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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章镇职业中介所填了四张表，写下四种不同的应聘岗位：小车司机、仓库管理员、酒吧歌手和保安。交了八百元钱后，那个年轻女人对我说，你回去等消息吧。
我当过兵，在部队开过卡车，管过油库。
但为什么要应聘歌手呢？一个老板模样的人说我说话的嗓音洪亮。
我一来劲儿，给他试唱了一段家乡的黄梅戏和几首港台流行音乐的片段，并且自夸了一下，说，我读书时还学过风琴弹奏。其实，那是我读的乡村小学，学校唯一与音乐沾边儿的，只有一周一节的音乐课，我才能见到它。音乐老师教过我识谱和弹奏，我也忘记差不多了。
他说，唱得挺好的。
我说，好吧，碰碰运气吧。
过了两天，我打电话去问，她说，再等消息。
为此，我不得不亲自跑了一趟。
前台招待的换了更年轻的姑娘。
她见我进来，又热情地给我介绍起工作。
我说，我已经填过表格了，今天我是来问结果的。
她从一堆文件里找到我的表格，说，你选的那些职位可能已招到了合适人选，你需要再填一张表格。
我说，这次又要交钱吗？
这次不要职业介绍费，免费给你推荐，只收表格成本费。
我问她，多少钱？
十元钱。
我填好表格后，又撕了，摔门而出……
我来到章镇广场的青年宾馆门前，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今天是我第七天在找工作。
宾馆的玻璃门上，张贴着A4纸打印的招聘启事。我懒得看了，这没准又是骗人的。
但是，这也提示了我，我何不主动出击呢？
我很快有了想法。于是，我在打字复印店打印了一张A4纸的应聘张贴，上面写着：我在找工作，小车司机、仓库管理员、酒吧歌手和保安，我都可以做，落款：毛细，手机1360XX6789X。
我双手高高举起它，站在章镇广场上，有人看了我几眼，但没人停下来询问。
我举累了，坐下来，把招牌放在面前，放上一块石子压着它。然后，抽起一支烟，吐着烟圈，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此时的风吹动女人的头发和裙幅，香水和体味扑鼻而来。
我正在埋头休息，忽然听见有人问我，需要找事做吗？
我说，找事做？当然需要。
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吃顿饭了，我太需要一个工作，而无所谓是否体面的工作。
我看了看她，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微胖，涂满粉底的脸，嘴唇抹着鲜艳的口红，但依旧可以看得到眼角纹。我问，你是在问我吗？
是的，你跟我来吧。
我跟着他穿过两栋楼之间的一条窄窄的巷道，再拐进另一条更窄的巷道，来到一个院门。她说，到了。她推门进去，院子内放着一张木桌和几把矮凳子，一个石槽的水已枯了。院里长满了杂草，还有一棵碗口大的挂着果子的柿子树。
这座二层的房子好久没人打理了。
我问，需要打扫吗？
我已请家政服务了。
我说，你的房子真大。
你以后住一楼的偏房。
我说，你还没告诉我，我该做什么。
你以后照看这个房子，看管好这里的一切。
她带我看了整个房子，她告诉我这些房间以前住的什么人，有她公公、儿子和丈夫。这些摆设还是从前的样子。窗帘把房间包裹得严实，光线很暗……
当她带我进二楼的一个套房时，她停留了一会儿，她端详着墙上的照片，嘴里说，好多年了，你还是以前的样子。她用手抚摸着镜框，眼角挂着泪水。床铺铺展得平整而干净，只是床单上有了灰尘和污垢，房间的东西还是摆得那么有条理。
照片上那个少年，戴着眼镜，十多岁吧，清瘦斯文。
她说，我把这个房间的钥匙给你，你要常常记得清洁。
嗯。我点头答应。
你给摆钟换上电池，你有空时把桌台上那两幅油画挂在墙上。
我记下了。
她说，我叫鱼敏，你叫我名字或鱼姐都行。
我点了点头。
我会经常过来看看你的工作情况。
我说，鱼姐，你放心，我会做好的。
你可以自由出入所有的房间，但这间房子的东西不要动，也不要带朋友来。
你放心，鱼姐。我在这个城市没有朋友。
她很满意我的回答。她又强调了一句，如果有人来这里看看，不要让他们进屋。
嗯。
你可以养狗猫，如果你喜欢宠物的话。
我先养活自己，鱼姐。
她把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我，说，这里有三千元钱，是我提前给你支付的三个月工钱。
我感到惊诧，第一天上班便提前拿到三个月的工钱，她不怕我跑路吗？
我一脸疑惑。当然，我也需要这些钱，因为我所剩不多的钱。
鱼姐说，毛细，你好好干吧。
我滿怀信心地对她说，我一定会的。
鱼姐离开时，她把院门的钥匙给了我。
她说，保洁明天早上来，我不过来，这里的事交你了。
我说，你放心好了。
2
早上，来了三个保洁员，两女一男，他们先把所有房子的窗帘卸下来，顿时所有的房间都明亮了。然后开始清扫地面的灰尘。男的问我，窗帘需要清洗吗？
我说，鱼姐给你们交代过这事吗？
她没说清洗窗帘的事。
那就不洗了，我自己洗吧。
他又问，房子的东西需要搬吗？
我说，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要搬的。
他们从一楼开始清洁。那些旧物，比如柜子和桌椅板凳，擦擦灰尘，我让他们尽量不要挪动。东边那间房子有一张靠墙的单人竹床，这样的竹床现在很少见了。看到茶几也是竹子做的，旁边有两个木椅子，黑漆已经剥落，樟木的香味依然还在。墙边还有一张储物柜，拉开抽屉，里面散发出霉味来。 我昨天也站在这个位置，鱼姐跟我说，这是一间客房，以前亲戚来住这里。我那时没注意床头还有一个小摆件，一对红色的中国结挂在墙上。
我跟他们说，这对结需要清洗一下。
这些房间好久没人住了，它要透透气，散散房间的气味。
到了中午，他们已经把一层所有房间都清洁干净了，玻璃一尘不染。剩下的偏房和厨房连在一起，是单独开来的。这两间小平房的拐角还有一个卫生间。偏房打扫起来麻烦些。原因是这里堆满了以前不要的杂物，像旧的沙发、跛腿的木桌、凳子都堆在一张木床上，墙角放着一些生锈农具，另有一台风琴在窗台下。
男的问我，这些弃之不用的杂物如何处理？
那台风琴看上去很不错，擦洗一下，做个饰物放在房子做摆设也不错。沙发改天换个面布还能坐，坏掉的桌子有三只腿，另一只用木条钉上，至于小凳子不要了，农具放在院子，以后挖地除草种花吧。
经过这么一番布局，清理后的偏房一下子变得宽敞了。
那台风琴看起来像个尘封已久的古董，用脚踩下踏板，它依舊发出嗡嗡的蜂鸣。
我在旧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抬头能看到窗外的整个小院子。
二楼的客厅，清洁起来也很快，揭开盖布的灰布沙发看上去很新，只要把布拆下来清洗，它会焕然一新。黑褐色的地板打上蜡，闪闪发亮。客厅的背景墙上有两个相框，黑白照片是两个人，一老一青两张遗像。它下面是香案，香案上还有一个小香炉……
我用钥匙打开了套房的房门。
我叮嘱他们，你们要仔仔细细地打扫一下这个房间，鱼姐是个特别爱干净的人。
我把桌台上那两幅油画挂在书房的两面墙上。书柜上稀稀落落地放了不多的几本书，我拿起一本掉了书皮的书，随手翻了一下，是本关于产后保健的书，纸张都泛黄了。摆钟的电池我也换了，时间校正在16点32分。
等他们做完保洁后，我锁好门。他又问，窗帘，你也洗吗？
女的补充说，家纺物品，我们取货和送货上门服务。
我问，价格呢？
男的说，按斤收费，窗帘洗涤每斤4元，地毯洗涤每斤5元，床上用品每斤6元。
他说完便递给我一张名片。
我又问，你洗后多久送来？
他答，两三天吧。
我说，负责安装吗？
他答，负责到底。
好吧，那就洗吧。
傍晚的时候，我去了一趟家纺市场，买回蚊帐和被褥，今晚我就住在这里了。我不想去挤地下室那四五个人住在一起的旅馆房了。
夜晚，四周的喧嚣突然安静下来，虫鸣微醺，哼着夜曲，我很快入睡。
3
几天后的下午，他送来了窗帘，一共花了两百多元。
他说，窗帘还有点潮，挂上去后展开很快会干的。
我问他，你跟鱼姐好像很熟。
以前给她的这栋房子做过几次保洁。
我又问，以前这里住人吗？
几年前有个老人住在这里，后来再没有见过，可能去世了。
哦。你还见过她家里其他人吗？
没有，上次过来保洁还是两年多前的事了。
我突然对鱼姐的事充满了好奇。
我在楼上那个套房里，仔细看了照片上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是她儿子吧。
我只是猜测。
这些天我也没什么事可做。我把院子的杂草锄掉，种了夜来香和栽了菊禾，把石槽洗净后养上几条小锦鲤。隔壁院子的凌霄花已探头过来，它们开着小红花。
我坐在柿子树下，偶然听到邻居在聊天。
女的说，隔壁好像有人住了。
男的说，是吧，前些天看到有人擦玻璃。
女的说，以前住的老人前些年死了。
男的说，早些年，她男人也死了。
女的说，她还有一个儿子。
男的说，他们大概是回来了吧。
女的说，有人住，总算好事。
男的说，半夜时常听到房子的莫名其妙的响声。
……
关于鱼姐，我粗略听来了这些话。
寡妇的故事总被人演绎成传说，最后再成为悲剧。这口舌在中国人的嘴里带刺，可以把人直接钉在生死簿上。
晚上，实在是无聊，我坐下来，打开风琴的盖子，用脚踩下踏板，手指按某琴键后，它还能发出乐声。我试着弹奏了一曲少年时代喜欢的《小螺号》，但已经溃不成军，乐谱记得并不连贯，只好作罢。
我打着手电筒，隔着玻璃，照照每个房间，发现老鼠在客厅到处跑动。
有一次，不知什么东西掀翻了小香炉，叮里哐啷响声一串。我上楼去看时，发现墙上的照片掉落了下来。我把相框重新挂上，把小香炉装上细沙，点燃一支香敬上。如果不是这次的意外，我可能不会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他。这张照片被人撕裂过两半，然后又被人用胶水粘过，照片中间的地方，有一道细微的拼贴痕迹。
我本来想电话告诉鱼姐的，但转念一想，如果是她自己呢。当然，这里除了她，我也没见过别人……
在某次出门时，我见到隔壁的邻居，他们是两个发福的中年人，男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看，女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他们像发现了新的物种一般，紧跟了我好远。
直到我回头问他们，你们是在找我吗？
他们才停下脚步。
男的说，我、我来看看。
我一脸惊讶地表情，说，你来看我？
女的问，你是鱼敏的儿子吗？
她儿子？我是她雇来的房客。
女的说，她儿子我以前见过，五年前再没见过，我感到好奇。
男的说，她儿子戴着眼镜，瘦瘦高高的，每次见我，很有礼貌的。
哦，你是说那个戴着眼镜的少年？
是的，你见过他吗？ 我在他的书房看过墙上挂的照片。
照片？他离开这个院子时还是个少年，他现在应该成年了吧。
他们所说的鱼姐的儿子，大概是我看到的照片上的那个人。
我本想问他们一些关于鱼姐的事，但觉得不大合宜。我，只是一个给她看院子的房客。
4
夜晚的章镇广场，灯火通明，城市的气息已于多年前延伸到这个小镇。跳广场舞的大妈和溜滑板车的孩子，成为这个夜里的主角。
商贩们早就聚集在一起，各种廉价的陈货小商品都能从这里买到。
我买了些香纸，顺便也买了糕点。
既然有香案和香炉，我想，说不定鱼姐哪天过会来上香的。
我在广场溜达了一圈，没有一个熟人，在嘈杂和不安分的夜晚，我坐在长条凳上，接过各类单页和卡片小广告。
有人问，住店吗？
有人问，需要陪聊吗？
还有说，十元黑灯舞，半小时。
更有甚者说，包办学生服务、包二奶和借腹生子。
如果你信了，有人就会把你带走。还真有人跟着她或他走了，消失在迷乱的夜色里。
从广场回到住处，已是晚上九点。
我掏出钥匙开门时，我发现院门是开的。鱼姐今晚来了吗？我轻轻推门进去，看到楼上大厅的灯亮着。
果真是鱼姐来了。
她面前多了一个用来作揖的蒲团，她用干抹布小心地擦拭着相框，然后又擦拭了香案和小香炉。她端详了一会儿照片后，搬来凳子，准备挂上去。
我说，鱼姐，你来啦。
她看了看我，说，回来啦。
我刚出去买了香纸和糕点。
嗯，你是个心细的人，我看到香炉装了细沙，便想到是你做的。
我把香纸放在香案上。她摆上供果，点燃了三根香，作揖后，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炉上，然后跪磕了三下头。
起身后，她对我说，谢谢。
我陪她下楼在院子坐了一会儿，她说，屋子清洁得很干净，效果不错。
她又说，你应该养只猫。
我说，每晚都有野猫出入房子的。
她摇头说，野猫靠不住。
我明白她的用意，屋内老鼠横行，沙发也被咬破了。
我说，狸猫，好养，还能抓鼠。
买只纯黑色的，眼睛有神。
我点了点头，说，黑猫在我的乡下，是吉祥物，镇宅、辟邪、招财之物。
她笑了笑，夸我会说话。
她离开的时候，给了我上次的洗涤窗帘的钱，并交代我把二楼客厅的窗帘拉上。
她说，他们怕光，喜欢烟火，你有空帮我给他们烧支香吧。
鱼姐的表情严肃而木然。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突然想问她一些什么。
