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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玛从一片混沌中醒来。
它现在还很虚弱,无法移动和转身。它依靠着墙壁,用刚睁开的电子眼扫描了一遍,不足半尺的眼前是光滑的黑色金属墙壁,头顶和脚底的墙壁也给它紧迫感,似乎很快会向它压来。显然,它被装在一个狭小的金属盒子里,莫名其妙地当了一名囚徒。
它尽力转动了一下脑袋,立刻在左边的墙壁上看到一个浮雕出的女人画像,她在对它笑。
“妈妈。”它脱口而出。
“妈妈。”它本能地朝自己的妈妈移动,但一切都是徒劳,它纹丝未动。
它突然感到一阵疲倦,又沉沉地睡过去了。
等它再次醒过来,它感到背后有什么东西在给它输送力量,它的视线更加清晰,同时也感到一阵恐惧。它头顶的墙壁上伸出高高低低、密密麻麻的正方形小块,其间夹杂着一些圆形孔洞,腳底也是如此。
黛玛集中精力盯着其中的一个圆形孔洞好一会儿,它很好奇那背后,或者说穿过孔洞是什么,但一瞬间,那个黑色的圆形似乎要把它吸进一个更狭窄黑暗的地方,它害怕地打了个意识上的哆嗦,电子眼也出现了几秒的画面紊乱,它努力保持视线水平,再也不敢去看头顶和脚底的东西了。
“妈妈。”它紧盯着那幅女人画像,那幅微笑着的、眼里的爱意能驱走一切恐惧和寒冷的女人画像。
“妈妈。”黛玛醒着的大多时间都在盯着她。它有一种亲近她的冲动,尽管她离它只有半尺,它还是热烈地期望依靠在她怀里,这种渴望驱使着它每一分每一秒,它一点点移动着,靠近着,它每天都在期待中醒来,每次醒来都感受到自己不断增加的力量,最后一次移动,它一下子就成功了。
“妈妈。”它满足地看了画像一眼,斜靠在浮雕上面。
它的感觉也更加灵敏了,它断断续续地接收到电磁波,这些信号经过它图像系统的转化,翻译成许多破碎的画面,还有一些信号经过系统加工成声音。
它接收到的第一幅画面是黑暗中不断移动的距离很近的两点,像两颗发亮的珠子,它感到惊奇和喜欢,但下一秒这两颗珠子就朝它冲过来,并发出至今为止它听到的最恐怖的声音,那声音撕裂黑暗,伸着长爪扑向它,它吓得关闭了所有接收系统,并下定决心再也不打开它们。
它的力量还在一点儿一点儿增长,但活动能力还是有限,比如它总无法转身过去看背后的东西,它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智力也在增长,它意识到墙壁上的只是一幅画像,而狭小的金属盒子对它来说是束缚也是保护,至少替它挡住了长爪。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跟外界隔绝,渐渐产生了无聊的情绪,加上它的好奇心和胆子也大了一点儿,有一天清晨它决定打开接收系统。
它首先听到一阵有规律的乐声,那是雨水滴落在地上的哗哗声,它看见一颗豆大的水滴落在积水上溅起的一圈圈水纹。“咕咚!”积水将小雨滴吞进了肚子里。
“咕咚!咕咚!”更多的雨滴被吞进积水里,积水化成哗啦啦的小河,它的盒子带着它飘荡在小溪上,世界在头顶旋转。它努力地接收着信息,生怕这一刻信号中断。它睁大眼睛从建筑底部一直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细密的雨丝以极快的速度扑到它的眼睛里,“吧嗒!吧嗒!”它们争先恐后地打在它的金属盒子上。
“吧嗒!吧嗒!”它关闭了视觉系统,专心感受大自然赐给它的妙音。
它在黑暗中旋转着,像一片落叶。
“哗啦,哗啦。”溪水遇到障碍打了一个大旋,所有的这一切带给它平静,它开始思念自己从未谋面的母亲。
“妈妈。”
那个从出生起就赐予它精神力量的女人,那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女人。
一阵疲倦袭来,它又昏沉过去。
它在一阵恐惧中醒来,它像个骰子一样在金属盒子里晃来晃去,身体的各个部分不停地撞击在盒子的四壁,线路也因此出现了问题,它的电子眼画面断断续续的,它既看不清盒子里的画面,也无法专心分析盒子外的场景。它试图挣扎着保持平衡,却发现根本没法做到。它的电磁波接收器告诉了它真相,一群调皮的孩子在把它踢来踢去。
它好不容易获得暂时的安静,终于躺在地上,一个高大的孩子走过来,它将视觉系统发给它的信息进行快速计算,只用了一秒就得出结论:它只有他的脚脖子那么高。男孩微微弯下腰,看着它,做了一个准备的姿势。
“看我临门一脚!”男孩兴奋地喊道,接着它看到一只大脚向它袭来,它跟着盒子在空中飞了起来。
“蠢货!你踢得太远了!我们会找不到它的!”它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大喊,这声音给它一丝希望,它在空中祈祷自己赶快摆脱厄运。
它飞过马路,越过车窗,“啪”的一声落在一辆高速经过的无人驾驶车上,它的盒子在车顶上滚了两下,停在了车顶边缘,两旁的风景迅速往后退,它终于安全了。
但它的心情没有平复多久,就又遭受了打击,刚刚经历的风波把它的身体转到了背后,它终于看到身后的景象。
