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男人与暗黑舞踏的灵魂之旅

来源 :南都周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ananluo2009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首次来华的日本舞踏家大野庆人,2016年7月在北京最后一场演出结束后,朝台下深鞠一躬,然后双手合十,向观众道一声“对不起”。
  “日本犯过一个很大的错误,这给中国人民带来了严重的灾难。希望我们一起创作有意义、有价值的作品,让世界和平,不再有战争。”
  作为著名舞踏家大野一雄的儿子,大野庆人师从“舞踏”始祖土方巽,是这种艺术的继承者和传承者。在他的舞蹈生涯中,有35年都在协助父亲大野一雄表演。2010年父亲辞世后,已经72岁高龄的大野庆人,面对一个新的开始,用毕生的经验为后人输出对舞踏的理解。
  1959年5月24日,日本一间剧场座无虚席。一束微弱的光打到舞台上,两位通身涂白、几乎赤裸的男舞者,从灯光未及之处,伴随着蓝调的口琴,急促走来。
  跟观众对于传统意义的“舞蹈”理解相反,舞者在台上的表演笨重又极为扭曲,沉默与尖叫交错。一少年疾步前行,男人用脚跟敲击地板的方式追赶,将怀里抱着的一只活鸡塞给少年,少年恐慌中将鸡放于两股间,施以夹杀。随后疲倦的少年躺在地上喘息,男人压在少年身上,两人在地板上交叠滚动,录音带的音效出现浓厚的喘息声,男人不断呼喊“Je t’aime ”……他侵犯了少年,全剧达到高潮。
  这部从内容到表现形式都离经叛道的作品,在短短15分钟的表演中,结合了绞杀活鸡的反社会行为,以及同性恋的禁忌主题,使得一些观众不堪忍受,起身离席。但这部作品却得到了当时大部分日本文人的认可,日本评论家合成田男看完演出后感慨,“虽然令人浑身战栗,但当这种感觉穿越身体时,它会产生一种如释重负的重生感受……经由这部作品,他(土方巽)迫使我们不只看到他出色的表演风格,并让我们看到人类生存的裂缝。”该舞排演时,三岛由纪夫曾闻讯前往排练场观看。后来,他盛赞该舞为“危机的舞蹈”,并专门为此撰写文章。
  
  这部改编自三岛由纪夫同名小说,由土方巽编导、土方巽与大野庆人共同出演的作品《禁色》,被认为是宣告日本新兴舞蹈形式—“暗黑舞踏”诞生的作品。在随后近60年的时间里,舞踏艺术从日本走向世界,成为了日本标志性的舞蹈之一。
  舞踏是由日本舞踏大师土方巽创造的。在《日本舞蹈辞典》中,被定义为:“一种被昏暗意识包围起来的身体意识”。“舞”在日语里指水平的移动,而跳的动作在日语里称为“踊”,因此,在日语里,对舞蹈最基本的表达是“舞踊”。
  但土方巽认为这个表达有些“柔软”,他想表达“身体僵硬、紧张的感觉”,所以选择“踏”字,体现扎根于大地的力量感,同时用以代表这种无法纳入传统日本舞蹈的类型。
  舞踏诞生于二战后凋敝破败的日本。在三岛由纪夫的形容里,那是一片“冷漠无情的土地”,人们追逐物质的繁荣,而无视精神的空虚。西方国家趁机“植入式”的文化入侵,使得不断涌入的西方文化和艺术观念,逐渐占领着日本的主流文化地位,日本国民在一种迷失的状态下逐渐丢失民族认同感。对于比原子弹带来的更为直接且近距离的伤害,日本艺术家与知识分子反抗文化入侵的情绪日渐高涨。
  在此背景下,土方巽与大野一雄创造出“舞踏”这种独特的舞蹈形式,以超越西方现代舞蹈以及传统日本舞蹈的限制。长期研究日本文化的美国学者Susan klein认为,“舞踏是一种充满挑战意味的社会批判形式,它是日本前卫艺术跟西方文化与政治霸权,在除魅过程中的一种回应。”
  在舞踏作品中,土方巽有意识地舍去一些当时主流舞蹈所依赖的支撑元素:音乐、所有具诠释性的节目单,他甚至要求舞者在表演时,剃成光头,通身涂白,并减少服装饰品的修饰(早期表演几乎全身赤裸),只留下身体动作作为表现来源。