我又喊了句，鱼姐……
她回头说，还有事吗？
那台风琴是好的，还能用。
本来我是要问客厅照片的中年男人是谁，又觉得有些不妥。
她说，你喜欢的话，拿去用吧。
5
买来猫后，我的生活开始变得忙碌起来。
養一只猫要比侍弄那些花草麻烦得多，给它铲屎，给它喂食，还怕它跑丢了。
晚上，我把它关在客厅里，它的叫声大，老鼠的动静少了很多。后来它跟周围环境熟悉起来，再不叫了。再后来，我不再把它关起来，它有时跳上窗户跑到偏房来睡觉。
夜里，它要是没来过偏房，我还会起床去找它。
这只猫跟我已经混熟了。
有一天，我正要出门，碰到有人问，鱼敏在家吧？
这个黑瘦的中年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我答，有事吗？
他说，她儿子找到了。
她儿子怎么啦？
走失好多年了。
现在哪里？
河北。
照片里的那个少年突然又出现了，本是一件值得高兴地事。但我电话告知鱼姐时，她并未有任何兴奋感。
鱼姐说，那是多年前的事，还有人找上门来。
鱼姐，你过来看看吗？
她说，不看了，你转告他只要把我儿子带来，我会给钱的。
看来鱼姐可能认识这个人。
我说，鱼姐今天来不了。
他说，上回她的钱还没给我。
什么钱？
帮他找她儿子的花费，一共有三千八百多。
鱼姐说了，找到了才给钱的。
他有些失望，失落地说，不会的，这次她怎么不付钱呢。
他一直赖着不走，我说我要出门办事去。他说，我再坐一会儿，我午饭还没吃呢。
我给了他十元钱吃饭钱。
他这才悻悻而去，嘴里还嘀咕着，没钱还要找儿子。
6
我要去章镇汽车站接人，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他学过两年厨艺，想来章镇看看。
我不好拒绝，我说，你来吧，反正我也闲着。
他问我，你在章镇做什么？
我总不能说帮别人看守房屋，侍弄花草养猫养狗吧，这算什么职业呢。在我的乡下，他还会以为我被富婆包养了。
我说，我也在找工作，暂时寄居在朋友家里。
见了面，我们之间没有意料之中的那般热情。我少年的时候见过他，他叫阿强，比我大两岁，湖北阳新县人。我那时可以坐船去他家，但我好像从未去过。既然是亲戚，我还得体现出我的热情，我请他吃了饭。他要去我的住处看看，我也不好拒绝。
鱼姐跟我说过，她不喜欢生人，不要让生人进屋。我答应阿强进院子，已经是失去了操守。
我说，阿强，你先在我这里待一会儿，晚上我再给你安排旅馆吧。
他说，你这儿的床很大，能睡下两个人，我也占不了大多地方。 住旅店也花不了多钱，而且还住得舒服。
阿强很惊讶，说，毛细，你这太浪费了。
总之，我没办法给他讲明白这里的事。
他把行李打开，把衣服拿了出来。他说，你这里有洗澡的地方吗？
有的，热水器得烧一会儿才能用。
我洗个澡，休息一会儿，太累了。
看来，阿强真的打算今晚住在这里了。我得想个办法，让他离开这里。
晚上，鱼姐有时也过来看看，万一遇见到阿强呢。
他洗完澡后，我赶忙找了借口，请他足浴，说什么，章镇刚开了一家足浴店，我有优惠券。
那天晚上我在章镇广场，确实收过两张小卡片，上面印着“优惠券”的字样。我找了出来，说，阿强，这优惠券，今天终于可以派上用场。
他说，这，你也信，我已经上了一回当。
怎么不信呢，开业大酬宾。
你去吧，我得睡觉。
我给你接风。
在我死缠乱打下，他勉强答应我去章镇广场转转，但他说，我不会住旅馆的。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和阿强沿着广场的步行街走了走。
他想逛下夜市，了解了一下这里的特色小吃。
他问我，你早上吃什么？
油条包子豆腐脑。
还有呢？
热干面和面窝。
我会做老家的糯米团，糯米里面放肉末、切碎的豆干和研制的芥菜，当然还有芝麻盐。
我夸他，真了不起。
他高兴地笑了笑，说，这不算本事，我们村的人都会呢。
我没接话。
我真怕他接下去说，跟我搭灶做饭。
我们沿途走了一会儿，正好看到盲人按摩店。我问阿强，进去舒展一下筋骨吧。
其实我也很累，一下午都没消停过，腰酸背痛一点不夸张。
阿强说，推拿的手艺我也有，要不我们回去后，我给你捏捏腿？
看来我所有的暗示对他来说都不起作用。
我只好直接说，我以前住过地下室旅店，那里有多人间，我们去看看吧。
他问，你不让我住了？
我没回他话。他这回他大概有所感悟吧。
他又问，一个晚上也不让我住？
我只好如实说，房东是个脾气奇怪的女人，不让我留宿陌生人。阿强似乎明白了，他叹气说，没想到，你也是寄人篱下。
那天夜里，阿强失落极了，我安顿他住在我以前住过的那家旅店，狭窄而潮湿的房子，它按床位收费，每位15元，每间四五人。
我回到住处，已是深夜……
7
黑猫一夜未回，它不见了。
我到处找，我大声叫唤它，也未听到它的叫声。院门那么严实，它是跑不出去的。它能去哪里呢？
我不甘心猫的突然消失。我从二楼那个套房的窗户看下去，通过手电的光，可以看到隔壁院子的一角和院门。即便这样，多数地方，我还是看不到。围墙大约有两米高，猫不可能过去。它要是翻墙跑到他们院子，得有梯子。要不是从那棵柿子树爬上去，再跳到围墙上，然后跳到他们院子。
當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我需要个人字梯，以便我观察他们家的情况。但我又想，如果被他们发现了，怎么办，他们还以为我想翻墙做什么坏事。
我想，猫在他们家的话，它总得有叫声吧。
但接下来几天，他们家的院子毫无动静，别说是猫叫了。
有时，我爬上那棵柿子树，故意摘下一颗青柿子，看看他们家院子的情况，但连猫屎也没见到。我很是着急。
又过了两天，阿强来找我，他说，他找到工作了。
我向他表示祝贺。
他在一家酒店当保安，包吃包住，每月1500元。说他唯一感到不满的是，每天上班时间太长了，没时间找我玩。
其实，至于他具体做什么，我是不太关心的。
我应付地说，没事的，我会去找你。
他坐了一会儿，我跟他说起黑猫不见的事。
他说他可以帮我去找到猫。
我不信。他能找到猫？
我说，看护这只猫是房东交给我的主要工作，它是用来镇宅的。
我只好把我如何给鱼姐看守院子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他开玩笑说，原来金屋藏娇。
我说，胡说什么呢，人家是个老女人了。
年龄大有问题吗？她死了丈夫，处于情感真空期。花边新闻记载的都是富婆养小白脸的故事。
我说，你别瞎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接下来，我们继续就猫的问题说下去。
阿强说，你真能瞎说，黑猫镇宅？你是风水先生啊？
随便说的，给她高兴的。
不过，阿强说，她家阴气重，死了丈夫，又不见了儿子，真惨。
她一直等她儿子回来，所以房子的摆设从未动过。
她为什么不住这里？
可能是睹物思人，以免难过吧。
我们聊了一会儿，阿强回酒店上夜班去了。
晚上，鱼姐过来了。我告诉她黑猫不见了。
她说，猫，没事。
她说话的语气低沉，像是发生了什么事。
鱼姐，你身体不舒服？
她说，没有。
我又说，我到处找了猫，没见。
猫，我拿去养了，忘了跟你说了。
原来，黑猫是鱼姐拿走的。鱼姐那天晚上来过房子，我又不在家，一定是猫没人照看……
鱼姐去二楼烧香拜过之后，我陪她在院子坐了一会儿。
她说，她最近一段时间不能过来了，让我照看好房子。
我点了点头。
鱼姐说，我儿子不见了。 这事，我已经知道了。但我依旧感到惊讶，我说，什么时候不见的？
她说，已经好久了。
你去派出所报警了吗？
我去了好多趟，但他们说，我儿子好好的。既然好好的，为什么我找不见呢。他们全在骗我。
我为她感到伤心。也许他们不想让鱼姐悲痛，编了一次次美丽的谎言吧。
我说，鱼姐，你一定能够找到他的。
她说，我先找人制作“寻人启事”单页，到时你多叫几个人帮忙吧。
至于她什么时候去找她儿子，我没有问。
8
几天后，鱼姐给我打来电话，说，单页制作好了，让我去章镇广场等她。
我给阿强打电话说，你有空的话，帮我分发单页吧。
阿强问，你换工作了？
我说，没有，这也是我的工作。
阿强晚上才有时间。
我说，晚上见。
鱼姐抱着厚厚一叠印刷品过来，她说，我们分头分发张贴吧。
“寻人启事”上的照片，还是她儿子少年的样子，那是我见过的那张挂在套房墙上的照片。
现在我才知道，她儿子叫王火火，生于1984年……
鱼姐让我负责路灯的电线杆和沿街房屋的张贴。
她去了城中村。
剩下的，我打算晚上和阿强一起再来广场分发。
事情总算进展顺利，但也遇到一些尴尬的事。
比如，我张贴在铺面墙上的“寻人启事”，转眼又被人撕下。这还不算什么，下午，我正在公共厕所墙上张贴“寻人启事”时，遇到一位大爷。他说，小伙子，你把纸给我几张吧。我以为他是要看内容，没想到他是要厕纸的。公共厕所这地方，即便人来人往，但去也匆匆，没几个人认真看的。
我发现有人跟踪我到公共厕所。
他问我，我有这类张贴的活，你接吗？他伸手从口袋掏出一张单页：难言之隐，几个黑底反白大字。说，张贴一张一毛钱，长期有单接。
我一脸尴尬，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一路的张贴，手累脖子痛，好不容易熬到阿强下班过来。他见我在广场排椅休息，问，进展如何了？
不怎么樣。然后指着地上一叠印刷品说。
他拿了一张单页，看了看，说，五年了，少年已成人，估计没人认出现在面容来。
我明白阿强所说的话。再说，如果王火火还在章镇，他早已现身说法了。就算贴遍章镇的大街小巷，也是没有效果的。
我对阿强说，这是我的工作。
他依旧不解，说，要不，去章镇长途汽车站吧，效果会比这里好。
剩下几百张单页，我们在长途汽车站附近张贴一部分，又分发一部分。
回到住处时，天还未黑下来。
我问阿强，你说鱼姐能找到儿子吗？
他说，大海捞针，看运气吧。
我想帮帮她。
怎么帮？
如果，派出所不立案，鱼姐信访去啊。
阿强说，鱼姐有自己的考虑，你总不能越俎代庖吧。
我还真没想过，改天我问问她吧。
那天晚上，我还带阿强去楼上的客厅和套房看了看。
他感慨良久，说，鱼姐她入戏太深。
我问，怎么说？
她儿子失踪……也不至于把灵堂设在家里，晦气。
我说，换了别人，也许也会这么做吧。
9
又一天一早，隔壁的邻居找上门，说鱼敏把“寻人启事”贴满了她家的院门。
我去看了，鱼姐没有理由这么做的。
我说，我把它撕下来，再用水洗干净。
邻居不乐意，说，左邻右舍的，她竟然干出这么缺德的事。
我说，也许不是鱼姐张贴的，会不会是她雇的人张贴的呢？
邻居说，为什么她家院门没贴？
我想也是，鱼姐以前是否跟她家有什么过节呢？
我说，你也别生气，我问问她究竟怎么回事？
我给鱼姐打电话问了这事，没想到还真是她干的。鱼姐在电话里很气愤，说，我还怀疑我儿子不见跟她家有关。
听这语气，鱼姐不像是脱口而出。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我只能沉默。
鱼姐又说，他们还想偷我们的猫。
我说，不会吧。
鱼姐在电话信誓旦旦地说，猫如果养在院子，他们早就偷走了。
我说，鱼姐，息怒，没有证据的事，不能讲，会伤人。
我在电话里听到她不停地说，骗子，他们都是骗子，还有你。
也许是鱼姐思儿心切，我可以理解，但她说出的这些话，让他们听到，会激化更大的矛盾。
我跟他们赔了礼，答应把它清洗干净。
我解释说，鱼姐本来是贴在自家院门的，因天黑看错了地方。
如此，他们才勉强同意不再追究。
后来，邻居给我讲到一件事，是关于鱼姐的。
有一回，鱼姐的院子来了好几个人，跟她因为钱的事发生纠纷，还是寻找儿子的事。她答应给人钱的事，可能因为最后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鱼姐不再给了。那些人搬走了鱼姐之前的东西，还砸了她家的桌椅板凳。
后来，有一个人来解围的。那些人叫他鹏哥，后来，鹏哥拿了一些钱给了他们。至于多少，谁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他叫来的，也没人知道。但那个叫鹏哥的人，让鱼姐写了借条，这事还让邻居作了证。
她不会躲债去了吧。
10
这段时间，鱼姐没有来过，我也没跟她联系。我们张贴的那些“寻人启事”不知是否有了效果。她有一回电话说，她要来搬走遗像和香案的，也不见结果。
每天给她丈夫和公公遗像上香的事，成了我的主要工作，从未落下。 她给我的钱，也所剩无几，她电话里再没主动跟我提过工钱的事。我想给她打个电话说吧，她的电话却停机了，一连几天都是这样的。
她，不会出什么事吧。
一天，城管执法找到我现在的住处，说，有人举报你张贴广告。
我解释说，我是帮人张贴的。
他依据市容和环境卫生管理规定，给我开了200元的处罚单，并且要求我把张贴在电线杆的“寻人启事”清洗掉。
交了罚款，他监工我一张一张地从电线杆上撕下来。
他说，这是对我的行为方式的惩罚，令我无比羞愧和无地自容。
我问他，你们城管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说，到处都是电子眼，找出你很容易，以后不要再心存侥幸了。
这么说来，你也找了鱼敏？
他说，是的。
我也在找她，电话也打不通……你能否告诉我，她住在哪里？
他说，这事我们还真管不了，不过她的电话号码已被电信部门禁止呼叫。
