏之途竟一口答应了,而且从心里渴望这次行程。虽然他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爱上林怀佳,这种感觉还是令他感到惭愧。晏之途本来以为林镇湘会阻止,他也希望被阻止,但是,林镇湘却毫不犹豫地批准了,而且嘱咐林怀佳在家多待些日子,如果不愿意回来,他会帮晏之途在常州找一份闲适的工作。晏之途能听出他的潜台词,他肯定以为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这一趟常州之行持续了半个月,晏之途和林怀佳的关系持续升温。如果学习和工作上的契合可以让男女成为知己,那么,生活中的琴瑟和鸣则会把男人与女人的朋友关系推升到爱情的高度。他们相互之间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几乎打通了所有通道。在晏之途这里,林怀佳是红颜知己;而在林怀佳心里,晏之途已经是她的恋人了。晏之途有些心惊,他知道,不能再往前走了,再走一步,就会跌进深渊。那是什么样的深渊呢?说不清,但是,肯定会把他埋葬。
  林怀佳似乎并不急于推进两人的关系,她认为一切都会顺理成章,就像波涛荡漾的淮河水,它自西向东流入洪泽湖,并不取决于自身,而是在遵循一种自然规律。当然,如果它在某个地方改了道,那也是规律。
  晏之途本来以为林怀佳会在家里长住,如果是这样,他要找一个适当的理由离开。林怀佳的母亲身体不好,很希望她能留在身边,不上学倒无所谓,在家里安安泰泰地待着就行。军营是不安全的地方,而且,有很多限制,即使是旅长千金,也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但是,林怀佳却不这么想。在常州待了半个月,林怀佳忽然告诉晏之途,明天就回三淮。三淮对林怀佳有多大的吸引力呢?她像赶回故乡一样急着去三淮,是为了父亲吗?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吗?晏之途想不清楚。
  林怀佳和晏之途回到了三淮城。当天晚上,林怀佳便向林镇湘提出让晏之途做他的机要秘书。在林怀佳眼里,机要秘书既能充分显示晏之途的身份,又是他可以适应的工作。林镇湘感到吃惊。半个月的时间,他几乎忘记了晏之途,当他看到那个孱弱的书生与林怀佳一样满面春风地站在他面前时,心里咚地响了一下,是一棵树倒了,还是一块山石从山上落下?他无暇细想。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是马革裹尸,覆巢之下无完卵,覆巢是注定的事,他所有的努力只是在尽军人的职责。但是,家人怎么办?女儿怎么办?把女儿托付给一个无法成为完卵的人,是不明智的,甚至是愚蠢的。晏之途可能成为他的女婿吗?看看林怀佳的眼睛吧,那种眼神,几乎把一切都说明了。当然,选择晏之途,也并非不可接受,前提是他不能成为覆巢里的卵。林怀佳提出让晏之途做他的机要秘书,是要把一枚相对安全的卵放到一个摇摇欲坠的巢里,这种不明智的要求,会把他的心机全毁掉。林镇湘不能把真实的想法告诉女儿,一个军人的尊严和一个父亲的威严都阻止他和女儿敞开心扉进行一次谈话。林镇湘拒绝了,他答应给晏之途谋一个最好的差使,前提是不在军界和政界。林怀佳想不出,除了军界和政界,父亲还能为晏之途谋到什么好职位。林怀佳的抗争是有力的,林镇湘无法阻挡,却也不愿意束手就擒。三天以后,两人达成妥协,林镇湘同意晏之途做他的机要秘书,但是,半年以后,晏之途必须离开,当然,那时会有一个更好的职位等着他。
  晏之途知道林怀佳的心思。她想让林镇湘张开翅膀,把晏之途收到胁下,为他遮风挡雨。等晏之途有了一定的阅历,有了经验,说白了,等他的羽翼丰满起来,他就可以一飞冲天了。晏之途很感激林怀佳。但是,他的心绪却因此更加复杂。他根本就没有那份雄心,他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待应该是安静的,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大张旗鼓。
