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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网购大军买办的商品陆续送达,我在堆积如山的战利品中拣出书籍、衣服、配饰和生活用品。母亲问:“你爹爹的裤子没到货吗?”我这才想起,原本要为父亲买的裤子竟被我遗忘在了购物车。
父亲的裤子是在他生日当天由加急快递寄来的。我拨打父亲的电话,彼时他正在一家餐馆做临时洗碗工,我交代他早点下班回来过生日。尽管电话那头他一直推辞,但还是请假提前回了家。一进门,我就将新裤子递给了他,他嘴上说不喜欢穿新东西,手却诚实地接过新裤子,钻进了卫生间。
洗手间的门推开后,父亲木木地站在我和母亲面前,仿佛在接受审视。原本宽松的裤子,滑稽地“粘”在了他的腿上,因为肚子肥大,任由他如何吸气,拉链也拉不上去。母亲试图检查是否因为尺码错误才会穿不上,当他用手比划半天后,歉疚地对我讲:“怎么又穿不了啊?这么贵的裤子也没有大尺码吗?”我看着父亲夸张的腹部弧度,埋怨他因为管不住嘴,才导致现在穿不了像样的衣服。他低着头,很丧气,也不解释,把裤子脱下放在一边,转身端起饭碗。
“裤子退了吧,爹爹就是这种命,穿不得好衣服。再说你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年轻好看的爹爹啊?”父亲这话一讲,我就特别难受,仔细一看,他真的老了。年过五十的他,白发过半,又由于身体受过重创,多走几步路也显得异常费力。
父亲生在农村,家境不好,家中排行老三,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弟弟。因为在兄弟姐妹中最能干,他从小便辍学在家帮忙做农活,穿的是哥哥姐姐的旧衣服,吃的要先紧着弟弟。在乡下,男孩的成人礼是在十岁生日时吃一整只鸡,寓意余生大吉大利。父亲十岁生日的前几日,家里为它准备的那只鸡突然发瘟死了。后来,父亲央求家人将那只瘟鸡炖了,他竟然吃得干干净净。奶奶在世时,每每讲起这些便抹泪,她常说父亲命苦。可父亲从不这样觉得,即便日子过得磕磕碰碰,他依旧表现得生龙活虎。
父亲不信命运,又常怀悲悯。我念小学时,父亲通过自学考到了驾驶执照,借钱买了辆货车谋生。半年后的一个冬夜,乡民敲开我家的门,求父亲送他重病的母亲进市里诊治。奶奶面露难色,她顾虑如果老人挨不过路途遥远死在车上,怕人家说闲话。父亲二话不说就帮忙将老人背上了车,然后麻利地钻进驾驶室。遗憾的是,奶奶的顾虑应验了,老人病逝在送医途中。自此,没有人愿意再用父亲的车。后来,父亲卖掉了货车,开了家小超市,但由于赊账的人太多,他只好关门大吉。父亲养过羊,赶上那年羊瘟疫,全死了,欠下了一大笔债。父亲种过西瓜,赶上1998年发洪水,西瓜全被卷走了。
因为聪颖活络,艺农工商,父亲样样都行。好像又因为运气,他做什么都不太顺利。有一年,母亲生病急需治疗费用,他被“好朋友”骗去承包工地,稳赚不赔的事业到他手上赔得一塌糊涂,之后,“好朋友”失踪了。我们全家只得一起攒钱还债,父亲带着母亲在工地埋头苦干一年多才还清欠下的债务。他向我们道歉,母亲笑嗔:“这是你的命,也是我们的命。”父亲反驳道:“要我说,我们的好命在后头呢。”
几年前,父亲在去外地送货的途中,遭遇了重大车祸,颅脑损伤,昏迷了七个日夜,终于逃出了鬼门关。除夕夜,昏睡的父亲突然醒来,看着病床前将泡面当作年夜饭的我们,吃力地讲了句:“对不起,我真的是荷叶命。”母亲一听,泪就下来了。我当时不解,直到后来见过一句签文:“此命生来应不通,荷叶装水起狂风。今晚想起千条路,醒来却是一场空。”那一刻,我眼泪簌簌,一点儿都不想让父亲认命。
一年后,父亲出院,往返于各种机构参加康复治療,但疗效甚微,便要求我们带他到处寻找记忆,却始终无济于事。后来,父亲稍有好转,便带着简历到处找工作,但总遭冷眼和拒绝。我们埋怨命运残忍,他却若无其事,该干什么干什么。那天半夜,父亲从被辞退的码头回家,雨水顺着头发滑进他的衣领,我正要开口埋怨,只见他从大衣内侧掏出一袋热乎乎的灌汤包给我。我问:“爹爹,你为什么不能动点脑筋,找个袋子提回来?非要弄得衣服里面全是油。”他怯怯地回:“我等了很久的公交车,包子到家冷了不好吃,只能放在怀里捂着啊。”我听着特别难受,原来父亲丧失了近半生的记忆,却从未忘记爱我们。
细细数来,父亲经历了这样多风霜雨雪,无论命里有多少电闪雷鸣,他依然不惧风雨,仁厚坚韧地支撑着这个家。
而我无疑是个糟糕的女儿,我忽略了朝夕相处的父亲正在老去,忽略了他因为受伤导致身体机能快速衰退,忽略了他因为记忆缺失而变得异常迟钝,忽略了他也需要只言片语的疼爱,甚至忽略了在为他买裤子前,应该细心量一量他的尺码。
亲爱的爹爹,您这半生过得太辛苦。可是以后,我愿让您做个好命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