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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安寡妇去世之后,她的二婚丈夫杨叔的去向,成了我们江心洲人的一块心病。
他似乎应该立马卷铺盖溜掉,灰溜溜地溜掉,回头继续做他飘荡的单身汉。但是,杨叔到点还不走,伴同着两个继子和一个继女,充满悬念地待在江心洲。
二
乡村的晨晓时节,空气里荡漾着清凉的露水气息。沙路上,木槿篱笆边,总能看见早起的杨叔,就像在茂密的蒿草上,总能看见露水。继女小雪在木槿篱笆边晾晒衣服,她似乎比先前瘦了些,裤子下面的屁股轮廓没有先前那么圆。倒是木槿树枝叶茂盛如绿墙,上面花朵开到枝顶上,空气里有了浅浅的秋天的味道。
秋天,在沙地上摘棉花,一摘一整个下午。午饭后就出发,家家都拎了开水瓶带了杯子,放在地头边,小雪家也不例外。杨叔摘棉花不及小雪快,老远看去,两个人的半截身影浮在青碧的棉枝之上,像两片秋天的浮萍,有时漂得远,有时漂得近。
在小雪家地的南边是邻居莫婶婶家的地,地界都栽有木槿树,算是地界标记。“快看快看,两个人不见了!”莫婶婶一惊一乍地喊莫叔叔看,莫叔叔起身望了望,说道:“人家在喝水歇凉,你一下午就不喝水?”莫婶婶回道:“喝什么水!有人说曾眼亲见过小雪站在地沟里提过裤子!”莫叔叔回道:“你们女人眼睛就这么尖?我就没看到过。”说着,莫叔叔也朝小雪家的棉花地扫了几眼,果然浮萍沉落了。
其实,不只莫婶婶,方圆半里的地上,摘棉花的人都喜欢把目光往小雪家的地里扫,他们能说出昨天小雪和杨叔的影子在棉枝顶上沉落过几次,前天又沉落过几次,今天到晚又沉落了几次。不可能每次总是喝水歇凉,在喝水歇凉中间,总有一次是脱裤子提裤子。他们能模糊算出两个人一个月脱裤子的频率,在他们眼里,杨叔这个贼,再怎么装,似乎也是彻底暴露,无处遁形。
秋后栽油菜,给油菜浇水,杨叔到江边挑水,遇到一起挑水的男人,有时嘻嘻哈哈招呼两声,有时会坐下来抽根烟聊两句。有人说:“老杨,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苦吧,我们都以为你会走的,没想到你没走,真不容易啊,三个又不是……”杨叔吐出烟,起了身,挑起水桶,撂下半句话:“回去也是一个人……三个孩子也可怜,丢不下。”待杨叔走远,江边提水的男人对着杨叔背影嘟囔道:“正大光明的话谁不会说啊,白出汗的事情谁做?还不是图有一个大姑娘可以摸摸。”
江心洲人晚上散步,路过小雪家,会老远放轻步子,他们想听听,那模糊的三间屋子有没有传出床板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莫婶婶每次去江边洗衣服,回来路过小雪家,步子总会悠然放慢,眼睛朝小雪晾晒的衣服上看。小雪的内衣,每次她都要目测一下有没有换大一号,就是庄稼,被浇灌过的,也总会长得粗壮些,何况女人。如果看见小雪,她会盯着小雪的腰身看,那腰有没有变粗变肥。“她的肚子迟早会鼓起来的!”她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坚信,那时候,她将会和江心洲许多善良的女人一起深深地叹气:“丫头,你傻啊!”
也许是冬天到了,衣服穿多起来,遮住了小雪的肚子。到春天,脱单穿春装,小雪的皮肤似乎更白些,腰身似乎是粗了一点,但没有继续粗下去。有人说,去年冬天,有好几天没看见小雪出来,可能是躲在家里坐小月子,“杨叔这个贼!”江心洲人背地里骂他恨他。有才上中学的小姑娘,懵懵懂懂地听大人们或明或暗地议论,也怕起杨叔来,上学放学遇见杨叔,遠远地隐在树阴后面瞅他,以为他会糟蹋江心洲上的每一个姑娘。
三
想当年,安寡妇招了杨叔这条光棍,还比她小十一岁,便一下成为我们江心洲上的爆炸性新闻。洲上人捧碗串门时说,扛锄头下地时也说,大家以各种休息和劳动的姿势奔走相告。
安寡妇一眼大一眼小,丑就不说了,还老,已经五十多岁。老也罢了,还穷,三间破屋比村口的牛屋还要差。在当时,提起杨叔,大约没有不替他委屈的,可是外人也弄不明白杨叔为什么就肯,这可是白出力不讨好的事,难道是他一个人住了几十年,孤独怕了,不想孤独了,所以愿意屈就?
杨叔顶着外人的百般疑问进了安寡妇的门,没有任何仪式。三间破烂的房子,迎接一个黑瘦得发皱的男人,像流水经过,蚌壳在软泥里张开,静静含下一粒沙粒,然后闭合。
开始,江心洲人觉得杨叔和安寡妇的夜晚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因为他们没有女大男小差了十几岁。时间不知不觉随江水远去,渐渐的江心洲人就忘记了不一样,觉得所有人的夜晚都是一样的,脱衣服、撒尿、做爱,睡觉。短暂的骚动之后,江心洲复归宁静。
安寡妇的两个儿子,芒种和小暑,在镇中学读书。他们带回来一个消息:镇上要开扫盲班,家里有不识字的人,特别是女孩子,要到学校上夜校。安寡妇不想送小雪上夜校,就咕哝道:“上什么夜校,听说江那边的大堤上,晚上尽出长头发的二流子,姑娘家的晚上瞎跑……”小暑打断道:“那我们就接送姐姐吧!”安寡妇一撇嘴,高声骂道:“死不掉的东西,你大约巴望着遇上二流子,好跟他们学坏!”小暑不敢说话了,小雪也不作声。
“我来接送吧!你们都歇着。”杨叔说,姐弟三个有些意外。安寡妇没好气说道:“那学费呢!”芒种赶紧接道:“老师说了,就收一点书本钱,学费不要的,上课就在我们白天上课的教室里。”
小雪也很想上学识字,她有一个姑妈,就因为识字,又生得明净,所以嫁到了街上。但小雪因为父亲去世早,只读了一年级就被安寡妇扯回家帮忙干活带弟弟,为此小雪姑妈和安寡妇闹了别扭,姑嫂俩多年不大走动。
小雪上学时天色还稍亮,没要杨叔送,但回来时天黑得像锅底,只有远处近处的江水裸着灰白色的身子。杨叔跟小雪一道走,有点不自在。有时候杨叔走在前面,走走不放心,装作给香烟打火,侧身在路边停下,让小雪走在前面。江风呼呼在耳畔,低沉的水声中回荡着轮船呜呜的鸣笛声,江边的柳树林里偶尔传来几声苍凉凄厉的鸟叫,冬夜恐怖,见小雪走得远了,杨叔又赶紧跟上。
安寡妇佝偻着腰,每次给他们开门,咳嗽声中总要不咸不淡地在门后责备几句。然后吱呀一声门轴响,一阵冷风兽似的野蛮闯进来,安寡妇夹紧棉袄赶紧上了床,杨叔转身关上门。留下一天清冷的星悬在苍穹深处窥视人间,明的、暗的,一对又一对,像安寡妇一大一小的眼睛。
四
春天的江心洲,江水日日涨,江面也一日日被拉平扯宽。江边的芦场,妇女和老人多了起来,他们在挖笋子。笋是芦荻的笋,可用春韭清炒,也可用咸肉小焖,美味无穷。小雪午饭后也提了两个大篮子到江边去,阳光又白又厚,仿佛有可食的香气。
“别跑那么快呀!回来,穿上胶鞋去!”
