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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彭北纪
清乾隆皇帝每年秋季总到木兰地方行围,驻跸热河,他的生日又正在九月,每年重九,一定在那里开筵庆贺。彼时,宰相大臣多半是很有学问的。纪文达公晓岚,固甚渊博,而彭文勤公云楣也不弱。一年,他们都随皇帝到热河,文勤拟撰一联上寿,借博皇帝之欢,乃撰上联曰:“八十君王,处处十八公道旁献寿。”因是年乾隆八十岁,且该处松树最多也。久不能得下联,乃与纪晓岚写了一信,说明情形,求其代对。文达接信笑曰:云楣又来难我耶?乃在信尾空处书曰:“九重天子,年年重九日塞上称觞。”彭公便把此联给乾隆看,乾隆大喜,赏了他许多东西。彭公说:“这东西应该赏纪某,因为下联是他对的。”乾隆说:你应该领赏,再另赏他就是。于是又同样赏了一份。彼时号称南彭北纪。
合肥对常熟
光绪中叶,合肥李鸿章为文华殿大学士,这可以算是首席的宰相,常熟翁同龢为户部尚书。适该时有几年荒旱,于是尖酸的文人撰一联曰:
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荒。
虽没有什么意义,而联语则颇新颖工稳。
大权旁落丫姑爷
南皮张文襄公之洞,在两湖总督任很久,确很锐意维新,励精图治,乃晚年精神稍衰,公子留学日本,毕业回来,刚进衙门,便坠马而死,因此,意志更觉颓丧,于是把不十分重要之事多靠张彪处理。在一个时期,正是端方为湖北巡抚,与文襄为世交,又系晚辈,且对文襄之学问又极佩服,一切政事多尽文襄做主。故当时有一联云:
端拱无为,一事依违老世伯;
张惶失措,大权旁落丫姑爷。
因张彪曾讨文襄之丫头为配,故下联云云。
“批李掌”对“拔花翎”
光绪甲午之败,李合肥受责,特降谕旨撤去黄马褂子,拔去三眼花翎。一日刘赶三演戏抓现跟说:你们以后要好好做事,你们看我把黄马褂撤了,三眼花翎也拔了。适有合肥后人某君在楼上观剧,登时用茶壶打上台去,并派人到后台非把赶三带走不可。幸经许多人跪求哀告,把赶三打了几个嘴巴,才算完事。由此可知,在中国演戏,不容易用现在的事迹。其实,彼时德国曾演过一剧,名曰 《黄马褂》,其中自然也有人去李鸿章,这在中国是万不能行的。本来,倘有人在台下看见有人装他的祖若父,那怎么能够不怒的呢。彼时有一部小说名曰 《东海传奇》,中有一回专述此事,题目为“闷受两腮批李掌,恼闻三眼拔花翎”,对仗也很工稳。惜该小说后来未见出版,然手抄者,鄙人却见过三部之多。
啥是个恽南田?
张作霖得胜到北平,手下人劝他讲风雅,买书画,因此琉璃厂古玩字画商大为活动。一日,一人持恽南田画条求售,告以此是南田的画,张曰:“啥是个恽南田?不要!”又有人持去李鸿章之字,张大为欣赏,因他知李之名也,乃大买而特买。在琉璃厂中,李之字并不多见,且无赝品,因向无人收藏。至是乃群起作假,多发一些小财。张走后,又没有人买了。抢先造假的人,统统得售,以后的人,则皆未售出,因而赔了不少的钱,投机的人,往往如此。投机在多事的时期,扰乱社会安宁,在太平时期也足以坏人的心术。
保清灭洋
西后最初也不见得深信“拳匪”,她所以重用者,只为“拳匪”大旗上之“保清灭洋”四字。按康有为最初主张,本是君主立宪,逃到日本后,西后当权,他知道无法立宪,乃改为“保中国,不保清朝”。有人奏知西后,西后大怒,下过两三次上谕,说康有为“保中国,不保大清”,以为这个罪名加于康之头上,必然全国痛恨无疑的了。岂不知许多有志之士都是赞成的。西后更怒,乃派旗人庆宽号小山,到日本谋害康梁。因日本警察保护,未能下手,西后恨极,然亦无法;但“保中国,不保大清”一句话,时时记在心中。
