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安之处即是家?
地理意义上的家,父亲回去的是越来越少了,早些年他不仅爱回,回去还总要住上一两个晚上,虽然随着学校撤离、青壮年外出打工,村子里日渐萧条,但白天和那些手拄拐杖的老者在村口的老槐樹下唠唠旧事,傍晚端一碗绿豆稀饭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看看星星,也还是蛮惬意的。可是随着一条高速公路要穿村而过的消息不胫而走,像是给静谧的山村撒下一把充满诱惑的金币,道德的藩篱被贪婪的欲念瞬间撕扯得百孔千疮。先是线路规划所经之地村与村之间的地界之争,马上就演变为村与村之间的集体矛盾;后是用地赔偿款到村之后的户与户之争,呼啦啦就站成了堡垒分明的家族阵营;接着又是面对施工车辆挥舞的镢头、铁锨和拐棍……村子仿佛被撕裂了,淳厚、善良、本分等等,像农田里碧绿的禾苗一样似乎都被那滚滚黄尘遮蔽了。父亲说,村不像村了。生身热土,纯朴温馨不再,心中的悲凉难免。
那个想离开时离不开,想回去时却又回不去的村庄,只能到记忆深处去寻找了。听着父亲均匀的鼾声,我迎着时断时续的蛙鸣轻轻走了出去,黝黑的树林中不知名的鸟儿遥相呼应,呼唤出了一个敞亮宁静的夜晚,两边起伏的山线像蜿蜒的河岸,湛蓝的天空便是那澄澈的河流,繁星如渔家灯火闪闪烁烁,北斗星灯塔一般气定神闲。行走在灯影婆娑的步道间,真有一种天地相通、天人合一的感觉,真想就那么一直漫无目的地走下去。
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窗户已经发亮, 还怕打搅了父亲,没想到转身一看,老人家已经倚在床头上喝茶了。他说,你想转你去,我一会儿就在门前走走。
轩辕养生谷的空气美得简直无法言表,呼吸这山间的空气如同欣赏一场恢宏无比的交响乐,不由你心不醉。松脂沉郁的香味好像大提琴,给人一种故乡般宽厚的抚慰,椴树花的清香好像一支长笛唤醒了许多沉睡的记忆,甘草、柴胡、茜草一路摇曳着自己的音符。越往深处走,山越静, 啁啾的鸟鸣和高高低低的流水又将那交响引入一个个新的乐章……
转过一个弯是一处不小的水面,我莽撞的脚步惊动了两只饮水的羊鹿。它们一大一小,分明是母子,奋力地往对岸的石阶上跑去,那母亲本可以跑快到前面去的,但它没有,它让幼小的孩子始终跑在前面并不时地用嘴巴给它借力。那只小羊鹿实在是太稚嫩了,好像是第一次跟随母亲下山,受到惊吓的它一边蹄膝并用奋力攀爬,一边发出“呦呦”的惊叫。而那母鹿,一边用嘴巴拱着小鹿,一边还不时警觉地朝我这边瞭望,嘴里发出“喔喔”的声音,宽厚,温暖,似乎是在给小鹿壮胆:不怕,有妈。等上到一定的高度似乎觉着隔着一个水面, 我这个不速之客不会给它们造成什么威胁的时候,它们母子便一上一下站在那里,依偎在一起,朝晖中耳尖上的绒毛金丝一般发亮,在急促的喘息中微微颤抖,明亮的眸子隔水怯怯地望了过来。我的心底不由得涌起一股热浪,仿佛心里有一种东西瞬间得到了释放和救赎。母亲离开我们整整七年了,人生路上我们母子有过多少次这样摸爬滚打、生死相依的场面啊!老人在世时,我们似乎觉得自己尽力了,一切都做得够好了;可是当老人离开了,再也见不到说不上话的时候,那思念日日夜夜抽丝剥茧般成了一种痛彻心骨的反思,才知道许多事情我们本可以做得更好。这无处弥补的心缺时不时会被莫名地撕扯,我不知道该拿什么当祭品给梦中的母亲……
手机响了,父亲问,走到哪里了,该吃早饭了。
父亲早年给我们的感觉就一个字“怕”,不苟言笑,从来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也从没听过他对任何一个子女的 夸赞,加之常年在外工作,和子女的交流全 靠母亲完成。母亲走后,父亲的性格开始变化,首先是在门前母亲迎来送往的栏杆旁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你这一个礼拜天是四点钟过去的,下一个礼拜天再这个时候 去,他即便是不在那里站着,那防盗门却是 早已为你打开了一条缝隙。平日里嘘寒问暖、叫吃叫喝的电话也多了,深藏在心中的 父爱在徐徐释放。这本来是值得高兴的, 但望着父亲的笑脸,心中却常常有一种莫名的柔柔的痛,虽然说衰老并不是哪一个人的过错,可谁能说这笑容的背后没有希冀对自己衰老的理解的一缕情愫呢?多想再听听父亲的教诲、听听那恨铁不成钢的训斥啊,可是再也找不回他性格中那下苦不受气的硬朗和不吐不快的率真。
孝,其实是一种救赎,是救赎自己灵魂的安宁。即使至亲之间,许多东西不是单靠血缘亲情就能顺理成章地得到的,而必须经过心灵的对话和灵魂的贴近,必须亲历经验后方能得到,方能产生。谁人的衰老不是一步三叹地在“断肠声里唱阳关”?四十岁对六十岁的理解是一种心情,六十岁对八十岁的理解又会是另一种心境。当我们在养儿育孙中被他们的饥寒冷暖、啼笑蹒跚纠结得心慌气短的时候,才知道我们对父母的回报有多少分量;当我们为儿孙新发出的一笑一颦一语心旌摇曳的时候,才知道我们跟随在父母身前身后的时候,心情的差别有多少。孝,有多么羞于言表。
我们在失去母爱的岁月中反思过往的遗憾,在拥有父爱的时光里以尽量让他生活得舒心而拯救自己的灵魂,虽然这拯救有求得自己心安的自私成分,但是从家乡的蟒头山、邻近的司马坡到遥远的紫金山, 望着父亲以岁月达成和谐的脚步攀登着属于自己的高度,我们兄弟姊妹的心里总还是暖暖的。尽管父亲的笑容在他的理想之地绽放时,我们看着他身边的空缺仍然会暗自伤神,但那只是一种天命难违的惋惜, 心中所有的脆弱会随风散去。虽然我们兄妹都是花甲之人,但有父亲的脚步在前,我们何敢言老,甚至迟迟不愿意让父亲看到两鬓的白发。
我回到父亲身边,对站在晨光的父亲说:“走,咱吃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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