哦，原来如此。
忙完这事整整用了三天。
之后，阿强来找我，我埋怨他，为什么不早来帮我。
他说，他刚被炒了鱿鱼。
我问，怎么啦。
他说，还不是为了你。
为我？
阿强说，我们一起分发和张贴启事的事，被城管找上了门，罚了款，上报给了酒店主管。
我感到十分的抱歉。我说，这次是我害你丢的工作。
他低头不语。
我安慰他，你别担心，工作的事慢慢再找。
他说，今晚，我没地方住了。
你搬来和我一起住吧。
他问，房东不管这事了？
房东这段时间不来了，她欠我的工钱也没给……
阿强很高兴，他说我真的够兄弟，没有落井下石。
我呢，又要为吃饭的事发愁了。
我问阿强，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他说，我想好了，卖糯米团去。
怎么卖？
我想买个流动餐车，早餐和夜市都可以卖。
难道你不怕城管了？
早上八點前收摊，晚上八点后出摊，躲开他们。
躲得了初一，十五怎么办？
想那么多，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需要我做什么？
你和我一起干吧，我要用到你这里的厨房，赚钱均分。
我的心一动，想，这或许不失为一种办法。
我说，你学过厨艺，我听你安排吧。
我和阿强在柿子树下聊到深夜，仍没有困意。
他说，如果生意做好了，我们付房租给鱼姐，或者给她入股分红。
这一晚，章镇的天空繁星点点，对于他美好的愿望，我也只能望洋兴叹。
11
想想最近所发生的事，我有诸多的不安。
鱼姐去哪里了呢？
我和阿强的流动餐车小吃开始做了。刚开始我们只做夜晚的生意，每晚八点出门，回来都在凌晨过后。我们把摊点设在章镇广场周围，和那些卖糖葫芦和小商品的摊贩一起。虽然糯米团卖得不是很好，但苦中作乐的是——我每天都能数着钱。用阿强的话说，吃着猪肉，也看到了猪走路的样子。但我知道，这是一头不折不扣的豪猪——它太自不量力了。
时间过得快，夜晚的风，终于有了一丝凉意。
不管怎么说，生活还得继续下去，阿强没有灰心。
他试着改变糯米团里的肉馅配方，试做了多种风味的馅。具体地说有肉松加芝麻盐的、牛肉加麻辣酱的、培根肉加豆腐干的糯米团。这样，夜晚就能多卖一些。
我跟阿强说，要不，我们早上也出摊吧。
他说，天越来越凉，去哪儿都一样的。
要不考虑换一个地方摆摊？
你有了理想的地方？
我说，天桥下，那里有多路公交站牌和流动人员。
阿强知道那地方，那里车流量大，但七点半便有交警值班。
我问他，交警也管市容？
他说，想管的话，他就会管的，他也可以把问题反映给城管。
我想也是的，但又不得不试一试。
所谓背水一战吧，我们决定早上去天桥下摆摊。
没想到的是，我们做的糯米团卖得出奇的好。这太出乎我们意料了。
以后几天，我们试着不断加量，没想到的是，一个不剩地卖完了。
直到有一天，我们确实忙不过来时，便不再加量了。
后来，我和阿强干脆晚上不出摊了，因为精力实在不够。
我们每天从凌晨开始拣、洗、淘、煮、蒸，糯米蒸熟后，再等到它温下来，少则花费3个小时。再到准备辅料，又得花费一些时间，每天出摊已是早上五点之后。
我小时吃糯米团，只有过节或过年时，妈妈才会如此辛苦去做。妈妈做的糯米团，故乡的味道。那时整个村庄都会弥漫米香和肉香的气味。而村里的孩子们都会不约而同地来到我家……那时，又有童年的伙伴玩了，妈妈把用纱布捏好的糯米团分发给他们吃……
想起这些来，真好。
每天早上八点钟，我们准时地回到住处，这样可以完全避免遇见城管的麻烦。
一天清晨，我们出摊遇到邻居开门，他叫住我，说，你是不是养了只猫？
我说，几个月前养过，后来鱼姐拿走自己养去了。
他说，我昨天早晨看到有只黑猫，爬上了树。
鱼姐一定是来过，她趁我们出摊时来的，她把猫送了回来。
我问，那猫又在哪里呢？
他说，那只猫，后来跳到我家的院子，它从大门跑出去了。
它还是跑了，鱼姐已经舍弃了那只猫，又是为什么呢？ 我说，谢谢叔。
他又说，不用担心的，它会回来的。
我说，它跑出去了，不识路的，终究会成为流浪猫。
他笑着说，闻到饭香，它就回来了。
他又问我，你做饭好香啊，做的什么饭呢？
我说，叔，做的糯米团，我家乡的味道。
阿强给他捏了一个肉松加芝麻盐再加腌芥菜馅的糯米团，他尝了一口，说，嗯，真好吃，多少钱呢，我要给你钱。
我说，叔，这次请你的，不收钱，上次的事你还没怪我呢。
他微微一笑，说，多不好意思啊，谢谢了。
12
几天后的一天上午，有人叫门。
我们很担心是城管找上门了。但通过门缝看到外面，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人穿着白大褂，像是医生。
我隔着院门问，你们找谁？
其中一人说，是鱼敏家吗？
我说，是的，但她不住这里。
她说，我是社区医院的大夫。
打开门后，请他们到院子坐了一会儿。另一个男的是社区工作人员。他问我，鱼敏最近还好吧？
我说，我已经几个月没见她了。
他又问，她现在住哪呢？
我说，不知道。
他说，她患有臆想症和健忘症，我们定期过来查访的。
臆想症？健忘症？
是的，她已患病多年。
我心里一怔，说，她看起来像个正常的人。
医生说，半年前见到她，有过聊天，她情绪表现还算安稳。
我问，她是怎么得病的？
他说，她丈夫那年死于矿难后，她受了刺激。
我问，是不是她儿子失踪的事加剧了她的病情？
她儿子没有失踪，在读高中，由他舅舅照顾。
没有失踪？他怎么不来看鱼姐？还让鱼姐经常找他。
很少来。即便来了，她也不信是她儿子，因为她与儿子分开了两年。她刚得病时，儿子寄养在他舅舅家，后来她越来越不认得自己儿子了。
我说，鱼姐，真可怜。
这些年来，她还一直固执地到处打听她儿子的下落。她不断被人骗取信任和钱财。她的记忆却停留在那张少年的照片上，她每看一次，泪水涟涟。她一直没有走不出来。
医生说，她的病加重，她会选择性记忆或遗忘。
哎，真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社区工作人员说，早年给他们两个人都办了低保，我们也只能做到这一点。
知道真相后，我和阿强都松了一口气。
那刻，我真想冲出大门使劲喊，鱼姐的儿子没有失踪。
但，我又不能这么直接地告诉别人。这个中的原因是，我不希望太多的人知道鱼姐的病况。如果这样，更大的伤害将会接踵而至，这样，便有更多的人都找到鱼姐，帮她寻找儿子，再伸手问她要更多的钱。
这么说来，我也是有愧的。
13
知道了鱼姐的身况后，我随之而来的是自责。
她给过我的3000元钱，也是在她不能完全支配自己意愿情况下付出的。
我想，我找个机会还给她吧。
在鱼姐没来的这段日子，我照常给她丈夫和公公的遗像上香。
那只黑猫确实来过，我发现香案上有新鲜的爪印，某一天夜里，它到过我住的偏房。阿强说，那天夜里，他差一点就抓到了黑猫。
秋天已经走到了尾声。院子的柿子树开始落叶，它的果子越来越红了。
我在鱼姐的院子已经住了半年多，阿强的糯米团越卖越好。他租上了门面，虽然面积小了点，但不再担惊受怕了。阿强又研发了新品种，雇了两个人，他还制作了豆奶和几种养生汤，生意自然更好了。
对了，这个主卖糯米团的门店，牌匾上的店名是“旺火火米团店”。
这么取名，我是假借了鱼姐儿子的名字——王火火。我希望有一天她看到这几个字，她的心情能变好些。
鱼姐的房子，我腾挪出一间做了库房。
而我，愈加清闲起来，我现在只是负责库房的事了。
有一天，我回到住处搬几袋糯米到店里，我发现院门敞开着。
鱼姐回来了。
我上楼去找她，大厅的香案上没有上香的任何痕迹。
當我一袋一袋把糯米搬上三轮车时，有人跟我说话，毛细，你回来啦？
我回头一看，是鱼姐，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站在柿子树下。
她是这里的主人，她应该回来看看。
看到她，我惊讶不已。我赶忙去搬来凳子，让她坐。我说：
鱼姐，最近去哪里啦。
她说，我去找儿子去了。
我只好问，找到了吗？
她拿出包里的照片，说，都不是我儿子，一个个都不像。
我只好安慰说，鱼姐，你一定会找到的。
鱼姐的眼神恍惚，她摆手说，不会再有了。
我问她，怎么了？
她说，他们都想骗我的钱，他们就是不给我儿子。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我躲开话题，说，鱼姐，我和阿强一起开了一家小店，你有空去坐坐，我请你吃米团。
她好久才回过神来回答说，好呀，我会去的。
她看了看我，又问，阿强是谁？
我答，我的表兄，他帮过你张贴过“寻人启事”呢。
她“哦”“哦”了几句，说，想起来了，阿强真有出息。
糯米装好了车。那只黑猫突然从库房跑出来，把我吓了一跳。它径直跑到鱼姐的脚下，鱼姐把它抱起，说，还是这只猫跟我亲。
14
我跟阿强说，鱼姐回来了。
阿强很高兴，他说，晚上我们请鱼姐到店吃饭。
我说，这里人太多了，我怕她不一定愿意。 阿强说，今晚我买菜回家给她做饭吧。
阿强又说，你赶快回去把鱼姐留住，我怕她又走了。这次我要好好为她做顿饭，我还没感谢过她呢。
晚上，阿强做了一桌子菜，有毛嘴卤鸭、红烧鲳鱼、米酒蒸鸡、葵花豆腐、排骨莲藕煨汤，还有从店里做好的糯米团。地地道道的家乡菜，阿强有一手好厨艺。
吃饭前，鱼姐去了楼上上香，那只猫一直跟着她。
我跟阿强商量，以后，我们每月给她400元租房钱吧。
他也同意了。
我还想把她给我的3000元钱还她，但阿强说，你把钱还她，这些钱又会被人骗了。
我想也是。
他给我建议，带鱼姐去外面旅游一趟，对缓解她的病情有益处。
这是一个不错的想法。
鱼姐吃得有滋有味，那只黑猫在桌子底下吃着骨头也是津津有味。
鱼姐夸阿强的饭菜做得好吃，特别是糯米团，她竟然吃了三个。
阿强看到她狼吞虎咽的样子，说，你要是喜欢，你搬过来住，便可以经常吃到我做的菜了。
她爽快答应了，但又说，你们会烦我的。
阿强说，不会的。
我说，你闲时可以去店里看看，也可以到店里帮我们做点事。
鱼姐此时像个孩子，高兴得手舞足蹈。
她是真的开心了，好久以来的第一回如此爽朗大笑。
她，在我看来，完全不像一个病人。
15
阿强要开第二家“旺火火米团店”了，他正忙着装修的事。
阿强说，商标持有者归你，每年给你知识产权费。
我说，你才是章镇糯米团的创始人和商标持有者。
他说，有你的功劳，在我困难时，你接纳了我。
我说，是你理解了我。
阿强说，鱼姐应该也有一份。
我说，让鱼姐到店里做点事吧，她会开心些。
阿强想了想，说，让她辅助小李一起搞卫生吧。
我说，不给她交代任务，但又让她觉得有事做。
过了一段时间，我跟鱼姐说了这事，她说正想过去看看。
她来到了阿强的新店。
她看了又看店名，沉默了好长时间。她目不转睛地看，似乎不看的话，它会马上消失一样。她嘴里念叨着，火火，火火……儿子。可能是她看到牌匾上的字，又勾起了她的伤心往事。我不知如何是好，我们的本意是让她高兴的。
我那时想，她要是看到了“旺火火”三个字，一定会想到她儿子的名字。但现在看来，这可能会适得其反。
她的眼睛含有泪水，我看到此景，我喊了她一声，鱼姐，进来坐吧。
我明知道她的儿子根本没有失踪，但我也只能假戏真做。
她晃过神来。
我表示歉意，说，没想到店名勾起了你的伤心往事。
她说，我没事。谢谢你，毛细。
她坐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你们的用意，不怪你们。
我说，鱼姐，我们没征得你的同意……
她打断了我的话，没让我继续说下去。她说，我知道你的好意。
新店开业，来的客人不多，鱼姐招呼着给他们倒茶。
几天来，她也慢慢适应了这种节奏和氛围。
我和阿强看在眼里，她做事很认真。
我經常跟鱼姐说，你不用这么准时来店里，你想提早回去，不用跟我打招呼的。
她总说，我能行的。
16
又过了大约一月，店里来了一个中年人，他说，她是来找鱼敏的。
那时鱼敏刚好去了旧店送餐具去了。
我问，你是？
他说，我是她的相好。
相好？我从未听鱼姐提起过。我说，你稍等一会儿，她去办点事就回来了。
他在店里等了一会儿，很不耐烦的样子，他开始在店里转来转去。
我问他，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她为什么躲着我？
躲着你？她电话一直欠费停机。
我说，她的手机好久不用了，那时我也联系不上她。
她回来之后，为什么不见我？
我说，你可能误会了，鱼姐回来也不久。
误会？她欠了我的钱，躲得了吗？
我说，别急，等她回来事情会清楚的。
鱼姐一进门，他就迫不及待地拉住她的手，说，你跟我回家。
鱼姐不停地想挣脱他的手，说，我不回去。
那个中年人把她往外面拽。
鱼姐大喊，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我见状，便阻止了他的行为。我说，你们先坐下来谈谈，先别急。
那人说，大家给我评评理，她以谈朋友的幌子，借我的钱，该不该还？
我说，别大声嚷了，我这里还要做生意呢。
借钱还钱，到哪儿我都在理。
我问鱼姐，你借过她多少钱？
鱼姐不吱声，她哭个不停。那人拿出借条大声说，两万！
我问，鱼姐，这是你写下的借条吗？
鱼姐使劲地摇头，说，是他逼我写的。
那人说，借了钱，还想抵赖，世间的便宜你都想占。
我问他，鱼姐到底跟你借了多少？
他又大声说了一遍，两万！
鱼姐说，你是个骗子、骗子……
他突然伸手打了鱼姐一耳光，骂道，婊子，你立有字据还想抵赖。