  但是,晏之途无能为力。
  晏之途成了林镇湘的机要秘书,这令他产生了一种诚惶诚恐的感觉,以前与林镇湘相处时的轻松自如消失了。被女儿绑架的林镇湘会如何对待他?如果每天生活在林镇湘的阴影里,倒不如急流勇退。但是,退到哪里去呢?晏之途这时才意识到,他是没有退路的,回源济堂的路已经被堵死了。
  林镇湘对晏之途的态度如春天般温暖,这令晏之途感到意外。林镇湘对部下很宽厚,甚至有些宠溺,这是军中普遍的认识。但是,晏之途没有把自己当作林镇湘的部下,也没有把这里当作家。三淮山,刘千叶,那才是他心里的归宿。除夕晚上,林镇湘让林怀佳喊晏之途去家里吃饭,晏之途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去了。林镇湘和晏之途喝酒,和他说做国文教员时的趣事,甚至和他开了一句玩笑。晏之途的心里五味杂陈,和自己的敌人坐在一起其乐融融,这算什么呢?如果刘千叶知道了,会气愤吗?会阻止他吗?或者,刘千叶会从此放弃他吗?虽然他仍然在等待,但是,这种等待是不是已经变了质?晏之途知道自己没有变。但是,在别人眼里呢?在金久和金可心眼里呢?他已经很久没去源济堂了,刚开始,金久还时不时给他送一些中药,现在也不来了。当然,他的身体已经不需要中药了。军营外的世界离他越来越远了,他还能得出正确的判断吗?
  旅部大院里的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晏之途早晚会成为林镇湘的乘龙快婿。于是,大家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很多人主动与他结交,有几个同事还经常请他吃饭。晏之途知道,得益于林镇湘的巨翼,自己成了淮河里的一条越长越壮的鱼,成了淮河上空一只越飞越高越飞越快的鸟。
  晏之途在鱼与鸟的世界里自由自在,心里却时刻担心一件事:如果某一天林镇湘父女向他提及婚事,他该如何回答?他唯一的回答是拒绝,也必须拒绝。但是,这需要多大的勇气?拒绝意味着什么,他心里很清楚。在三淮城里,他将再无立锥之地。而在众人眼里,他便是一头蠢到家的猪。他有什么资本拒绝呢?他应该跪下感恩才对。不拒绝呢?那需要一张多么厚的脸皮啊!而厚脸皮的后面,还有一颗被猪油蒙住的心。晏之途经常问自己,我在这里干什么呢,是单纯地等待,是想做一个卧底,还是囿于林怀佳的感情?在源济堂里做账房先生是一种等待,在林镇湘的旅部做机要秘书还是等待吗?当刘千叶带着他的游击大队浩浩荡荡地杀进三淮城的时候,他该怎么去迎接呢,他还能成为其中的一员吗?晏之途在迷惘中给卢小苹写了很多信,写他的现状,写他的想法,写他的擔心,他期待卢小苹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用爱情的力量把他拯救。他把所有的信都藏在床腿里,他已经把那只床腿改造成了他的保险箱。
  晏之途希望生活会发生一些改变,让他跳出目前的困境,走回他曾经走过的那条路。但是,他知道他所期望的改变仍然待在淮河的源头,在这里,他看不到。


  晏之途成为机要秘书后,三淮城一直很平静,林镇湘似乎存心要把部队养肥,没有战事,偶尔有零星的枪声从打靶场传来,却像是通报平安的信号。春天到来的时候,下了几场雨,空气湿热,城里竟 出现了疫情。156旅也有人感染了瘟疫,这使得林镇湘的“以训代战,以训养战”的策略受到了影响,索性把训练也停了下来。林镇湘的闲暇时间多了,偶尔会开车带着林怀佳和晏之途到城南的妙山游玩,打几只野山鸡,搞一次野外烧烤。他似乎忘记了曾经和林怀佳有过一个约定,那个约定把晏之途的军旅生涯限定在半年之内。晏之途看着兴高采烈的林镇湘,心里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工作到生活,晏之途与林镇湘接触了数月,对他的性格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林镇湘绝不是甘于寂寞的人,就像四月的三淮城,如果连续出现一周以上的晴天,接下来便会有一场猛烈的暴雨。