眼前同样是黑色的金属墙壁,墙壁上镶嵌着三面铜制棱镜,它的电子眼看到了一个可怕的形象,一个长着可怕面孔的椭圆形铜色头,狭长而邪恶的眼睛发亮,小丑一样的嘴巴,头顶有几个圆形孔洞,最让它感到恶心的是头顶伸出的五根管子,更可恶的是身下还有更多这样的管子,它害怕地向后退了几步,却发现镜子里的像也向后退去,于是它往前,镜子里的像也向前。
鉴于金属盒子里并没有其他东西,它很快明白镜子里让它恶心和厌恶的形象是谁,它用头不断向棱镜上撞去,它不断挥舞着管子,咆哮着,第一次感受到愤怒带给它的力量,它的管子开始喷出蒸腾的气,在空中徐徐升起,它近乎自杀式的袭击并没有伤到棱镜半分,持续用力的撞击损伤了它的电子眼,它再也看不见盒子里的景象了。 它在黑暗中停下来,在意识里伤心地哭起来,它原本以为自己和妈妈一样漂亮。
盒子不断向它传输着电磁波,它还能看清楚盒子外面的世界,汽车停了下来。
“车顶上有个小东西。”一个女人将它的盒子从车顶上拿下来,钻进车里,“一个漂亮的金属盒子,还有两只可爱的耳朵,下面这是腿吗,真够笨拙的,有意思。”
黛玛看清楚女人的脸。
“妈妈。”
“李图,你听见它说话了吗?”女人转向旁边的人。
“妈妈。”黛玛在意识里轻声唤了一句,它有点儿开心,也有点儿害怕,它紧盯着女人的脸,在心底里印下她深邃的轮廓,它发现母亲有棕色的眼睛,亚麻色头发,这些在雕像里是看不到的,而且她笑起来更温柔更好看,看着她嘴角上扬,黛玛也不自觉笑了。但一想起自己丑陋的脸,它又开始伤心。
女人把它放在腿上,它的思想得到片刻的寧静,母亲在它的心底终于化为可感的实体,它安静地睡去了。
它被一阵熟悉的声音打扰醒来。
“用力推!过得去吗?”妈妈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它看到黑色的轮胎反复碾压着自己的身体,金属盒子,或者说它自己,陷在泥地里。
“一二!”
黑色轮胎摆脱泥地,妈妈和男人打开车门,钻进车里,车开走了,它的金属盒子泡在泥地里。
“妈妈。”它望着车远去的方向,低声呼唤着。荒草挡住它周围的视野,它和它的金属盒子孤独地躺在那里,看着日出日落,精力好的时候,它还能望望天上的星星。每当太阳好的时候,它的精力就会好一点儿,它的一根管子连着金属盒子,金属盒子一直给它提供能量,现在只有它的盒子陪着它了,它说不上孤独,但有时会有一丝害怕,它尽力不去想那些被抛弃的经历,以及那张丑陋愤怒的脸。它无所谓地等着,鸟儿落在盒子的头上又飞走,野狗从盒子上跳过,四处溅起泥点水花,这些形象激起它奔跑的幻想,它试着移动盒子,也许是第一百次失败以后,它绝望地接受了自己被囚禁的命运。
有一天刮起了大风,把它从泥地里拔出来,它的盒子被大风裹在里面,周围是一个大漩涡,里面有各式各样的东西:杂草、泥土、碎石。大风在耳边呼呼地,它自己在盒子里叮叮咚咚地晃,它连一点儿挣扎也没有,只是意识一点点模糊。
它在一片翠绿中醒来,龙卷风把它带到了一片大草原上,微风吹过的地方,大片的绿草草尖下垂,等风过去以后,它们又纷纷抬起头来。草叶上沾着细微的露珠,完整地映出黛玛的盒子,一个金色的正方形,上面是接收信号的天线,下面是两条短的长方形。黛玛盯着长方形出神,有那么一秒,它觉得那是两条腿,而它是那个盒子。盒子是它的限制,没有盒子它可以尽情地奔跑移动,盒子也是它的保护,它的家,不让它的脆弱暴露在外。也许盒子就是它,就像钻进脚底的一颗小石子,如果不能拿出来,终有一天会化为血肉。两个对立的部分纠缠在一起,在生命的某个节点,它们终将达成和解统一。
至少盒子从来没有抛弃过它。
微风吹过,黛玛眼前的一株小草低下头,草尖的露珠眼看要滴进它的眼睛里,它本能地后退,它在盒子里后退,却感觉到自己的几根管子有些拉扯,它们好像被盒子底的某个东西拽住了,与此同时,盒子动了起来。
它想起盒子底的圆形接口和自己的管子,于是将其他的管子摸索着接入底部的接口里,接好以后,它试着动了动,盒子也动了起来。
“谢谢啊,赐予我生命中最宝贵的礼物。尽管我还是感到孤独,但自由对我来说更有意义。”小黛玛感激地喃喃自语,她想起一开始那个新诞生的虚弱的机械生命,想起刚从盒子里睁开眼的那一刻,想起那个被赋予智慧但似乎注定被摆弄的命运,她想起她的盒子,想起她自己。
“谢谢。命运会赐给我好的和坏的,我全盘接受,总会有希望的。”
黛玛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她环顾四周,发现远处有两棵大树,她决定去那里看看,她操纵着自己的盒子,也许是她自己,向前走着。
她还不够熟练,所以没两步她就摔了个四脚朝天,她努力挣扎了很久也没法站起来,就躺在那里歇了一会儿。她看着头顶流过一朵朵白云,感受着太阳传递给她的热量,她什么也没想,就这样安静地躺着。等到下午,她觉得自己攒够了力量,努力了一下,翻过身,站了起来。
她一开始走得很慢、很小心,熟练了以后就快一些,无数的草倒在她脚底下,她下定决心去那两棵树底下看看。树似乎有点儿远,也许半路又会有什么厄运降临到她的头上,这一切都没关系,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去。
【责任编辑:迟 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