适山东“拳匪”作乱,被袁世凯赶到直隶。时直隶总督为裕禄,大为欢迎。按“拳匪”成立最初,只以教案为借口,号召无知人民,故旗上大书“消灭鬼子”。后裕禄为改“保清灭洋”四字,“拳匪”也很以为然。裕禄便将此奏知西后,大喜,以为此四字正针对“保中国,不保大清”七字,于是重用“拳匪”,并派王公大臣等督办练拳,遂成庚子之祸。
新名词就是新名词
张文襄公之洞之学问,在清末首屈一指,惟最不喜欢人用新名词。
一日,在部中看公事,见一卷公事中有用“之”者,乃批其旁曰:“此系新名词。”俟该公事送回科中,科员有路君孝植者,路润生先生之孙也,见之颇不以为然,即又批其旁曰:“新名词三字,亦是新名词。”当即将该公事置于架上,过了些天,已经忘了。
一日,文襄忽又要看此卷,遂由司长往架上取出呈堂,文襄刚一打开,司长在旁即看见路所加之旁批,大为惶恐,然亦不便说明,只好俟堂官发落。文襄见及后只默然不语,若有深思,旋即问曰:“路某乃润先生之孙耶?”对曰:“然”。文襄曰:“不愧为名人后裔。”据司长云,文襄所以默默移时者,盖默读旧书也。倘旧书中曾有新名词三字,则路君或将受惩罚,也未可知。
吾国人无论任何一种学问,多数都是守旧,其实无论哪一种都是日有变更,不必说周朝的文与现在不一样。就只说周朝春秋时与战国亦大不相同,又何必非旧不可呢?这话又说回来啦,如今的新人物,则以为旧的一概要不得,他的毛病与此正同。
过了河拆桥
光绪戊戌政变,废掉八股的考试。西后专权后,对此事并不十分重视,因为她听见说在康熙年间曾经废止过一次,所以她问各大臣,此事应如何办理。一群佞臣当然都主张仍考八股。尚书徐某曰:八股文章乃歌颂功德,润色太平的工具,岂能废掉?
又一位曰:这是翁同龢过了河拆桥。
西后问:何谓过河拆桥?
乃奏曰:康有为不见得真意反对八股,因他没能力中进士气不愤 (气不愤乃北方话),所以想废了他;翁某进士出身,而也想废掉,岂非过河拆桥吗? 西后说:既是大家都不愿废,那么我们还要把桥修给大家走,为的大家方便。
有此一语,八股又闹了三年,到庚子才废掉。总因风气不开,大众都想得个举人进士的功名,于是仍行考试,但改八股为策论耳。遂把改革的风气压迟了几年,国民的知识无形中损失了不少。近几十年来的科学进步,晚一年就要吃大亏的。
海水不能用
光绪戊戌变法,康有为逃跑,西后命务必拿获,康已上了外国船出口。西后又命用军舰急追,乃该船已去远且船到公海,就是军舰赶上也是无法可施。该军舰只得说:该船去远未能追上。
西后问:何以军舰赶不上商船?
大臣奏曰:只因军舰奉命紧急速开,未曾装煤装水,以致煤水两缺,不能再往前开。
西后问:煤可以说短少,水海中多得很,为什么也说短少呢?
大臣说:海水不能用。
西后不语,即退朝回宫。时犹怒不可遏。自言曰:“不是海水不能用,是海军不能用。”还特使太监在外边察访:是不是海水果不能用?然太监亦未有敢明言。
西后的知识不过如此,不必说船到公海不能随便搁阻,这一层她不知道;就是海水太咸,她也不知道。
后来屡有官员奏请扩充海军,她绝对不答应,她不答应的理由,固然不止一端,但“海水不能用”五字,关系也很大。
智利海军
光绪甲午,日本攻打朝鲜,侵略中国,龚兆屿守旅顺,不过两个钟头就跑了。北洋的海军,不过几天也就完了。西后大恨,她所以大恨者,为国家的观念尚小,最重要的是她想高高兴兴地庆祝她的万寿,刚筹备就绪,花钱很多,竟被日本搅扰了,所以特别难过。