我慌忙阻止他继续打人。我说，凡事请好好商量，你再使用暴力，我要报警了。
鱼姐坐着哭了，客人们都走了。
他对我说，今天，她必须把钱还上。
我问他，鱼姐什么时候借了你的钱？
四个多月前，她要去外地寻找她儿子，借了我的钱。 我说，你们毕竟相好过，有事要好好说。
那人说，我懒得跟她计较了。她平时从我手里借的三五百，我从来没有跟她算过。如果，她不承认，不还钱，我会有办法对付她的。
我说，鱼姐，你欠的钱，要承认的。如果现在不能全部还上，我们再想办法分步还他吧。
她大声叫喊，我不欠他的钱，他是个骗子。
那人听了，越来越激动……
我只好跟他说，其实，鱼姐患了臆想症和健忘症，她是不由自主地这么说的。
他说，我不管她患有什么病，只要她还活着，她就得还钱。
我说，你放心，我跟你保证，这钱一定会还上。
那人才慢慢把心情平静下来。
他说，你给我写个担保凭条，我才放心。
我说，我先还你一万，你把欠条还给鱼姐，我给你打上一万元欠条，你看如何？
他思量了一下，答应我的要求。这时，鱼姐突然伸手去夺他手上的借条。但是那人眼疾手快，一把甩过鱼姐的手臂，而鱼姐一个趔趄跌倒在地，重重摔在地上。
然后，她发疯似的去抓那人的脸。我拉住了她，说，鱼姐，你放心，我会想办法让他把欠条还给你。旁边的服务员过来帮忙，让她坐下来，给她喝水，给她安抚情绪。
鱼姐的后背不经意里露了出来，我看到她背上的旧伤痕。
我问鱼姐，你的后背怎么会有伤痕？
鱼姐大声地哭着。
我不便再问了。
我从银行取了一万元钱和我已写好的欠条一起给了他，说，剩下的钱，我春节前给你。
我们彼此留了对方的电话，他叫尚鹏，然后，他把鱼姐写的借条还给了我。
我塞到鱼姐的手里，她颤抖的手接下字据。我说，从现在开始，你不欠他钱了。
鱼姐还不停地哭。
我只好吩咐服务员送她回家。
临别时，我跟她说，鱼姐，等你心情好些，再过来帮忙吧。
17
阿强知道后，责怪我让鱼姐过店里帮忙。
他说，鱼姐的事，以后我们别参与了，再这样下去，店里的客人都跑光了。
我不好解释什么，因为新店开业不久就发生了这样的事，终归是不好的。
我也不想因为鱼姐的这件事，跟阿强之间有了嫌隙。
我跟阿强解释说，我还是回到院子管库房吧。
阿强用手轻拍了我的肩，说，你别多想了。
我说，阿强，不要勉强，这事我是有责任的。
阿强说，不怪你，有空我们一起去看看她吧。
我想今天的事，一定对她打击很大。
我说，我们把那只猫，也送过去，有了猫，她会少些孤单。
过了几天，我和阿强叫上那天送她回去的服务员一起，买了一些水果去看她。我敲门后，不见动静。鱼姐没在家，我们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她。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问了邻居，他们说，好多天没见到她了。
她去了哪里？会不会发生什么事？她的病是否加重了？我没有办法预料。我们只好作罢。
那只猫只好暂时寄养在我的住处。
冬天来了，它已习惯了这里的环境，它懒洋洋地躺在地上晒太阳。柿子树已落光了叶子，通红的果子挂在树枝上，鸟有时站在树枝上啄食它们。而我和阿强的生意不紧不慢地进行着。
我跟阿强说，我想去找找鱼姐。
他说，就算她在章镇，这么大的地方，你如何找到她？也许她又离开了章镇。
我说，我先在章镇找找看，毕竟她曾经帮过我，而且，我们还住着她的房子。
阿强说，你这次也算帮她了，以后，不用再背负这些责任了。
我说，我再去她家看看，打听打听吧。
她没有在家住。
我骑着自行车，从一条街道到另一条街道，碰见流浪者，我总觉得她们会是鱼姐，我下车要看看，但她们都不是。如果碰见相似的背影，我会快速骑过，然后扭头看看，但终究都不是鱼姐。
有一天早上，我走在一条街道的尽头，停下来。
我的电话响了，有人问，你是毛细吧？
我说，是的。
他说，鱼敏不见了。
我知道。
他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这几天都在找她。
他说，她一直在我这里，不见两天了。
我问，你是哪位？
他说，尚鹏。
鱼姐怎么在尚鹏那里呢？那天之后，他们的关系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我问，你找到她了吗？
没有找到，她没在你那里？
我说，没有。
他说，这次，我真的没有打她，她又借了我的钱，自己跑丢了。
城市的街道正通向荒芜的庄稼地……打桩机跟着它向前延伸。
寻找鱼姐的事终没有什么消息，我只能暂时放弃。
18
一天下午，社区工作人员和医生又来找我。
我在院子里给猫梳毛，它很享受地眯着眼睛晒太阳。
他问，你是毛细吧？
我点了头。
他说，鱼敏，住进了医院。
我很吃惊，问，她是怎么住进了医院？
他说，几天前，有人发现她晕倒在路边。
她现在怎么样了？
他说，她吃了藥，神志清楚多了，但她嘴里一直喊着你的名字，你去看看她吧。
我问，她家人知道吗？
医生接话说，知道。他读高中的儿子和兄弟来看她，她情绪似乎更糟糕了。她已经完全记不得她亲人了，还大哭大闹，骂他们是骗子。
哎，这种选择性遗忘，导致的结果是她记得的人越来越少，信任的人越来越少。 我没想到，在这大半年时间里，鱼姐的病情发展得这么快。
鱼姐半躺在病床上，她见到我，特别高兴，说，你来啦，坐。
她说话和表情都很正常，同一个正常人一般，没什么两样。
我说，鱼姐，你没事吧？我一直在找你，今天，我才知道你生病住院了。
她嘴角微微一翘，像是想笑，但没有微笑出来，说，我没事，以后，我还要去店里上班。
我说，鱼姐，等你病好了，我和阿强一起接你。
她终于笑了。
我给她带来她喜欢吃的糯米团。她吃了一个，说，嗯，阿强的手艺真好。
我说，你想吃，我送来。
她说，不麻烦了，等我病好了，我每天都去吃。
她今天和我说了很多话。护士提醒我，她要吃药和休息了。
我起身告别，鱼姐伸手过来说，我帮你把欠条拿回来了。
我猛然看到她的手腕又多了像是烟头烫伤的痕迹。我问，鱼姐，你的手腕怎么了？
她淡淡地说，没事。
我挽起她的袖子，看到她两只手臂都有皮肤紫癜，明显是被外力打压后的瘀血伤痕。我感到悲愤，尚鹏又打了她。
我不想多问了，怕勾起她的伤心影响到她的病情。
这时候，我更不能对她说些气馁的话，我装着没事的样子，说，谢谢鱼姐。
她说，你看后可以撕掉了。
我不知道，鱼姐是怎么拿到这张欠条的。
我没问她是如何拿到欠条的。但我没打算把它撕掉，如果我这样做了，尚鹏知道是鱼姐拿的，一定不会放过她。
我偷偷地把欠条塞进口袋，改天再还给尚鹏吧。
從医院出来，我直接去了新店，我看到尚鹏也在店里。
他怎么会在店里呢？
他看到我，马上上来质问我，是不是你把鱼敏藏起来了？
我意识到他是来找鱼敏的。
我说，你找她干什么？你跟她已经分手了。
他生气地说，那天的事后，她又跟我好了，她和我便住在了一起。
我说，她是从你那里走丢的，怎么跑到我这里要人？
尚鹏从口袋掏出两张信纸写的纸条，他说，她又从我那里借了五千元钱。
我看了看，的确是鱼姐写的字，但我又有不少疑惑。鱼姐这段时间既然和他一起，她借那么多钱干什么呢？再说，自从上次的事发生之后，按常理推，鱼姐是不会再向他借钱的。
我想了想，说，我上次问了一位律师朋友，他说在没有第三方在场的情况下，臆想症和健忘症患者借钱不还，不负法律责任。
尚鹏听了，立马威胁说，我不知道她是臆想症和健忘症患者。我知道了，就不会借她了。
我说，我上次就在这里给你说过的。
他威胁我说，她可以不还，她的人还在，她的家我也知道，她躲不掉的，看着办吧。
我说，你是在胁迫恐吓和暴力情形下威逼她写的欠条的，她手臂上和身上都有瘀青，这是你留下的罪证，你再找她麻烦，我一定报警。
这话好像点中了他的穴道，他马上改口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要上法院控告她……
我冷冷地说了句，你对她的病情是知情的，你即便借了钱给她，她也可以不用还的，你别白费心机了。
我几句话把他说得无话可说，他离开时说，你们等着瞧……
19
鱼姐出院的那天，我和阿强把她接到院子住。
我把楼上的套间收拾了一遍，我们打算让她住在这里。
她这次没有拒绝，她的情绪似乎比之前我见她时，要低落好多。
我说，鱼姐，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
鱼姐坐在柿子树下，光秃秃的枝丫上，看着那些通红的果子顽强地挂着。那只黑猫依偎在她的身上，冬天的阳光白花花地照在她身上。
她这次回来后，没有去给她丈夫的遗像上香了。
她每天下楼走走，有时也出去逛逛，也不再去店里了。
我问她，想去店里看看吗？
她摇头，不想再说什么。
这期间，她哥哥带着她儿子回来看过她一次，但她真的不认识他们了。
火火去楼上看了看他少时住过的房间，看了房间内的摆设，这些年从未改变，他眼里一片潮湿，说，叔，真是谢谢你们，谢谢你照顾我妈。
我说，你多回来看看，你妈需要你，即便她已经彻底忘掉了好多事，但她时时念起你的模样。你看墙上你的照片，是你少年的样子，她也只记得你原来的样子，你不要怪她。
他点了点头，说，多谢你。
我把三千元钱塞给火火，他不收。我说，这是我和阿强租你家房子的钱，你一定要收下。
他才勉强答应。
我说，你不用担心你妈的事，她只要不受刺激，会没事的。正常情况下，她完全能照顾自己，我们会让她按时吃药的，你好好读书。
火火走后，邻居给鱼姐送来年糕。他对我说，上次我们错怪了鱼敏，我们真不知道她生着病。
他们大抵知道鱼姐儿子回来看望的事了，他们也知道鱼姐得的是什么病，我不用跟他们解释什么了。
我说，谢谢你们的理解。
他说，以后有什么事，喊一声，我们会来帮忙的。
我说，多谢了。
我送他们出门，顺便也留了我的电话。我说，真是麻烦你们了，我要是不在家时，鱼姐如果有什么事，请你及时告诉我。
一天上午，我在店里值班，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他说，毛细，你赶快回来，鱼敏从楼梯摔下来了！
我边跑边给阿强打了电话，让他马上赶回家。
我回到住处时，院子已经围着人。
看到鱼姐还躺在地上呻吟，她的腿摔骨折了。
我赶快上前扶她，说，你怎么摔下来了。 鱼姐痛苦地说，我自己、摔下来的。
自己摔下来的？
我不信。
尚鹏来了，他逼我还钱……他拿着欠条、逼我还钱。我没、借他的钱，我一次、也没借。
尚鹏，这个王八蛋，我一定要让你付出代价！
他以前打我，逼我写下的欠条，还要让我拿出上回你写的欠条。
我只好报警，警察很快来了。
护士送来担架，我和阿强一起把鱼姐抬到路边停靠的救护车上。阿强陪她去了医院，我留下来收拾现场。
警察问我，你是她什么人？
我说，我只是她房子的租客。
警察又问，谁在现场？
我說，邻居家有人看到。
我叫来他们。她说，我也只是听到有人吵架，然后鱼敏跳楼。那个男的，我也没看清楚，他跑了，但他们看起来很熟。
警察也没问个所以然来。
他说，只有等鱼敏的病好了，我再来做笔录。
我说，警察同志，我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你应该先找到犯罪嫌疑人尚鹏，他涉嫌诈骗和寻衅滋事犯罪。
警察说，你有证据？
于是，我把鱼姐患病的事和鱼姐多次被他殴打的事讲了一遍。
他说，我先把情况汇报给所里领导，你还要保留好证据。
鱼姐经常半夜在梦里惊醒。
她的情况忽好忽差。
警察来过医院做了两次笔录，但都不是很成功。
警察说，尚鹏的笔录已经做完了，他不承认他威逼鱼敏写下欠条的事。
尚鹏这个王八蛋，真没有办法治他的罪吗？
警察说，以目前来看，鱼敏还够不上伤残，尚鹏最大可能是被拘留和罚款并承担医疗费。
他手里还有鱼姐写下的欠条，怎么办？
警察说，鱼敏是臆想症和健忘症病人，不需要承担这些责任。
如果，他又来骚扰怎么办？
警察说，第一时间报警。
我依旧为鱼姐感到担忧。
鱼姐的腿伤算是彻底好了，但她的精神却越来越差。
她在院子里坐上一整天也不出门了，那只猫紧跟着她，一步也不离开。阿强的生意越来越好，他开了第三家分店。我偶尔过去帮忙，但大部分时间，我待在院子里。因为院子里一层的房间都改成了“旺火火糯米团”的库房了。我和鱼姐一起帮阿强看守库房，这是我最想做的事情。而且我也能照顾到鱼姐的生活，她需要按时吃药一段时间来控制病情。
年关是要来了，章镇的街道开始张灯结彩。
我也想把院子装扮一下，买上灯笼和彩带，盼来年风调雨顺、平平安安。
我跟阿强说，今年我不回家过年了。
他说，也好，那你陪陪鱼姐吧。
进入腊八那天，整晚的鞭炮和烟花放个不停。
鱼姐几次找猫，它躲在我的床底下，不敢出来。
鱼姐说，过年了，到处是鞭炮声，他最喜欢热闹的。
我问，你是说那只黑猫吗？
鱼姐说，你不懂的，猫最怕响声了。
她一定是想起了她丈夫。
果然，她是想去给她丈夫上香。
鱼姐说，这次，我要好好打扮一下，打上粉霜，抹上口红，我想让他看到我年轻漂亮的样子。
20
第二天，那只猫从偏房出来，纵身一跃，跳出了围墙。
我追到墙根，伸手想抓，但它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鱼姐说，猫不喜欢这里了，随它去吧。
我没听懂鱼姐所说的话。
我也不想问了。
猫再没有回来。它的离去，鱼姐却没有任何牵挂和难过。
我和阿强终于可以不用担心那只猫的生活了。
