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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幸知，女，１９８３年１１月出生于浙江温岭，自高中开始写作，坚持自己的文字方式。性情如文，细腻，犀利，孤独，热情。中学时代文字见诸于《中学生博览》《少女》《同学月刊》等杂志。念了大学后放弃纸媒，开始依赖网络。现为北京中华女子学院社会工作专业大二学生，同时在对外经贸大学辅修法语专业。
１
我生活在一座孤岛上。一座岛屿就是一个城市。这个城市是没有白天的。黑夜里所有的植物都在睡梦中长大。城堡亮着宝石蓝幽幽的色泽。树丫很高，努力地给天空戳出很多的亮光，像巫婆的眼睛。岛的周围是一片黑色的水域，没有一个异乡人闯入。
很小的时候，我记得我穿着白色的公主裙在黑森林里飘悠。岛上常常有野猫叫，像小孩的哭声。我想它们不会因为没有家而哭，不会没有情人。它们的家就在岛上，情人也在岛上。它们寂寞的时候有精灵陪伴。也许它们是厌倦了日复一日的黑暗，需要异域的气息。
我有漆黑发亮的眼眸和婴儿色的肌肤。因为没有紫外线的伤害，我们都有苍白的身体和绿色的血液。植物是我们的图腾。每一株植物的死去都会让我们举行一场盛大的祭奠。每个生命之间都是相依为命的。我们流着一样的血。
我是这个城市的公主。每个公主都有一盏神灯。出生的时候有一朵花开或者落，神灯上就依附了它们的名字，并且会相随一生。贵嬷嬷为每个出生的公主净化沐浴，为神灯念符咒。据说因此十八岁那年就能找到来自异域的人。他们将受神的指引前来，带来不同种族的呼吸。
我穿白色的公主裙，在黑夜里游荡。天空里常常有不知名的大鸟飞过，当我坐在藤条上荡秋千的时候，它们俯身亲吻我的额头。很多次，我的心都飘出了那个孤岛，到达了黑色水域的尽头。但是我知道连水鸟都没有出过黑暗，何况，我一直在等，等待十八岁那年受神灯指引前来的陌生男子。
水鸟衔着他和枯枝在三生草上做窝。三生草就是我出生时悄悄生长着的草，是我生命的图腾。贵嬷嬷说我生下的时候找不到一朵花开落。那天有一个生灵很奇异地爬满皇后的窗台，我于是哇哇啼哭地降落。贵嬷嬷默念了半晌，在神灯上刻上了三生草的名字。她说公主出生没有花开是很奇怪的事情。她在她祖母的祖母的祖母的生灵本上找到了三生草。她说三生草是三百年才出世一次的。然后慢慢融化进土里。沉睡三百年后才得以继续出土生长。没有人知道三生草的出现是福是祸。贵嬷嬷说公主自有天相。
我叫贵三生。十八岁那年一个异域的男人受神灯的指引躺在我的三生草上。他注定和我唇齿相依。我不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他不会说话。无声无息的。我用了很多奇异的花草，王室贵族才能用的，几百年前的，有些是消亡掉的，制成特异的熏香。那时候的天空弥漫着幽异的气息，香气甚至弥漫了巫婆的眼睛。连发情的小猫都不再彻夜尖叫，大鸟轻轻地游走在森林里。整个城市都在经历一场豪华的等待。
那个男人开口呼喊“香香”的时候，他扯住了我婴儿色的肌肤。他的口中喃喃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可是我叫三生。我的名字不会因为一个异域来的男子改变。因为三生草是我生命的图腾，包括呼喊“香香”的那个男人，都是神灵的给予。
我的侍者给他戴上王冠。他将是这个城堡的主人。我是王室惟一的继承人。我是长女，是第一个受到神灯指引的公主。我们为神的赐予祈求生命的延续。
“香香。”他眼神空洞地望着我。
森林里的藤蔓狠狠地缠绕，像灵与肉的交织。转眼间，我的妹妹们过了十八岁的生日。但是她们没有等到异域的男人。贵嬷嬷说那是因为三生草是三百年才出一次土的，所以相伴三生草而来的男人也是小岛的精灵，要存在三世的。
“香香。”他扯着我婴儿色的肌肤。也许香香是他的公主，但我不是。我悲哀地想。或者她是我未出世的女儿。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的心里满满地洋溢着母爱的涟漪。
有时候他也疑惑地问我：“你是谁？是香香吗？”我说那你是谁。他说“我是香香的太阳”。“香香，香香，你一定是香香的。”他喃喃地低语。
太阳。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词。但是我能感觉到巫婆的眼睛也微微的发颤了。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开阔从心底出现。有一点东西，隐隐的，仿佛是和黑夜格格不入的。但是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我祈求神，给我一点指引。
