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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次来华的日本舞踏家大野庆人,2016年7月在北京最后一场演出结束后,朝台下深鞠一躬,然后双手合十,向观众道一声“对不起”。
“日本犯过一个很大的错误,这给中国人民带来了严重的灾难。希望我们一起创作有意义、有价值的作品,让世界和平,不再有战争。”
作为著名舞踏家大野一雄的儿子,大野庆人师从“舞踏”始祖土方巽,是这种艺术的继承者和传承者。在他的舞蹈生涯中,有35年都在协助父亲大野一雄表演。2010年父亲辞世后,已经72岁高龄的大野庆人,面对一个新的开始,用毕生的经验为后人输出对舞踏的理解。
1959年5月24日,日本一间剧场座无虚席。一束微弱的光打到舞台上,两位通身涂白、几乎赤裸的男舞者,从灯光未及之处,伴随着蓝调的口琴,急促走来。
跟观众对于传统意义的“舞蹈”理解相反,舞者在台上的表演笨重又极为扭曲,沉默与尖叫交错。一少年疾步前行,男人用脚跟敲击地板的方式追赶,将怀里抱着的一只活鸡塞给少年,少年恐慌中将鸡放于两股间,施以夹杀。随后疲倦的少年躺在地上喘息,男人压在少年身上,两人在地板上交叠滚动,录音带的音效出现浓厚的喘息声,男人不断呼喊“Je t’aime ”……他侵犯了少年,全剧达到高潮。
这部从内容到表现形式都离经叛道的作品,在短短15分钟的表演中,结合了绞杀活鸡的反社会行为,以及同性恋的禁忌主题,使得一些观众不堪忍受,起身离席。但这部作品却得到了当时大部分日本文人的认可,日本评论家合成田男看完演出后感慨,“虽然令人浑身战栗,但当这种感觉穿越身体时,它会产生一种如释重负的重生感受……经由这部作品,他(土方巽)迫使我们不只看到他出色的表演风格,并让我们看到人类生存的裂缝。”该舞排演时,三岛由纪夫曾闻讯前往排练场观看。后来,他盛赞该舞为“危机的舞蹈”,并专门为此撰写文章。
这部改编自三岛由纪夫同名小说,由土方巽编导、土方巽与大野庆人共同出演的作品《禁色》,被认为是宣告日本新兴舞蹈形式—“暗黑舞踏”诞生的作品。在随后近60年的时间里,舞踏艺术从日本走向世界,成为了日本标志性的舞蹈之一。
舞踏是由日本舞踏大师土方巽创造的。在《日本舞蹈辞典》中,被定义为:“一种被昏暗意识包围起来的身体意识”。“舞”在日语里指水平的移动,而跳的动作在日语里称为“踊”,因此,在日语里,对舞蹈最基本的表达是“舞踊”。
但土方巽认为这个表达有些“柔软”,他想表达“身体僵硬、紧张的感觉”,所以选择“踏”字,体现扎根于大地的力量感,同时用以代表这种无法纳入传统日本舞蹈的类型。
舞踏诞生于二战后凋敝破败的日本。在三岛由纪夫的形容里,那是一片“冷漠无情的土地”,人们追逐物质的繁荣,而无视精神的空虚。西方国家趁机“植入式”的文化入侵,使得不断涌入的西方文化和艺术观念,逐渐占领着日本的主流文化地位,日本国民在一种迷失的状态下逐渐丢失民族认同感。对于比原子弹带来的更为直接且近距离的伤害,日本艺术家与知识分子反抗文化入侵的情绪日渐高涨。
在此背景下,土方巽与大野一雄创造出“舞踏”这种独特的舞蹈形式,以超越西方现代舞蹈以及传统日本舞蹈的限制。长期研究日本文化的美国学者Susan klein认为,“舞踏是一种充满挑战意味的社会批判形式,它是日本前卫艺术跟西方文化与政治霸权,在除魅过程中的一种回应。”