责任编辑：姚陌尘
我在章镇职业中介所填了四张表，写下四种不同的应聘岗位：小车司机、仓库管理员、酒吧歌手和保安。交了八百元钱后，那个年轻女人对我说，你回去等消息吧。
我当过兵，在部队开过卡车，管过油库。
但为什么要应聘歌手呢？一个老板模样的人说我说话的嗓音洪亮。
我一来劲儿，给他试唱了一段家乡的黄梅戏和几首港台流行音乐的片段，并且自夸了一下，说，我读书时还学过风琴弹奏。其实，那是我读的乡村小学，学校唯一与音乐沾边儿的，只有一周一节的音乐课，我才能见到它。音乐老师教过我识谱和弹奏，我也忘记差不多了。
他说，唱得挺好的。
我说，好吧，碰碰运气吧。
过了两天，我打电话去问，她说，再等消息。
为此，我不得不亲自跑了一趟。
前台招待的换了更年轻的姑娘。
她见我进来，又热情地给我介绍起工作。
我说，我已经填过表格了，今天我是来问结果的。
她从一堆文件里找到我的表格，说，你选的那些职位可能已招到了合适人选，你需要再填一张表格。
我说，这次又要交钱吗？
这次不要职业介绍费，免费给你推荐，只收表格成本费。
我问她，多少钱？
十元钱。
我填好表格后，又撕了，摔门而出……
我来到章镇广场的青年宾馆门前，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今天是我第七天在找工作。
宾馆的玻璃门上，张贴着A4纸打印的招聘启事。我懒得看了，这没准又是骗人的。
但是，这也提示了我，我何不主动出击呢？
我很快有了想法。于是，我在打字复印店打印了一张A4纸的应聘张贴，上面写着：我在找工作，小车司机、仓库管理员、酒吧歌手和保安，我都可以做，落款：毛细，手机1360XX6789X。
我双手高高举起它，站在章镇广场上，有人看了我几眼，但没人停下来询问。
我举累了，坐下来，把招牌放在面前，放上一块石子压着它。然后，抽起一支烟，吐着烟圈，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此时的风吹动女人的头发和裙幅，香水和体味扑鼻而来。
我正在埋头休息，忽然听见有人问我，需要找事做吗？
我说，找事做？当然需要。
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吃顿饭了，我太需要一个工作，而无所谓是否体面的工作。
我看了看她，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微胖，涂满粉底的脸，嘴唇抹着鲜艳的口红，但依旧可以看得到眼角纹。我问，你是在问我吗？
是的，你跟我来吧。
我跟着他穿过两栋楼之间的一条窄窄的巷道，再拐进另一条更窄的巷道，来到一个院门。她说，到了。她推门进去，院子内放着一张木桌和几把矮凳子，一个石槽的水已枯了。院里长满了杂草，还有一棵碗口大的挂着果子的柿子树。
这座二层的房子好久没人打理了。
我问，需要打扫吗？
我已请家政服务了。
我说，你的房子真大。
你以后住一楼的偏房。
我说，你还没告诉我，我该做什么。
你以后照看这个房子，看管好这里的一切。
她带我看了整个房子，她告诉我这些房间以前住的什么人，有她公公、儿子和丈夫。这些摆设还是从前的样子。窗帘把房间包裹得严实，光线很暗……
当她带我进二楼的一个套房时，她停留了一会儿，她端详着墙上的照片，嘴里说，好多年了，你还是以前的样子。她用手抚摸着镜框，眼角挂着泪水。床铺铺展得平整而干净，只是床单上有了灰尘和污垢，房间的东西还是摆得那么有条理。
照片上那个少年，戴着眼镜，十多岁吧，清瘦斯文。
她说，我把这个房间的钥匙给你，你要常常记得清洁。
嗯。我点头答应。
你给摆钟换上电池，你有空时把桌台上那两幅油画挂在墙上。
我记下了。
她说，我叫鱼敏，你叫我名字或鱼姐都行。
我点了点头。
我会经常过来看看你的工作情况。
我说，鱼姐，你放心，我会做好的。
你可以自由出入所有的房间，但这间房子的东西不要动，也不要带朋友来。
你放心，鱼姐。我在这个城市没有朋友。
她很满意我的回答。她又强调了一句，如果有人来这里看看，不要让他们进屋。
嗯。
你可以养狗猫，如果你喜欢宠物的话。
我先养活自己，鱼姐。
她把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我，说，这里有三千元钱，是我提前给你支付的三个月工钱。
我感到惊诧，第一天上班便提前拿到三个月的工钱，她不怕我跑路吗？
我一脸疑惑。当然，我也需要这些钱，因为我所剩不多的钱。
鱼姐说，毛细，你好好干吧。
我滿怀信心地对她说，我一定会的。
鱼姐离开时，她把院门的钥匙给了我。
她说，保洁明天早上来，我不过来，这里的事交你了。
我说，你放心好了。
2
早上，来了三个保洁员，两女一男，他们先把所有房子的窗帘卸下来，顿时所有的房间都明亮了。然后开始清扫地面的灰尘。男的问我，窗帘需要清洗吗？
我说，鱼姐给你们交代过这事吗？
她没说清洗窗帘的事。
那就不洗了，我自己洗吧。
他又问，房子的东西需要搬吗？
我说，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要搬的。
他们从一楼开始清洁。那些旧物，比如柜子和桌椅板凳，擦擦灰尘，我让他们尽量不要挪动。东边那间房子有一张靠墙的单人竹床，这样的竹床现在很少见了。看到茶几也是竹子做的，旁边有两个木椅子，黑漆已经剥落，樟木的香味依然还在。墙边还有一张储物柜，拉开抽屉，里面散发出霉味来。 我昨天也站在这个位置，鱼姐跟我说，这是一间客房，以前亲戚来住这里。我那时没注意床头还有一个小摆件，一对红色的中国结挂在墙上。
我跟他们说，这对结需要清洗一下。
这些房间好久没人住了，它要透透气，散散房间的气味。
到了中午，他们已经把一层所有房间都清洁干净了，玻璃一尘不染。剩下的偏房和厨房连在一起，是单独开来的。这两间小平房的拐角还有一个卫生间。偏房打扫起来麻烦些。原因是这里堆满了以前不要的杂物，像旧的沙发、跛腿的木桌、凳子都堆在一张木床上，墙角放着一些生锈农具，另有一台风琴在窗台下。
男的问我，这些弃之不用的杂物如何处理？
那台风琴看上去很不错，擦洗一下，做个饰物放在房子做摆设也不错。沙发改天换个面布还能坐，坏掉的桌子有三只腿，另一只用木条钉上，至于小凳子不要了，农具放在院子，以后挖地除草种花吧。
经过这么一番布局，清理后的偏房一下子变得宽敞了。
那台风琴看起来像个尘封已久的古董，用脚踩下踏板，它依舊发出嗡嗡的蜂鸣。
我在旧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抬头能看到窗外的整个小院子。
二楼的客厅，清洁起来也很快，揭开盖布的灰布沙发看上去很新，只要把布拆下来清洗，它会焕然一新。黑褐色的地板打上蜡，闪闪发亮。客厅的背景墙上有两个相框，黑白照片是两个人，一老一青两张遗像。它下面是香案，香案上还有一个小香炉……
我用钥匙打开了套房的房门。
我叮嘱他们，你们要仔仔细细地打扫一下这个房间，鱼姐是个特别爱干净的人。
我把桌台上那两幅油画挂在书房的两面墙上。书柜上稀稀落落地放了不多的几本书，我拿起一本掉了书皮的书，随手翻了一下，是本关于产后保健的书，纸张都泛黄了。摆钟的电池我也换了，时间校正在16点32分。
等他们做完保洁后，我锁好门。他又问，窗帘，你也洗吗？
女的补充说，家纺物品，我们取货和送货上门服务。
我问，价格呢？
男的说，按斤收费，窗帘洗涤每斤4元，地毯洗涤每斤5元，床上用品每斤6元。
他说完便递给我一张名片。
我又问，你洗后多久送来？
他答，两三天吧。
我说，负责安装吗？
他答，负责到底。
好吧，那就洗吧。
傍晚的时候，我去了一趟家纺市场，买回蚊帐和被褥，今晚我就住在这里了。我不想去挤地下室那四五个人住在一起的旅馆房了。
夜晚，四周的喧嚣突然安静下来，虫鸣微醺，哼着夜曲，我很快入睡。
3
几天后的下午，他送来了窗帘，一共花了两百多元。
他说，窗帘还有点潮，挂上去后展开很快会干的。
我问他，你跟鱼姐好像很熟。
以前给她的这栋房子做过几次保洁。
我又问，以前这里住人吗？
几年前有个老人住在这里，后来再没有见过，可能去世了。
哦。你还见过她家里其他人吗？
没有，上次过来保洁还是两年多前的事了。
我突然对鱼姐的事充满了好奇。
我在楼上那个套房里，仔细看了照片上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是她儿子吧。
我只是猜测。
这些天我也没什么事可做。我把院子的杂草锄掉，种了夜来香和栽了菊禾，把石槽洗净后养上几条小锦鲤。隔壁院子的凌霄花已探头过来，它们开着小红花。
我坐在柿子树下，偶然听到邻居在聊天。
女的说，隔壁好像有人住了。
男的说，是吧，前些天看到有人擦玻璃。
女的说，以前住的老人前些年死了。
男的说，早些年，她男人也死了。
女的说，她还有一个儿子。
男的说，他们大概是回来了吧。
女的说，有人住，总算好事。
男的说，半夜时常听到房子的莫名其妙的响声。
……
关于鱼姐，我粗略听来了这些话。
寡妇的故事总被人演绎成传说，最后再成为悲剧。这口舌在中国人的嘴里带刺，可以把人直接钉在生死簿上。
晚上，实在是无聊，我坐下来，打开风琴的盖子，用脚踩下踏板，手指按某琴键后，它还能发出乐声。我试着弹奏了一曲少年时代喜欢的《小螺号》，但已经溃不成军，乐谱记得并不连贯，只好作罢。
我打着手电筒，隔着玻璃，照照每个房间，发现老鼠在客厅到处跑动。
有一次，不知什么东西掀翻了小香炉，叮里哐啷响声一串。我上楼去看时，发现墙上的照片掉落了下来。我把相框重新挂上，把小香炉装上细沙，点燃一支香敬上。如果不是这次的意外，我可能不会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他。这张照片被人撕裂过两半，然后又被人用胶水粘过，照片中间的地方，有一道细微的拼贴痕迹。
我本来想电话告诉鱼姐的，但转念一想，如果是她自己呢。当然，这里除了她，我也没见过别人……
在某次出门时，我见到隔壁的邻居，他们是两个发福的中年人，男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看，女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他们像发现了新的物种一般，紧跟了我好远。
直到我回头问他们，你们是在找我吗？
他们才停下脚步。
男的说，我、我来看看。
我一脸惊讶地表情，说，你来看我？
女的问，你是鱼敏的儿子吗？
她儿子？我是她雇来的房客。
女的说，她儿子我以前见过，五年前再没见过，我感到好奇。
男的说，她儿子戴着眼镜，瘦瘦高高的，每次见我，很有礼貌的。
哦，你是说那个戴着眼镜的少年？
是的，你见过他吗？ 我在他的书房看过墙上挂的照片。
照片？他离开这个院子时还是个少年，他现在应该成年了吧。
他们所说的鱼姐的儿子，大概是我看到的照片上的那个人。
我本想问他们一些关于鱼姐的事，但觉得不大合宜。我，只是一个给她看院子的房客。
4
夜晚的章镇广场，灯火通明，城市的气息已于多年前延伸到这个小镇。跳广场舞的大妈和溜滑板车的孩子，成为这个夜里的主角。
商贩们早就聚集在一起，各种廉价的陈货小商品都能从这里买到。
我买了些香纸，顺便也买了糕点。
既然有香案和香炉，我想，说不定鱼姐哪天过会来上香的。
我在广场溜达了一圈，没有一个熟人，在嘈杂和不安分的夜晚，我坐在长条凳上，接过各类单页和卡片小广告。
有人问，住店吗？
有人问，需要陪聊吗？
还有说，十元黑灯舞，半小时。
更有甚者说，包办学生服务、包二奶和借腹生子。
如果你信了，有人就会把你带走。还真有人跟着她或他走了，消失在迷乱的夜色里。
从广场回到住处，已是晚上九点。
我掏出钥匙开门时，我发现院门是开的。鱼姐今晚来了吗？我轻轻推门进去，看到楼上大厅的灯亮着。
果真是鱼姐来了。
她面前多了一个用来作揖的蒲团，她用干抹布小心地擦拭着相框，然后又擦拭了香案和小香炉。她端详了一会儿照片后，搬来凳子，准备挂上去。
我说，鱼姐，你来啦。
她看了看我，说，回来啦。
我刚出去买了香纸和糕点。
嗯，你是个心细的人，我看到香炉装了细沙，便想到是你做的。
我把香纸放在香案上。她摆上供果，点燃了三根香，作揖后，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炉上，然后跪磕了三下头。
起身后，她对我说，谢谢。
我陪她下楼在院子坐了一会儿，她说，屋子清洁得很干净，效果不错。
她又说，你应该养只猫。
我说，每晚都有野猫出入房子的。
她摇头说，野猫靠不住。
我明白她的用意，屋内老鼠横行，沙发也被咬破了。
我说，狸猫，好养，还能抓鼠。
买只纯黑色的，眼睛有神。
我点了点头，说，黑猫在我的乡下，是吉祥物，镇宅、辟邪、招财之物。
她笑了笑，夸我会说话。
她离开的时候，给了我上次的洗涤窗帘的钱，并交代我把二楼客厅的窗帘拉上。
她说，他们怕光，喜欢烟火，你有空帮我给他们烧支香吧。
鱼姐的表情严肃而木然。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突然想问她一些什么。
我又喊了句，鱼姐……
她回头说，还有事吗？
那台风琴是好的，还能用。
本来我是要问客厅照片的中年男人是谁，又觉得有些不妥。
她说，你喜欢的话，拿去用吧。
