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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担心,亲爱的,这是一次和平的抗议。很快我就能回家,跟你和孩子在一起。”
电话那头的埃及人阿姆尔·卡塞姆(Amr Kassem)不断地安慰妻子阿斯玛·侯赛因(Asmaa Husssein)。
这是8月16日的亚历山大,埃及海港城市街头。市民们正在参加一场葬礼,悼念在两天前遭射杀的一名抗议者。卡塞姆也在葬礼人群当中。
半个小时之后,侯赛因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他们告诉我,他被狙击手击中了后脑勺。安全部队的人可能只是凭着卡塞姆的胡子,就把他当成了穆兄会的成员。”侯赛因说。
她说丈夫并不是这个伊斯兰组织的成员。这个星期,他们一家从居住的多伦多回到丈夫老家亚历山大来度假。“他是为正义挺身而出的。希望他的死能让更多人思考,这样的行为不是针对暴徒,是对像你和我一样的平民。”
鉴于军方从8月14日开始一再使用狙击手、推土机和催泪弹对待静坐人群,穆兄会宣布8月16日为“愤怒日”。几十个基督教福音教堂被伊斯兰极端分子焚毁。从那时起,各方的愤怒显然远未平息。
卡塞姆的悲剧,是埃及新一轮社会动荡的缩影。两三个月来,埃及民众请愿、穆尔西下台、其支持者静坐、军方清场、伊斯兰主义者再报复、自由派巴拉迪请辞、穆巴拉克被释放……埃及新闻从业者Mohamed Abdelfattah在推特上打个了很形象的比方。“埃及已经变成了一头在狭窄的厨房里喝醉了的大象。每挪动一下,就会闹得鸡飞狗跳,不可开交。”
最血腥的一天
“你看过 《辛德勒的名单》 吗?那天(8月14日),就是电影里那个样子。”
8月14日,埃及军警意欲让开罗“恢复宁静”而采取的清场行动,不幸成为国家走向另一波动荡的引爆点。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有多少人付出生命?谁该负主要责任?不同方面至今存在着罗生门般的叙述。
“早晨6点半,我就闻到了窗外飘进来的烟味,那是催泪弹刺鼻的味道。我和邻居一起走到了纳斯尔路。警察在我们面前紧张地来回走动。他们说不到9点,已经有6名警员被实弹击中。这大概是真的。因为有些穆兄会的人,在离阿达维耶清真寺营地一个街区的Abbas al-Akkad街,朝我们这个方向扫射。后来,警察就有些疯狂了。他们会随意地扣起任何可疑的‘静坐者’,拳打脚踢。我亲眼看见警察把一个蓄须的店主从人群里拎出来以后,店主从自己店里飞快地拿起剃刀,把脸上的胡子刮掉。”一位匿名的亲历者说。
埃及女记者、《经济学人》和《彭博商业周刊》撰稿人纳丁·马洛什当天一直奔走在静坐营地、医院和附近的清真寺之间。那天中午,她在前往复兴广场的途中看到了黑烟和阿帕奇直升机。
“警察全副武装,对人群使用催泪弹,记者不能走近。他们也不让人进出医院,除了身上配有医务卡的人。”下午,在阿达维耶清真寺营地医院,马洛什不断地数着她见到的尸体,“我数了有61具尸体,医生告诉我一共有2200多人死亡……”也是在这家医院,一个叫Anes的青年告诉马洛什,自己17岁的妹妹Asmaa el beltagy也遇难了。他们的父亲Mohamed al-Beltagy,正是穆兄会的首脑之一。
馬洛什在推特上发问:“谁能告诉我,有几名记者死了?!”
