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上蔡农地流转案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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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年的最后一周,河南上蔡县农户张保国的养鸭场连续遭到数次袭击,“十几号人手拿铁锨、大锤,见墙就砸,见房就拆;我们上去劝止,这些人冲我们喊:‘我们都有艾滋病啊,碰着哪儿了,莫怪我们!’”
  养鸭场旁边,农户李明德的养牛场也遭到了类似的“入侵”。养牛场围墙被砸毁,惊骇之下,母牛纷纷流产,还没有长毛的小牛崽裸露着血红的皮肤,横七竖八倒毙在地;敲得粉碎的养鸭场顶棚混杂着鸭毛,几千只鸭子无处藏身,紧紧地挤成一大团,彼此借体温取暖。
  2009年新年,《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在现场看到的情景,是农村土地流转中,“软流转”碰上“硬流转”、农民意愿遭遇工业项目的一个典型样本。
  
  围困养殖场
  
  自从养殖场东边建起砖场后,搞养殖的农户们就一步步陷入了绝境。
  最开始是“断路”,“制砖场挖了一条大沟,把养殖场与汝(南)上(蔡)公路隔离开来,我们运草料的农用车进不来,只好绕道从古城墙后边运草料和饮水,用人力背。我儿子背草料过沟,有天不小心滑倒,伤了腰,医药费就花了好多。”面对本刊记者,李明德老泪纵横。
  养殖户多次向县里各级领导反映未果,砖场则变本加厉,施工期间经常“不慎”挖断水管、电线,养殖场的牛、猪、鸭断了水、草和饲料。“牛吃不上草,喝不上水,砖场施工机械不分昼夜吵闹,母牛都流产了,过两天就死一头。这几十头母牛是我贷款100万买的,原指望下了牛崽卖钱,这下可不是要家破人亡?”
  这还不算完,2008年8月6日,上蔡县国土资源局给养殖农户们下达了一份行政处罚决定书,称他们办养殖场手续不全,要求他们立即拆除地面所有的牛棚和鸭圈及临时房屋。
  “要不是政府提倡,我们小户人家哪敢借100多万搞养殖啊?”张保国告诉《瞭望东方周刊》,这个鸭场是河南省农业厅驻村工作队帮扶建立的,农业厅承诺,养鸭场建成后将给予资金技术支持。2008年12月11日的《农民日报》还对其事迹作了专题报道,张保国一家被该报誉为“当代养鸭状元”。
  有政府主管部门的支持,养殖户们认为自己手续是完备的,接到行政处罚决定书后,张保国、李明德将县国土资源局告上法庭,经上蔡县法院裁定,撤销了县国土资源局的行政处罚决定。
  尽管国土局的行政处罚被法院撤销,2008年最后几天,还是来了好几拨身份不明的人带着铁锨、大锤来强拆牛棚、鸭圈。
  报警之后,“110说,这是农地纠纷,他们处理不了,要我们先解决这个养殖场到底合法不合法的问题,你们如果有理,上法院告他们去。”
  
  “软流转”碰上“硬流转”
  
  张保国、李明德办养殖场的这块土地,确实不是他们自己分到的责任田。
  相对于河南省其他地区,上蔡气候比较温和,适合发展养殖业。在农业、畜产部门的支持下,上蔡有不少农户通过自愿流转的方式,租用邻近村组的土地搞养殖,成为当地农民脱贫致富的一条捷径。
  张、李二人看中了上蔡县芦岗乡程老村5组的这块“机动地”,一来因为离县城近,卖牛崽、鸭蛋方便;二来靠近公路和护城河,容易解决饲料和水源。2007年4月,他们和程老村5组的20多户村民签订了土地流转协议,以每亩地每年给1000斤麦子的代价,换得了土地使用权。村民们在协议上按了手印,约定每年12月,按当年的麦价从养殖户手里领取租金。
  2008年夏天,风向突变,程老村5组的“队长”吴群生在村里用大喇叭传达了“大队指示”,说“县里征地”,乡土管所把已经分到户的这块“机动地”给卖了,告诫村民“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当本刊记者向吴群生求证这块“机动地”的归属时,吴群生称“已经被县里征走了”,具体是哪个部门征走的,作何用途,“我都不清楚”。
  芦岗乡信用社给村民们定了账号,按每亩22500元的价格给村民们补偿,只需要签个名,就能领钱,不用任何手续。多数村民领了这笔钱,只有吴俊良、王保民等两三户人家坚决不领钱,不卖地。“每亩地—年按1000斤麦子算钱,听起来不多,可是总能保我们一家五口的口粮,为2万块钱把地一下全卖了,有个啥事儿这钱花完了,以后可咋办?”吴俊良说。
  而领了钱的村民吴军营则告诉本刊记者,他也知道卖断跟出租不一样,地一下子就没了,但“叫领钱谁不去领啊?”村民吴东旭的妻子则说,“钱是领了,我们一家都不知道发的啥钱。”
  