二十岁那年我怀上了我的香香。我知道她将是这个岛屿惟一的公主。我不知道会有多少花开花落，但是我很清楚地知道她就叫香香。她的赐予来自异域的血脉，却直接受神灵的指引。可是我隐隐有点担心，我怕她出生的时候，香香花不会是她生命的图腾。我更怕叫做太阳的那个男人只是一时的呓语，连他都不知道香香是谁，但是我想神灵净化他来岛屿的时候，肯定没有错。“香香”是个魔语，需要等待来见证。
贵三生依然长发飘飘地穿着白色的公主裙，在森林里穿梭，在秋千上跳舞，和大鸟亲吻，在暗夜里像个轻灵的魂魄。常常会有一些不知名的歌谣，咿咿呀呀地游走在森林的每个角落。是太阳在唱歌。他的歌曲没有人能听懂。但是总是有看不见的音符在飘荡，像很多飞来飞去的精灵。那一瞬间生命是静止的。我看见我的三生草左右摇摆。
香香一日一日孕育成熟的时候，我的身体异常轻灵起来。我在交错的枝桠间飞翔。我的体内有种不安分的东西，让我在飞翔的时候感受到快乐。她像是要随时随地就挣脱出来。整个城市的人都在欢呼雀跃。像等待那个异域的男人一样。但是她们并不是安静地守望，而是和我一样飞翔。我看见贵嬷嬷有时候愁容满面，她跪在神灵的面前喃喃自语，让我有不安的感觉。
但是我已经来不及思考什么了，我的香香已经急不可耐的要出来。我听到胎动。我也记得贵嬷嬷的愁容满面。
我躺在我的三生草上，我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我绿色的血液汨汨地流出，我的心却异常轻灵的在飞翔。我的男人在我的枕边念着香香的名字。那绝不是我的女儿。
我的三生草结了果。我在朦胧中听到贵嬷嬷的喊声。我听到她说丁香花开。那一刻我已心满意足。
但是贵嬷嬷转眼间就仓促地尖叫，她在不停地念咒语。我感觉着我的身体在音符中游荡。我没有听到孩子的啼哭。
我知道我们的城市，不，我们的岛屿毁灭了。在我飞翔的时候。它们变成了我衣服的颜色。整个世界一片光明。
我用我的一生，岛屿的一生，错误地赔上了一个爱着香香的男人。即使香香出世，都不能挽救他的心灵。他爱香香深入骨髓，神灵都无法洗礼。香香是他的光明，但是却刺伤了我们的生灵。但是，我清楚地知道，我已经爱上了他。即使世界毁灭，我都要跟他一个人私奔。
２
我出生在一个小小的村落。我们是靠天生长的野孩子。
母亲在茅草棚里生下我的时候，是漫漫冬夜。风掀走了我们的屋顶。黑黑的棉被像石头一样发硬。家里穷得一无所有，甚至没有可以温暖的米汤。
母亲挤不出一滴奶水。但是我不像别的孩子一样生下来会放声啼哭。我眼睛漆黑地打量着漆黑的夜。仿佛一开始就很适应这个贫寒的家。很安然的样子。这份安然让母亲内疚。
父亲抱着我，母亲斜靠在床头，凑过昏黄的煤油灯看我的脸。她的脸幸福并且惨白。
她说；“给伢起个名字吧。”
我父亲叫阿贵。爷爷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只希望他可以生活下去。母亲生我的时候已是第三胎了，前两个孩子都已经相继死掉。村落后面是漆黑的山林，父亲抱着死婴挖了个地洞。那些孩子没有墓碑，没有名字。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很快乐。
我叫贵三生。贵是继承了父亲的名字。“三生”，母亲抱着我的时候说，“听天由命吧。你是我的第三个孩子。你能不能活是天意了。”
我活了下来，而且是个漂亮的姑娘。母亲却满脸愁容，因为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我只有漆黑的眼睛和真诚的笑容。我稍稍大点的时候，我会咿咿呀呀地唱些不知名的歌谣。村里的孩子叫我傻姑娘。我乐呵呵地笑。他们拿小石子扔我。我沿着小小村落的周边一路跑着，一边唱着。我唱着唱着的时候就觉得自己飘起来了，飘到山外面去了。可是我踩着了老大叔的番薯秧。他站起来摇摇头说：“傻姑娘，干嘛呢！”
没有人叫我三生。除了母亲。她说：“乖啊，别乱跑。”她又摇摇头很轻地说：“我走了，谁照顾你呢？”其实我什么都懂。她已两鬓发白，颤颤巍巍地在风中走着。我只是乐呵呵地笑。没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是一个快乐的傻姑娘。