晏之途心里充满了担忧,如果真有一场暴雨,那一定是非常可怕的。晏之途增加了待在机要室的时间,即使是看闲书,他也要在机要室看。同时,他增加了与林怀佳见面的次数,有时间就往林家跑。晏之途的想法很清楚,他要弄明白林镇湘到底有没有下一场暴雨的计划,如果有,这场暴雨与三淮山的游击队有没有关系。   晏之途的想法得到验证是在一个星期天。前一天林怀佳就通知晏之途,第二天上午要陪林镇湘到城西的玄真观还愿。林镇湘曾经在玄真观许过愿,如果能在今年剿灭三淮山的游击队,当以金猪为报。三淮山的游击队如今还在,且声势一点也没减,而时间也没到岁末,这样急切地去还愿,难免有些牵强。会不会不是还愿呢?仍然是寻求保佑?保佑什么呢?晏之途心里一动,难道是保佑他的暴雨?星期天一大早,晏之途就跑去找林怀佳,却见她刚刚起床,正睡眼惺忪地坐在圈手椅里看一本小开张的元人小散曲。林怀佳看到他,惊讶了片刻,然后笑着告诉他,父亲有紧急公务,天还没亮就驱车到南京去了。晏之途和林怀佳探讨了一会儿小散曲,然后装作无意地问林怀佳还愿的小金猪准备好了没有。林怀佳撇了撇嘴,说:“这事还要咱操心呀?我那老爹早准备好了。”晏之途好奇地问:“小金猪到底有多大,造型好看不好看?”林怀佳有些好笑,说:“你这么大的人,怎么还这么好奇?”晏之途由于心虚而红了脸,讷讷地说:“穷人家的孩子,从没见过这物件。”林怀佳有些不好意思,说:“好好,我带你去看看,满足一下你的偷窥欲。”林怀佳把晏之途带到后院。后院有一个小小的练武场,一棵一百多年的老槐树,还有两间里外间的东厢房。东厢房门前有两个卫兵站岗,看到林怀佳,赶忙立正敬礼,其中一个低声说道:“小姐,旅长不在。”林怀佳笑了笑,说:“我想看看我爸的藏书,他不在正好。”随手从小包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两包香烟递给他们。两个卫兵连声道谢,满面笑容地打开了房门。晏之途知道这是林镇湘的书房兼卧室,有时也在这里办公。不经林镇湘的允许,任何人都无权进入,包括林怀佳。但林怀佳自有办法,所以这道禁令对于她来说等于虚设。外间是书房,里间是卧室,都收拾得一尘不染,还有一股檀香的气息淡淡地飘着,增添了几分雅致。从书架上的书籍可以看出,林镇湘的阅读范围很广,古今中外,经史子集。书桌上两本打开的书吸引了晏之途的注意,一本是埃米尔·路德维希写于1925年的《拿破仑传》,一本是瓦尔特·戈利茨著的《德军总参谋部》。这两本书显然已经被看了多遍,上面用红蓝铅笔作了多处批注。晏之途一时感慨万千,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林怀佳看了他一眼,问:“有什么想法吗?”晏之途说:“旅长的书这么多,让我感到沮丧,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读书的机会。”林怀佳笑了,说:“你是他的机要秘书,想读什么自己张嘴借就是了。”晏之途摇头道:“我是什么机要秘书,只不过挂个名罢了。都几个月了,旅长从没给我安排像样的工作,只让我在机要室里冲茶倒水。”林怀佳走进里屋,示意晏之途也进去。卧室里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只床头柜,一只两人沙发,还有一台保险柜。林怀佳走到保险柜跟前,拍了拍它,说:“别急,很快就会给你重要工作了,你不知道他很喜歡你吗?”晏之途没回答,眼睛死死盯住保险柜,心狂跳得厉害。他知道,这台保险柜是整个旅部大院里最神秘的东西,有幸看到它的人不超过五个。林怀佳蹲下身,慢慢地拧动密码锁。晏之途在她身边蹲下,呼吸有些急促。林怀佳轻轻地说:“我上周见过我爸开这个保险柜,我记住了密码,今天我要试一下我的记忆。”晏之途问:“你不怕留下痕迹?”林怀佳笑了,说:“留下又怎么样,我爸还能吃了我?再说,不是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吗?”