  土地归属扑朔迷离
  
  办养殖场的这块土地,使用权到底在谁手里?上蔡县国土资源局局长胡建乡告诉《瞭望东方周刊》,邻近养殖场的那个砖场,隶属裕建建材公司旗下,是上蔡县的重点招商项目,目前砖场占有的土地,原来是公路管理所堆放材料的场地,已经履行过征地手续,是经省政府批准的建设用地。裕建建材公司确实曾对紧邻的养殖场地块提出过用地申请,但土地部门还没有批准。
  胡建乡表示,“土地主管部门未向砖场供地之前,使用权还在养殖户手里。”至于程老村5组组长吴群生所谓“地已经被县里征走了”,胡建乡表示绝无此事。
  身为国土资源局局长,胡建乡明白十八亿亩可耕地的红线不可逾越,养殖场所在的那块可耕地要想变更用途为工业用地或者建筑用地,须经省一级政府批准,县里根本无权征地。
  那么究竟是谁代表“县里”征走了这块责任田,是谁给村民发放了每亩22500元的征地补偿?本刊记者向芦岗乡土地管理所和芦岗乡政府询问,两部门均否认程老村5组地块已被征走。
  既然砖场用地申请未经批准,程老村5组地块土地使用权并未变更,上蔡国土资源局为什么要在2008年8月下达要求养殖户拆除牛棚、鸭圈的行政处罚决定书?胡建乡局长的解释是,国土局应县里的要求,对县城附近的用地情况进行清查普查,发现程老村5组地块的养殖场有两个问题,一是手续不齐全,二是“在规划区不能搞养殖场”。所以下发了行政处罚决定书。   胡建乡强调,养殖场有污染,在县城规划区内是不能搞养殖场的。但哪些地方属于规划区,却是“随着县城发展不断延伸的”,国土局现在就判定,养殖户们使用的程老村5组地块属于规划区,搞养殖场不合法。“下一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要等与有关部门协商之后再定。”
  
  重点招商项目的待遇
  
  与养殖场比邻,同样处在“规划区”的制砖场,得到的则是另一种待遇。2008年10月13日上午,砖场奠基,上蔡县国土局、城建局、公安局等6个职能部门出动近百人及警车等执法车辆,动用了大型推土机、挖掘机,平整砖厂土地,将养殖场通往汝(南)上(蔡)公路的唯一外通道(原农地生产路)挖断,并在周围挖出近5米的深沟,切断水源电源,将几个养殖场变成了孤岛。
  养殖户们曾数次向县、市有关部门反映此事,驻马店市信访局写信让庐岗乡党委一副书记处理此事,这位副书记 却一直不跟他们见面。法院撤销国土局的行政处罚决定后,养殖户终于找到一位副县长史永生,要求恢复养殖场的生产路和水电,遭到一顿怒斥。
  一个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的砖场为什么成了县里的重点招商项目,有能力调动县里6个职能部门一起出动,又为什么要对养殖场下狠手?上蔡县两位资深干部向《瞭望东方周刊》透露,县里有关领导重视这个项目是有原因的,这个砖场向上蔡国土资源局提出的用地要求是70亩,在县城边上要这么一大块地,绝不仅仅是为了建个砖场。
  这两位干部介绍说,温家宝总理两次视察上蔡之后,河南省拨款新修了汝(南)上(蔡)公路,公路沿线将是上蔡县城发展的主要方向。程老村5组地块背靠古城墙,处在县城南沿与汝(南)上(蔡)公路交界处,是开发商业楼盘的最好地段。“如果不是养殖场跟村民签了流转合同,村组名下的可耕地很容易变更为抛荒地;根据现行土地法规,将抛荒地规划为工业、建筑用地,审批权限不在省里,在市里,操作起来难度肯定小得多。”“在县城‘不断延伸’的规划中,砖场最终要变成楼盘,如果四周围养得都是牛和鸭子,谁还愿意买?”
  
  农地流转谁说了算
  
  中共十七届三中全会做出《关于推进农村改革发展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下简称《决定》)以来,农村土地流转问题一直是各方面关注的焦点。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陈锡文在谈到农地流转问题时,特别强调在加速工业化、城市化过程中,农村土地面临“对建设用地的需求饥渴症。”要守住18亿亩耕地红线;要保住农民实际上的社会保障——承包地,就必须在土地流转过程中“充分尊重农民意愿。”
  “尊重农民意愿,人人都讲,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在当前乡村治理格局下,农民的意愿很容易被能量比他们大得多的工业项目、建筑项目所扭曲、所遮蔽。”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教授汪三贵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怎么才能让农民按自己的意愿流转土地?汪三贵介绍说,《决定》提出了一个具体办法,就是“要搞好农村土地确权、登记、颁证制度”。“这实际上是把土地承包经营权从主体虚化的村组集体,通过确权、登记、颁证制度等一系列程序真正转到农户手中。土地经营关系明确后,靠寻找村组、基层职能机构的空子,绕过农户搞土地流转,就不那么容易了。”汪三贵认为,要让农民意愿在土地流转中真正得到尊重,要靠这项制度尽快建立落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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