杨叔叫住了小雪,他大约担心江滩上潮湿,小雪挖笋忘记了脚下水洼。靴子是过年新买的,也是杨叔农闲给人做工,结了工钱后回来给买的,芒种和小暑也有,是两套深黄的中山装,两双白球鞋。小雪一般舍不得轻易穿靴子,尤其是下地干活时更舍不得,但此刻杨叔的语气那样坚定,小雪只好转身回屋。
此时安寡妇在屋外补衣服,到处都是太阳光,晃得眼睛疼,只好用力眯缝着眼看,斜背着太阳。杨叔正在门前插编木槿篱笆。在江心洲,几乎户户门前都围了一圈的木槿篱笆,篱笆里面一般是菜园地。木槿篱笆齐整不齐整,便可瞧出一家的日子过得是否庄重严谨。
杨叔看看插好的木槿篱笆,才觉得累了,起身进屋倒水喝,出来端着茶杯沿着新编的木槿篱笆走了一圈,手指拉了拉,很牢固,心里觉得妥帖,于是捧着杯子晃出了村。
村外的江滩,开阔平坦如新铺的婚床,沙土松软,风日里皆有喜气。
挖笋的人都弯腰在潮湿的江滩上,杨叔循着小雪穿的石榴红的小袄,想看看小雪的收获,结果找半天没见到小红袄。原来小雪热得脱了红袄,只穿了蓝色的线衫在挖。杨叔继续溜达,芦苇桩子里高一脚低一脚的,迎面撞见两寸长的雪白的皮肤裸在傍晚的夜色里。是哪个年轻的女人?因为挖笋将上身的毛线衣耸上了一大截,露出小半截后腰来,杨叔的眼睛仿佛被蜜蜂蜇了,热热刺疼了一下。眨了几下眼睛,再看去,竟是小雪,杨叔赶紧收了步子退去。
小雪抬头往篮子里放笋时,眼睛的余光瞟到有人来,才想起来赶紧往下拉了拉后背上的衣衫。见是杨叔,闪过一丝羞涩,很快镇定下来。杨叔说:“怕笋重了,我来帮你提回家。”小雪笑起来:“这点笋怕什么,我力气大着呢!”说着,一手提起满篮的笋,掂了掂,证明给杨叔瞧。
杨叔也笑了,双手捧着茶杯在胸前:“那我回去了,你自己小心着走路,别让苇桩子戳了。”正转身,忽然想起来什么,又停下,将手中的杯子晃了晃,道:“可喝水?可渴?”
小雪复又抬头,抿了一下嘴唇,才想起来确实口渴了,本来不好意思接,见杯子这样近在眼前,就接了。杨叔复又伸过手去,一手托杯底,一手旋开盖子。见小雪喝完水,杨叔笑着露出两颗瓷亮的门牙,青色的胡碴丛丛簇簇,仿佛是芦笋出土。小雪喝过,深深呼一口气,将杯子晃晃递给杨叔,说:“晒了一下午,太渴了!”
杨叔捏着一只空空的水杯往回走,心上莫明的失落,一个人找了处高高的沙坡坐下来。远处江滩上有说笑声传过来,杨叔知道是他们收工开始回家了,于是赶紧揉了下眼睛,他意识到今天自己有点不对劲,据说春天到了人容易生怪病,这么多年他身体都好得很,难道现在成了一棵香樟,一到春天就落叶子?春天是荒凉的。
挖笋的队伍很长,迤逦着走向沙坡路回村,渡口的渡船也刚靠岸,下来了一群放学的学生和在造纸厂上班的小伙子。两队人流交汇,有中学生帮妈妈提笋子的,有小伙子找挖笋的姑娘没话找话搭讪的,杨叔怕人们看到自己,就起身往沙坡路旁边的木槿丛里隐,他知道自己娶了老寡妇在旁人眼里是笑柄,所以他每天努力将脸上的表情摆弄得坦荡荡,一本正经。那么多人路过木槿丛,没人注意到杨叔。
“小雪,晚上在小横埂边放电影,知道不知道啊?去看哈!”
是一个小伙子的声音,杨叔透过木槿缝隙看过去,是在造纸厂上临时班的二毛。芒种帮小雪提了一篮笋,二毛此刻正傍在小雪身边。
一家人剥笋,新剥出来的笋像处女修长洁白的胴体,煞是好看,晚饭有点迟,杨叔瞟了眼小雪,小雪似乎不急着出门看电影。
五
吃晚饭时,芒种说:“老师催了,新学期的夜校也上课了,问安小雪怎么还不去。”安寡妇说上不了几天江潮就要涨起来,晚上叫开渡船的人特为她一人开船是说不过去的,因此早绝了小雪上夜校的念头。小雪埋头吃着稀饭,一晚不作声,委屈的一张小白脸蔫垂到脖子底下。
小雪的夜校在自己家,老师是杨叔和芒种、小暑,这是杨叔宣布的。杨叔教小雪识字写字,他们和芒种、小暑在灯下说着说着就朗声笑起来,可是等到安寡妇端来针线篮坐在旁边时,他们又不说了,尤其杨叔,似乎很喜欢小雪,站在小雪身后纠正错误时,俯下半个身子握着小雪的笔写,小雪的半片肩膀都卷进他的怀里了。他好像是一只青色大蚌张开蚌壳,将一朵浪花饱饱地含进去,然后再张开,再含。
有时候隔墙听到他们说笑,安寡妇便呵斥一声:“还不快写,电是狗蛋骚来的不值钱啊!”她巴望着他们那摊子早早散了,洗洗睡觉是正经。她觉得自己被排除在那个认字写字的摊子外面,尤其被排除在杨叔小雪之外,这让她隐隐不快。杨叔没作声,脸上的肌肉僵了一下,手插进口袋进了房,往床上一躺,孤零零直挺挺。
小满时节,江心洲家家忙,油菜小麦要抢收,麦捆子堆在地头来不及打,又要赶着栽棉花,苗床的棉花苗挤得就要涨死。
中午,安寡妇提前挑担麦捆子回家,她要回去做饭。杨叔和小雪继续在地里栽,这个时候的人,又累又饿,几乎瘫软成剥了壳的软体动物。小雪坐在地头歇息,杨叔弯腰用绳子系了两个麦担子,左右提提,将轻的那一担放前面,指指,示意小雪挑,自己在后面挑了重的。
小雪走在前面,杨叔走在后面,提醒小雪將扁担放斜点,这样肩膀不至于压得太疼,但小雪还是渐渐落了后。杨叔回头瞧了几眼,就不顾小雪,一个人飞似的往前奔。小雪咬牙跟着,肚子已经瘪了,只有两个乳房在胸前晃,依然那么饱,小雪累得以为两个乳房也成了两小担粮食,坠得她双脚沉沉。终于到了一处槐树荫下,小雪赶紧放下担子喘气,人坐在扁担上,能感觉乳沟之间大河奔流,腻得难受,想要拿毛巾擦一把,左右看看有没有人,却看见杨叔老远空手奔来了。小雪见杨叔来了,收了毛巾复又搭在脖子上,蹲身挑起担子。杨叔老远摆手,叫她别挑了,原来杨叔已将那一担麦捆送回了家,现在来迎小雪。 回到家,饭已经好了。杨叔洗了一把脸,将汗衫卷了小半截贴在腰上就吃饭。小雪也洗了一把脸,可是看看自己,衣服汗湿了贴在身上,令她身上山山水水的轮廓无处隐藏。小雪于是打水关了门,在房里换衣洗澡。芒种、小暑中午在学校吃饭,堂屋里只有安寡妇和杨叔在吃饭,没什么话,那房里淋淋漓漓的水声就格外响,像是全落进了面前的菜盘子里。安寡妇握着碗,边吃边骂起来:“丑货,你是身子生了痒疮还是洞里生了蛆,大白天正吃饭,你洗什么澡!”臊得小雪更是在房里磨蹭,不想出来。小雪出来吃饭的时候,他们已经吃过午睡去了,小雪边吃边落泪,菜就更咸了。
晚上江边柳树林那里放露天电影,二毛下班时在渡船上碰见小暑,贿赂小暑带信给小雪,上次放电影等了小雪一晚上都没等到。这一回,小雪晚上早早洗了澡,偷偷去看电影,出了门没走几步远就遇到了二毛。二毛脸短脖子长,迎面走来,像一只大公鹅,哦哦呀哦哦呀的用变声胜利完成的嗓子坏笑着说:“哎呀,你再不出来,我就到你家喊你了!”小雪小声道:“你敢!你就不怕被我妈骂!”二毛说:“你妈那张嘴毒过河豚子,就是因为怕骂,我才在这里等到现在。”对二毛,小雪其实说不上有几分喜欢,二毛也就小学毕业,身子骨细得像丝条藤蔓,老是没有方向地爬,立不成一棵树的样子。可是她愿意出来见二毛,也愿意一起去看电影,她心里隐约想给自己找条路,离开这个家的路。怕二毛瞧不起自己,小雪说:“我现在识了许多字了,还能读书了。”二毛故作紧张,问道:“怎么学的?”“除了上夜校,在家里还跟大弟小弟学。”小雪得意地答。二毛赶忙讨小雪欢心:“我们厂办公室里有书,里面还有大明星的照片,我明天带给你看。”