  林怀佳的记忆是正确的,保险柜真的被打开了。保险柜共两层,上层除了一只金光闪闪的男人拳头般大小的金猪,还有几沓钞票;下层整齐地摆放着一沓白色档案袋。林怀佳把金猪捧在手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用这个去还愿,我老爹还真舍得,看来,三淮山的游击队真是一块大大的心病。”晏之途感到心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不知道那沓档案袋里装着什么东西,有没有他想要的东西,但是,他想试一下。他伸出手去,手有些抖,他扭头看了一眼林怀佳,林怀佳仍然在叹息着欣赏那只金猪。晏之途一咬牙,把那沓档案从柜子里抽了出来。“之途,你要干什么?”林怀佳的声音有些抖。晏之途不用看都知道她的眼神是惊惧的。“我好奇,我想知道机要文件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做了这么久机要秘书,还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东西。”晏之途极力掩饰着自己的紧张,他不敢看林怀佳的眼睛,怕自己由于内疚而把档案放回去。林怀佳把金猪放回保险柜,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说:“那你就看吧,不过,可千万记住不要外传,一个字也不能。”晏之途长出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他迅速打开第一个档案袋,漫不经心地看着。是一份关于国共在淮河流域特别是中游流域对峙情况的分析,林镇湘亲自主笔,后面附了一些调研素材。分析得出的结论令晏之途倒吸了一口冷气,林镇湘竟然认为淮河以北将在两年之内全部沦陷,而淮河以南地区不断被蚕食将是不可逆转的趋势。晏之途在心里感叹,这样一位一直处在战争前沿的军人竟有这样的文笔,有这样的分析能力,有这么客观的论证,真是太难得了。晏之途把分析报告递给林怀佳看,林怀佳一点也不觉得惊奇,只是笑了一下,好像这些事情与她没有一点关系。第二个档案袋里的材料封面上写着三淮099(副本)的字样。晏之途翻开第一页,血液立刻沸腾起来。这是一份将搅出漫天腥风血雨的作战计划,正是他所担心的暴雨。在这份作战计划中,林镇湘对三淮山游击队的情况作了详细分析,对以往的多次交战作了总结,并在此基础上制定了一个大胆的作战计划。林镇湘认为,以往针对三淮山的作战之所以成效不大,主要原因是淮河北岸没有对三淮山形成钳制态势的优势兵力,虽然三淮城的部队人员和装备都占有很大优势,但是,一有风吹草动,三淮山立即就得到了消息,提前作好了应对准备,导致无功而返。针对这种局面,林镇湘建议从三淮城以东九十公里调动第77师一个团从凤关渡淮,向三淮山运动;从三淮城以西七十公里调动第56师一个团从白榴镇渡淮,向三淮山运动;两团各派一个营,向北作迂回运动,在龙影镇会合,以截断三淮山游击队向北的退路。而驻守三淮的第156旅的任务是,在东西两翼运动时进行适当的兵力调整,以吸引游击队的注意力。待东西两翼到达指定地点后,156旅调集精锐,迅速渡过淮河,完成对三淮山的合围。三处兵力九千余人,一旦形成合围,刘千叶的游击队将面临灭顶之灾。作战计划思路清晰,细节明晰,甚至连三淮山上的树木种类都作了详细说明,一旦需要火攻,哪里容易点火,哪里能迅速燃烧起来,一目了然。决战计划实施的日期定在4月23日,也就是说,如果这份决战计划得到批准,大后天,兵力部署就将全面展开。晏之途突然联想到林镇湘今天早上的南京之行,难道,与这份计划有关?突然而来的南京之行,是计划得到批准了,实施之前的作战会议?   强烈的恐惧如闪电一般击中了晏之途,他低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林怀佳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问:“你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晏之途一把抱住林怀佳,把自己的脸贴在她肩上,声音低沉地说:“没什么,我心里,突然,我突然觉得我很爱你。”林怀佳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她的双手慢慢地移到晏之途的后背上,轻轻地摩挲着,说:“之途,你终于主动说出来了。双丝网,千千结,你终于伸出手来解它了。”晏之途慢慢地冷静下来,他的手由发烫而变凉,他感到它们像蛇一样冰凉而瘆人……