5
买来猫后，我的生活开始变得忙碌起来。
養一只猫要比侍弄那些花草麻烦得多，给它铲屎，给它喂食，还怕它跑丢了。
晚上，我把它关在客厅里，它的叫声大，老鼠的动静少了很多。后来它跟周围环境熟悉起来，再不叫了。再后来，我不再把它关起来，它有时跳上窗户跑到偏房来睡觉。
夜里，它要是没来过偏房，我还会起床去找它。
这只猫跟我已经混熟了。
有一天，我正要出门，碰到有人问，鱼敏在家吧？
这个黑瘦的中年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我答，有事吗？
他说，她儿子找到了。
她儿子怎么啦？
走失好多年了。
现在哪里？
河北。
照片里的那个少年突然又出现了，本是一件值得高兴地事。但我电话告知鱼姐时，她并未有任何兴奋感。
鱼姐说，那是多年前的事，还有人找上门来。
鱼姐，你过来看看吗？
她说，不看了，你转告他只要把我儿子带来，我会给钱的。
看来鱼姐可能认识这个人。
我说，鱼姐今天来不了。
他说，上回她的钱还没给我。
什么钱？
帮他找她儿子的花费，一共有三千八百多。
鱼姐说了，找到了才给钱的。
他有些失望，失落地说，不会的，这次她怎么不付钱呢。
他一直赖着不走，我说我要出门办事去。他说，我再坐一会儿，我午饭还没吃呢。
我给了他十元钱吃饭钱。
他这才悻悻而去，嘴里还嘀咕着，没钱还要找儿子。
6
我要去章镇汽车站接人，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他学过两年厨艺，想来章镇看看。
我不好拒绝，我说，你来吧，反正我也闲着。
他问我，你在章镇做什么？
我总不能说帮别人看守房屋，侍弄花草养猫养狗吧，这算什么职业呢。在我的乡下，他还会以为我被富婆包养了。
我说，我也在找工作，暂时寄居在朋友家里。
见了面，我们之间没有意料之中的那般热情。我少年的时候见过他，他叫阿强，比我大两岁，湖北阳新县人。我那时可以坐船去他家，但我好像从未去过。既然是亲戚，我还得体现出我的热情，我请他吃了饭。他要去我的住处看看，我也不好拒绝。
鱼姐跟我说过，她不喜欢生人，不要让生人进屋。我答应阿强进院子，已经是失去了操守。
我说，阿强，你先在我这里待一会儿，晚上我再给你安排旅馆吧。
他说，你这儿的床很大，能睡下两个人，我也占不了大多地方。 住旅店也花不了多钱，而且还住得舒服。
阿强很惊讶，说，毛细，你这太浪费了。
总之，我没办法给他讲明白这里的事。
他把行李打开，把衣服拿了出来。他说，你这里有洗澡的地方吗？
有的，热水器得烧一会儿才能用。
我洗个澡，休息一会儿，太累了。
看来，阿强真的打算今晚住在这里了。我得想个办法，让他离开这里。
晚上，鱼姐有时也过来看看，万一遇见到阿强呢。
他洗完澡后，我赶忙找了借口，请他足浴，说什么，章镇刚开了一家足浴店，我有优惠券。
那天晚上我在章镇广场，确实收过两张小卡片，上面印着“优惠券”的字样。我找了出来，说，阿强，这优惠券，今天终于可以派上用场。
他说，这，你也信，我已经上了一回当。
怎么不信呢，开业大酬宾。
你去吧，我得睡觉。
我给你接风。
在我死缠乱打下，他勉强答应我去章镇广场转转，但他说，我不会住旅馆的。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和阿强沿着广场的步行街走了走。
他想逛下夜市，了解了一下这里的特色小吃。
他问我，你早上吃什么？
油条包子豆腐脑。
还有呢？
热干面和面窝。
我会做老家的糯米团，糯米里面放肉末、切碎的豆干和研制的芥菜，当然还有芝麻盐。
我夸他，真了不起。
他高兴地笑了笑，说，这不算本事，我们村的人都会呢。
我没接话。
我真怕他接下去说，跟我搭灶做饭。
我们沿途走了一会儿，正好看到盲人按摩店。我问阿强，进去舒展一下筋骨吧。
其实我也很累，一下午都没消停过，腰酸背痛一点不夸张。
阿强说，推拿的手艺我也有，要不我们回去后，我给你捏捏腿？
看来我所有的暗示对他来说都不起作用。
我只好直接说，我以前住过地下室旅店，那里有多人间，我们去看看吧。
他问，你不让我住了？
我没回他话。他这回他大概有所感悟吧。
他又问，一个晚上也不让我住？
我只好如实说，房东是个脾气奇怪的女人，不让我留宿陌生人。阿强似乎明白了，他叹气说，没想到，你也是寄人篱下。
那天夜里，阿强失落极了，我安顿他住在我以前住过的那家旅店，狭窄而潮湿的房子，它按床位收费，每位15元，每间四五人。
我回到住处，已是深夜……
7
黑猫一夜未回，它不见了。
我到处找，我大声叫唤它，也未听到它的叫声。院门那么严实，它是跑不出去的。它能去哪里呢？
我不甘心猫的突然消失。我从二楼那个套房的窗户看下去，通过手电的光，可以看到隔壁院子的一角和院门。即便这样，多数地方，我还是看不到。围墙大约有两米高，猫不可能过去。它要是翻墙跑到他们院子，得有梯子。要不是从那棵柿子树爬上去，再跳到围墙上，然后跳到他们院子。
當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我需要个人字梯，以便我观察他们家的情况。但我又想，如果被他们发现了，怎么办，他们还以为我想翻墙做什么坏事。
我想，猫在他们家的话，它总得有叫声吧。
但接下来几天，他们家的院子毫无动静，别说是猫叫了。
有时，我爬上那棵柿子树，故意摘下一颗青柿子，看看他们家院子的情况，但连猫屎也没见到。我很是着急。
又过了两天，阿强来找我，他说，他找到工作了。
我向他表示祝贺。
他在一家酒店当保安，包吃包住，每月1500元。说他唯一感到不满的是，每天上班时间太长了，没时间找我玩。
其实，至于他具体做什么，我是不太关心的。
我应付地说，没事的，我会去找你。
他坐了一会儿，我跟他说起黑猫不见的事。
他说他可以帮我去找到猫。
我不信。他能找到猫？
我说，看护这只猫是房东交给我的主要工作，它是用来镇宅的。
我只好把我如何给鱼姐看守院子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他开玩笑说，原来金屋藏娇。
我说，胡说什么呢，人家是个老女人了。
年龄大有问题吗？她死了丈夫，处于情感真空期。花边新闻记载的都是富婆养小白脸的故事。
我说，你别瞎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接下来，我们继续就猫的问题说下去。
阿强说，你真能瞎说，黑猫镇宅？你是风水先生啊？
随便说的，给她高兴的。
不过，阿强说，她家阴气重，死了丈夫，又不见了儿子，真惨。
她一直等她儿子回来，所以房子的摆设从未动过。
她为什么不住这里？
可能是睹物思人，以免难过吧。
我们聊了一会儿，阿强回酒店上夜班去了。
晚上，鱼姐过来了。我告诉她黑猫不见了。
她说，猫，没事。
她说话的语气低沉，像是发生了什么事。
鱼姐，你身体不舒服？
她说，没有。
我又说，我到处找了猫，没见。
猫，我拿去养了，忘了跟你说了。
原来，黑猫是鱼姐拿走的。鱼姐那天晚上来过房子，我又不在家，一定是猫没人照看……
鱼姐去二楼烧香拜过之后，我陪她在院子坐了一会儿。
她说，她最近一段时间不能过来了，让我照看好房子。
我点了点头。
鱼姐说，我儿子不见了。 这事，我已经知道了。但我依旧感到惊讶，我说，什么时候不见的？
她说，已经好久了。
你去派出所报警了吗？
我去了好多趟，但他们说，我儿子好好的。既然好好的，为什么我找不见呢。他们全在骗我。
我为她感到伤心。也许他们不想让鱼姐悲痛，编了一次次美丽的谎言吧。
我说，鱼姐，你一定能够找到他的。
她说，我先找人制作“寻人启事”单页，到时你多叫几个人帮忙吧。
至于她什么时候去找她儿子，我没有问。
8
几天后，鱼姐给我打来电话，说，单页制作好了，让我去章镇广场等她。
我给阿强打电话说，你有空的话，帮我分发单页吧。
阿强问，你换工作了？
我说，没有，这也是我的工作。
阿强晚上才有时间。
我说，晚上见。
鱼姐抱着厚厚一叠印刷品过来，她说，我们分头分发张贴吧。
“寻人启事”上的照片，还是她儿子少年的样子，那是我见过的那张挂在套房墙上的照片。
现在我才知道，她儿子叫王火火，生于1984年……
鱼姐让我负责路灯的电线杆和沿街房屋的张贴。
她去了城中村。
剩下的，我打算晚上和阿强一起再来广场分发。
事情总算进展顺利，但也遇到一些尴尬的事。
比如，我张贴在铺面墙上的“寻人启事”，转眼又被人撕下。这还不算什么，下午，我正在公共厕所墙上张贴“寻人启事”时，遇到一位大爷。他说，小伙子，你把纸给我几张吧。我以为他是要看内容，没想到他是要厕纸的。公共厕所这地方，即便人来人往，但去也匆匆，没几个人认真看的。
我发现有人跟踪我到公共厕所。
他问我，我有这类张贴的活，你接吗？他伸手从口袋掏出一张单页：难言之隐，几个黑底反白大字。说，张贴一张一毛钱，长期有单接。
我一脸尴尬，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一路的张贴，手累脖子痛，好不容易熬到阿强下班过来。他见我在广场排椅休息，问，进展如何了？
不怎么樣。然后指着地上一叠印刷品说。
他拿了一张单页，看了看，说，五年了，少年已成人，估计没人认出现在面容来。
我明白阿强所说的话。再说，如果王火火还在章镇，他早已现身说法了。就算贴遍章镇的大街小巷，也是没有效果的。
我对阿强说，这是我的工作。
他依旧不解，说，要不，去章镇长途汽车站吧，效果会比这里好。
剩下几百张单页，我们在长途汽车站附近张贴一部分，又分发一部分。
回到住处时，天还未黑下来。
我问阿强，你说鱼姐能找到儿子吗？
他说，大海捞针，看运气吧。
我想帮帮她。
怎么帮？
如果，派出所不立案，鱼姐信访去啊。
阿强说，鱼姐有自己的考虑，你总不能越俎代庖吧。
我还真没想过，改天我问问她吧。
那天晚上，我还带阿强去楼上的客厅和套房看了看。
他感慨良久，说，鱼姐她入戏太深。
我问，怎么说？
她儿子失踪……也不至于把灵堂设在家里，晦气。
我说，换了别人，也许也会这么做吧。
9
又一天一早，隔壁的邻居找上门，说鱼敏把“寻人启事”贴满了她家的院门。
我去看了，鱼姐没有理由这么做的。
我说，我把它撕下来，再用水洗干净。
邻居不乐意，说，左邻右舍的，她竟然干出这么缺德的事。
我说，也许不是鱼姐张贴的，会不会是她雇的人张贴的呢？
邻居说，为什么她家院门没贴？
我想也是，鱼姐以前是否跟她家有什么过节呢？
我说，你也别生气，我问问她究竟怎么回事？
我给鱼姐打电话问了这事，没想到还真是她干的。鱼姐在电话里很气愤，说，我还怀疑我儿子不见跟她家有关。
听这语气，鱼姐不像是脱口而出。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我只能沉默。
鱼姐又说，他们还想偷我们的猫。
我说，不会吧。
鱼姐在电话信誓旦旦地说，猫如果养在院子，他们早就偷走了。
我说，鱼姐，息怒，没有证据的事，不能讲，会伤人。
我在电话里听到她不停地说，骗子，他们都是骗子，还有你。
也许是鱼姐思儿心切，我可以理解，但她说出的这些话，让他们听到，会激化更大的矛盾。
我跟他们赔了礼，答应把它清洗干净。
我解释说，鱼姐本来是贴在自家院门的，因天黑看错了地方。
如此，他们才勉强同意不再追究。
后来，邻居给我讲到一件事，是关于鱼姐的。
有一回，鱼姐的院子来了好几个人，跟她因为钱的事发生纠纷，还是寻找儿子的事。她答应给人钱的事，可能因为最后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鱼姐不再给了。那些人搬走了鱼姐之前的东西，还砸了她家的桌椅板凳。
后来，有一个人来解围的。那些人叫他鹏哥，后来，鹏哥拿了一些钱给了他们。至于多少，谁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他叫来的，也没人知道。但那个叫鹏哥的人，让鱼姐写了借条，这事还让邻居作了证。
她不会躲债去了吧。
10
这段时间，鱼姐没有来过，我也没跟她联系。我们张贴的那些“寻人启事”不知是否有了效果。她有一回电话说，她要来搬走遗像和香案的，也不见结果。
每天给她丈夫和公公遗像上香的事，成了我的主要工作，从未落下。 她给我的钱，也所剩无几，她电话里再没主动跟我提过工钱的事。我想给她打个电话说吧，她的电话却停机了，一连几天都是这样的。
她，不会出什么事吧。
一天，城管执法找到我现在的住处，说，有人举报你张贴广告。
我解释说，我是帮人张贴的。
他依据市容和环境卫生管理规定，给我开了200元的处罚单，并且要求我把张贴在电线杆的“寻人启事”清洗掉。
交了罚款，他监工我一张一张地从电线杆上撕下来。
他说，这是对我的行为方式的惩罚，令我无比羞愧和无地自容。
我问他，你们城管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说，到处都是电子眼，找出你很容易，以后不要再心存侥幸了。
这么说来，你也找了鱼敏？
他说，是的。
我也在找她，电话也打不通……你能否告诉我，她住在哪里？
他说，这事我们还真管不了，不过她的电话号码已被电信部门禁止呼叫。
哦，原来如此。
忙完这事整整用了三天。
之后，阿强来找我，我埋怨他，为什么不早来帮我。
他说，他刚被炒了鱿鱼。
我问，怎么啦。
他说，还不是为了你。
为我？