有时候我也在山上走。山上有长尾巴的小松鼠，有很小很好看的小鸟。它们唱歌。我听它们唱我也唱。我去看我父亲和姐姐们的坟墓。像一个个小小的馒头，上面开满紫色的花。有时候我也把紫色的花朵编成花冠，带在头上多漂亮啊。
我有时候也会看到很多透明的天使，在我眼前群起乱舞。在我坐久了起来的瞬间，我的眼前就一片黑暗。黑暗中天使们叽叽喳喳地唱歌，然后慢慢地散开。我喜欢跟它们说话，和它们舞蹈。当视线恢复光明的时候，天使们就融化在空气里。
我十八岁那年，母亲也走了，走进小小的黑暗的世界里去。但是我相信那个世界很大。她不会就住在里头的。她会飞，飞到一个很快乐的地方。那里会有很多的花很多的草，那里没有寒冷没有饥饿。她会是那个黑暗世界的公主。但是她却把我一个人扔在光明世界里头了。
直到出葬结束，我都没流一滴眼泪。老大叔看着我又摇摇头。我从此孤零零地一个人了。没有人会有一口多余的口粮，给一个没用的傻姑娘。再没有人叫我三生。
我记得母亲走之前拉着我的手。她的眼泪顺着鬓角流下来。在生我的那张床上，她拉着我的手不放开。她像是要把我带在身边。她叫我的名字“三生”，像是有很多话要对我说的样子，但是她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她的手还有一点点温度，一点点力气。后来那一点点也没有了。村里的人把她带到小小的黑土里。那天我穿着白色的衣服，和世界一样的颜色。我在坟上摘紫色的花，编成小小的花冠。
后来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一直一直地走。
我从一个高高的草垛上摔下来。
我不知道我在哪里。我只知道我和我的小松鼠还有会唱歌的小鸟在一起。我和我紫色的花冠在一起。我和漫山遍野的草木和精灵们在一起。
我就这样轻轻轻轻地坠落下来。
我听到有很好听的音符在丛林里飘出来。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不是村里的孩子的，不是大叔的。有着灵异的气息。我就沿着歌声一直一直地走。
“你说你最爱丁香花／因为你的名字就是她／多么忧郁的花／多愁善感的人啊／当花儿枯萎的时候／当画面定格的时候／多么娇嫩的花／却躲不过风吹雨打／飘啊摇啊的一生／多少美丽编织的梦啊／就这样匆匆／你走了／留给我一生牵挂……”
“那坟前开满鲜花／是你多么渴望的美啊／你看啊漫山遍野／你还觉得孤单吗／你听啊有人在唱／那首你最爱的歌谣啊／尘世间多少繁芜／从此不必再牵挂／院子里栽满丁香花／开满紫色美丽的鲜花／我在这里陪着她／一生一世保护它……”
丁香。我在哪里听过它的名字。但是我不记得了。
我一直一直地走。我转了很多弯。我走过荆棘，走过我的紫色的花，走过弥漫着烟雾的密林。我顺着歌声，一边走一边哭。
那是我十八年来第一次流泪。别人说傻姑娘是没有眼泪的。
“香香。你是我的香香啊。”
我迷迷朦朦地抬头。那是我十八年里邂逅的第一个陌生男人。他盯着我的花冠，眼睛空空洞洞的，停止了唱歌。
他扯住我白色的肌肤。天已经完全黑了。
“香香。我是来找你的啊。你说你最爱丁香花。”
“可是我把你给忘了，我不记得你在哪里了。我只是一直一直的找啊。”他很颓丧的说。
“我还不记得什么了？我还记得什么呢？”我看他抓自己的头发，“你说你爱三生草，你爱穿白色的裙子啊。你从秋千上荡下来的时候像一个精灵。”
我记得了。
我不是傻姑娘，我是孤岛上的公主。他是来自异域的男人。我找他找了整整一生。
可他还是记得他的香香，只是香香一生一生地远了。
山野上的露水玫瑰在漆黑的夜晚睁大了眼睛呼吸。
前生的一夜，在三生草上，大鸟衔着他到了我的城市，他成了我的王子。
他已经忘记了。但是他的忘记唤醒了我的记忆。我一直在等他，用我一生的健忘等他唤醒我。可我依然不是他的香香。我们的香香死了。
我很安静地松开他的手，仰视他英俊的脸：“对不起。我是很爱三生草，那是我生命的图腾。但是我不叫香香，我叫三生。”
天明的时候他会离开我。
我用一辈子去守候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我听见村里人吹起了小小的哀乐。我知道我将和我的父母姐姐们团聚了。
我等到了我的太阳。我已心满意足。
３
我说我叫三生的时候很多同学都笑我。班主任疑疑惑惑地说：“那是你的小名吧？”
我说我就叫三生。
我是被一个女人从集市上捡回来的。我穿着破破的旧棉衣，旧棉衣里装着小荷包。荷包里有我的名字。
那个女人说我的生父母是爱我的。她不能生育。她说她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爱上了我漆黑的眼睛。她说我就那么直直地盯着她看，没有悲伤，没有痛苦，不会让人爱怜却直指人心的，让人不忍心割舍。