在舞踏作品中,土方巽有意识地舍去一些当时主流舞蹈所依赖的支撑元素:音乐、所有具诠释性的节目单,他甚至要求舞者在表演时,剃成光头,通身涂白,并减少服装饰品的修饰(早期表演几乎全身赤裸),只留下身体动作作为表现来源。
每个人都有自己在肢体运动上的特殊形式,这种个人化的风格,被视为“身体上最具体、最明确、也最重要的部分。”土方巽在编排舞蹈时,将每位舞者身上的特殊性发挥得淋漓尽致,“依据不同舞者的身体质感,创作有意思的舞踏作品。”大野庆人回忆。
而舞者通身涂白,是舞踏表演的重要表现方式。这种将舞者转变成某种程度上的孤立“他者”的尝试,无意中与日本歌舞伎的夸张白妆在相似度上产生了共鸣,但与之戏剧性强化皮肤的自然颜色不同,舞踏的表演者通身涂白是为了模糊性别的界限,化身为一个普遍意义上的“肉体”,还原一个处在原始状态里的“人”。而这种奇特的表现方式,来源于他们各自的生活体验。
土方巽的老家在秋田,那里贫穷、寒冷,“当我们和土方巽再见面时,他的身体干瘦,整个人佝偻起来。在这种情况下,肌肉对于土方巽来说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他用白色涂料涂满身体,抹掉肌肉的质感。”大野庆人回忆。
大野一雄曾在战场呆了9年,他目睹同伴死去而又无能为力。在日本,死者的身体会被涂成白色,因此大野一雄通过将身体涂白来表达对死者的悼念。
日本人在通身涂白的形象里慢慢发现,“美感不是寓于事物本身,而是在阴影的样式里,在光线与黑暗的交相抗衡下,才得以生产出来。”
日本评论家合成田男认为,在理解现实前,人们被怂恿要相信世界上仍有许多高雅与期待存在。然而,舞踏却暴露出高雅里的荒芜以及那种破坏美好期待的死亡。如此一来,这些表现技巧稳固地与人类的黑暗面保持一致。
“光明”撞击“黑暗”
土方巽与大野一雄相识于偶然。1949年,土方巽首度造访东京,碰巧观看了大野一雄与安藤三子的演出,同时对大野一雄的表演大为震撼。为了搭上当时席卷日本的西方舞蹈风潮,土方巽搬至东京,于1953年开始,和安藤三子学习舞蹈,并与大野一雄相识。
“土方巽认为,舞蹈的表现形式非常重要,所以他总是在创造不同的表现形式。而父亲则认为内心和灵魂是最重要的。如果内心和灵魂到了一定的程度,动作和形式就会自然而然地出现。”大野庆人回忆,这种理解上的“冲突”,碰撞出了不同的火花,“他们彼此都认定对方是创作时能在一起讨论的对象。”
这种“冲突”,也蔓延到对“暗黑舞踏”的意义与表达上。互为暗黑舞踏犄角的大野一雄与土方巽,虽然成长经历相似,但他们对舞踏的理解却是“黑暗”与“光明”两个极端。美国学者Susan klein认为,“正是大野一雄和土方巽处于光谱两端的个性,才互相结合成舞踏不可或缺的特质。”
土方巽生于秋田的农村,在自传《病舞姬》中他曾记录过家里因贫穷将姐姐卖到妓院的场景,“某天,在屋里四周不经意一看,竟发现家具全都搬走了……我那个坐在阳台上的姐姐则突然失踪。我告诉自己说,从屋子里面消失,或许是大姐自然要经历的事情。”
日本评论家合成田男认为,这段关于姐姐的经历构成了土方巽舞蹈创作的核心,许多舞蹈技巧都是从这里开花结果,这“使得他(土方巽)能迅速且娴熟地将自己所拥有的个人经验拉引在一起,”对于舞踏,土方巽有了自己的答案,“在死囚的行走中,看到舞蹈的原形”,他将舞踏理解成是“拼命伫立的死体”。
也正因为对“恶”格外着迷,土方巽仅57岁就离开人世,“在表演中,土方巽为了充分表现舞踏的暗黑特质,经常做一些违背身体的自然规律的动作。也许是这个原因,他在比较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大野庆人回忆。在准备《疱疮谭》表演时,土方巽为了诠释麻风病人瘦骨嶙峋的体态,演出前坚持断食十天。