说着,已经到了影幕下,人影绰绰,闹嚷嚷的。两个人找位子,好的位子早插满了腿,只好在外围到处转。安寡妇晚上从来都煮特别稀的稀饭,此刻小雪几转几不转的便想小便,附近都没有茅房,只能往树林深处去,就没打招呼悄悄地去了。二毛看电影入了神,转身不见小雪就踮着脚到处找,小雪回来没见到二毛,没作声,继续看电影。
“安小雪请注意!安小雪请注意!请马上到放映机边来,有人找你。”
忽然喇叭响起了放映员的声音,而且又叫了自己的名字,让小雪又惊又羞。人群一阵哄笑,虽然有人不知道安小雪是谁,但大家都能猜出一定是小伙子在找大姑娘。小雪就往放映机边挤,哪里挤地动,放映机边的人蚂蚁似的趴满了脑袋。正在进退两难中,喇叭里又响起放映员的声音:“安小雪小姐,请马上到放映机边来,有人找你!安小雪小姐……”小雪羞上又添了急,只好继续挤,人群略有松动,大约有人猜出正往放映机边挤的这个姑娘就是喇叭里喊的安小雪。小雪挤到了放映机边,看到了二毛的脸在灯光中奇怪得像山峰一样陡峭崎岖,忍不住骂一句:“二毛你要死啊!”放映机边又是一阵哄笑。
第二天傍晚,二毛送画报来给小雪,刚一出现,就撞见了安寡妇,想掉头鼠窜已不得,只好迎面挨了安寡妇的一顿痛骂。安寡妇早上到江边洗衣服,已经有杂七杂八的嘴跟她说起昨晚电影场的事,回来要忙着干活憋了一天没骂,这时抢过小雪手里的电影画报,追着二毛,骂到了二毛家。二毛妈笑起来,故意掩了一下薄嘴皮的嘴巴:“哟,弄得好像是我们家二毛想娶你女儿似的,放心吧,安婶子,我儿子秃了屁股也不娶你们安家的姑娘……”安寡妇气得直挺挺地大踏步奔回家,手里的画报都忘了扔,回家看见小雪,劈面骂道:“骚货,你就这么急,不跟二流子跑你就发涨是不是?”小雪被骂得往房间里躲。
杨叔背着帆布工具包刚收工回家,一个人默不作声,端把椅子坐到了木槿篱笆边,闷闷抽烟。这之后,二毛没来找小雪了,连那本画报也不取回,冬天时画板被安寡妇剪了鞋样。小雪也不好主动去找,并自此明白,她和二毛,是永远不可能的了。她探出一根触角,试图循着一截光来逃离自己的家庭,没想到这么快,触角就被雪亮地剪掉。
夏潮退后,江边的一处湾塘里存下了没来得及游走的江鱼,杨叔带了网去捕,小雪也跟了去。网牵下去之后,两个人坐在岸边等鱼上网,没话找话:“你喜欢那个二毛吗?”杨叔问。小雪摇摇头道:“说不清楚,不管喜欢不喜欢,反正是好不成了,摊上我这个妈……”叹了一声气,小雪将掉出来的一绺刘海往耳后掖了掖,道:“杨叔年轻时可喜欢过人?你年轻时一定不丑,现在也好,不丑。”杨叔长叹了一口气,抹了一圈脸上的汗,低声道:“谁没有年轻过啊!起来吧,鱼上网了。”杨叔往水里连掷了几块大石头制造动静,水花泛起,銀色的鱼尾在水面忽沉忽现。收了网,鱼儿出水,扭动着身子在网上依然挣扎,杨叔哈哈笑着提了上岸。杨叔从网上摘鱼下来,一条一条往小雪怀中抱的桶子里扔,有的没扔进桶,鱼在地上蹦着不断翻身,小雪呵呵笑着去抓。
“哎哟!”小雪捂着胸口,杨叔赶紧问怎么了。“鱼!鱼……”小雪伸手在胸前掏,没掏着,忙又站起来,地上叭的一声掉下一条鱼来。原来杨叔只顾低头干活,将鱼扔进了小雪的衣服里。小雪低头闻着自己身上的味道,皱着鼻子,表情复杂。杨叔扭过脸去忍不住笑,小雪也红着脸笑了,说:“又不能生吃,不然我就这样吃了。”杨叔走了神,摘鱼的动作慢起来,他想起自己年轻时曾经在长街上那个女人的房里偷情,他跟那女人说:“你就是长江里的一条鱼,我真想生吃了你。”
安寡妇看弄了半桶子的鱼,留到第二天卖的话,这么热的天是留不住的。中午吃鱼晚上还吃鱼,还是多。安寡妇难得大方一回,分了一些亲自送给西边的邻居莫婶婶。虽然邻里关系一直像条旧裤子的屁股,补丁上加补丁,疙疙瘩瘩的,但现在安寡妇很想把那补丁上的针线走得亲密些。到底是性格直的人,没熬住,晚上就跟莫婶婶说了事,莫婶婶的大女儿在广州卖东西,安寡妇想叫莫婶婶写封信给她女儿,什么时候也把他们家小雪带到广州去。
六
冬天的江心洲,放眼远望,柳林萧萧,沙滩苍茫。雪在林子里扑簌着飘,三片五片三片,一层比一层静寂。渡口那边断断续续有人上岸,大包小包地拎着,出外打工的妹子、跑江浙承包小工程的包工头和手艺人,沐着满身的寒气回到这个卧在江心的岛上。 杨叔吃过午饭回到床上躺着,也没睡,一个人靠在床头抽烟,间或有雪压树枝断裂的声音在窗外响着。每到过年前的这段时光,他总是无端心里忧伤,这么多年,像旧病复发,一到过年他就有一种深切的,被人抛弃的凄凉感。满世界拥挤,只有他是萧条的,就像江边的柳林。从前,或者说年轻时,那个女人还会偷偷摸摸地给他置衣置鞋袜,现在他是有老婆有家的人了,他知道她不会再给他置了。即便他再去长街找她,想跟她说说话,单独地看看她依然净白的脸,农历十二的月亮一样的脸,他也迟疑了,不肯单独去。他翻了个身,闭了闭眼睛,决定不想,将那个女人往心底深处埋了埋,就像雪一层一层埋掉田地和衰草。
小雪在另一个房间里织毛衣,是小暑的,用芒种的旧毛衣拆后的线。烘脚的火钵里间或有一阵阵的烟冒出来,呛眼睛,她便揉眼睛。雪光照进屋子,格外亮,映得她的脸生出一种融融得瓷白,清凉而又明净。芒种和小暑出门,不知道是猫到了哪一家去看电视剧。安寡妇这几日净泡在莫婶婶家,无非攀近、拉拢莫婶婶的大女儿,只是人家对安寡妇的诸番打听答一句漏一句,弄得安寡妇的脸跟着热一阵凉一阵。这日下午,莫婶婶家里来了个中年女人,和安寡妇一样说话不着边际的,坐了半下午也不走,安寡妇猜想大约是给莫婶婶的大女儿说亲,只好知趣离开。
果真是说媒,二毛家托媒来的。准确地说,是二毛妈很热心地托了媒,故意的,有挑衅的意思在里面,安寡妇咀嚼一番那意思后,缩着脖子对着灶膛里的火骂人,骂小雪,也骂二毛。她总觉得他们家是吃了亏的,好比一朵花开在庭前,被人伫足观赏了一下,然后采花人采了临近的另一朵。小雪倒没有多大委屈,只是平白又挨了妈妈一顿骂,骂得自己不干不净的,好像她真损失了似的。小雪猜测二毛的事成不了,女孩是见过世面的人,应该不会委身在小小的江心洲,跟大公鹅一样的二毛过日子。
小雪去广州的事情一时也没定下来,莫婶婶的大女儿态度模糊得很。没想到,过年之后,小雪没走,倒是杨叔走掉了。村里的包工头招人,招木工和瓦工,凑成一支建筑队到江苏去。杨叔和村子里一帮半老半小的男人,挑着被子和衣服包裹,沿着沙路走。村子里的女人跟在后面一路送行,原本戚戚有离情,后来看见安寡妇也加入到送行的队伍中,离情别绪一下被诧异掩盖掉,遥遥看着杨叔的影子在人群里忽隐忽现,忍不住要替杨叔委屈。别人出门,为养儿子为娶媳妇,他算是为了谁。江水还没涨上来,男人们的队伍在江那边矮下去,上了渡船,过江,然后又一粒粒地升上来,上了江对岸的无为大堤。杨叔也不是十分愿意出远门,他是被安寡妇硬塞给包工头的。