那个女人成了我的母亲。我生活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海滨城市。我们没有很多钱，但是她很爱我。她牵着我的手去看海，她在沙滩里摸很多的贝壳。她看着我歪歪斜斜的脚印疼爱地笑。
她说：“三生，你以后不要忘了妈妈。”
我说不会的。
我没有爸爸。我进这个城市最好的小学，最好的中学。
我一直记得我睡茅草棚的从前。她捡我的时候，我已经四岁了。
我常常会梦到我的从前，在漆黑一团的夜晚。梦见很多白色的鬼魂，会唱歌的精灵。我住在茅草棚里，我快乐的笑。有个人牵着我的手。我很努力地去回忆他的影子，脑海里就会一片空白。像电视连续剧放着放着突然只剩下银屏上的雪花。
脑子里空空的时候，我就什么都不想了。我对着天花板发呆。我喜欢黑夜。我能听到白天听不到的声音。但是我又会恍惚记得我在等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是他又消失了。
在学校里我是一个很奇怪的女生。我穿着妈妈的花衬衣，戴很大的眼镜。我的成绩总是很差。我发愣的时候老师叫我“三生”。同学们便齐唰唰地回头看我。
下课后小愈怪腔怪调地说：“三婶啊？是不是想着嫁人那。也难怪呀，那么丑的女人谁要啊。”
他“哈哈哈”刺耳地笑着。“三婶啊，我叫了你三声啦。是不是两眼昏花耳朵也不灵光啊。”
我不理会他。我知道我打不过他。可我是多么多么想狠狠地揍他一顿。把班上每个讨厌的人都揍一顿。
我还想我是个美丽的公主，是上天的使者。有一天上天就会派仙子接我回去。上数学课的时候，他就降临了。他坐在云彩上。他磕头说我来接三生公主了。
然后我就在白云的氤氲中一点点褪去我的衣服——那些世俗的枷锁。我的眼镜掉了，难看的皮肤也掉了。我在同学们讶异的目光中全身轻灵。离开的时候我回眸一笑。
其实三生不是个难看的女生。她的眼睛明亮，却躲在镜片背后。她的头发被剪成学生头，怎么看都没有了灵气。
在繁芜的尘世，我其实一无所有。
母亲常常被告知去学校里，每去一次她都摇头说，“三生啊，你不要这样”。
可是我又能怎样呢？在黑夜里我泪流满面。我依然做奇怪的梦，我是和这些梦相伴相生的。
睡不着觉的时候，我一个人出去看海。我脚步轻盈。沙滩上留着我浅浅的脚印。很小的时候，我和她去沙滩上摸海贝，她和我说水鬼的故事。她说黑夜里是不能一个人去看海的，但是我总是很好奇。水里有小小的美人鱼，还有英俊的王子。有一天我的王子就湿漉漉地走出来了，说我们骑着鲨鱼去旅行了。我是多么幸福的公主啊。
暗夜的天空里有很多的星星。有海涛的喧哗。有没停止过飞翔的黑色的大鸟。我又恍恍惚惚的，想到我在等一个人。那是什么样的人啊，是我的王子吗？
我没有王子，我悲哀的想。没有王子肯要我。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看海。沙滩上走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她头上戴着紫色的花冠。
她叫我“三生姐姐”。
她的眼睛漆黑明亮，多么像小时候的我啊。
她有着长长的头发，纤细的腰肢。她的腿白白的，长长的，踩在沙滩上无声无息的。我想她肯定是条小小的美人鱼，落地有着剧烈的疼痛和惊心动魄的美丽。因为我看见了她脸上的珍珠泪痕。
我很惊奇她知道我的名字。她带着我拐过低低的石洞。我感觉我变小了，变轻了。她扯着我的手指，我怕我反手一握她都会疼痛。我看到彩色的灯光，挂得长长的钟乳石，一滴滴的水唱着奇怪的歌谣。
我看见了她的翅膀，晶莹透亮的翅膀。在黑暗中她的身形轻巧。
“你是谁？”我在问她，也在问自己。
“我是香香。”她的声音像音符在跳舞。
“香香是谁？”我疑疑惑惑地问。
她没有回答。但是我已经感觉到了。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在梦里来过这里，肯定来过。
“香香是你下一世的前生。”她说。
“我是第四维空间的人。尘世所有的轮回，都是一种遗忘的重复。就像你在牵我的手，就像我们来到这里。重现光明时你会在床上醒来。”
“那我们在等同一个人吗？”我问。我依稀记得她走在沙滩上的样子，像小时候的我。
“那是宿命。”她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说，“你苦等了他三生，但是他等我等了四辈子。我们无缘谋面！”