阿强说，我们一起分发和张贴启事的事，被城管找上了门，罚了款，上报给了酒店主管。
我感到十分的抱歉。我说，这次是我害你丢的工作。
他低头不语。
我安慰他，你别担心，工作的事慢慢再找。
他说，今晚，我没地方住了。
你搬来和我一起住吧。
他问，房东不管这事了？
房东这段时间不来了，她欠我的工钱也没给……
阿强很高兴，他说我真的够兄弟，没有落井下石。
我呢，又要为吃饭的事发愁了。
我问阿强，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他说，我想好了，卖糯米团去。
怎么卖？
我想买个流动餐车，早餐和夜市都可以卖。
难道你不怕城管了？
早上八點前收摊，晚上八点后出摊，躲开他们。
躲得了初一，十五怎么办？
想那么多，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需要我做什么？
你和我一起干吧，我要用到你这里的厨房，赚钱均分。
我的心一动，想，这或许不失为一种办法。
我说，你学过厨艺，我听你安排吧。
我和阿强在柿子树下聊到深夜，仍没有困意。
他说，如果生意做好了，我们付房租给鱼姐，或者给她入股分红。
这一晚，章镇的天空繁星点点，对于他美好的愿望，我也只能望洋兴叹。
11
想想最近所发生的事，我有诸多的不安。
鱼姐去哪里了呢？
我和阿强的流动餐车小吃开始做了。刚开始我们只做夜晚的生意，每晚八点出门，回来都在凌晨过后。我们把摊点设在章镇广场周围，和那些卖糖葫芦和小商品的摊贩一起。虽然糯米团卖得不是很好，但苦中作乐的是——我每天都能数着钱。用阿强的话说，吃着猪肉，也看到了猪走路的样子。但我知道，这是一头不折不扣的豪猪——它太自不量力了。
时间过得快，夜晚的风，终于有了一丝凉意。
不管怎么说，生活还得继续下去，阿强没有灰心。
他试着改变糯米团里的肉馅配方，试做了多种风味的馅。具体地说有肉松加芝麻盐的、牛肉加麻辣酱的、培根肉加豆腐干的糯米团。这样，夜晚就能多卖一些。
我跟阿强说，要不，我们早上也出摊吧。
他说，天越来越凉，去哪儿都一样的。
要不考虑换一个地方摆摊？
你有了理想的地方？
我说，天桥下，那里有多路公交站牌和流动人员。
阿强知道那地方，那里车流量大，但七点半便有交警值班。
我问他，交警也管市容？
他说，想管的话，他就会管的，他也可以把问题反映给城管。
我想也是的，但又不得不试一试。
所谓背水一战吧，我们决定早上去天桥下摆摊。
没想到的是，我们做的糯米团卖得出奇的好。这太出乎我们意料了。
以后几天，我们试着不断加量，没想到的是，一个不剩地卖完了。
直到有一天，我们确实忙不过来时，便不再加量了。
后来，我和阿强干脆晚上不出摊了，因为精力实在不够。
我们每天从凌晨开始拣、洗、淘、煮、蒸，糯米蒸熟后，再等到它温下来，少则花费3个小时。再到准备辅料，又得花费一些时间，每天出摊已是早上五点之后。
我小时吃糯米团，只有过节或过年时，妈妈才会如此辛苦去做。妈妈做的糯米团，故乡的味道。那时整个村庄都会弥漫米香和肉香的气味。而村里的孩子们都会不约而同地来到我家……那时，又有童年的伙伴玩了，妈妈把用纱布捏好的糯米团分发给他们吃……
想起这些来，真好。
每天早上八点钟，我们准时地回到住处，这样可以完全避免遇见城管的麻烦。
一天清晨，我们出摊遇到邻居开门，他叫住我，说，你是不是养了只猫？
我说，几个月前养过，后来鱼姐拿走自己养去了。
他说，我昨天早晨看到有只黑猫，爬上了树。
鱼姐一定是来过，她趁我们出摊时来的，她把猫送了回来。
我问，那猫又在哪里呢？
他说，那只猫，后来跳到我家的院子，它从大门跑出去了。
它还是跑了，鱼姐已经舍弃了那只猫，又是为什么呢？ 我说，谢谢叔。
他又说，不用担心的，它会回来的。
我说，它跑出去了，不识路的，终究会成为流浪猫。
他笑着说，闻到饭香，它就回来了。
他又问我，你做饭好香啊，做的什么饭呢？
我说，叔，做的糯米团，我家乡的味道。
阿强给他捏了一个肉松加芝麻盐再加腌芥菜馅的糯米团，他尝了一口，说，嗯，真好吃，多少钱呢，我要给你钱。
我说，叔，这次请你的，不收钱，上次的事你还没怪我呢。
他微微一笑，说，多不好意思啊，谢谢了。
12
几天后的一天上午，有人叫门。
我们很担心是城管找上门了。但通过门缝看到外面，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人穿着白大褂，像是医生。
我隔着院门问，你们找谁？
其中一人说，是鱼敏家吗？
我说，是的，但她不住这里。
她说，我是社区医院的大夫。
打开门后，请他们到院子坐了一会儿。另一个男的是社区工作人员。他问我，鱼敏最近还好吧？
我说，我已经几个月没见她了。
他又问，她现在住哪呢？
我说，不知道。
他说，她患有臆想症和健忘症，我们定期过来查访的。
臆想症？健忘症？
是的，她已患病多年。
我心里一怔，说，她看起来像个正常的人。
医生说，半年前见到她，有过聊天，她情绪表现还算安稳。
我问，她是怎么得病的？
他说，她丈夫那年死于矿难后，她受了刺激。
我问，是不是她儿子失踪的事加剧了她的病情？
她儿子没有失踪，在读高中，由他舅舅照顾。
没有失踪？他怎么不来看鱼姐？还让鱼姐经常找他。
很少来。即便来了，她也不信是她儿子，因为她与儿子分开了两年。她刚得病时，儿子寄养在他舅舅家，后来她越来越不认得自己儿子了。
我说，鱼姐，真可怜。
这些年来，她还一直固执地到处打听她儿子的下落。她不断被人骗取信任和钱财。她的记忆却停留在那张少年的照片上，她每看一次，泪水涟涟。她一直没有走不出来。
医生说，她的病加重，她会选择性记忆或遗忘。
哎，真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社区工作人员说，早年给他们两个人都办了低保，我们也只能做到这一点。
知道真相后，我和阿强都松了一口气。
那刻，我真想冲出大门使劲喊，鱼姐的儿子没有失踪。
但，我又不能这么直接地告诉别人。这个中的原因是，我不希望太多的人知道鱼姐的病况。如果这样，更大的伤害将会接踵而至，这样，便有更多的人都找到鱼姐，帮她寻找儿子，再伸手问她要更多的钱。
这么说来，我也是有愧的。
13
知道了鱼姐的身况后，我随之而来的是自责。
她给过我的3000元钱，也是在她不能完全支配自己意愿情况下付出的。
我想，我找个机会还给她吧。
在鱼姐没来的这段日子，我照常给她丈夫和公公的遗像上香。
那只黑猫确实来过，我发现香案上有新鲜的爪印，某一天夜里，它到过我住的偏房。阿强说，那天夜里，他差一点就抓到了黑猫。
秋天已经走到了尾声。院子的柿子树开始落叶，它的果子越来越红了。
我在鱼姐的院子已经住了半年多，阿强的糯米团越卖越好。他租上了门面，虽然面积小了点，但不再担惊受怕了。阿强又研发了新品种，雇了两个人，他还制作了豆奶和几种养生汤，生意自然更好了。
对了，这个主卖糯米团的门店，牌匾上的店名是“旺火火米团店”。
这么取名，我是假借了鱼姐儿子的名字——王火火。我希望有一天她看到这几个字，她的心情能变好些。
鱼姐的房子，我腾挪出一间做了库房。
而我，愈加清闲起来，我现在只是负责库房的事了。
有一天，我回到住处搬几袋糯米到店里，我发现院门敞开着。
鱼姐回来了。
我上楼去找她，大厅的香案上没有上香的任何痕迹。
當我一袋一袋把糯米搬上三轮车时，有人跟我说话，毛细，你回来啦？
我回头一看，是鱼姐，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站在柿子树下。
她是这里的主人，她应该回来看看。
看到她，我惊讶不已。我赶忙去搬来凳子，让她坐。我说：
鱼姐，最近去哪里啦。
她说，我去找儿子去了。
我只好问，找到了吗？
她拿出包里的照片，说，都不是我儿子，一个个都不像。
我只好安慰说，鱼姐，你一定会找到的。
鱼姐的眼神恍惚，她摆手说，不会再有了。
我问她，怎么了？
她说，他们都想骗我的钱，他们就是不给我儿子。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我躲开话题，说，鱼姐，我和阿强一起开了一家小店，你有空去坐坐，我请你吃米团。
她好久才回过神来回答说，好呀，我会去的。
她看了看我，又问，阿强是谁？
我答，我的表兄，他帮过你张贴过“寻人启事”呢。
她“哦”“哦”了几句，说，想起来了，阿强真有出息。
糯米装好了车。那只黑猫突然从库房跑出来，把我吓了一跳。它径直跑到鱼姐的脚下，鱼姐把它抱起，说，还是这只猫跟我亲。
14
我跟阿强说，鱼姐回来了。
阿强很高兴，他说，晚上我们请鱼姐到店吃饭。
我说，这里人太多了，我怕她不一定愿意。 阿强说，今晚我买菜回家给她做饭吧。
阿强又说，你赶快回去把鱼姐留住，我怕她又走了。这次我要好好为她做顿饭，我还没感谢过她呢。
晚上，阿强做了一桌子菜，有毛嘴卤鸭、红烧鲳鱼、米酒蒸鸡、葵花豆腐、排骨莲藕煨汤，还有从店里做好的糯米团。地地道道的家乡菜，阿强有一手好厨艺。
吃饭前，鱼姐去了楼上上香，那只猫一直跟着她。
我跟阿强商量，以后，我们每月给她400元租房钱吧。
他也同意了。
我还想把她给我的3000元钱还她，但阿强说，你把钱还她，这些钱又会被人骗了。
我想也是。
他给我建议，带鱼姐去外面旅游一趟，对缓解她的病情有益处。
这是一个不错的想法。
鱼姐吃得有滋有味，那只黑猫在桌子底下吃着骨头也是津津有味。
鱼姐夸阿强的饭菜做得好吃，特别是糯米团，她竟然吃了三个。
阿强看到她狼吞虎咽的样子，说，你要是喜欢，你搬过来住，便可以经常吃到我做的菜了。
她爽快答应了，但又说，你们会烦我的。
阿强说，不会的。
我说，你闲时可以去店里看看，也可以到店里帮我们做点事。
鱼姐此时像个孩子，高兴得手舞足蹈。
她是真的开心了，好久以来的第一回如此爽朗大笑。
她，在我看来，完全不像一个病人。
15
阿强要开第二家“旺火火米团店”了，他正忙着装修的事。
阿强说，商标持有者归你，每年给你知识产权费。
我说，你才是章镇糯米团的创始人和商标持有者。
他说，有你的功劳，在我困难时，你接纳了我。
我说，是你理解了我。
阿强说，鱼姐应该也有一份。
我说，让鱼姐到店里做点事吧，她会开心些。
阿强想了想，说，让她辅助小李一起搞卫生吧。
我说，不给她交代任务，但又让她觉得有事做。
过了一段时间，我跟鱼姐说了这事，她说正想过去看看。
她来到了阿强的新店。
她看了又看店名，沉默了好长时间。她目不转睛地看，似乎不看的话，它会马上消失一样。她嘴里念叨着，火火，火火……儿子。可能是她看到牌匾上的字，又勾起了她的伤心往事。我不知如何是好，我们的本意是让她高兴的。
我那时想，她要是看到了“旺火火”三个字，一定会想到她儿子的名字。但现在看来，这可能会适得其反。
她的眼睛含有泪水，我看到此景，我喊了她一声，鱼姐，进来坐吧。
我明知道她的儿子根本没有失踪，但我也只能假戏真做。
她晃过神来。
我表示歉意，说，没想到店名勾起了你的伤心往事。
她说，我没事。谢谢你，毛细。
她坐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你们的用意，不怪你们。
我说，鱼姐，我们没征得你的同意……
她打断了我的话，没让我继续说下去。她说，我知道你的好意。
新店开业，来的客人不多，鱼姐招呼着给他们倒茶。
几天来，她也慢慢适应了这种节奏和氛围。
我和阿强看在眼里，她做事很认真。
我經常跟鱼姐说，你不用这么准时来店里，你想提早回去，不用跟我打招呼的。
她总说，我能行的。
16
又过了大约一月，店里来了一个中年人，他说，她是来找鱼敏的。
那时鱼敏刚好去了旧店送餐具去了。
我问，你是？
他说，我是她的相好。
相好？我从未听鱼姐提起过。我说，你稍等一会儿，她去办点事就回来了。
他在店里等了一会儿，很不耐烦的样子，他开始在店里转来转去。
我问他，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她为什么躲着我？
躲着你？她电话一直欠费停机。
我说，她的手机好久不用了，那时我也联系不上她。
她回来之后，为什么不见我？
我说，你可能误会了，鱼姐回来也不久。
误会？她欠了我的钱，躲得了吗？
我说，别急，等她回来事情会清楚的。
鱼姐一进门，他就迫不及待地拉住她的手，说，你跟我回家。
鱼姐不停地想挣脱他的手，说，我不回去。
那个中年人把她往外面拽。
鱼姐大喊，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我见状，便阻止了他的行为。我说，你们先坐下来谈谈，先别急。
那人说，大家给我评评理，她以谈朋友的幌子，借我的钱，该不该还？
我说，别大声嚷了，我这里还要做生意呢。
借钱还钱，到哪儿我都在理。
我问鱼姐，你借过她多少钱？
鱼姐不吱声，她哭个不停。那人拿出借条大声说，两万！
我问，鱼姐，这是你写下的借条吗？
鱼姐使劲地摇头，说，是他逼我写的。
那人说，借了钱，还想抵赖，世间的便宜你都想占。
我问他，鱼姐到底跟你借了多少？
他又大声说了一遍，两万！
鱼姐说，你是个骗子、骗子……
他突然伸手打了鱼姐一耳光，骂道，婊子，你立有字据还想抵赖。
我慌忙阻止他继续打人。我说，凡事请好好商量，你再使用暴力，我要报警了。
鱼姐坐着哭了，客人们都走了。
他对我说，今天，她必须把钱还上。
我问他，鱼姐什么时候借了你的钱？