  每个人都有自己在肢体运动上的特殊形式,这种个人化的风格,被视为“身体上最具体、最明确、也最重要的部分。”土方巽在编排舞蹈时,将每位舞者身上的特殊性发挥得淋漓尽致,“依据不同舞者的身体质感,创作有意思的舞踏作品。”大野庆人回忆。
  而舞者通身涂白,是舞踏表演的重要表现方式。这种将舞者转变成某种程度上的孤立“他者”的尝试,无意中与日本歌舞伎的夸张白妆在相似度上产生了共鸣,但与之戏剧性强化皮肤的自然颜色不同,舞踏的表演者通身涂白是为了模糊性别的界限,化身为一个普遍意义上的“肉体”,还原一个处在原始状态里的“人”。而这种奇特的表现方式,来源于他们各自的生活体验。
  土方巽的老家在秋田,那里贫穷、寒冷,“当我们和土方巽再见面时,他的身体干瘦,整个人佝偻起来。在这种情况下,肌肉对于土方巽来说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他用白色涂料涂满身体,抹掉肌肉的质感。”大野庆人回忆。
  大野一雄曾在战场呆了9年,他目睹同伴死去而又无能为力。在日本,死者的身体会被涂成白色,因此大野一雄通过将身体涂白来表达对死者的悼念。
  日本人在通身涂白的形象里慢慢发现,“美感不是寓于事物本身,而是在阴影的样式里,在光线与黑暗的交相抗衡下,才得以生产出来。”
  日本评论家合成田男认为,在理解现实前,人们被怂恿要相信世界上仍有许多高雅与期待存在。然而,舞踏却暴露出高雅里的荒芜以及那种破坏美好期待的死亡。如此一来,这些表现技巧稳固地与人类的黑暗面保持一致。
北京演出时,大野庆人的夫人和助理在演出转场的后台为其整理演出服装。

“光明”撞击“黑暗”


  土方巽与大野一雄相识于偶然。1949年,土方巽首度造访东京,碰巧观看了大野一雄与安藤三子的演出,同时对大野一雄的表演大为震撼。为了搭上当时席卷日本的西方舞蹈风潮,土方巽搬至东京,于1953年开始,和安藤三子学习舞蹈,并与大野一雄相识。
  “土方巽认为,舞蹈的表现形式非常重要,所以他总是在创造不同的表现形式。而父亲则认为内心和灵魂是最重要的。如果内心和灵魂到了一定的程度,动作和形式就会自然而然地出现。”大野庆人回忆,这种理解上的“冲突”,碰撞出了不同的火花,“他们彼此都认定对方是创作时能在一起讨论的对象。”
  这种“冲突”,也蔓延到对“暗黑舞踏”的意义与表达上。互为暗黑舞踏犄角的大野一雄与土方巽,虽然成长经历相似,但他们对舞踏的理解却是“黑暗”与“光明”两个极端。美国学者Susan klein认为,“正是大野一雄和土方巽处于光谱两端的个性,才互相结合成舞踏不可或缺的特质。”
  土方巽生于秋田的农村,在自传《病舞姬》中他曾记录过家里因贫穷将姐姐卖到妓院的场景,“某天,在屋里四周不经意一看,竟发现家具全都搬走了……我那个坐在阳台上的姐姐则突然失踪。我告诉自己说,从屋子里面消失,或许是大姐自然要经历的事情。”
  日本评论家合成田男认为,这段关于姐姐的经历构成了土方巽舞蹈创作的核心,许多舞蹈技巧都是从这里开花结果,这“使得他(土方巽)能迅速且娴熟地将自己所拥有的个人经验拉引在一起,”对于舞踏,土方巽有了自己的答案,“在死囚的行走中,看到舞蹈的原形”,他将舞踏理解成是“拼命伫立的死体”。
  也正因为对“恶”格外着迷,土方巽仅57岁就离开人世,“在表演中,土方巽为了充分表现舞踏的暗黑特质,经常做一些违背身体的自然规律的动作。也许是这个原因,他在比较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大野庆人回忆。在准备《疱疮谭》表演时,土方巽为了诠释麻风病人瘦骨嶙峋的体态,演出前坚持断食十天。
  在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之时,土方巽把朋友都叫来,在他们面前跳起了名副其实的死亡舞踏。这成为了他的绝作。
  与土方巽不同的是,大野一雄是基督徒,生性温和,“我父亲把登台表演当作自身的治愈,一上台就变得活力焕发、青春四射,非常有能量。因此,他能够跳到103岁。这就是我看到的两位舞踏前辈的不同之处。”大野庆人回忆。