西后每天嘱光绪,催军机处设法挽救,于是群议赶紧添练海军。这当然不是容易事,当时有德国人汉纳根者,在中国海军中服务,颇得信任。由秦皇岛只用一个火车头把他载到北京,专为商量添练海军之事。她听得之后,即回与德国公使商定,次日,由公使到总理衙门对诸位堂官说:添练海军非一二年内所可办到。诸位堂官说:“有什么办法没有呢?”他说:“若想从速,则军舰可以买现成的,但驾驶也须有人。”堂官问:“可以雇吗?”他说:“最好是雇智利国的船员,因为他们驾船的技术好,且或肯应雇。”堂官将此奏明皇上,告知西后,西后大喜,以为这个国“又智又利”,必能如愿成功,催着赶紧照办,惟日期不久,就割地请和了。
以后,太监中恒有谈及此事者,说太后常说“可惜太晚,智利事来不及了”。按德使建议雇智利人员一事,翁文恭公日记中亦载之。
皇上没有病
光绪戊戌后,西后独揽大权,看着光绪如同仇人,天天想把他害死。但因为有许多人恭维皇帝一时未敢动手。乃把他囚于南海之琼岛,四面是水,只北面一桥,永远吊起,且有亲信把守。过了一年多,乃设法谋害,说“光绪病了”,天天使太医院官员发表光绪的脉案,说皇上病势如何如何,情形一天比一天沉重;照脉案说,绝对活不了多少日期了。
忽英、法公使,与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交涉,欲荐一西医代为诊治,西后不得已请其医治,看过之后,将情形报与英法公使。次日两公使来到衙门,堂官问其看着皇上病势如何?怎样治疗?英法公使答曰:皇上没病。总理衙门奏闻西后。西后大怒,然亦无法。但自此不敢骤然谋害,可是仇视外人之心日甚一日。适山东“拳匪”作乱,袁世凯把他赶到河北省。西后与端庄两王商议,遂决定利用“拳匪”,杀尽外国人,以解心头之恨。于是乎就闯了一千九百年几乎灭国的大祸,其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皇上没病”一语。
佛爷帽花太沉了吧
前清西后垂帘听政,国事日坏一日。
当时咸丰皇帝亲弟兄三个王爵,若同心协力匡扶谏阻,也未尝不可补救,但三人德行都不错,可是心思不大一样。醇王是一味恭维西后,不肯得罪她。恭王是很想做事,而不肯太阿谀太后。惇王是一味正经,不苟言,不苟笑,总说西后不爱听的话,所以西后最不喜欢惇王。惇王每日到军机处,坐在一隅,与谁都不交一言。各军机大臣未到,往往他来在前头,朝事已完,他方走。因此各军机大臣也不敢不小心办事。他虽然一句公事不谈,可是于朝政很有益处。
一日,惇王进内见到西后头上所戴红宝石帽花特别大,他很不以为然,乃说:“佛爷的帽花太沉了吧?”西后面微红,强言曰:“可不是嘛!我很喜欢它。”
由此,西后越发不喜欢惇王,以致连军机处也不常到了。按西后固然不敢骤然不许他过问军机处,但处处不给面子,使他大为灰心,便懒得去了。由此,政治更日坏一日,这也可以说是为了这一句话。
宁送朋友不给奴才
光绪戊戌政变正吃紧之际,西后在颐和园召见亲贵商议。西后说:“听见人说,不久西洋人将要把中国给瓜分了,你们听见说这样话了没有!”
某人奏曰:“各国都是友邦,哪能如此呢?这不过都是汉人想着抓权,所以造出这些谣言来哄皇上,以便稳固他们地位。”
某亲贵奏曰:“洋人虽然可恶,也不见得如此。且中国这样大,也不容易就会分了。再说,西洋人也有真正是我们的朋友,佛爷请想 (佛爷二字乃宫中称呼太后普通的话):我们要修炮台,他们就给我们修,要买枪炮兵船等等,都也卖给我们;他们要真想灭我们的国,他们肯卖给我们这些东西吗?我们岂不可以拿这些枪炮,打他们吗?”