隔壁莫婶婶家的炮竹响起来,着实是把安寡妇吓了一跳,莫婶婶的大女儿竟然要出嫁了,而且嫁的就是二毛。二毛穿着笔挺的西服,头发弄得油光发亮地来迎亲,现在正站在莫婶婶的场地上散发喜烟。小雪待在屋子里,没过去瞧热闹。安寡妇按耐不住,跨过木槿篱笆,来到了莫婶婶家门口,“这一嫁过去,怕是不出去了吧,还怎么替你莫大婶子挣钱哟!婶子这回得要好好哭哭!”安寡妇说玩笑话,其实是试探。莫婶婶说:“都是人家的人了,我就做不得主了,不过我们姑娘说嫁过去后要孝敬公婆,不出去了……”安寡妇心里凉了一大截,悻悻坐了一会,揣了一个糖包回去了,路过二毛身边,狠狠盯了一眼,二毛倒是显得很是理直气壮的样子。
八月里来秋风凉,莫婶婶在窗前赶着做小衣裳,她的外孙子出世了。是早产,早产就早产吧,到底是添丁添口的喜事。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莫婶婶忙着送衣裳、鸡蛋、老母鸡,回来逢人便夸说是个粗粗的男孩子,就是皮肤黑了点。人家得了喜糖,笑盈盈说带把的小子,黑不怕,再说百日后还能转白呢。
未等孩子满月,莫婶婶家已经炸开了锅。二毛的妈妈站在莫婶婶家的木槿篱笆前嚷嚷,安寡妇贴在这边的木槿篱笆下听来由,这一听,又吓得不轻:“生的孩子经过医生鉴定,是黑人。”二毛的妈站在篱笆前一巴掌一巴掌地拍,骂莫婶婶不该把一个已经被黑人下了种的破货嫁给他们家,莫婶婶低头在屋里黑漆漆地坐着,被骂得不敢出来。二毛的脖子似乎更细了,腻烦的在他母亲身后抽烟,一只手扯他母亲的衣襟,想让她闭了嘴回家去,二毛的妈骂了半天,见无人还口,气焰渐渐低下去,由二毛牵着离去。安寡妇回家跟小雪说,二毛是报应。莫婶婶大女儿的事在一帮妇女们的同情与好奇的热切关注下,很快收了场:离婚。孩子满月还差几天,莫婶婶便接回了女儿和黑人外孙。满月之后,女儿抱着那个黑孩子,去广州,找黑孩子的父亲。安寡妇看着莫婶婶的大女儿离去,再也不敢提小雪也跟着去广州的事情。广州太可怕了,安寡妇心里想,從此一心一意留小雪在身边干活。
还好,还有杨叔在外面挣钱,安寡妇的失落感渐渐蒸发,惟希望杨叔能够一年又一年地挣下去。地里的农活,全靠她和小雪了。秋收忙过,安寡妇便病倒了,好像林子里被虫蛀空的柳树,咔嚓一折,直让人发愣。雪还未下,她已经声音浑浊地咳起来。小雪骑自行车载安寡妇去集镇的中药房里拎回几十包中药,回来早早晚晚地熬,熬得一村子都是中药的苦味在飘荡。
七
第一场雪下下来之后,江心洲又老了一岁,困思懵懂,在茫茫的雪气里打着瞌睡。邻居们之间偶有串门,传播着谁谁谁在外面安了巢,谁谁谁领了个外地女人回来,谁谁谁这一年赚了多少钱。这些传说在乡村营养丰富的空气里流传,不断被添加传播者的想象,于是茁壮生长,渐渐花团锦簇。江心洲又骚动起来,好奇、艳羡、嫉妒、不屑、诅咒、巴结……人心起伏,清浊不定。
小雪侍候安寡妇,做饭洗衣,准备过年的吃食。安寡妇阴阴阳阳的,好三天,衰三天。母女二人听邻居们的议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杨叔。杨叔在安寡妇一家人的盼望中,顶着纷纷扬扬的雪,回家来,人缩了一小圈,像一条咸鱼被拎出去吹风晒太阳似的,收了水后又被拎进来。出门的那一担包袱边,又添了两个包裹。杨叔打开包裹,抖出一件酱油色羽绒服,给安寡妇,芒种和小暑各一件漂亮的羊毛衫,小雪一条漂亮的围巾,白色底子上面绣了几枝红梅。还有一个牛皮纸的盒子,打开来,是一台半旧的黑白电视,不大。孩子们高兴坏了,安寡妇心底掠过一丝不快,她想,要是孩子的亲爹,大约是不会这样乱花钱的,他会为孩子们的将来一分一分地攒着,不花。 乡村的冬夜总有些破败的意味,好像要把落魄的旧日子彻彻底底地过完,才有资格迎接新的一年。雪在屋子外面一层一层地落,猪圈里的黑猪半夜冷得嗷嗷叫。安寡妇的咳嗽声一阵一阵,其间夹杂着老木床咯吱咯吱的声音。轰!一堆雪从枝顶上倒下来,树断了,雪碎了。
安寡妇歪歪倒倒地过了个平安年,只是卧床的日子多。年后,建筑队又碗盆叮当地开往江苏,落下了杨叔。因为安寡妇身体不好,地里的活小雪一人干不了,所以包工头来找杨叔时,杨叔就咂巴了几下嘴巴,决定不去。不去的决定告诉安寡妇时,安寡妇挣扎着要下床说自己能干活,结果倒嗆了几口冷风,又招来一顿撕心裂肺的咳嗽。
人病火气大,安寡妇躺在床上不忘记骂:“小雪你个懒尸,都一下午了也没听见你喂食给鸡吃,太阳都已经滚下了墙头还不煮晚饭,你是不是两条大腿叉在大路上都没人要就迷糊了脑子!”杨叔听了眉头皱起来,道:“你就歇歇吧,骂人也要力气的!”安寡妇撕开嗓子道:“老东西,你听不惯老娘骂人你就滚回你家的猪窝去,别在我这里蹭你的猪毛。”小雪已经起了身,响亮地踏步进屋子,舀出半瓢玉米来,站在门口唤鸡来吃。安寡妇终于歇了嘴,杨叔已经去了木槿篱笆那边挖土,给木槿篱笆脚边添土加固。这之后,小雪不再轻易在门外说笑。
万物复苏,野草开始生长,油菜田要锄了。杨叔和小雪一道下地锄草,一道回家。江心洲上的男男女女远远看着菜地里的两个人影,个个心里都像是怀了秘密。那对父女就是他们心里的秘密,自己猜,外人也猜,不得结果,秘密一日日肿胀于胸。
江水已经涨上来,淹掉了江心洲和无为大堤间的小横埂,出门要坐船了。早晨过渡到集镇上去买化肥薄膜什么的,要准备棉花苗的播种,农活眼看着忙起来。在渡船上,几个女人见缝插针地说起杨叔,“整天一道来一道去的,安寡妇倒在床上哪里看得到!”收票的女人早就听说有个姓杨的男人被一个老女人招回家,现在知道几个女的在说他,就插进嘴巴来。她说:“我猜这个杨叔是带着阴谋诡计来的,不然,谁愿意娶一个大了二十岁的女人!”有人纠正道:“没有二十岁,是十一岁,不过十一岁也不少,从前我一直同情他,现在才知道他的歹心,死了老的就霸占小的。那小的也骚,不知道贴得有多紧……”说着说着,船就靠了岸,人群叽叽喳喳顷刻四散。临下船,几个女人菩萨似的对着江水祷告道:“希望安寡妇再多活几年,把女儿嫁出去就好了,唉,安寡妇也可怜,一个人拉扯孩子这么多年,不想最后招了个贼。”
安寡妇是在一天的下午去世的,雨后的暑天,天气格外闷热,短命的蝉依然蹲在树顶上,顶着酷热的空气。三个孩子穿戴孝服,趴在棺材边号啕,还不太熟练给来吊唁的人下跪行礼。远近邻居迟迟早早地走来,看着狭小的堂屋中间躺着的安寡妇,由不得不掉泪。杨叔在里外忙碌,安排人事。众人看着杨叔,多少有些感激的意思。小雪的姑妈也回娘家了,话不多,很是默契地配合着杨叔料理丧事。
八
如今,安寡妇已经去世一年多,可是杨叔好像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江心洲上善良的百姓决定轰人。
江边洗衣的村妇们,先是怂恿莫婶婶出面,因为她就住在隔壁。莫婶婶早有此心,碍于自己女儿出的那事,不好意思出来干涉人家是非,现在受了众人委托,便开始筹划起来。
深秋的黄昏,小雪在门口收棉花,是棉花尾子了,皱巴巴的,成色不好。杨叔从地里挑一担棉花秆回来,也不说话,这一两年来,他基本都是这样,不大肯说话。以前干活还唱个小曲什么的,现在闷着头干,下巴因为很少笑更尖长了,像一把上锈的铁犁。杨叔歇下担子,抽出捆棉花秆的绳子,理理系在扁担上,就扛着又出了门。天黑之前,他还能赶一趟。小雪依旧趴着身子在芦荻编的席子上收棉花,一边翻,一边用手搓。