很快,埃及本地的英文新闻网站Ahram Online回答了马洛什的问题:至少4名记者死于当天的清场,包括61岁的英国天空电视台摄像Mick Deane、总部在迪拜的XPRESS的埃及记者、26岁的Habiba Ahmed Abd Elaziz等。XPRESS的兄弟媒体Gulf News的员工Abd Elaziz正在休年假,在回家途中被杀。她的脸谱账号信息显示她是穆尔西的支持者,也去了广场抗议。
人权组织Human Rights Watch将清场行动定义为“埃及现代历史上最严重的大规模非法杀戮事件。”
“你看过《辛德勒的名单》吗?那天(8月14日),就是电影里那个样子。”
8月15日夜里,穆兄会的中层成员Farag驾车穿过荒无人气的开罗城,在电话中告诉《外交政策》杂志,口气里透出对临时政府宵禁令的蔑视。8月14日,埃及安全部队开始清场行动时,他曾经被他们抓住,子弹从他头上几公分处飞过。法拉激动地指责:“这是新的大屠杀,他们在焚烧街上的尸体。”
“撒谎!这绝不是屠杀。”刚从开罗回来的(某中东媒体驻华)埃及记者埃伊曼告诉我。
那天,他也在离营地不远的开罗街头,一直打探着消息。埃及同行告诉他,清场行动半小时内就有四十多名士兵死亡。“为什么西方媒体没说这个?!为什么最后死伤这么惨重?因为穆兄会手里有很多重型武器。”
8月8日是伊斯兰开斋节的第一天。不少旅居在国外的埃及人都选择了这个时间段回国和家人团聚。拉米尔也不例外。她的一个亲戚本来在节后要举行婚礼,因为清场往后延迟了。8月14日,在从海边度假回家的途中,她和丈夫看到了军队的坦克。
“他们要我们退回去,别往前走了。但后来,我们接到家里电话,告诉我就在亚历山大的街上,一个12岁的孩子因为对穆兄会的人扔了块石头,被两个极端分子杀了。这是我先生的妹妹说的。”几天前,坐在我对面的拉米尔,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眼里充满惊恐。
8月14日的晚上,拉米尔和丈夫孩子就在附近找了个旅馆住下。由于满心恐惧,亲戚的婚礼她也没参加。大概是惊魂未定,回北京后的几次通话,她都显得特别虚弱。 在拉米尔眼中,原本浪漫亲切的家庭聚会和海滨度假毁于一旦,都是拜穆兄会“所赐”。而军方是响应民众的呼吁,前往静坐地点去“解救”民众的。
事实上,警方要在开斋节后清场,是众人预料中的行为。《纽约客》驻埃及记者、作家何伟(Peter Hessler)在文章中描述:今年7月,当地外交界的朋友就告诉他,因为耐心有限,也考虑到学生的新学期临近,安全部门有意让穆尔西的支持者静坐维持大约一个月,但一定会在8月之前结束它。
“如果你从一个孩子手里拿走一个玩具,他不也要闹腾一会儿吗?”被何伟问起的官员回答,“就让他们折腾一下好了。”
“但人们总是寄望军方会守住底线。”何伟这样写道。
而在Farag的眼中,“安全部门是希望能杀1个,震住3个。但结果却是另外10个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更多的人要报仇雪恨。”
灾难性的一年
埃及首位民选总统不但没有兑现他的诺言,反倒让国家滑向深渊
萨拉·卡尔(Sarah Carr)是一名英裔埃及媒体人。她明确表示,自己既反对军队干涉政治,但也厌恶穆尔西的统治。尽管她在2012年的第二轮选举中投了穆尔西的票,那也只不过是为了“不投沙菲克罢了”。
大约两个月之前,卡尔穿梭在支持和反对穆尔西的人群中间,感觉像是行走在“两个星球”。在前者中,男性大大多过女性,人员构成也没有反对者那么复杂。
“支持穆尔西的人里,我没有见到过一个不戴面纱、又不是记者的女人,也没有基督徒。”卡尔说,足见这个群体的人员单一和封闭。反对者将被洗脑似的穆兄会的支持者称为“绵羊”(khirfan),支持者则把反对者叫作“异教徒”(kuffar)或是feloul(穆巴拉克政权的受益者和拥护者)。
6月30日,穆尔西上台一周年之际,埃及爆发全国性抗议示威。“绵羊”、“异教徒”及警方之间发生了激烈冲突。事件的起因是开罗阿达维耶清真寺附近的居民向警方投诉,穆尔西支持者持续二十多天的静坐,影响了他们的正常生活。
7月4日,穆尔西被推翻的第二天,卡尔来到了静坐营地所在的开罗纳斯尔城区。从营地入口开始,一公里长的坦克排成一字列队,检查路人的包裹,盘问记者。坦克后面树起了铁丝网。
就在这儿,一个口齿不清的工程师和另外两个人争论起来。他说自己没有参加两年前1月25日的革命,但那些抗议活动教会了他“如何表明自己的观点并且捍卫它”。他还说自己在两轮选举中都投了穆尔西的票,但他不是投给某个人,而是某种“理念”。
“从那些精英身上我学到了民主,于是我参加了投票。可是现在我才发现,根本就没有革命,也没有什么民主。”工程师沮丧地说。
两年半前的2011年1月,埃及的广场革命爆发,千万人对这个阿拉伯世界的领头羊投去期待的目光。2011年底,代表穆兄会的自由与正义党赢得议会选举,曙光乍现。2012年6月,穆尔西击败代表世俗派的前总理艾哈迈德·沙菲克,就任埃及首位民选总统。然而,在执政后不到四百天里,这位一人一票选出的埃及总统不但没有兑现他的诺言,反倒让国家滑向深渊。
失业率到达创纪录的50%。停水停电成了家常便饭。静坐之前,开罗司机为了加油要排上四五个小时的长队。垃圾围城、臭气熏天之类的老问题毫无改观。作为国家支柱产业的旅游业,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创。带有强烈伊斯兰主义色彩的“禁酒令”一经推出,在已经世俗化的埃及也不得人心。
若只是经济和市政上无所作为,穆尔西不会被赶下台。在何伟看来,穆兄会在当选和执政的一年半中,过分痴迷选票,以为民选就意味着他们可以想怎样就怎样。作为一个长期在野的组织,穆兄会不懂得与其他政治派别结盟,更谈不上分享政治权力。而 “前政权倒下了,沒人愿意接手(烂摊子)。即便是为此等待了八十多年的穆兄会,一样没准备好”。
看上去温和甚至软弱的穆尔西,上台后任人唯亲,特别是2012年11月,撤换总检察长,“极权之意图”比穆巴拉克有过之无不及。根据11月22日颁布的“总统令”,在新宪法通过之前和新议会选举出来之前,任何个人或机构不得废止总统上台之后的法令;司法机构无权解散制宪会议。“这是他犯下的最大错误。”埃及媒体人亚思敏·拉什迪(Yasmine El Rashidi)告诉笔者。
从那时起,像拉什迪这样的埃及人对穆尔西失去信心,重新思考自己当初的选择。穆尔西当政一年来,上街游行的人和次数远胜过他的前任穆巴拉克掌权时。萨拉·卡尔更是在2012年底的博客上直接称穆尔西的政策为“希特勒式的”。
今年春天,穆尔西威胁说要关掉那些播送反政府报道的电视台,并且开始调查部分激烈的言论。埃伊曼在受访时指责,穆兄会修改了小学教科书,往里添加了宣扬穆兄会的内容。“我们还听说他要把哈拉伊卜三角地区让给苏丹,这可是我们的土地啊!”