在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之时,土方巽把朋友都叫来,在他们面前跳起了名副其实的死亡舞踏。这成为了他的绝作。
与土方巽不同的是,大野一雄是基督徒,生性温和,“我父亲把登台表演当作自身的治愈,一上台就变得活力焕发、青春四射,非常有能量。因此,他能够跳到103岁。这就是我看到的两位舞踏前辈的不同之处。”大野庆人回忆。
大野一雄一生中共被47位摄影家拍摄过。2010年,他以103岁高龄寿终正寝,一路目睹了舞踏发展的细江英公,记录下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死亡之舞
2001年10月,刚刚迎来95岁生日的大野一雄,在日本新宿公园塔大厅举行公演。此时他的身体大不如从前,备受伤病的折磨,公演之前甚至还有媒体跳出来报道大野一雄已经患上脑梗塞和老年痴呆病症,公演根本不可能实现。
然而公演当天,坐在轮椅上的大野一雄如期登台。大野庆人回忆起父亲当天的表演,依然历历在目,“我在后台给他放音乐,因为他重返舞台我非常激动,就把声音推大了一点,他也很激动,从舞台上摔了下来,站起来又倒下,差不多有七次,我不忍心看到他这样,后来到台上扶他。”
在这场表演中,大野一雄将他本来老年化的身体,作为一种重要的身体语言来表现,把人的生命以及身体的可能性扩大到了极致。凡是去现场看过大野一雄表演的人,无不被感动甚至落泪。
在大野一雄看来,生命终会消亡,但精神却会不断提升。2007年起,因为下肢瘫痪,大野一雄再也不能跳舞,但是他没有停止舞动。无论在自家庭院的兰花枯枝间,还是榻间的轮椅上,他依然用指尖舞动。大野一雄的舞踏生涯持续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跳舞吧,只要心跳声还继续响着”。利用自己受衰老和疾病所蹂躏的身体,也许也是“暗黑舞踏”最完美的诠释。
早在1968年,60岁的大野一雄曾因身体原因告别舞台。大野庆人回忆,“我感觉到他当时的痛苦,但是却没有办法。不知道怎么帮他。”
直到一天,看完画展的大野一雄特别兴奋地对儿子说,“我今天看到一幅好画,让我想起Argentina,她的舞蹈我可以跳。”著名西班牙现代舞蹈革新者Argentina是大野一雄的精神导师 ,在大野一雄20岁进入日本体育大学学习体操及传统舞蹈时,就深受Argentina舞蹈的影响,并因此对现代舞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1977年,曾经被La Argentina感动的大野一雄,携作品《拉·阿根廷娜颂》登上舞台,向偶像致敬。他穿上胸口层层叠叠缀满荷叶边的大摆裙,煞白的脸上描着浓重的黑色眼影,在音乐中开始起舞。
这次公演极为轰动,“有人专程从欧洲来邀请他过去表演,他开始变得很有活力。”大野庆人回忆。从那时开始一直到1980年代末,欧洲掀起了一股“舞踏热”。直到今天,欧洲的舞踏教学与研究仍然保持着高热度。在法国、德国、芬兰、瑞典等国,都有舞踏团体,在一些舞蹈节期间,舞踏也会粉墨登场。
1999年,93岁高龄的大野一雄与大野庆人一起,在纽约出演了舞踏作品《20世纪安魂曲》,这也是大野一雄在国际上最后一场演出。独立乐队Anton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