莫婶婶从菜园里出来,将一篮子菜提到小雪家的场地上择。“小雪啊,按说,你这么大的姑娘也该找婆家了……”小雪笑起来:“我还不大吧,不急,不急,等两个弟弟都结婚成家了我再嫁,我妈走得早,我得帮我弟弟累几年。”莫婶婶叹道:“丫头啊,女人都是花,都有季节的,你瞧这秋后的棉花,可就比不得前时候的了!姑娘找婆家,哪里能拖到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就没价了!哎,你和我女儿都是命苦的人!”说到后来,莫婶婶的语气里有些凄惨的味道,她女儿后来在外面找了个人嫁了,不知根不知底的,莫婶婶终究有些不放心,但也无法,她知道知根知底的人会挑剔他们女儿。小雪的棉花收完了,莫婶婶望着小雪认真道:“花到了该开的时候就得开,姑娘到了该嫁的年纪就得嫁,不然,人家是要背后说闲话的……”小雪脸上的表情一紧,愣了一下。莫婶婶看看天色,望望大路边杨叔担捆棉花秆就要来到木槿篱笆边,便弯腰提了篮子往西边去了。临去时,像个母亲一样地跟小雪嘀咕:“以后有合适的,婶婶给你介绍,就怕我们小雪太挑。”小雪轻轻笑笑,就往屋子里去。
杨叔的一担棉花秆哐的一声落在场地上,太累了,扁担几乎是从他的肩膀上弹下去的,他弯不下腰来了。屋子里的灯亮了,小雪在忙着炒菜,芒种在读高中,平时晚上不回家,小暑读初三,学业繁重。杨叔端把椅子在门外坐着,等晚饭,夜色里偶尔有人路过小雪家,杨叔也不和他们招呼,就当是看不清。
有人说,人一做了贼,就是不一样,心里发虚,也就不大敢和外人说话,杨叔就是。秋天的早晨,露水很重,江边的石阶一级级下去,女人们走在上面分外小心,她们边走边问莫婶婶小雪的态度。莫婶婶道:“她说要等弟弟们成家后再嫁,我劝了,这姑娘……”有人在水边窃笑起来:“莫不是铁定了心要跟个老头子?”也有人打断:“都没看到的事,别说得像真的一样,若有好心,就给小雪说个人家……”媒还是莫婶婶做比较好,介绍了一个男的,当然不是江心洲上的,见面在莫婶婶家。是冬天,雪还没下,天气阴晦着,杨叔在屋西边砌墙,他歇不住。莫婶婶简单跟杨叔招呼了一声,便拉着小雪去她家坐坐,一路低头窃窃说着小话。男的是个瓦工,也在江苏做活,但人生得单薄,好像没穿棉袄一样,让人看了无端觉得冷。老实,话不多,是那种能踏实过日子的人,可是有两个大龅牙,使得面相看上去有点凶。小雪看了人,说了几句话,心里有些凉凉的,有些不悦但藏在心里了。“没有妈妈,跟你一样,嫁过去不受婆婆气。”莫婶婶补充道。小雪第二天就回掉了,无非是些托词,托词里漏了些人太单薄的意思。莫婶婶倒很勤快,一个月后又领来了一个,倒不单薄了,脸肥,眼小,肉鼻子。那两只眼睛实在太小了,起初小雪以为对方是含着笑意所以眯了些,后来说话半天还是那样眯着,皮肤又粗,一张脸简直像是黑漆漆的墙壁上只开了两扇极小的牛屋窗,终年阴暗。挑肥拣瘦,大约就是这样吧,这个也没成。 这两桩媒,莫婶婶都绕过了继父杨叔,只是没头没脑地跟小雪说。
冬天的晚上,即使没有雪,杨叔也喜欢喝点酒。这个晚上,他脸色涨红,一个人背着手在屋西的半截墙边晃,见了莫婶婶也不说话,莫婶婶便也不吱声,心里猜着给小雪做媒也许惹怒了杨叔。“哪有喝了口人参汤就霸着碗不放的!”莫婶婶自言自语。
杨叔到了晚上,敲开了莫婶婶家的门,说话不绕弯子。“我来江心洲也有好几年了,是什么人,婶子也该知道的,婶子给我们小雪找婆家是好事情,我高兴,高兴……”杨叔说到“高兴”两个字时,不断用力地点头。莫婶婶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就哦哦地附和。杨叔点过头后,重新抬起枣红的脸,望着莫婶婶说:“好歹我也是个父亲,找婆家这样大的事也该和我说说,找个不长脑袋的,她死鬼妈妈也要骂我的……”莫婶婶不自在起来,忙端板凳给杨叔坐。杨叔不坐,转身就走了,丢下一缕酒气在屋子里飘,杨叔不阴不阳不软不硬的话也留在那酒气里,扩散满屋。莫叔叔就怪起莫婶婶多事来,莫婶婶低声道:“我能跟他讲吗?跟他讲事情还能成吗?他是个端上碗就不想放的继父……”
莫婶婶受了气,第二天午饭后串门就跟人说起来杨叔的那一番酒话。众人心里不平,纷纷要替小雪做媒,发誓要从虎嘴里拽出羊羔来。
九
在冬雪覆盖之前,需要给地里的油菜增肥,杨叔担了肥料去地里,老远看见地头的池塘边聚集着一些村民,笑声一轰一轰的,见杨叔来了,人群开始松散。杨叔心里猜测一定又是嚼他,心里已有了几分火气。
到了池塘边,要给肥料兑水稀释,杨叔将担子歇下了。有人路过杨叔身边,不阴不阳笑道:“杨叔,还没走啊?这是舍不得我们江心洲还是舍不得……”
“走你个妈的!”杨叔忽然开口骂起来,“一帮臭娘们整天咕哝咕哝,老子待在江心洲碍你什么事了!”
“我们是臭娘们,你是什么东西!寡妇死了你还死赖着不走,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肠!”
“我安了什么心肠?啊!安了什么心肠?你个丑婆娘给老子说清楚!不说清楚老子今天砍死你!”杨叔气红了眼,说着便上去拿扁担砍人,被众人拉着上前不得。
“你安了什么心肠,你心里清楚,全江心洲人心里都清楚!别自己眼睛一蒙就以为别人也是瞎子!”
“啊!”杨叔大叫一声,用力一甩众人,一头撞上去……一时人心惶惶起来,唯恐出人命,于是一拨人押着杨叔去村部。将他交村干部发落,另一拨人抬着那个受伤的“善良正直”的村民往小诊所里奔。
在村部办公室,一脸酱紫的杨叔坐在那里,木雕一般。村干部批评过杨叔以后,委婉说道:“人嘴堵不住的,只要身正就不怕影子歪。当然了,这三个孩子母親已经不在,我们当然希望你能担起来,但是也不能勉强你,你可以有你的选择。另外,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就很难处理了,毕竟你先动的手……”杨叔还是一言不发,他不想说话,他知道不论是在池塘边,还是在村部,他都是孤家寡人,没有人会站出来帮他说话。
天色渐黑,村部里围观的村民相继回家,杨叔也被村干部慈悲放归。
杨叔一个人,低着头,漫无目的,竟就走到了长江边。扑通一声,杨叔双膝忽然跪进了枯草丛里。
“老天啊!”
空旷的江边,荒芜的草丛里,杨叔仰面号啕起来,但这嘶哑的号啕声即刻就被江面传来的轮船“嘟嘟”声掩盖,连同杨叔黑色的影子,也渐渐淹没在暮色草丛里。杨叔哭过,在草丛里躺了一会,睁着眼躺着,江风猎猎在耳畔,吹得枯草们一截一截折下腰来。
第二天早晨,杨叔离开了。离开了小雪家,离开了江心洲。
他手里拎着一个蛇皮袋,那里面是几件衣服。“我走了!”杨叔哑着嗓子对屋子里的三个孩子说,“回家!回圩上去!”说到后面,有些哽咽的味道,芒种和小暑已经听闻了打架的事情,现又见杨叔要走,一脸哀怜与无助,不知道是该挽留还是该送行。倒是小雪,故作淡然:“放心吧,我们可以的!”