三生二十二岁的时候，在床上微笑着死去。无疾而终。
城市里一小群吹哨的哀男怨女把三生送到了海边。人们议论说那是个很奇怪的孩子。他们议论的时候没有看见她的母亲。他们说她是个捡来的孩子，有着一双漆黑的眼睛。
１
我生活在一座孤岛上。一座岛屿就是一个城市。这个城市是没有白天的。黑夜里所有的植物都在睡梦中长大。城堡亮着宝石蓝幽幽的色泽。树丫很高，努力地给天空戳出很多的亮光，像巫婆的眼睛。岛的周围是一片黑色的水域，没有一个异乡人闯入。
很小的时候，我记得我穿着白色的公主裙在黑森林里飘悠。岛上常常有野猫叫，像小孩的哭声。我想它们不会因为没有家而哭，不会没有情人。它们的家就在岛上，情人也在岛上。它们寂寞的时候有精灵陪伴。也许它们是厌倦了日复一日的黑暗，需要异域的气息。
我有漆黑发亮的眼眸和婴儿色的肌肤。因为没有紫外线的伤害，我们都有苍白的身体和绿色的血液。植物是我们的图腾。每一株植物的死去都会让我们举行一场盛大的祭奠。每个生命之间都是相依为命的。我们流着一样的血。
我是这个城市的公主。每个公主都有一盏神灯。出生的时候有一朵花开或者落，神灯上就依附了它们的名字，并且会相随一生。贵嬷嬷为每个出生的公主净化沐浴，为神灯念符咒。据说因此十八岁那年就能找到来自异域的人。他们将受神的指引前来，带来不同种族的呼吸。
我穿白色的公主裙，在黑夜里游荡。天空里常常有不知名的大鸟飞过，当我坐在藤条上荡秋千的时候，它们俯身亲吻我的额头。很多次，我的心都飘出了那个孤岛，到达了黑色水域的尽头。但是我知道连水鸟都没有出过黑暗，何况，我一直在等，等待十八岁那年受神灯指引前来的陌生男子。
水鸟衔着他和枯枝在三生草上做窝。三生草就是我出生时悄悄生长着的草，是我生命的图腾。贵嬷嬷说我生下的时候找不到一朵花开落。那天有一个生灵很奇异地爬满皇后的窗台，我于是哇哇啼哭地降落。贵嬷嬷默念了半晌，在神灯上刻上了三生草的名字。她说公主出生没有花开是很奇怪的事情。她在她祖母的祖母的祖母的生灵本上找到了三生草。她说三生草是三百年才出世一次的。然后慢慢融化进土里。沉睡三百年后才得以继续出土生长。没有人知道三生草的出现是福是祸。贵嬷嬷说公主自有天相。
我叫贵三生。十八岁那年一个异域的男人受神灯的指引躺在我的三生草上。他注定和我唇齿相依。我不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他不会说话。无声无息的。我用了很多奇异的花草，王室贵族才能用的，几百年前的，有些是消亡掉的，制成特异的熏香。那时候的天空弥漫着幽异的气息，香气甚至弥漫了巫婆的眼睛。连发情的小猫都不再彻夜尖叫，大鸟轻轻地游走在森林里。整个城市都在经历一场豪华的等待。
那个男人开口呼喊“香香”的时候，他扯住了我婴儿色的肌肤。他的口中喃喃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可是我叫三生。我的名字不会因为一个异域来的男子改变。因为三生草是我生命的图腾，包括呼喊“香香”的那个男人，都是神灵的给予。
我的侍者给他戴上王冠。他将是这个城堡的主人。我是王室惟一的继承人。我是长女，是第一个受到神灯指引的公主。我们为神的赐予祈求生命的延续。
“香香。”他眼神空洞地望着我。
森林里的藤蔓狠狠地缠绕，像灵与肉的交织。转眼间，我的妹妹们过了十八岁的生日。但是她们没有等到异域的男人。贵嬷嬷说那是因为三生草是三百年才出一次土的，所以相伴三生草而来的男人也是小岛的精灵，要存在三世的。
“香香。”他扯着我婴儿色的肌肤。也许香香是他的公主，但我不是。我悲哀地想。或者她是我未出世的女儿。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的心里满满地洋溢着母爱的涟漪。
有时候他也疑惑地问我：“你是谁？是香香吗？”我说那你是谁。他说“我是香香的太阳”。“香香，香香，你一定是香香的。”他喃喃地低语。
太阳。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词。但是我能感觉到巫婆的眼睛也微微的发颤了。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开阔从心底出现。有一点东西，隐隐的，仿佛是和黑夜格格不入的。但是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我祈求神，给我一点指引。