年轻的埃及人拉什迪承认,“去广场”如今成了一种简单、惯性的思维。连不少反对派都习惯了用呐喊的形式来表达诉求。
“你知道,穆尔西下台,我们所有人都是,噗——这个反应。”拉米尔摊开双手,眼睛往上抬,嘴角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笑容。
穆兄会没有抓住埃及人给予他们的这次宝贵机会。
穆尔西被罢免后,形势更糟。过去一个多月穆兄会的艰难处境,让他们在和国外媒体、外国使节打交道时似乎获得了道德制高点。但他们却和埃及社会的主流越来越脱离,扰乱开罗城市交通的做法,更让他们在首都四处树敌。
“有证据显示,在8月14日之前的几周,穆兄会已经在折磨拷打穆尔西的反对者。”拉什迪说。
不明朗的未来
“在埃及,我们能看到民主天性的种子,但它却是在扭曲状态中生根发芽”
而军方却正好反其道而行之。从一开始,塞西就领导军队描绘出一幅“执行民意”的图景。
他们用直升机和摇旗宣传的形式来“笼络”平民,在电视节目中宣称国家正在发动一场针对穆兄会“恐怖分子”的战争。在某种程度上,他的做法很奏效:中上层的埃及人希望穆尔西下台,持续数天的静坐和交通堵塞也让民众不胜其扰。他们把希望寄托在了“屡试不爽”的军队身上。 埃伊曼掰着指头告诉我,每个埃及家庭里都有一两个,甚至更多人来自军队。“军队,就是我们的家人。”从1952年纳赛尔领导“自由军官组织”推翻法鲁克王朝以来,军队在埃及享有很高的地位。
7月3日,将穆尔西拉下马的塞西公开强调,军方将继续“远离政治”,他本人不谋求竞选总统。“我这一生做的最大的一件事就是控制了埃及的局面,让埃及人都能稳定地生活。”
但军方并非是万能良药。
迄今,埃及人还生活在紧急状态下。据埃及官方的数字,过去12天里有包括最高领袖巴迪(Mohammed Badie)在内的两千多名穆兄会成员被捕。分析人士称,自1954年与纳赛尔政权发生冲突以来,最近穆兄会招致的人心分离是他们遇到的史上最严重危机。
外界普遍认为,就目前来看,穆兄会还在坚持他们的政治道路,即便这样会让他们与其他力量疏离,并导致灾难性的后果。而掌握了政权的军方,在观察者眼里也不容乐观,很多时候“他们就是顺着绝大多数人糟糕的本能而为”。
何伟说,“在埃及,我们能看到民主天性的种子,但它却是在扭曲状态中生根发芽。在过去半个世纪的极权统治中,政治和社会环境都遭到了严重破坏。”
虽然埃及临时政府总理贝布拉维在动乱之后的电视讲话中表示,希望看到埃及成为一个公民社会,不是军事国家,也不是宗教国家。然而,前原子能机构总干事、全国反对派联盟阵线的领导人之一巴拉迪(Mohamed M. El Baradei)的辞职显示,在暴力镇压之下,埃及社会的裂痕进一步扩大了。
有趣的是,何伟和笔者见到的几位埃及人,都像盖洛普调查结果一样:人们满腹牢骚,但对未来还是乐观。正在学习阿拉伯语的何伟,每次和当地人交谈,最典型的开场白就是:“你把票投给谁?”
身在北京的埃伊曼信心满满地对笔者说:“自从2011年1月25日之后,埃及人已经在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在那么多有才干的人中间,一定会涌现杰出的领袖。”
和乐观的中年大叔埃伊曼相比,人在开罗的70后拉什迪措辞更为谨慎。她说,革命从来不是朝夕之间就能完成的,“我们要学会保持耐心。而怎样让不同力量走到一起、推动国家进步,这才是埃及更大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