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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明几乎清空了朋友圈,现在留下的最早动态是一则宣言:“不是所有选择都需要别人支持。”五天后又是一条,他说:“我们来到世间走一遭,只是让我们的灵魂比来时更清净。有一天可以看到那个不变的真正的自我。”发布时间是在2018年10月初。
一个月后,陈明告诉《南风窗》记者,他成功逃出家了。
逃去哪儿?
“空门。”
门外:“求不得”苦
来到寺院,先做“净人”,陈明不能例外。
他必须在凌晨五时起床,开门、点香,打扫卫生,在佛像之下忙前忙后。
寺庙是新建的,很简陋。陈明在来之前打听过,这里只有一位师父,其余的有二女五男,有的是去做义工,有的是去出家。寺庙建在高山上,骑摩托车去最近的村都要半个小时,生活用品等物资很短缺。
陈明携带的东西不多,来到寺庙的初期,常常冷着饿着,偏偏在12月初又遇上风雪天,师兄借了衣服给他。这让他感激,“感觉像回家了一样”。
寺庙规模小,地处偏僻,这就意味着供养也很少。陈明和他的师兄们在节衣缩食的同时,还必须下地种植一些蔬菜瓜果,他们本就一日一食,体力难支。但陈明说,这些都是修行,而不是苦。
最苦的是“求不得”。
“空门”之外,有很多人想要跨入而不可得,世俗之见是最大阻力。
贾峰想要出家,但被父母阻止。2018年11月某晚,在四川西昌市的邛海公园,贾峰对记者提起失败的出家经历,他仍感到惋惜。那是在2016年,贾峰接触了佛教,开始迷茫于一个终极问题: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对贾峰来说,那是长达半年多的艰难时光。他才大专毕业,在西昌市内很难找到一份称心的工作,再加上生命的困惑,他决定出家。只是父母以死相逼,终于作罢。
付洋没那么极端,他是北京密云人,在出家的路走不通后,他在2018年10月27日观音菩萨出家日这天皈依,成为了“妙洋居士”。居士,相当于在家的佛门弟子,能修持也能结婚,不负如来不负卿。
付洋是被家庭所“累”,女儿都快两岁了,他很难割舍。
“我如果没有家庭,必出家。”在皈依当天,他这样告诉我。
付洋的经历堪称坎坷,他原本在互联网行业工作,是一家直播行业内头部公司的总经理助理,到了2017年,创业浪潮方兴未艾时,他也辞职创业,屡败屡试,但屡试屡败。谈到这些年,他总感叹,日子不好过,这些年真的很辛苦。
学习佛法,是他追求真理、超脱痛苦的一种方法。
只是,为什么一定要出家?
付洋所说的,与其他居士、和尚告诉记者的一样。他们认为,佛法、佛教、佛学是完全不同的三个概念。佛教是一个宗教,一种政治化了的组织,它在历史上多次参与过宗教战争。佛学是关于佛陀的一门学问,是文化类学术类的。
至于佛法,则是一门实证的科学。也就是说,皈依学佛之人,必须出家,通过亲身修行,才能证法证道,终成正果。
付洋告诉记者,他并没有放弃出家,只是要等“百年后”,也就是“来生”。
入门:先斩后奏
跨过空门,陈明不是沒有阻力,他的诀窍是“先斩后奏”。
他的经历与付洋相似。陈明是山东人,30岁时还是单身,受不了家里的催促。他也曾经试图创业,在打工多年有了一定积蓄后,全部投入了小商店中,但赔了个精光。外界的压力只是一副催化剂,陈明本就亲近佛教。
离家出走前,陈明与家里的关系僵持不下。隔了几年时间,他先后两次提出想要出家,父母却始终不同意。后来,母亲松口了,但父亲仍然反对。
2018年11月初,陈明决定离家出走,他从山东到了湖南常德市的某处寺庙,先做义工,在适应后的不久,他做起“净人”。父母并没有跑过来找他,但父亲告诉他,不再认他这个儿子。
按照现在的政策要求,未经父母同意的人不能出家,但这一点很容易被攻破。
陈明并不愧疚,他已经妥协了几年时间,出家这件事时不我待。
出家人有自己的道理。根据多名居士、和尚所说,出家之人,弃绝红尘,似乎是六亲不认的冷心肠,但是,“出家人是做功德的,出家这件事也有很大的福报,可以回馈给家人。一人出家,全家人都能受益,从中得到福报”。