那个受伤的村民,睡了一夜,心里依旧不平,早上来到小雪家门前,气势汹汹准备找杨叔算账,迎面撞见杨叔铁似的一张冷硬的脸,又见他手里拎着衣服包裹,一时情怯,不由闪到一边来给杨叔让道。原本围观助阵的村民们,看见杨叔的架势,已经猜出了八九分。他们看着杨叔离开,没有一个人上前挽留。杨叔黑瘦的影子慢慢从树荫里淡下去,直到不可见,像一杯残茶喝到了黄昏时,茶叶沉落于杯底,然后啪的一声,倒掉,甚至没人愿意假惺惺地客气招呼一下。大约他们都觉得杨叔是应该走的,早就应该走。江心洲的沙土里包不住一粒尖锐沉重的石子,或者它被打磨成卵石,或者它被沙土吐出来,吐在地表,被脚踢走。
杨叔走后,小雪一家沉默在绿树环抱的浓荫里,好像腐烂的树根边生出的一丛菌菇,又完整又脆弱。流言结痂脱落,新的日子是带着血丝的肉红,谁都愿意绕过不再去触碰。江心洲的夜晚在淅沥的雨里不分雌雄地生长,没有暧昧,没有谣言,没有秘密,没有……像童话已经到了结尾。男人干活,女人也干活,草木生长,江水生长,孩子生长,皱纹生长。
春雨连绵下得惆怅,沙坡路上的枯叶腐烂的气息混杂在蒿草生长的清气里,空气潮湿清凉。雨天里,人们除了摸点小骨牌,便是举把大黄伞出来溜达,雨过沙路潮湿洁净,简直像用秋天的月光抹出来。他们路过小雪家的东面,有时会想起杨叔,想起杨叔离开了江心洲,心头便生出一种庄严洁净之感。这庄严的守护,有他们每个人一份。杨叔的那三间屋子,在雨里静默,没有笑声,没有破绽,没有悬念,让人放心。
十
这一年,芒种已经辍学回家,离高中毕业还差半年,但他决定不念了,回家和姐姐一起种地干活。只有小暑,还在读书。
夏潮涨起来,上学放学都要坐渡船。一回,小暑在渡口边遇见杨叔,杨叔也看见了小暑,几步跨过去,将一只捆了脚的野鸭拎给小暑。“江边芦场里罩来的,回去加个餐,长长个头!”杨叔嬉笑着说,小暑也笑了,接过,想问问杨叔近况,又怕姐姐回去怪他。 偶尔,他们姐弟三个在一起吃饭干活时,会想起杨叔,会聊起杨叔。小暑曾经提议端午去看看他,被姐姐拦下。小雪说:“以后少来往吧,跑多了他会以为我们是想拉他回来,就不要拖累人家了吧!”
野鸭被小暑拎回家,炖汤,一家人吃掉。但是,小暑还揣了杨叔给的钱回家,他不敢花,也不敢跟姐姐说,还给杨叔,杨叔就生气,这让他很为难。
杨叔也通过小暑断断续续打听过几次家里的情况,小暑就说,芒种不读书了,也没事干,想要出去打工又不放心姐姐,姐姐还没对象,做媒的来过好几趟,姐姐连和人家面都不肯一见。还有,芒种在家里养了十几只兔子,天天要喂青菜,据说兔毛可以卖钱……杨叔听了,且忧且喜。
乡村的腊月,除了吃喝玩乐,还有一件事情也多在这时开展起来,那便是做媒。年关渐近,邻居亲戚们看着跟二毛一样大的男孩子都升级做爸爸了,一晃,二毛竟然拖了好几年,于是众人格外着急起来。其实,也不是没介绍过姑娘,有的听说二毛已婚一次就不干,有的勉强同意后,谈到婚嫁的时候,二毛妈想省钱,用上次结婚的家具和婚房来迎娶新的媳妇,这就谈不拢了,人是旧的,东西也是旧的,把人家姑娘当拾破烂的了,二毛对他妈也一肚子意见。
造紙厂早已公转私,由乡镇企业变成了私营企业,二毛跑出来了,将造纸厂的纸赊了一仓库出来,卖给了造炮竹的,没领到钱,倒是装了一车子炮竹回来。江心洲人都替二毛着急,趁着过年,各家送,三十晚上收账,嘻嘻哈哈的,也不知道二毛是赚了还是赔了。
有热心肠的人来小雪家做媒,要将小雪说给二毛。大家觉得安寡妇已经不在了,这事可以试试,而且小雪配二毛,八成新的旧货配疑似旧货,磅秤上称称,谁都不好意思说吃亏。这一回,绕过莫婶婶。
小雪有些犹豫,想想之前介绍的几个,一个不如一个,又想想二毛,那一场婚姻的打击让他缩起了大公鹅的脖子,人倒显得踏实沉稳多了,于是点头应允,但是前提是至少要再过三年,她才会出嫁。
大年三十上午,村部的广播室里,有人借着广播向全江心洲喊话,一下子搅乱了江心洲上的空气。
“我是杨叔,是一个继父,我又回来了,我不是胡汉三,但我又回来了。我为我去年冬天的打架骂人的事情向大家赔礼,向被我打的婶子赔礼!我马上还去她家里当面赔礼。我杨叔是个粗人,是个直性子的人,平时有得罪大家的地方,还望大家看在孩子们的份上,多多谅解我……”
杨叔的大喇叭一喊,全村愕然,过后恍然:这个杨叔,走了一年的杨叔,是又回来了!
杨叔是被小暑拉来一起过年的。小暑跟哥哥姐姐说:“他关心我们,帮助我们,他还没有新家,我觉得他和我们还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在一起过年嘛!”
小雪还想阻拦,小暑哭着说:“你们不让他来我家,我就自己和他过年去。反正,他孤单,我也孤单,刚好可以凑凑。”
芒种说:“那你就去喊他来吧,就说是我们一家请他的,一起过年!”
小暑请来了杨叔,没想到杨叔先去了村部的广播室里赔礼,然后才回了小雪家。“了了旧账,好过新年!以后我们一家,这一家,好好过。”
杨叔的再次到来,让江心洲人又不安起来,但想到小雪和二毛已经接上头,心里稍稍放心一些。
十一
这回亲事跟杨叔说,大家都急切地想看到杨叔的态度,好像众人手里都捏了扁担,看这只披着羊皮的狼还怎么嗷叫。也许是杨叔恐惧了,没敢嗷叫,他倒是轻松地答应,让人去问小雪的态度。有人说他是躲在豆子里的一条肥而白的虫子,众人剥豆,他把身子往里缩了缩,这次没拖得出来。
老姑娘的亲事,操作起来像母鸡怀着鸡蛋急找窝下,慎重又慌乱。订婚买了两样金首饰,在商场里的一溜珠宝首饰柜台边转,媒人帮着净挑重量轻的。端午一过,二毛妈就托媒人来传话,要把小雪接回家,圆房完事。杨叔捧着饭碗,坐在木槿篱笆边,冷笑道:“哪有做事情这样轻巧的!八月十五还没到,鸭子还没送过一只,就想接!”媒人碰了一鼻子灰,继续传话过去,男方又带话过来了,说是鸭子可以在彩礼里一并补上,杨叔听了,又笑起来。
二毛的妈亲自出了面,气势汹汹来到小雪家:“你个杨叔,女儿不是你生的,你倒比亲爹还亲,这么不舍得嫁出去,一会说没鸭子‘压’这桩亲事,我说补鸭子,你又说不是在八月节里不成,你存心的是不是?”杨叔气得站了起来,砸掉了手里的酒杯子,拽起二毛妈就往外拖:“你以后别来我家了!”邻居过来拉,扶着二毛妈往沙坡路上走。人群里有人小声嘀咕:“哪有那么轻易松口的狼,当初答应得爽利,我就知道这后面,他会一道坎一道坎地设,直到人家啃不下来他就一口吞下去。”有人凝重地点头。媒人用责怪的语气跟杨叔说:“女儿大了总要嫁的,留是留不住的……”杨叔也坐了下来,重重吐了口粗气,大声说:“我就要礼节上的事情一步一步都不能少,我们姑娘养到二十多岁,嫁要规规矩矩大大方方地嫁出去……你是做过正经喜事的人,你见过有几家这样胡乱草草地娶媳妇的?”媒人向杨叔挤了挤眼睛,示意他后面的话要小声些。杨叔于是撇过脸去,不再说话,媒人笑笑,软下声道:“再商量吧,都是亲戚了。”