  大野一雄一生中共被47位摄影家拍摄过。2010年,他以103岁高龄寿终正寝,一路目睹了舞踏发展的细江英公,记录下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死亡之舞


  2001年10月,刚刚迎来95岁生日的大野一雄,在日本新宿公园塔大厅举行公演。此时他的身体大不如从前,备受伤病的折磨,公演之前甚至还有媒体跳出来报道大野一雄已经患上脑梗塞和老年痴呆病症,公演根本不可能实现。
  然而公演当天,坐在轮椅上的大野一雄如期登台。大野庆人回忆起父亲当天的表演,依然历历在目,“我在后台给他放音乐,因为他重返舞台我非常激动,就把声音推大了一点,他也很激动,从舞台上摔了下来,站起来又倒下,差不多有七次,我不忍心看到他这样,后来到台上扶他。”
  在这场表演中,大野一雄将他本来老年化的身体,作为一种重要的身体语言来表现,把人的生命以及身体的可能性扩大到了极致。凡是去现场看过大野一雄表演的人,无不被感动甚至落泪。
  在大野一雄看来,生命终会消亡,但精神却会不断提升。2007年起,因为下肢瘫痪,大野一雄再也不能跳舞,但是他没有停止舞动。无论在自家庭院的兰花枯枝间,还是榻间的轮椅上,他依然用指尖舞动。大野一雄的舞踏生涯持续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跳舞吧,只要心跳声还继续响着”。利用自己受衰老和疾病所蹂躏的身体,也许也是“暗黑舞踏”最完美的诠释。
  早在1968年,60岁的大野一雄曾因身体原因告别舞台。大野庆人回忆,“我感觉到他当时的痛苦,但是却没有办法。不知道怎么帮他。”
  直到一天,看完画展的大野一雄特别兴奋地对儿子说,“我今天看到一幅好画,让我想起Argentina,她的舞蹈我可以跳。”著名西班牙现代舞蹈革新者Argentina是大野一雄的精神导师 ,在大野一雄20岁进入日本体育大学学习体操及传统舞蹈时,就深受Argentina舞蹈的影响,并因此对现代舞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1977年,曾经被La Argentina感动的大野一雄,携作品《拉·阿根廷娜颂》登上舞台,向偶像致敬。他穿上胸口层层叠叠缀满荷叶边的大摆裙,煞白的脸上描着浓重的黑色眼影,在音乐中开始起舞。
  这次公演极为轰动,“有人专程从欧洲来邀请他过去表演,他开始变得很有活力。”大野庆人回忆。从那时开始一直到1980年代末,欧洲掀起了一股“舞踏热”。直到今天,欧洲的舞踏教学与研究仍然保持着高热度。在法国、德国、芬兰、瑞典等国,都有舞踏团体,在一些舞蹈节期间,舞踏也会粉墨登场。
  1999年,93岁高龄的大野一雄与大野庆人一起,在纽约出演了舞踏作品《20世纪安魂曲》,这也是大野一雄在国际上最后一场演出。独立乐队Antony
其他文献
洪水灾害是人类社会面临的主要自然灾害之一,美国是世界上洪水灾害比较频繁的国家之一。为降低洪灾损失、减轻政府财政救助负担,美国在过去的100年中相继出台了一系列防控洪水的法律法规,其中的洪水保险法律制度,已经成为美国应对洪水灾害的重要非工程措施。  自19世纪末期开始,遏制洪水泛滥、提供灾后救济即成为美国联邦与各州政府历年的工作重心之一。同期,洪水保险开始出现。  但由于洪水保险产品主要由私营保险公
上山路上,遇到搭皮卡的一队年轻人,他们翻山过来,一路开着强劲的音乐,告诉我们,这里面有3对情侣,1个单身—西方音乐和婚前恋爱在这个国家都是被禁止的,偏远的乡村和大雾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  暮色渐浓,当我担心着司机是否走错路,或者因为语言不通而没有把我们带到正确地点时,车子停了下来。  “马苏蕾?”  “是的,马苏蕾。”  车停山脚下,迈步出去,星光扑面而来,从山腰到山脚的点点灯火,如瀑布般倾泻。在