二十岁那年我怀上了我的香香。我知道她将是这个岛屿惟一的公主。我不知道会有多少花开花落，但是我很清楚地知道她就叫香香。她的赐予来自异域的血脉，却直接受神灵的指引。可是我隐隐有点担心，我怕她出生的时候，香香花不会是她生命的图腾。我更怕叫做太阳的那个男人只是一时的呓语，连他都不知道香香是谁，但是我想神灵净化他来岛屿的时候，肯定没有错。“香香”是个魔语，需要等待来见证。
贵三生依然长发飘飘地穿着白色的公主裙，在森林里穿梭，在秋千上跳舞，和大鸟亲吻，在暗夜里像个轻灵的魂魄。常常会有一些不知名的歌谣，咿咿呀呀地游走在森林的每个角落。是太阳在唱歌。他的歌曲没有人能听懂。但是总是有看不见的音符在飘荡，像很多飞来飞去的精灵。那一瞬间生命是静止的。我看见我的三生草左右摇摆。
香香一日一日孕育成熟的时候，我的身体异常轻灵起来。我在交错的枝桠间飞翔。我的体内有种不安分的东西，让我在飞翔的时候感受到快乐。她像是要随时随地就挣脱出来。整个城市的人都在欢呼雀跃。像等待那个异域的男人一样。但是她们并不是安静地守望，而是和我一样飞翔。我看见贵嬷嬷有时候愁容满面，她跪在神灵的面前喃喃自语，让我有不安的感觉。
但是我已经来不及思考什么了，我的香香已经急不可耐的要出来。我听到胎动。我也记得贵嬷嬷的愁容满面。
我躺在我的三生草上，我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我绿色的血液汨汨地流出，我的心却异常轻灵的在飞翔。我的男人在我的枕边念着香香的名字。那绝不是我的女儿。
我的三生草结了果。我在朦胧中听到贵嬷嬷的喊声。我听到她说丁香花开。那一刻我已心满意足。
但是贵嬷嬷转眼间就仓促地尖叫，她在不停地念咒语。我感觉着我的身体在音符中游荡。我没有听到孩子的啼哭。
我知道我们的城市，不，我们的岛屿毁灭了。在我飞翔的时候。它们变成了我衣服的颜色。整个世界一片光明。
我用我的一生，岛屿的一生，错误地赔上了一个爱着香香的男人。即使香香出世，都不能挽救他的心灵。他爱香香深入骨髓，神灵都无法洗礼。香香是他的光明，但是却刺伤了我们的生灵。但是，我清楚地知道，我已经爱上了他。即使世界毁灭，我都要跟他一个人私奔。
２
我出生在一个小小的村落。我们是靠天生长的野孩子。
母亲在茅草棚里生下我的时候，是漫漫冬夜。风掀走了我们的屋顶。黑黑的棉被像石头一样发硬。家里穷得一无所有，甚至没有可以温暖的米汤。
母亲挤不出一滴奶水。但是我不像别的孩子一样生下来会放声啼哭。我眼睛漆黑地打量着漆黑的夜。仿佛一开始就很适应这个贫寒的家。很安然的样子。这份安然让母亲内疚。
父亲抱着我，母亲斜靠在床头，凑过昏黄的煤油灯看我的脸。她的脸幸福并且惨白。
她说；“给伢起个名字吧。”
我父亲叫阿贵。爷爷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只希望他可以生活下去。母亲生我的时候已是第三胎了，前两个孩子都已经相继死掉。村落后面是漆黑的山林，父亲抱着死婴挖了个地洞。那些孩子没有墓碑，没有名字。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很快乐。
我叫贵三生。贵是继承了父亲的名字。“三生”，母亲抱着我的时候说，“听天由命吧。你是我的第三个孩子。你能不能活是天意了。”
我活了下来，而且是个漂亮的姑娘。母亲却满脸愁容，因为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我只有漆黑的眼睛和真诚的笑容。我稍稍大点的时候，我会咿咿呀呀地唱些不知名的歌谣。村里的孩子叫我傻姑娘。我乐呵呵地笑。他们拿小石子扔我。我沿着小小村落的周边一路跑着，一边唱着。我唱着唱着的时候就觉得自己飘起来了，飘到山外面去了。可是我踩着了老大叔的番薯秧。他站起来摇摇头说：“傻姑娘，干嘛呢！”
没有人叫我三生。除了母亲。她说：“乖啊，别乱跑。”她又摇摇头很轻地说：“我走了，谁照顾你呢？”其实我什么都懂。她已两鬓发白，颤颤巍巍地在风中走着。我只是乐呵呵地笑。没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是一个快乐的傻姑娘。
有时候我也在山上走。山上有长尾巴的小松鼠，有很小很好看的小鸟。它们唱歌。我听它们唱我也唱。我去看我父亲和姐姐们的坟墓。像一个个小小的馒头，上面开满紫色的花。有时候我也把紫色的花朵编成花冠，带在头上多漂亮啊。
我有时候也会看到很多透明的天使，在我眼前群起乱舞。在我坐久了起来的瞬间，我的眼前就一片黑暗。黑暗中天使们叽叽喳喳地唱歌，然后慢慢地散开。我喜欢跟它们说话，和它们舞蹈。当视线恢复光明的时候，天使们就融化在空气里。
