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餐厅都是过客，犹如这些人。
　　我在立夏这一天，和一群吃了火锅，开了一堆会，聊得口干舌燥，吃饭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继续开会，顺便拉来另外一个约了很久的朋友，吃饭的间隙，我们窃窃私语，聊着另外一件事。雪花牛肉在翻滚的浓汤里，涮了一下，颜色就变了，这个瞬间，我忽然心不在焉，灵魂似乎去了别处，转了九个来回，丢进这锅沸汤里。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繁忙如此，身似陀螺，每每要定下来，一根鞭子就抽打在我身上，接着按照惯性旋转。在2004年，我第一次见到老马的时候，他似乎也是像我这般忙碌，我们坐在银锭桥边餐馆的露台，他的两部电话接连不断地响起，身边的人如同走马灯，他跟有的人聊合同，跟有的人聊项目，跟有的人聊资金，跟有的人聊商业运营，然后转过头，问我，咱们聊到哪儿了？我说，刚才聊到干烧四宝。
　　老马大我一轮，1968年出生，属猴，高大健硕，北京人。第一次见面他给我名片，名片上有北京香港台湾三地的办公室地址，显得很唬人。2004年的时候，他至少已经很有钱了，开着一辆路虎，我坐在车子副驾上在后海边的胡同里缓慢穿行，外面是杨絮以及浓重的花香。
　　他开了一家餐馆叫月明楼，在鸦儿胡同。楼上招摇着硕大的黄布幌子，有风的时候随风飘摆。餐厅没在后海边，站在三楼的天台上还是能见到后海的水景和熙攘的人群。十几年前的后海，还远远不是现在的模样，那时候最红火的一条街是烟袋斜街，“非典”过后，后海逐渐热闹起来，最早是一群文化人在这里聚集，经常在烟袋斜街的酒吧里闲逛，总能见到各路熟人。坐在酒吧里，经常会有卖盗版影碟的小伙子走过来问你要不要光盘——都是一些小众艺术电影，小贩如数家珍，跟你聊新浪潮，聊法斯宾德或者阿巴斯。这也是十多年前北京酒吧独有的景致，早年间三里屯有一个文艺人士聚集的酒吧，叫幸福花园，简称“幸花”，卖影碟的小贩认识的导演比演员认识的多。后海两侧餐厅酒吧还没有那么多，似乎也更加质朴，没有拉客和红灯笼，东兴顺爆肚张还是一家小破店，里面没有几张桌子，去了得跟人拼桌。
　　月明楼当时做北京菜，偏重宫廷风格，那时候兴起了一个词儿叫“宅门菜”，差不多来源于热播的电视剧《大宅门》。打出的招牌往往是旧时府邸，家大业大，珍馐美馔，更多一些讲究和花哨。这里有不错的口味，更招揽顾客的是，每周都会有评书，说书的人是著名评书表演艺术家连丽如，听书免费，你可以随便要一壶茶，点几个小菜，就能听上个把钟头。我头一次听连丽如先生现场说书也是在月明楼，那是一个夏天，午后的蝉声有点儿衰弱，连丽如先生一招一式，一举一动，一张口就是满堂彩。真恍隐回到更遥远的民国江湖。
　　老马是个摄影发烧友，具体说是摄影器材发烧友，他当年积攒的镜头据说可以排列一面墙，从徕卡到哈苏，各种型号，各种款式。喜欢摄影来自于少年时代的一次次张望，他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去商店里看相机，买不起，就只能一遍一遍地看。老马跟我说，一个男人最应该喜欢的三样物件是：相机、手表、车。我那时涉世之初，屌丝出身，不懂得他手上戴的是百达翡丽，也不知道路虎，只知道那个车很费油，关于相机的全部知识，也都来自跟我搭档的摄影记者。
　　老马没把我当外人，隔三岔五叫我过去吃饭，身边有各色人等的朋友，也一一介绍给我认识，他的朋友五花八门，上天入地的，总有匪夷所思的身份。后来我慢慢知道，他是做广告起家，二十三四岁的时候开始创业，整天陪着一群大哥喝酒拉单子，找各种赚钱的路子，一路奔跑，不得停歇。经常一起吃着饭喝着酒，忽然想起一个点子，马上安排人执行。有一次他跟我说准备做一本DM杂志，放在北京上千家加油站免费赠阅，渠道垄断，内容精准，目标人群同样精准，都是有车族，把广告经营好了，赚钱不难，拉我做主编。我很兴奋地做方案，反反复复谈了几轮，最后无疾而终。那时候酒仙桥的798刚刚红火，当代艺术还是小圈子的事儿，他就想着注册一些跟798相关的品牌，做一些跟艺术和生活方式跨界的事，后来也是聊着聊着就聊飞了。饭桌上类似的事很多，忽然蹦出一个点子，过了几天，热乎劲儿过去了，反正点子有的是。
　　有一天他把我叫过去，说送我一件礼物，我过去一看，是一套西服，他说是一个朋友从国外给他带回来的，他穿着小，叫我试试合适与否。我那时还算苗条，穿上一试，犹如量身定做。老马说，上次你说要去人民大会堂参加一个新闻发布会，以后这种场合少不了，怎么也得有一身正装。他还说这个西装的牌子不错，美国总统都是穿这个牌子的西装。我顿时觉得不好意思，一次戏言竟然当真，虽然我不懂什么牌子，这件衣服应该不便宜，受之有愧。反复推辞，最后还是没有推辞过去。回家之后，我上网查了查这件衣服，才知道这个牌子叫杰尼亚。之后我也一直没有遇到穿这套西服的场合，到现在只穿过两次，一次是报社做时尚活动，都要正装出席，我穿着去了，感觉自己像是个保安；另外一次是我结婚，当新郎官，穿着这件衣服，不过那时我已经长胖了，穿着稍微有点儿紧。如今这件衣服还挂在衣柜里，已经彻底塞不进去了。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月明楼的生意时好时坏，后来关门，接手的是一家湘菜馆。临近关门的一天，老马约我过去吃饭，说话有点伤感，说生意入不敷出，准备转手了。这种模式的店后来见得多了，许多想开店的人都是不指望着餐厅赚钱，而是有一个朋友聚会的地方，自己朋友多，公司招待费用多，与其把钱都散给别的餐馆，还不如自己开一家。事实证明，凡是以此为出发点的餐馆，无—例外，都黄摊儿了。
　　那一天我们在月明楼天台上吃饭，看着胡同里正在施工建设一排四合院的别墅，整个胡同就是一个大工地。他递给我一根从日本带回来的烟，是蓝色盒子的PEACE，一盒10根，没有过滤嘴，小巧得可爱，味道也特别。我陪着他默默喝了几口小酒，这时猛抬头，看到满天的晚霞，灿烂在空中，在我印象中，这是那年最夺目的一次晚霞。如果放到现在，全北京的人都会抬头看晚霞灿烂，拿出手机拍照片发到自己的微博或者朋友圈。在10年前，我们只是看看，有几秒钟的惊愕和停顿，为了这火烧云干了一杯。
　　后来，我再也没有去过鸦儿胡同的这家餐馆，月明楼不在了，连丽如先生的评书不在了，我后来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那款日本的卷烟，而我与老马，也断了联系，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