  林怀佳被晏之途的表白刺激得小脸通红,把他拉到闺房,一会儿和他拥抱,一会儿向他诉说,一会儿要求他诉说,把他搞得精疲力尽。一个小时以后,晏之途终于脱了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打来一盆凉水,洗了脸,坐在椅子上思考了片刻,然后在一个本子上写了几行字,撕下来卷好,塞进床腿上那个秘密的孔洞。做完这一切,晏之途换了一身便服,脸色平静地走了出去。
  在院子里,他碰到了机要处的一个同事。“如果有人找我,就说我到源济堂去了,我想回去看看,顺便抓两剂药。”他说。
  晏之途不想向林怀佳辞行,虽然此去极有可能不再回来。与林怀佳再次见面,会让他异常痛苦。在他与林怀佳亲热的过程中,卢小苹的眼睛一直在他的头顶闪烁,令他冷汗淋漓。
  也许是永别呢,晏之途想。他的鼻子有些发酸。


  天阴了,从西南方卷来大片乌云,瞬间飞到三淮城上空,街道两旁的商家纷纷把刚摆出不久的摊位往门面里撤。不久,便有细小的雨丝飘下来,星星点点的,像是被风从淮河里挟带过来的水雾。晏之途忘了带雨具,忘了带钱,他已顾不得这些了。风逐渐大起来,街道两旁的女贞树似乎要被连根拔起来,发出恐惧的低呼。晏之途走到北门的时候,全身已经半湿了,头发上有很多细小的水滴,它们汇在一起,然后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李圩,老香椿树,黄黏土打墙的院子,晏之途脑子里满是刘千叶带他去过的那个村庄,还有那个面色黄黄的大嫂。现在,那里是他唯一的希望。
  当晏之途精疲力尽地走到李圩村口时,已经到了中午。雨下大了,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雨水灌进脖子里,已经感觉不到凉意了。晏之途知道自己很狼狈,遇到人的时候,便下意识地把脸扭开。进村向西,离老远就看到了那棵老香椿树,它在风中摆动着强劲的枝干,像是在迎接他的归来。晏之途心里踏实了一些,虽然这里离三淮山很远。但是,他似乎已经嗅到了刘千叶的气息,那是令人感觉安全的气息,令人如释重负的气息。大门开着,那位病恹恹的黄脸大嫂正坐在堂屋里,用一把很旧的剪刀剪着很多干红的辣椒。晏之途心里一熱,几步跨进屋里,激动地叫了一声“大嫂”。
  大嫂迷惑地看着他,点点头,说:“来了?”晏之途笑笑,用热烈的眼神看着大嫂,说,大嫂你还记得我吗?大嫂疑惑地摇摇头。晏之途说:“我去年夏天和刘大队长一起来过,还有侦察员小刘,你还记得吗?”大嫂更加疑惑了,问:“刘大队长?哪来的刘大队长?”晏之途有些急,说:“三淮山上的刘千叶,你不会不记得他了吧?”大嫂竟然又一次摇了摇头。晏之途有些崩溃,已经落进肚里的心又悬了起来。他忽然想起,既然这里是交通站,接头时肯定要说暗号。去年到这里来时他完全忽略了这一点,而刘千叶呢?他是忘记说了,还是故意不讲?晏之途的虚汗哗地冒出来了,急切地说:“大嫂,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换了我是你,我也不相信一个没有暗号的人。但是,大嫂,如果没有紧急情况,我也不会到这里来,我今天带来的情报关系到三淮山的生死存亡,请你一定要相信我。”大嫂疑惑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她有些羞涩地笑了笑,似乎晏之途所说的一切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只能让她不好意思。
  “你记不记得,那次我和刘大队长来时,他还给了你一块银元?”晏之途只有帮着大嫂找回记忆,他希望把大嫂的记忆当作自己的敲门砖。大嫂点了点头,说:“我想起来了,那天你和两个人一起来过,那个高个子给了我一块钱。”晏之途一把抓住大嫂的手,说:“大嫂,你终于记起我了?”大嫂点点头,问:“你说的那个刘大队长,就是给我银元的人?”晏之途蒙了,听大嫂的意思,她还是不肯承认与游击队有任何关系。晏之途带着哀求的语气说:“大嫂,你能不能相信我?我真的有重要的情报。林镇湘制定了一个清剿计划,很快就要对三淮山动手了。”大嫂的表情瞬间被恐惧布满,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走到床边,在枕头下摸了半天,摸出一块银元来,硬塞到晏之途手里,说:“兄弟,这块钱我还给你们,你别再吓唬我了。我就是一个乡下女人,我哪里知道你说的那些?”