我十八岁那年，母亲也走了，走进小小的黑暗的世界里去。但是我相信那个世界很大。她不会就住在里头的。她会飞，飞到一个很快乐的地方。那里会有很多的花很多的草，那里没有寒冷没有饥饿。她会是那个黑暗世界的公主。但是她却把我一个人扔在光明世界里头了。
直到出葬结束，我都没流一滴眼泪。老大叔看着我又摇摇头。我从此孤零零地一个人了。没有人会有一口多余的口粮，给一个没用的傻姑娘。再没有人叫我三生。
我记得母亲走之前拉着我的手。她的眼泪顺着鬓角流下来。在生我的那张床上，她拉着我的手不放开。她像是要把我带在身边。她叫我的名字“三生”，像是有很多话要对我说的样子，但是她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她的手还有一点点温度，一点点力气。后来那一点点也没有了。村里的人把她带到小小的黑土里。那天我穿着白色的衣服，和世界一样的颜色。我在坟上摘紫色的花，编成小小的花冠。
后来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一直一直地走。
我从一个高高的草垛上摔下来。
我不知道我在哪里。我只知道我和我的小松鼠还有会唱歌的小鸟在一起。我和我紫色的花冠在一起。我和漫山遍野的草木和精灵们在一起。
我就这样轻轻轻轻地坠落下来。
我听到有很好听的音符在丛林里飘出来。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不是村里的孩子的，不是大叔的。有着灵异的气息。我就沿着歌声一直一直地走。
“你说你最爱丁香花／因为你的名字就是她／多么忧郁的花／多愁善感的人啊／当花儿枯萎的时候／当画面定格的时候／多么娇嫩的花／却躲不过风吹雨打／飘啊摇啊的一生／多少美丽编织的梦啊／就这样匆匆／你走了／留给我一生牵挂……”
“那坟前开满鲜花／是你多么渴望的美啊／你看啊漫山遍野／你还觉得孤单吗／你听啊有人在唱／那首你最爱的歌谣啊／尘世间多少繁芜／从此不必再牵挂／院子里栽满丁香花／开满紫色美丽的鲜花／我在这里陪着她／一生一世保护它……”
丁香。我在哪里听过它的名字。但是我不记得了。
我一直一直地走。我转了很多弯。我走过荆棘，走过我的紫色的花，走过弥漫着烟雾的密林。我顺着歌声，一边走一边哭。
那是我十八年来第一次流泪。别人说傻姑娘是没有眼泪的。
“香香。你是我的香香啊。”
我迷迷朦朦地抬头。那是我十八年里邂逅的第一个陌生男人。他盯着我的花冠，眼睛空空洞洞的，停止了唱歌。
他扯住我白色的肌肤。天已经完全黑了。
“香香。我是来找你的啊。你说你最爱丁香花。”
“可是我把你给忘了，我不记得你在哪里了。我只是一直一直的找啊。”他很颓丧的说。
“我还不记得什么了？我还记得什么呢？”我看他抓自己的头发，“你说你爱三生草，你爱穿白色的裙子啊。你从秋千上荡下来的时候像一个精灵。”
我记得了。
我不是傻姑娘，我是孤岛上的公主。他是来自异域的男人。我找他找了整整一生。
可他还是记得他的香香，只是香香一生一生地远了。
山野上的露水玫瑰在漆黑的夜晚睁大了眼睛呼吸。
前生的一夜，在三生草上，大鸟衔着他到了我的城市，他成了我的王子。
他已经忘记了。但是他的忘记唤醒了我的记忆。我一直在等他，用我一生的健忘等他唤醒我。可我依然不是他的香香。我们的香香死了。
我很安静地松开他的手，仰视他英俊的脸：“对不起。我是很爱三生草，那是我生命的图腾。但是我不叫香香，我叫三生。”
天明的时候他会离开我。
我用一辈子去守候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我听见村里人吹起了小小的哀乐。我知道我将和我的父母姐姐们团聚了。
我等到了我的太阳。我已心满意足。
３
我说我叫三生的时候很多同学都笑我。班主任疑疑惑惑地说：“那是你的小名吧？”
我说我就叫三生。
我是被一个女人从集市上捡回来的。我穿着破破的旧棉衣，旧棉衣里装着小荷包。荷包里有我的名字。
那个女人说我的生父母是爱我的。她不能生育。她说她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爱上了我漆黑的眼睛。她说我就那么直直地盯着她看，没有悲伤，没有痛苦，不会让人爱怜却直指人心的，让人不忍心割舍。
那个女人成了我的母亲。我生活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海滨城市。我们没有很多钱，但是她很爱我。她牵着我的手去看海，她在沙滩里摸很多的贝壳。她看着我歪歪斜斜的脚印疼爱地笑。