大牌设计师们的审美真的很接地气。  纵观如今的时尚圈,辣眼睛的内容真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曾自谓造梦大师的各大时尚品牌,都在穷极各种方法,在迷之审美的大道上越走越远,越走越接地气,越走越有底气。棉被袋与口号衫  首当其冲的就是 Balenciaga,自从格鲁吉亚设计师 Demna Gvasalia 在 2015 年执掌帅印以来,每一季都在挑战大众的审美底线。棉被袋是 Balenciaga 201
又到一年元宵节,又到了秦淮花灯点亮时。很幸运,当年味越来越少,过节越来越平淡时,身处南京,年复一年的秦淮灯会,夜市千灯照碧云。半街瑟瑟半街红  第一次听说秦淮花灯,是在高中的课本中。“这灯彩实在是最能钩人的东西。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当年读过朱自清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为了看灯影,我义无反顾地去南京上学。  到南京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夫子庙。秦淮河浑浊的河水让人很失望,倒是
@猪猪:为啥我一到半夜就想吃东西?  小南:要说根本原因可能还是得归结到你的饿死鬼穴居祖先,因为睡前吃的食物更容易转化为脂肪储存起来。不过对于一个现代智人,小南奉劝你:为了腰围、皮肤和智商,为了人类的进化,赶紧放下那包零食滚去睡觉。  从技术上来说,有很多原因会让人在深夜感到胃部空虚难耐。根据《Nourish to Flourish》作者、营养学家杰泽克(Suzanne Jezek-Arriaga
阳光把波尔多左岸地区照得一片金黄。  连绵不绝的葡萄园,静悄悄。听得见风声。这里处处是缓缓坡度、看上去“就要飞起来”的小路,它们通往梅多克的各个酒庄。  就在不久前,9月底10月初,这里还是一片热火朝天,各个酒庄出动了最有经验的工人进行采摘、分拣。人工的好处是,工人能辨别出合格的葡萄,并从葡萄藤上剪下整串最好的葡萄。这八九天的采摘期是一年里葡萄园人口密度最高的时节,采摘工人、剪枝工人和搬运工人纷纷
站在城墙上远眺,亚得里亚海蔚蓝一片,时常有邮轮驶过。《权力的游戏》中很多君临城的大场景,就是在这片海上拍摄的。  当夜晚到达高高的古城墙外时,临近的巨大停车场门口挂起了满位招牌。我跟着前面的车流,观望、迟疑、继续寻找,在拥堵的街上绕城转了一圈,依然没有找到车位。此时,我距杜布罗夫尼克古城城门已足有超过两公里的距离,拖着行李箱走在高低起伏的狭窄街道上显然不现实,停下车,我把接下来三天的生活必需品塞进
台湾朱家三姐妹都是著名的作家,大姐朱天文,二姐朱天心,三妹朱天衣。同姐姐一样,朱天心也深受张爱玲的影响,她的作品《方舟上的一天》和《击壤歌》,曾让胡兰成初见便击节叫好。近日,本刊特约记者专访了朱天心女士。    朱天心  1958年生于台湾高雄,祖籍山东临朐,曾任台湾《三三集刊》主编,其作品多次获时报文学奖及联合报小说奖等多项文学奖,为台湾文坛的重要作家。  三个女子,一个恬淡自静,不知道会不会顾
你知道吗?每年1月1日到4月15日,很多美国人都会忙着找专业人士,帮助自己向美国国税局申报个税,据说个税的年度申报率高达98%。  我很好奇,本杰明·弗兰克利曾说,“只有死亡和纳税是不可避免的。”能把纳税和死亡相提并论,可见美国人并不爱交税,可为什么美国人报税率却那么高?  后来我研究了美国个人所得税的税制后才发现,高申报率与美国个人所得税的申报机制有一定的关系。美国人每个月拿薪水时,除了个人支付
如果你决定生二孩的理由只是觉得独生子女太孤单,科学家会告诉你:大可不必。在《应用发展心理学杂志》近期发表的一项可爱研究中,年方十二的被试者们在问卷中告诉研究人员,与兄弟姐妹相比,宠物才是他們最喜欢的家庭成员。  来自剑桥大学家庭研究中心的科学家们在英国招募了77名不同家庭背景的12岁孩子,包括了男孩和女孩。他们都拥有至少一只宠物,以及至少一名兄弟姐妹。研究人员用“网络关系问卷”来评估他们同手足和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