二毛妈回去后,一路跌跌撞撞地骂,发狠说不要这个媳妇了。二毛回来后,听他妈一说,就骑了车子出门去。二毛这半年来忙得要命,弄了那么多炮竹堆在家里,虽然过年人情人面的散掉一部分,但剩下的更多,造纸厂老板又追着他屁股要钱,急坏了他,日子过得水深火热的。二毛骑车来到小雪家,一头银亮的汗珠像是披覆鱼鳞矫健出了水。给杨叔带来一箱子啤酒,搬下放在桌子上,然后跟着小雪赔笑脸,小雪爱理不理的。于是,二毛再次折下腰身,替他妈给杨叔道歉,许诺一定风风光光地娶小雪。下午,二毛还没走,跟杨叔聊天,小雪也在家里,洗洗扫扫,将一些春末穿的单衣收收捡捡打包往大衣橱里塞。小雪是个勤快且话少的人,就像一树木槿花,从夏天开到秋天,不歇不停,朵朵美丽而宁静。二毛嘴里陪杨叔说着话,眼睛却不时地跟着小雪的影子跑,像只勤劳的小蜜蜂,他有一个决定在心里埋了好些日子,一直想跟小雪说。 近黄昏,太阳光钝了,小雪扛锄头下地,二毛便把杨叔的锄头也扛了去,跟小雪一道。杨叔菩萨似的会意一笑,便提了把柴刀去砍屋子前后的蒿草灌木,再过一段时间,梅雨下下来,前后左右的路就会被这些蒿草灌木长得埋掉。“小雪,想不想發财?”二毛望着小雪恳切地问。小雪白了二毛一眼,拿手中的锄头敲了一下二毛的锄头,高声道:“发财,谁不想?你发财了吗?”二毛激动起来:“小雪,我就快要发财了,只要你愿意帮我,我会马上发财,是马上,你知道吗,小雪!”小雪笑起来:“我自己都穷疯了,还怎么帮你?”二毛转身,右手轻轻拍了下小雪的肩膀,很有些革命同志间的情谊,然后故意放慢了语调,说:“小雪,有你就好办了,我想在街上租个铺子,办个证,咱们专卖烟花爆竹,你呢,守着铺子,我呢,开着车子往周边的乡镇各个商店里送,咱送货上门,我已经算过,利润可大了,到时候,咱们也在新街上买套房子。”说完,二毛无限期待地看着小雪。小雪很是心动,尤其听说在街上买房子,将来像姑妈一样都是受人尊重的街上人,心里就觉得春风荡漾。
二毛的晚饭在小雪家吃的,知道小雪心动后,二毛趁热打铁,将事情又跟杨叔说了一遍,恳求杨叔将小雪放了,让他带出去。杨叔喝了杯啤酒,用手掌擦去沾在胡碴上的啤酒沫。意味深长地说:“二毛,你好样的,当初我同意你,就是看中你这家伙有股子闯劲,敢干,比我好。”二毛有些激动,赶紧起身给杨叔又开了瓶啤酒。杨叔接着说:“将小雪带出去做生意可以,你要是敢将我们小雪不明不白地糊弄回家了事,杨叔可就不好说话了。回去告诉你妈,人家姑娘该有的,我们小雪一桩都少不了,我们就要这个体面,就要这个亮堂!”二毛点头不迭,吃过晚饭,二毛回家,拉着小雪送他。月亮瘦弯弯笑眯眯的,出来好早,已行到了中天,静静泊在那里,像是在等人。未到二毛家,二毛又将小雪往回送,晚风悠悠的,飘散着槐树柳树的青气,还有栀子花的香。夜晚似未出嫁的女儿一般清美,二毛临别亲了小雪一口,留下一腮的酒气。
小雪帮二毛做生意之后,地里的事便落在了杨叔一人肩上。杨叔摘棉花慢,地里棉花常常开得像林冲的那场大雪,方圆半里摘棉花的人,老远看着杨叔的人头像颗鱼浮在棉花地上移,移而不沉,没有大鱼。大鱼走了,钓鱼人也该要收收鱼竿了,摘棉花的乡邻们这样想。大约小雪一嫁,杨叔就真的要走了,那时候,晚上也是他一个人了,无可留恋。
杨叔给小雪挑了两口袋上好棉花,弹成四床雪白松软的好棉絮。想想,把一个黄花闺女睡了这么多年,临放手,隆重大方些也是应该的,所以众乡邻看着晒在木槿篱边的四床新棉絮,也没有特别的感动。
到了过年,又是给亲戚家带礼品,杨叔又亲点了一些礼品,每家另带一吊五花肉,要一斤半还是二斤,亲家两个又声音大声音小地计较了一番。
农历四月天,沙坡路两边的槐花盛开,下了一夜雨,早上起来,走在沙坡路上,走在那些落下来的槐花花瓣上,觉得人间不是人间,是天上,是海上,是仙子们住的地方。生活在幽暗褶皱之间,难得有这样静美的时刻,小雪出嫁,不巧选上了这个下雨的日子。
头几天,杨叔已经央求长寿有福儿孙满堂的一位村里老人来家里给小雪缝被子。被面是好缎子的,一条大红,一条湖绿,一条粉紫,一条玫红。老人展开,啧啧称好,眼睛都被缎子被面映得分外明亮有神。“是谁买的这被面,这么好,现在的姑娘真有福气,我们从前哪有这些!”老人感叹说。杨叔笑了,也用手在被面上摩挲着,说:“是我上街买的,怕选不好,在店里看着人家挑,看了半天我才敢挑,我也觉得好看。”染了洋红的花生、圆圆的红枣盛在盘子里,缝好被子后,杨叔央求老人将花生和枣子逐个往被子和枕头里塞,老人笑呵呵地说:“这个要塞,没想到你倒准备得这样妥当。”
出嫁那天,小雨沙沙地下,鞭炮在庭前一轮一轮地催,嫁妆已经被染了洋红的绳子和扁担挑起来,众人踏上落满槐花的沙路。小雪一身红装,烫了头发,脸儿红红的,新嫁的姑娘脚不能沾了娘家的泥,那泥都是财气,不能把娘家的财气带走,于是安排小雪由他远房忠厚寡言的大舅父背着出了门,直到沙坡路才放下。杨叔低声跟接亲的媒人嘀咕:“下小雨,不大,就不打伞了啊!”在我们江心洲,“伞”谐音“散”,是不可以在婚嫁场合出现的,杨叔怕人忘掉,所以谆谆教导。被教导的人凝重点头,转身就撇嘴一笑,笑杨叔迂,如今不兴那些旧的了。
小雪走了,一屋子准备了大半年的嫁妆,也走了,屋子里空荡荡的像被洗劫了一番。门前,鞭炮的碎屑杂乱堆积一地,是雨天,也无法扫去,只能由着雨水继续将之膨胀,红水纵横。杨叔坐在门口,望着湿漉漉的槐树和槐花发呆,没有人陪着说话,来帮忙的姑妈也早已默然回家。
雨天的夜晚来得早,夜晚的江心洲在雨声里也早早安静下来。这个江心洲上暗自流传的故事,在村民那里终于收梢:小雪嫁了。小雪嫁了,杨叔大概是要走了。走了好,就像一场惆怅的黄梅雨下过,随水冲走的已经冲走,不能冲走的也已经腐烂成为泥土,一切干净。明日开门,迎接太阳,杨叔不曾来过江心洲,他们在雨声里这样想着,然后安然睡去。
十二
雨水暂时收住,太阳热烘烘地回来。江边辽阔的沙地,也是热烘烘的,油菜黄了,麦子也黄了。
杨叔的影子照常出现在油菜地里。人们再看见,总觉得突兀,像一截刺卡在沙地上,也卡在江心洲人的心里,拔它不去,留下,又是那么不合情理。“杨叔,割菜呢!”有人路过地头边,响亮地招呼。杨叔慢慢直起腰,卷起草帽的一边帽檐,在脸边扇,笑呵呵应人家。“割菜哦,你们家的菜比我的好。”“不好,不好,都一样。”说话的人想等杨叔说割完油菜就离开江心洲,没等到。他大约是要等收完小麦才要走吧。麦子收了,门前的杏树上杏子也吃干净了,新磨的面粉都做了一回面疙瘩吃过了,杨叔还卡在江心洲,他果真是刺。