她说：“三生，你以后不要忘了妈妈。”
我说不会的。
我没有爸爸。我进这个城市最好的小学，最好的中学。
我一直记得我睡茅草棚的从前。她捡我的时候，我已经四岁了。
我常常会梦到我的从前，在漆黑一团的夜晚。梦见很多白色的鬼魂，会唱歌的精灵。我住在茅草棚里，我快乐的笑。有个人牵着我的手。我很努力地去回忆他的影子，脑海里就会一片空白。像电视连续剧放着放着突然只剩下银屏上的雪花。
脑子里空空的时候，我就什么都不想了。我对着天花板发呆。我喜欢黑夜。我能听到白天听不到的声音。但是我又会恍惚记得我在等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是他又消失了。
在学校里我是一个很奇怪的女生。我穿着妈妈的花衬衣，戴很大的眼镜。我的成绩总是很差。我发愣的时候老师叫我“三生”。同学们便齐唰唰地回头看我。
下课后小愈怪腔怪调地说：“三婶啊？是不是想着嫁人那。也难怪呀，那么丑的女人谁要啊。”
他“哈哈哈”刺耳地笑着。“三婶啊，我叫了你三声啦。是不是两眼昏花耳朵也不灵光啊。”
我不理会他。我知道我打不过他。可我是多么多么想狠狠地揍他一顿。把班上每个讨厌的人都揍一顿。
我还想我是个美丽的公主，是上天的使者。有一天上天就会派仙子接我回去。上数学课的时候，他就降临了。他坐在云彩上。他磕头说我来接三生公主了。
然后我就在白云的氤氲中一点点褪去我的衣服——那些世俗的枷锁。我的眼镜掉了，难看的皮肤也掉了。我在同学们讶异的目光中全身轻灵。离开的时候我回眸一笑。
其实三生不是个难看的女生。她的眼睛明亮，却躲在镜片背后。她的头发被剪成学生头，怎么看都没有了灵气。
在繁芜的尘世，我其实一无所有。
母亲常常被告知去学校里，每去一次她都摇头说，“三生啊，你不要这样”。
可是我又能怎样呢？在黑夜里我泪流满面。我依然做奇怪的梦，我是和这些梦相伴相生的。
睡不着觉的时候，我一个人出去看海。我脚步轻盈。沙滩上留着我浅浅的脚印。很小的时候，我和她去沙滩上摸海贝，她和我说水鬼的故事。她说黑夜里是不能一个人去看海的，但是我总是很好奇。水里有小小的美人鱼，还有英俊的王子。有一天我的王子就湿漉漉地走出来了，说我们骑着鲨鱼去旅行了。我是多么幸福的公主啊。
暗夜的天空里有很多的星星。有海涛的喧哗。有没停止过飞翔的黑色的大鸟。我又恍恍惚惚的，想到我在等一个人。那是什么样的人啊，是我的王子吗？
我没有王子，我悲哀的想。没有王子肯要我。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看海。沙滩上走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她头上戴着紫色的花冠。
她叫我“三生姐姐”。
她的眼睛漆黑明亮，多么像小时候的我啊。
她有着长长的头发，纤细的腰肢。她的腿白白的，长长的，踩在沙滩上无声无息的。我想她肯定是条小小的美人鱼，落地有着剧烈的疼痛和惊心动魄的美丽。因为我看见了她脸上的珍珠泪痕。
我很惊奇她知道我的名字。她带着我拐过低低的石洞。我感觉我变小了，变轻了。她扯着我的手指，我怕我反手一握她都会疼痛。我看到彩色的灯光，挂得长长的钟乳石，一滴滴的水唱着奇怪的歌谣。
我看见了她的翅膀，晶莹透亮的翅膀。在黑暗中她的身形轻巧。
“你是谁？”我在问她，也在问自己。
“我是香香。”她的声音像音符在跳舞。
“香香是谁？”我疑疑惑惑地问。
她没有回答。但是我已经感觉到了。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在梦里来过这里，肯定来过。
“香香是你下一世的前生。”她说。
“我是第四维空间的人。尘世所有的轮回，都是一种遗忘的重复。就像你在牵我的手，就像我们来到这里。重现光明时你会在床上醒来。”
“那我们在等同一个人吗？”我问。我依稀记得她走在沙滩上的样子，像小时候的我。
“那是宿命。”她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说，“你苦等了他三生，但是他等我等了四辈子。我们无缘谋面！”
三生二十二岁的时候，在床上微笑着死去。无疾而终。
城市里一小群吹哨的哀男怨女把三生送到了海边。人们议论说那是个很奇怪的孩子。他们议论的时候没有看见她的母亲。他们说她是个捡来的孩子，有着一双漆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