  晏之途真的绝望了。看大嫂的表现,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她的确不是交通员,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女人。那么,刘千叶为什么要把他带到这里来呢?结论很清楚,刘千叶是随便找个道具让他安心,既安慰了他,又彻底断了他和三淮山的联系。另一种可能是,大嫂真的是交通员。但是,他不知道接头方式,无法取得大嫂的信任。那么,如果他直接把情报的细节告诉大嫂呢?在他走后,大嫂也许会迅速地把情报传递出去。但是,如果大嫂不传递呢?她不信他,为什么要传递呢?
  晏之途坐在一张小凳上,双手插在湿漉漉的头发里,一时无计可施。这时他才痛感自己多么缺乏经验,多么浅陋,多么无奈!
  晏之途站起来,把银元放到床上,问:“大嫂,你一定要我再寻找别的办法吗?你这么做,会害了很多人,你知道吗?”大嫂的身体哆嗦起来,她脸色苍白,手足无措。晏之途长叹了一口气,沮丧地走了出去。
  远方的天空亮起一道闪电,然后传来一阵滚滚的雷声。一阵风刮过来,晏之途的身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晏之途走出村口的时候下定了决心,他要找到一条船,然后渡过淮河,上三淮山,他要把情报送上山去。虽然没带一分钱,虽然不会游泳,在恶劣天气过河非常危险,但是,他一定要过河上山,一定要把情报送出去。上了山,今天晚上肯定无法回城了,也好,他可以理所当然地留在山上了。但是,林镇湘的计划会因为他的离去而改变吗?如果改变了,他的情报会不会被刘千叶当作假情报?刘千叶面对这些问题会怎么处理呢?他的情报极有可能无法得到证实,甚至会引起刘千叶的怀疑,如果是这样,他会有什么样的结局?晏之途想,顾不上了。   李圩村离淮河渡口还有一段距离,道路泥泞,一不小心就会摔跤。晏之途没有带怀表,但他知道现在大概是下午两点。即使很快就能坐上船,即使很快就能过河,即使一切都顺利,到达三淮山外围地带时,天色也黑了。天黑上山,他有多大把握?三淮山上机关重重,有些机关会经常变化,在他见到刘千叶之前,他能确保自己的安全吗?唯一的办法是,抓紧时间。
  晏之途到达淮河渡口时,已经累得快要瘫倒了。如果说他在到达李圩之前是充满希望与激动的,现在他就是焦灼和不安的,甚至是恐惧的,他对于能不能把情报送上三淮山一点把握都没有。淮河水像一条被泥水浆过的绸带,由西向东,在劲风的鼓荡下悲壮地喘息着,让人望而生畏。晏之途举目四望,竟然没有发现一条船,这令他大吃一惊。淮河是联系豫皖苏三省的重要水道,即使是汛期,每天也会有一些运输船队经过,而一些摆渡的小船和渔船更是穿梭不断,今天竟然全部消失了,怎么可能呢?封锁?晏之途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词来,继而又被自己否定了。不可能封锁,这么宽的水面,这么长的大河,从哪儿封锁?怎么封锁?要用多少人来封鎖?能锁得住吗?再说,林镇湘今天早上刚刚赶赴南京,怎么会封河呢?但是,如果不是封锁,这个平日船只如梭的河道,怎么可能如此孤单呢?