江水平阔,小雪站在渡船上,回江心洲,手里包包裹裹的提了不少东西。渡船上的人都认识小雪,小雪客气地和他们招呼。江心洲还是老样子,平整的沙路,槐荫连桑荫,一座座蝉蜕一样的房子卧在树荫里,只是比从前寂静,门前门后偶尔会探出充满好奇的人脑袋。有人在树荫后面现出身影来,跟小雪打招呼:“小雪回娘家啦,几个月啦这肚子!”“这肚子带得好看,头胎一定是小子,保准是我说得准啊小雪!”女人们杂七杂八地说,小雪羞涩地笑,走走停停继续走。女人们拿目光跟着送上一截,小雪的孕相的确不丑,紧实实的,像毛豆荚长得有八九成饱。只是,豆荚里的豆子,是青皮豆,还是黄皮豆,女人们的心又给悬晃了一下,于是凑成一群箱边的蜜蜂,嗡嗡地吵起来。“到底有没有睡过?”“那还用问!”“怎么这么多年没见露相?”“像她妈,开怀迟。”“也许年纪大的,播的都是风车尾子吹出来的种,落地都不生的。”“亏你想得出!”“哈哈哈哈……”一群女人在笑声里散去。 杨叔没有走,收了小麦后,便是护理棉花苗,施肥,打杈,摘棉花。等棉花摘完后,又要种油菜、点小麦。庄稼一茬一茬,诚心实意留住了他。江心洲的人,也不再急着他哪天走了,就像黄昏必然会到来,杨叔最后必然会在他们的目光或遗忘里离开。自从怀孕的小雪回江心洲看望杨叔,杨叔又成了江心洲人闲聊时必然不会漏掉的一个人物,杨叔还不能走,就像戏还没有收场,演员还不能卸下行头。也许小雪的孩子长得会像杨叔,那怎么办?人们胆战心惊。
小雪挺着一枚八九成饱的毛豆荚,穿过浓荫交盖的沙路,往渡口去,身后沙路弯弯,弯成一个又一个大大的问号。
在我们江心洲,小孩子出生,倍受疼爱的往往会向有过小孩子的人家讨来不用的旧衣旧鞋,给自家孩子穿,是谓“穿百家衣”,这孩子便会茁壮生长。不知道杨叔从哪里讨来这些半新不旧的宝贝,此刻正洗了在晒,他轻轻地拧,歪着头看水一滴一滴下来,安静认真的样子。有邻居路过木槿篱笆,伸手拨开一片木槿枝,大声嚷道:“杨叔啊,要做外公了吧,记得要散喜糖的啊,呵呵呵呵……”杨叔转过脸一笑,连连点头,木槿篱笆又幕布般合起来。
农历二月,雨水里花开,桃花、杏花开得盛了,江心洲美得像做梦。杨叔挑了一大担东西去二毛家,小雪的月子在江心洲的二毛家里做,家里方便,二毛妈也方便照顾。杨叔的担子,一头是捆了腿脚的老母鸡,足有好几只,一头是小孩子的衣服鞋袜和抱被,底下是鸡蛋。衣服和被子上都放了松柏枝,清香袅袅。小暑在后面举着鞭炮,鞭炮长长绕了一大截在竹竿上,牵肠挂肚一般,路上遇见人,小暑举着有些不好意思,现在少有人还那样绕鞭炮张扬了。树荫里探出一颗颗女人和小孩子的脑袋,远远看见两个人来,便伸长脖子打招呼:“贺喜贺喜呀,回头要散喜糖给我吃啦。”
小雪的月子在婆家疙疙瘩瘩做完的,按照江心洲的规矩,娘家是要接女儿和外孙回来再住上一个月的。大清早,杨叔去接小雪,被二毛妈拦下了。二毛妈说得似乎也在理,小雪妈不在,杨叔到底是个男人,怎么能照顾好小雪和外孙呢。杨叔有些生气,脸色涨红,高声道:“满了月,怎么能让我外孙不回外公家,让外公亲亲呢!我在家里把外孙的摇床都准备好了,难道就这么空着!那我不回去!”二毛妈还要再犟下去,二毛便出来劝了他妈,说:“那就少住几天吧,住几天后,小雪带孩子去店里,有芒种在店里帮忙,小雪不会太忙的。”芒种没正事干,便径直去了二毛那里打下手,杨叔听了二毛的话,脸上浮出一片感激,不再作声。二毛妈叽叽咕咕不情愿,末了还是去收拾东西,捧出一大叠尿布和小孩子换洗衣服出来,杨叔赶紧接过来,郑重又欢喜的神情。
沙坡路上,杨叔抱着外孙,姿势笨拙,却像个骄傲的大公雞,一路喔喔喔地跟外孙说莫名其妙的话。二毛小雪在后面笑,不时有人从门口迎来,笑嘻嘻来探看孩子的模样。“像不像?”过后断断续续地有人问。
杨叔大约是铁定要在江心洲做外公,不走了。到江边洗衣服的时候,女人们说起来,兴味索然。
第三年中秋前后,杨叔消失在江心洲。
槐荫桑荫下捧碗聊天,人们在交流着各自听来的关于杨叔的去向。有人说,在去省城的大巴车上看到过杨叔,杨叔是被他女婿打了,铺盖都来不及卷,跑了。有人说,杨叔要到台湾去了,到台湾去继承遗产,到时候要娶个正宗台湾女人做老婆……有人说,杨叔没走,最近住在镇上的宾馆里。
杨叔中途潜返过几次江心洲,匆匆的,然后和他女婿一道,哒哒哒地坐着三轮车又离去。
集镇那边沿江一带搞大开发,招商引资,办企业、修公路、建楼盘、盖商铺。江心洲上几支外出江苏和上海的建筑队也一拨一拨地回来,在长江边安营扎寨。二毛把烟花店铺全托给芒种打理,自己拉了几个朋友,要合伙成立建筑公司。
杨叔没去成台湾,回来了,江心洲人当着杨叔的面骂他傻。杨叔就傻笑一番,杨叔的叔叔,当年参加的是国民党,一九四九年国民党大撤退,他随老蒋去了台湾,在那里娶妻生子。人老思故园,近八十岁的老人家,由儿子搀扶着回了故乡,赶上政府正在招商引资,叔叔的儿子杨叔的堂弟便忙着考察,把叔叔交给了杨叔。杨叔这些日子一直在陪着叔叔去访亲朋故旧,多数已经不在,去芜湖寻找当年读书的学校,也早已经物非人也非,弄得老人家泪水潸潸。叔叔一直想去杨叔的家看看,杨叔自知家宅寒薄,受不得看,就骗说江心洲的房子已经卖掉,已经买了镇上的房子,末了牵着老人家去一片工地,装腔作势地指给老人看。老人临走,丢了一笔钱给杨叔和他弟弟,就因为这笔钱,兄弟俩打了一架。他弟弟说杨叔是无后的人,所以叔叔的钱杨叔应该没份。杨叔气歪了脖子,干了一架,拿回来属于自己的那一半。
拿回来的那一半,没揣回江心洲,也没存进银行,丢了,丢给二毛开发房地产,条件是房子造好后,给他两套好房子。杨叔精着呢,懂投资!
十三
每年夏天,江水滔滔,啃蛋糕似的,总要将江心洲啃走一块又一块。江心洲越变越小,也越来越荒芜。许多人都走了,搬到了对面的移民建筑区,连老人都走了一半,去给儿女照看孩子做家务。从前平整洁净的沙坡路,现在被路两侧的蒿草灌木几乎封掉,其间衰草落叶厚厚覆盖。一切都在向前,向前,只有江心洲在后退,像一只手,拼命捞向地底深处、时间深处。外人来到江心洲,常常错以为回到蛮荒的古代。
杨叔依旧守着他的三间小屋,守着木槿围成的菜园。抬头,沙路上的电线杆上挂着的大喇叭锈迹斑驳,不再在早晨和黄昏按时播送天气预报。江心洲回到无声时代,木槿篱笆里,西红柿结得茂密,长长的丝瓜藤蔓在竹架子上攀爬覆盖如绿色古堡,黄色的花朵在枝顶上登高远望……杨叔经常大清早就提了筐子来菜园采收。“又要往女儿家送去了?”有人站在篱外,明知故问道。“哎,还有芒种和小暑家呢。”杨叔头也不抬地应着。
“两套房子都分给芒种和小暑了,自己就不留了?”人家再问,“是呢。我要房子没用,就住这里,种点菜给他们吃,好得很。”杨叔喜滋滋地从古堡里探着半截湿漉漉的身子回答,“你是菩萨转世来的呢……”人家边说边走远了,“什么……”杨叔从古堡里再次探出脑袋,已不见了人影。
屋后的路没什么人走,荒草灌木长得盖住了窗子,杨叔就提了柴刀在那里砍,然后翻土,整成菜畦。四周依旧插编木槿。春天,油菜花还未开,杨叔将门前的木槿篱笆细细修剪,然后将剪下来的枝条在门后插。夏天,外人路过,看门前门后的木槿篱笆一派青碧,上面花开如灯会,“呀,好端庄的一户人家!”
杨叔坚持留在江心洲,去插他的木槿篱笆。
在隔江的长街上,有一个他想念了一辈子的女人,那女人也老了,曾经年轻时长得分外像小雪,她是小雪的姑妈,也是杨叔入赘到江心洲的媒人。
责任编辑 歆 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