西后一听,这话真有道理,该亲贵又奏曰:“西洋各国总是朋友,汉人总是奴才。”
西后闻言大为兴奋,乃言曰:“宁送朋友,不给奴才。”以后,便以此八个字为宗旨,乃翻然把光绪赶走,将许多人问罪,依然守旧如故,于是国事更一天比一天坏下来了。
失败是成功之母但须人为
光绪庚子“拳匪”之乱,河北省刚要盛行的时候,外国看着情形不好,便请求保护。于是九门提督派兵到各国使馆护卫,各国人都以为相当的可靠,没想到被派去之兵丁,都是在各使馆门前铺开两三领苇席,通通躺在席上,有睡觉的有看小说的,有喝酒划拳的还有赌钱的。可是,席子都是新的。听说,提督衙门最初发给的,都是旧席,经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建议,才发的新席,以壮观瞻。彼时,官员们的知识,不过如此。外国人一看,这样的护卫人员是靠不住的,乃与总理衙门交涉要由各国使馆自己调兵进京保护。清政府不准,交涉许久,各国乃不管准不准,纷纷去电调兵。而“拳匪”发达的很快,各国的军舰在天津左近的又很少,结果开到北京的兵不过二三百人,且多是水手,只有英国就近烟台调了些陆军。因各国人都受过军事训练,乃设法防守东交民巷,虽经董福祥的军队及旗兵炮攻了三个多月,幸而总未攻人,保存了各国使臣的性命 (德使除外)。事后,大家议论说:中国派去保护使馆之兵,都是躺着,没有一个立着的。这固然是给中国丢面子,但因此各使馆认为不可靠才赶紧自己调兵保护住了使馆。倘各国不因此而调兵,则交民巷一定保不住;若公使都丧了命,则中国之吃亏还不知道到什么程度。如此一想,则实在是因为一群横躺竖卧的腐败兵丁救了不少的中国人民的命,保存了多少国家的元气。 这话提起来当然是还很难过的事情;但若因庚子吃大亏,而以后翻然革新,卧薪尝胆,励精图治,则未尝不以因失败而反得好的结果。惜西后无知,事后仍只管娱乐,以致误到了亡国。此次失败的情形,比彼时又大得多。但目下政府诸公谈论里,都有彻底的觉悟,则大家一心一定可以因失败而得到种种良好结果,总统所谓“失败是成功之母”,正是此义。
为刘坤一轿夫
前清,每年的大庆贺日期,为冬至、元旦及万寿三种。每逢这三天,各省官员都须到万寿亭去,对着万岁的牌位行三跪九叩首礼,礼至重也。
刘坤一,一次行此礼毕,出堂刚要上轿,见四个轿夫都戴红顶,且有穿黄马褂,戴花翎者。刘很惊异,遂问其故,盖四人在讨洪秀全之时,都因功得过头品顶戴,并有赏穿黄马褂及赏戴花翎者,后事平,裁兵,就都退伍,没有法子只好当轿夫。
刘问:何不早说?
答曰:倘早说恐怕大帅就不用我们了。
问:今天为何又穿戴起来?
答曰:今天见大帅非常高兴,我们又喝了几杯酒,一时高兴,也就穿戴起来了。
刘即检查询问都是实情,于是另眼相看,请四人吃了一顿饭,亲身作陪,畅谈往事,每人送了一二千两银子,请他们回家过安定日子。
按这样情形,在从前皇帝时代,时局不靖,则招募军队,乱平则退伍,本来是很平常的事。不过在前清的时候,旗兵没有退伍之说,不打仗也照样吃钱粮。汉人则无此待遇,退了伍就须自己谋生。从前的军人多数都不识字,一经退伍,便无事可做,既无恤金,又无养老费,社会中也无辅助这些人员的组织,自己又无技能,只有靠自己气力吃饭,便当了抬轿夫。说来也很可怜可叹!现在可比从前好多了,政府都有奖励,社会又有慰劳,报纸也给宣扬,是何等的荣幸啊!
你们要你们的
前清光绪庚子 (一千九百年)“拳匪”之乱,固然由于仇视教会,其最大的原因,还是西太后想借此把光绪干掉,而各国公使,却帮光绪之忙 (此层另详)。西后大怒,乃使“拳匪”攻打使馆。待八国联军进京,与李鸿章议和时,最初该括的条款,才十几条,送至李鸿章处,意思是认可这些条,便可商议,否则,即进兵至西安。
该若干条中,当然是要求惩办祸首及赔偿等等。但是,头一条,即是要求西太后须将政权交还皇上 (所谓归政)。其实这一条,倘若应允了他,对于中国,也未尝没有很大的好处,因为彼时光绪是主张维新的。而西后则守旧,并常听太监及小人之言,糊涂万分。倘光绪主政,则或可能逐渐维新,就说革命,也或可少流些血。而李鸿章不敢何也?因为他知道西后必不肯应答,在他与西后之间,便要费许多的话;倘议和破裂,外兵必要往西赶上去,如此则不但人民多遭涂炭,且李鸿章便有逼宫的嫌疑,他当然不肯做这个难题。当他看了那些条之后,并未动色。次日,各公使前来会晤,他第一句话便说:“你们要你们的。”言外之意,是你们不必管我们的事;且语气很坚决。各公使也以为只要于他们自己国家有便宜,又何必干涉这些事呢?于是当时即把此条废去。
按这一件事情,在李鸿章于旧礼教中所谓臣节二字,总算无亏,可是因废去此条之后,当然又添上了些别的要求,则中国暗中吃的亏比西后归政恐怕大的多。所以办政治的人,应该在大处着想,不要老拣容易的办。这层在外交界中,尤其重要。老奸巨猾四字,鄙人绝不敢加于合肥的头上,但避难就易之心,确是有的。鄙人很希望现在政界诸公,不至如此。
(选自《北平杂记》/齐如山 著/当代中国出版社/ 2015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