  晏之途知道,无论是哪一种可能,今天都无法过河了。从眼下的形势看,往东或者往西,走上三十公里或者五十公里,他都不可能找到船只。而最近的淮河大桥,在二百里外的凤县,那种迂回,会把所有事情都耽误掉。
  一队巡逻兵向这边走来,晏之途下意识地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领头的少尉是个精壮的年轻人,套着一件绿色的军用雨衣。“干什么的?”少尉问。“我?我来河边随便走走。”晏之途说。他立即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合适的理由,遍体湿透怎么能与闲逛联系在一起呢?果然,少尉怀疑地笑笑,说:“逛?逛什么?看看能不能拾到钱啊?”一挥手,巡逻兵们便把晏之途围在了中间。晏之途知道如果不亮明身份今天就难以脱身了,他不记得有没有带证件,手插到衣袋里掏摸时,早被几个巡逻兵摁住。少尉把手插进晏之途的衣袋,从里面掏出一个蓝色塑料皮的小本,打开看时,脸上现出惊讶的神色,突然立正敬礼:“原来是旅部的长官,属下有眼不识金香玉,多有得罪。”几个巡逻兵也赶忙收了手。晏之途点了点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少尉压低了声音,问:“不知长官到这里来,是公务呢,还是私事?”晏之途明白,如果不能给出适当的理由,刚刚发生的事情还有可能再演一次。晏之途也压低了声音,问:“你有没有见到林小姐到江边来?”少尉更加惊讶了:“长官,你是说,林旅长的千金?”晏之途点点头。少尉谄媚地笑了笑,说:“长官,我知道了,你就是传说中的被旅长看中的机要……”晏之途用手势止住他,说:“我们拌了几句嘴,她就跑出来了。我追到北门,说是往这边来了。你们真没有看见?”少尉摇摇头,说:“我可以保证,在我的路段,绝对没有看到林小姐。”晏之途不解地问:“你的路段?你是说,咱们有很多巡逻队在河边巡逻?对了,我正想问一下,这河里怎么一条船都没有啊?”少尉呵呵笑了,说:“长官,你真是养尊处优不爱操心啊!从旅部出来的命令你竟然不知道?今天早上旅参谋长就下了命令,从今天起,十天之内,淮河河面全部封锁,禁止一切船只活动,所有船只都被集中到万年港去了,有重兵看守。如有特殊原因必须过河,须持有旅参谋长签署的特殊命令。理由很简单,昨天夜里河道里发生了一起劫船事件,一条渔船上的六个渔民都被杀了,传说洪泽湖那边来了一队强盗,专在河道上干杀人越货的勾当。为了缉拿强盗,保证过往船只的安全,经旅长授权,参谋长下了封锁河道的死命令。我们都是临时抽来的,每两公里就有一支巡逻队。长官,你赶紧回去吧,这里可不安全。”
  晏之途知道,那个缉拿强盗的理由是凭空编造的,封锁的真正目的,是切断游击队与城里的一切联系。
  晏之途感到全身无力,两腿软软地要跪下去。少尉一把搀住他,说:“长官,你是太累了,快回去吧!也许,林小姐正在家里等你呢!”少尉把自己的雨衣脱下,给晏之途穿上,说:“长官,我叫牛大起,外号大起子。”晏之途点点头,说:“谢谢你,大起子,改天我去找你。”
  “和长官的女儿恋爱,是世界上最辛苦的事情。”少尉在晏之途背后轻声咕哝。


  晏之途步履艰难地走回城里。他盼望出现奇迹,能够终止林镇湘的099计划。但是,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梦想,就像让淮河水在一瞬间变得清澈见底一样,就像让河里的鱼全都自己跳到岸上一样。希望的火,渐渐被雨水淋湿,慢慢地熄灭了。现在,还有一点火星吗?晏之途认为有,虽然微弱得几乎看不到,毕竟还有。源济堂,金久,现在是他唯一的希望。