四个多月前，她要去外地寻找她儿子，借了我的钱。 我说，你们毕竟相好过，有事要好好说。
那人说，我懒得跟她计较了。她平时从我手里借的三五百，我从来没有跟她算过。如果，她不承认，不还钱，我会有办法对付她的。
我说，鱼姐，你欠的钱，要承认的。如果现在不能全部还上，我们再想办法分步还他吧。
她大声叫喊，我不欠他的钱，他是个骗子。
那人听了，越来越激动……
我只好跟他说，其实，鱼姐患了臆想症和健忘症，她是不由自主地这么说的。
他说，我不管她患有什么病，只要她还活着，她就得还钱。
我说，你放心，我跟你保证，这钱一定会还上。
那人才慢慢把心情平静下来。
他说，你给我写个担保凭条，我才放心。
我说，我先还你一万，你把欠条还给鱼姐，我给你打上一万元欠条，你看如何？
他思量了一下，答应我的要求。这时，鱼姐突然伸手去夺他手上的借条。但是那人眼疾手快，一把甩过鱼姐的手臂，而鱼姐一个趔趄跌倒在地，重重摔在地上。
然后，她发疯似的去抓那人的脸。我拉住了她，说，鱼姐，你放心，我会想办法让他把欠条还给你。旁边的服务员过来帮忙，让她坐下来，给她喝水，给她安抚情绪。
鱼姐的后背不经意里露了出来，我看到她背上的旧伤痕。
我问鱼姐，你的后背怎么会有伤痕？
鱼姐大声地哭着。
我不便再问了。
我从银行取了一万元钱和我已写好的欠条一起给了他，说，剩下的钱，我春节前给你。
我们彼此留了对方的电话，他叫尚鹏，然后，他把鱼姐写的借条还给了我。
我塞到鱼姐的手里，她颤抖的手接下字据。我说，从现在开始，你不欠他钱了。
鱼姐还不停地哭。
我只好吩咐服务员送她回家。
临别时，我跟她说，鱼姐，等你心情好些，再过来帮忙吧。
17
阿强知道后，责怪我让鱼姐过店里帮忙。
他说，鱼姐的事，以后我们别参与了，再这样下去，店里的客人都跑光了。
我不好解释什么，因为新店开业不久就发生了这样的事，终归是不好的。
我也不想因为鱼姐的这件事，跟阿强之间有了嫌隙。
我跟阿强解释说，我还是回到院子管库房吧。
阿强用手轻拍了我的肩，说，你别多想了。
我说，阿强，不要勉强，这事我是有责任的。
阿强说，不怪你，有空我们一起去看看她吧。
我想今天的事，一定对她打击很大。
我说，我们把那只猫，也送过去，有了猫，她会少些孤单。
过了几天，我和阿强叫上那天送她回去的服务员一起，买了一些水果去看她。我敲门后，不见动静。鱼姐没在家，我们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她。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问了邻居，他们说，好多天没见到她了。
她去了哪里？会不会发生什么事？她的病是否加重了？我没有办法预料。我们只好作罢。
那只猫只好暂时寄养在我的住处。
冬天来了，它已习惯了这里的环境，它懒洋洋地躺在地上晒太阳。柿子树已落光了叶子，通红的果子挂在树枝上，鸟有时站在树枝上啄食它们。而我和阿强的生意不紧不慢地进行着。
我跟阿强说，我想去找找鱼姐。
他说，就算她在章镇，这么大的地方，你如何找到她？也许她又离开了章镇。
我说，我先在章镇找找看，毕竟她曾经帮过我，而且，我们还住着她的房子。
阿强说，你这次也算帮她了，以后，不用再背负这些责任了。
我说，我再去她家看看，打听打听吧。
她没有在家住。
我骑着自行车，从一条街道到另一条街道，碰见流浪者，我总觉得她们会是鱼姐，我下车要看看，但她们都不是。如果碰见相似的背影，我会快速骑过，然后扭头看看，但终究都不是鱼姐。
有一天早上，我走在一条街道的尽头，停下来。
我的电话响了，有人问，你是毛细吧？
我说，是的。
他说，鱼敏不见了。
我知道。
他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这几天都在找她。
他说，她一直在我这里，不见两天了。
我问，你是哪位？
他说，尚鹏。
鱼姐怎么在尚鹏那里呢？那天之后，他们的关系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我问，你找到她了吗？
没有找到，她没在你那里？
我说，没有。
他说，这次，我真的没有打她，她又借了我的钱，自己跑丢了。
城市的街道正通向荒芜的庄稼地……打桩机跟着它向前延伸。
寻找鱼姐的事终没有什么消息，我只能暂时放弃。
18
一天下午，社区工作人员和医生又来找我。
我在院子里给猫梳毛，它很享受地眯着眼睛晒太阳。
他问，你是毛细吧？
我点了头。
他说，鱼敏，住进了医院。
我很吃惊，问，她是怎么住进了医院？
他说，几天前，有人发现她晕倒在路边。
她现在怎么样了？
他说，她吃了藥，神志清楚多了，但她嘴里一直喊着你的名字，你去看看她吧。
我问，她家人知道吗？
医生接话说，知道。他读高中的儿子和兄弟来看她，她情绪似乎更糟糕了。她已经完全记不得她亲人了，还大哭大闹，骂他们是骗子。
哎，这种选择性遗忘，导致的结果是她记得的人越来越少，信任的人越来越少。 我没想到，在这大半年时间里，鱼姐的病情发展得这么快。
鱼姐半躺在病床上，她见到我，特别高兴，说，你来啦，坐。
她说话和表情都很正常，同一个正常人一般，没什么两样。
我说，鱼姐，你没事吧？我一直在找你，今天，我才知道你生病住院了。
她嘴角微微一翘，像是想笑，但没有微笑出来，说，我没事，以后，我还要去店里上班。
我说，鱼姐，等你病好了，我和阿强一起接你。
她终于笑了。
我给她带来她喜欢吃的糯米团。她吃了一个，说，嗯，阿强的手艺真好。
我说，你想吃，我送来。
她说，不麻烦了，等我病好了，我每天都去吃。
她今天和我说了很多话。护士提醒我，她要吃药和休息了。
我起身告别，鱼姐伸手过来说，我帮你把欠条拿回来了。
我猛然看到她的手腕又多了像是烟头烫伤的痕迹。我问，鱼姐，你的手腕怎么了？
她淡淡地说，没事。
我挽起她的袖子，看到她两只手臂都有皮肤紫癜，明显是被外力打压后的瘀血伤痕。我感到悲愤，尚鹏又打了她。
我不想多问了，怕勾起她的伤心影响到她的病情。
这时候，我更不能对她说些气馁的话，我装着没事的样子，说，谢谢鱼姐。
她说，你看后可以撕掉了。
我不知道，鱼姐是怎么拿到这张欠条的。
我没问她是如何拿到欠条的。但我没打算把它撕掉，如果我这样做了，尚鹏知道是鱼姐拿的，一定不会放过她。
我偷偷地把欠条塞进口袋，改天再还给尚鹏吧。
從医院出来，我直接去了新店，我看到尚鹏也在店里。
他怎么会在店里呢？
他看到我，马上上来质问我，是不是你把鱼敏藏起来了？
我意识到他是来找鱼敏的。
我说，你找她干什么？你跟她已经分手了。
他生气地说，那天的事后，她又跟我好了，她和我便住在了一起。
我说，她是从你那里走丢的，怎么跑到我这里要人？
尚鹏从口袋掏出两张信纸写的纸条，他说，她又从我那里借了五千元钱。
我看了看，的确是鱼姐写的字，但我又有不少疑惑。鱼姐这段时间既然和他一起，她借那么多钱干什么呢？再说，自从上次的事发生之后，按常理推，鱼姐是不会再向他借钱的。
我想了想，说，我上次问了一位律师朋友，他说在没有第三方在场的情况下，臆想症和健忘症患者借钱不还，不负法律责任。
尚鹏听了，立马威胁说，我不知道她是臆想症和健忘症患者。我知道了，就不会借她了。
我说，我上次就在这里给你说过的。
他威胁我说，她可以不还，她的人还在，她的家我也知道，她躲不掉的，看着办吧。
我说，你是在胁迫恐吓和暴力情形下威逼她写的欠条的，她手臂上和身上都有瘀青，这是你留下的罪证，你再找她麻烦，我一定报警。
这话好像点中了他的穴道，他马上改口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要上法院控告她……
我冷冷地说了句，你对她的病情是知情的，你即便借了钱给她，她也可以不用还的，你别白费心机了。
我几句话把他说得无话可说，他离开时说，你们等着瞧……
19
鱼姐出院的那天，我和阿强把她接到院子住。
我把楼上的套间收拾了一遍，我们打算让她住在这里。
她这次没有拒绝，她的情绪似乎比之前我见她时，要低落好多。
我说，鱼姐，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
鱼姐坐在柿子树下，光秃秃的枝丫上，看着那些通红的果子顽强地挂着。那只黑猫依偎在她的身上，冬天的阳光白花花地照在她身上。
她这次回来后，没有去给她丈夫的遗像上香了。
她每天下楼走走，有时也出去逛逛，也不再去店里了。
我问她，想去店里看看吗？
她摇头，不想再说什么。
这期间，她哥哥带着她儿子回来看过她一次，但她真的不认识他们了。
火火去楼上看了看他少时住过的房间，看了房间内的摆设，这些年从未改变，他眼里一片潮湿，说，叔，真是谢谢你们，谢谢你照顾我妈。
我说，你多回来看看，你妈需要你，即便她已经彻底忘掉了好多事，但她时时念起你的模样。你看墙上你的照片，是你少年的样子，她也只记得你原来的样子，你不要怪她。
他点了点头，说，多谢你。
我把三千元钱塞给火火，他不收。我说，这是我和阿强租你家房子的钱，你一定要收下。
他才勉强答应。
我说，你不用担心你妈的事，她只要不受刺激，会没事的。正常情况下，她完全能照顾自己，我们会让她按时吃药的，你好好读书。
火火走后，邻居给鱼姐送来年糕。他对我说，上次我们错怪了鱼敏，我们真不知道她生着病。
他们大抵知道鱼姐儿子回来看望的事了，他们也知道鱼姐得的是什么病，我不用跟他们解释什么了。
我说，谢谢你们的理解。
他说，以后有什么事，喊一声，我们会来帮忙的。
我说，多谢了。
我送他们出门，顺便也留了我的电话。我说，真是麻烦你们了，我要是不在家时，鱼姐如果有什么事，请你及时告诉我。
一天上午，我在店里值班，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他说，毛细，你赶快回来，鱼敏从楼梯摔下来了！
我边跑边给阿强打了电话，让他马上赶回家。
我回到住处时，院子已经围着人。
看到鱼姐还躺在地上呻吟，她的腿摔骨折了。
我赶快上前扶她，说，你怎么摔下来了。 鱼姐痛苦地说，我自己、摔下来的。
自己摔下来的？
我不信。
尚鹏来了，他逼我还钱……他拿着欠条、逼我还钱。我没、借他的钱，我一次、也没借。
尚鹏，这个王八蛋，我一定要让你付出代价！
他以前打我，逼我写下的欠条，还要让我拿出上回你写的欠条。
我只好报警，警察很快来了。
护士送来担架，我和阿强一起把鱼姐抬到路边停靠的救护车上。阿强陪她去了医院，我留下来收拾现场。
警察问我，你是她什么人？
我说，我只是她房子的租客。
警察又问，谁在现场？
我說，邻居家有人看到。
我叫来他们。她说，我也只是听到有人吵架，然后鱼敏跳楼。那个男的，我也没看清楚，他跑了，但他们看起来很熟。
警察也没问个所以然来。
他说，只有等鱼敏的病好了，我再来做笔录。
我说，警察同志，我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你应该先找到犯罪嫌疑人尚鹏，他涉嫌诈骗和寻衅滋事犯罪。
警察说，你有证据？
于是，我把鱼姐患病的事和鱼姐多次被他殴打的事讲了一遍。
他说，我先把情况汇报给所里领导，你还要保留好证据。
鱼姐经常半夜在梦里惊醒。
她的情况忽好忽差。
警察来过医院做了两次笔录，但都不是很成功。
警察说，尚鹏的笔录已经做完了，他不承认他威逼鱼敏写下欠条的事。
尚鹏这个王八蛋，真没有办法治他的罪吗？
警察说，以目前来看，鱼敏还够不上伤残，尚鹏最大可能是被拘留和罚款并承担医疗费。
他手里还有鱼姐写下的欠条，怎么办？
警察说，鱼敏是臆想症和健忘症病人，不需要承担这些责任。
如果，他又来骚扰怎么办？
警察说，第一时间报警。
我依旧为鱼姐感到担忧。
鱼姐的腿伤算是彻底好了，但她的精神却越来越差。
她在院子里坐上一整天也不出门了，那只猫紧跟着她，一步也不离开。阿强的生意越来越好，他开了第三家分店。我偶尔过去帮忙，但大部分时间，我待在院子里。因为院子里一层的房间都改成了“旺火火糯米团”的库房了。我和鱼姐一起帮阿强看守库房，这是我最想做的事情。而且我也能照顾到鱼姐的生活，她需要按时吃药一段时间来控制病情。
年关是要来了，章镇的街道开始张灯结彩。
我也想把院子装扮一下，买上灯笼和彩带，盼来年风调雨顺、平平安安。
我跟阿强说，今年我不回家过年了。
他说，也好，那你陪陪鱼姐吧。
进入腊八那天，整晚的鞭炮和烟花放个不停。
鱼姐几次找猫，它躲在我的床底下，不敢出来。
鱼姐说，过年了，到处是鞭炮声，他最喜欢热闹的。
我问，你是说那只黑猫吗？
鱼姐说，你不懂的，猫最怕响声了。
她一定是想起了她丈夫。
果然，她是想去给她丈夫上香。
鱼姐说，这次，我要好好打扮一下，打上粉霜，抹上口红，我想让他看到我年轻漂亮的样子。
20
第二天，那只猫从偏房出来，纵身一跃，跳出了围墙。
我追到墙根，伸手想抓，但它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鱼姐说，猫不喜欢这里了，随它去吧。
我没听懂鱼姐所说的话。
我也不想问了。
猫再没有回来。它的离去，鱼姐却没有任何牵挂和难过。
我和阿强终于可以不用担心那只猫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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