  晏之途敲开源济堂的铺门时,天色已经黑下来了。为他开门的是金可心,看到他狼狈不堪的样子,金可心愣了一下,忽然笑了。“公子是落水了吗?”她的语气不乏揶揄。晏之途明白她的意思,她是盼着公子落难,穷困潦倒,然后再回到源济堂。晏之途不用照镜子也能想象出自己的样子,全身哆嗦,脸色苍白,眼神无奈,这哪里是落难的公子,分明就是一条落水的狗。晏之途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有气无力地让金可心去倒一杯热水。正在这时,金久从后门走了进来,嘱咐金可心倒一杯糖水,里面加几片红参,然后再拿一套干净衣服。“怎么了?”金久把铺门关上,轻声问晏之途。晏之途沉默片刻,问:“刘大队长最近来过没有?”金久摇摇头。晏之途叹了口气,说:“你在明后天见到他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了。”金久也叹了一口气,说:“我上午本来要去北岸接货,听说淮河封了,就没去。淮河封了,刘大队长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进城。”晏之途点点头,说:“有些事情,只能祈求老天爷了。”正说着,金可心端着糖水,拿着一身干净衣服走进来,面无表情地放下,转身走了。金久说:“这是我的衣服,你先凑合着换了,别感冒了。”晏之途摆了摆手,一口气把糖水喝掉,感觉好了一些。金久问:“你找他有事?急吗?”晏之途点点头,说:“林镇湘大后天要对三淮山进行大规模围剿,万一,我是说,万一,山上有人到你这里来,你一定要把这个信儿告诉他们,四面合围,晚了就走不掉了。”金久变了脸色,说:“那怎么办?不能就这么等呀!”晏之途无奈地说:“能想的办法我都试了,包括他给我留的那个交通点,我也去过了。”金久拍了拍晏之途的手臂,说:“刘大队长给你的任务是等待,而且是在我这里等待。你今天做的这些事,已经超出他的期待了。这样吧,我想想办法,你换了衣服赶紧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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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身小巧的TicToc搭载了DNSe3.0音效,音质出色。最富特色的重力感应:把TicToc唯一的按键向上,则可以调高音量;向下的话则是减低音量。水平放置TicToc,按一下跳到上一曲,按两下是下一曲,按三下则是文件夹跳转。通过甩动,可以进行播放模式切换。每次开机都会有语音提示剩余电量,这功能很像nano的人声提示。    索尼Walkmsn NWZ—w252  这款产品是市面上最便携的Mtr3,
1  一切得从那次狗打架的事件说起。  大约在半年前的一个下午,李湛牵着她的博美犬扁豆下楼溜达。刚走到会所前面,就被一条蝴蝶犬缠住。两条狗首先还互相摇尾巴来着,不料画风突变,竟厮咬到一块了。有主人在旁边,平时挺老实的扁豆竟无比凶悍,死命咬住那条蝴蝶犬的耳朵不放。待李湛将两只狗拉开时,蝴蝶犬的耳朵已是鲜血淋漓,嘴里呜咽着,拐进一条巷子不见了踪影。  李湛緊追几步,没追上,便问这是谁的狗?几个大妈正在
地方创新为何会出现“孤本”现象?如何给地方创新输送动力,使其贡献于中国的整体改革?就相关问题,本刊记者专访了两位长期致力于研究并推动地方创新的专家一中央编译局当代马克思主义研究所副所长杨雪冬和世界与中国研究所所长李凡。    改革成功了就升官了    《瞭望东方周刊》:地方创新的动力主要来自哪里?  杨雪冬:创新的动力来自很多方面,比如追求更好的政绩(比我们批判的政绩观更高一些的政绩),希望做出些
“爱情可以公开谈了,男女之间的接触也多了。原来以为西方国家一片黑暗,我们急着去解放他们,再一看他们也不是那么落后,文化上比我们还先进”。  现在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做教授的陈山,1978年风华正茂,刚刚考上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在当年10月的日本电影周上,他看到了《望乡》、《追捕》等电影。那是邓小平1978年访日后,为了加强中日间的文化交流,从日本引进的。  这几部经过严格删减的影片仍给观众带来了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