所以,在他们的逻辑中,出家本身是对家人的回报,而且是最大的一种回报。
按照现在的政策要求,未经父母同意的人不能出家,但这一点很容易被攻破。
在多个与佛教相关的论坛及通讯群组中,有大量的出家人及某些寺庙的“招生信息”,他们会列出出家需要父母同意的要求,但并不强求。
在宁夏吴忠市青铜峡市某寺修行的一位出家人告诉记者,父母不同意的人,也能被收为徒弟,但前提是不能给寺庙造成麻烦。他表示,自己有过两名弟子是这种情况,“他们自己妥善处理好了”。
不过,网络信息真假难辨,有一定的风险。意愿出家的人往往是互相投靠,寻找靠谱的寺庙与师父。
陈明也是通过网络找到了寺庙,他才知道,出家并不困难。
他不是个例。朱莉莉在云南大理某寺出家,她告诉我,她也是先斩后奏。
“出家真的不容易,需要具备因缘条件,除非你生在那样的佛化家庭。”朱莉莉告诉我,她在初中刚毕业时第一次出家,没成功,被家里抓回去了。经人介绍,她远走他乡去出家,做了“净人”,最后选在一个村里面的小寺院剃度了,如今正在读佛学院。 朱莉莉说,不是世上没有善知识,是有的人没有弟子相,还好她没有错过。而在佛学院,她感受到了佛法如心,尝到了佛法给自己身心的转变成长带来好处,立志于用自己学到的去帮助有缘的众生,自利利他。
出家是道坎,越过去后海阔天空。
“应该是我离家出走,走得太远了,家里对我没办法,现在已经接受了。”此时距离她出走已有三年。
门中:身不由己
也有被动出家的,比如邢炎。
2003年夏天,十三岁的邢炎遭遇了一件大事,他的父亲去世了。彼时的他正在读初一,突然变得头脑发懵,书本上的字不认识了似的,成绩一落千丈。
家庭遭受了打击,母亲带着他和小他十岁的弟弟生活。邢炎母亲本是藏地人,嫁到了安徽天长市,这是个宗教气息浓厚的小城市。邢炎记得,打小起,母亲就爱带着他去寺庙里逛。
有位师父逐渐和母子俩热络起来,“师父那时差不多45岁,胖胖的,不高,一般的中年男人模样”。
师父总会给邢炎讲些道理,絮絮叨叨地,讲什么人生苦啊,比如谁谁打光棍被人看不起,又比如谁谁找不到工作。吸引邢炎去寺庙的,却是贡品中的水果糖果、吃的喝的,一来二往,邢炎感到出家人这个身份,挺神圣挺高贵的。
父亲去世后的两年,母亲在本地改嫁。2005年夏天的一晚,被邢炎永远记着。那是在继父家,暑假刚开始的不久,一家人在看央视电影频道。母亲突然拉住他,问愿不愿意跟着寺庙师父去上海,他同意了。
邢炎当时没想到,跟着师父走后,他就成为了出家人。
在上海一年后,邢炎才再度回家,此时已经剃了光头,穿着僧衣。他听见邻居之间传出的闲言碎语,说这孩子是改嫁带过来的,养大要花很多钱,所以被送去出家了。
邢炎不觉得是这样,他在上海的一年,也曾打电话给家里,母亲都说:“随你。”
不过,当时只有在佛堂的座机,邢炎打过电话后,母亲会通知师父,而师父总会耐心教导邢炎,比如出家人有福报,会对家人包括去世的父亲有好处等等。两天后再接到母亲电话,邢炎又缓过劲儿了,主动说不回家。
出家程序都是一样,先做“净人”,半年后剃度,成为沙弥。两年过去,邢炎去上佛学院,三年过后毕业,就到了年纪去“受戒”,接着是挂职……
每个阶段都有要做的事,这让邢炎无法停下来,他笑道:“所以说,我是被师父‘诱骗’进来的。”
“受戒”过后,邢炎有了招收徒弟的资格。九年之间,找上门来拜师的不少,邢炎拒绝了大多数,至今只有三位徒弟。
他也见过那些逞一时之强的人,来到寺庙没两天,熬不住清苦日子就走了。有的青年试图接近佛门,在寺院做义工、保安等工作的同时,在各种课堂之间串场。邢炎说,那大多数是想要逃避的人,或者惧怕外界的竞争,而这样的人,做不好一个出家人。
佛法是个出世法,但僧人仍是世间人,而世间上的事,多半不由自主。
门内:空门无门
邢炎说,他最好的修行时期,是在做了住持之后。
“修起一个寺庙,在其中哪怕只是渡一个人,这个功德都是很大的”。
在这之前,他是在江浙一带修行,有空时受人之托去做法事。邢炎是带着大家诵经的一个,相当于主唱,举办仪式的人向来不吝于供奉。最多的时候,邢炎一个月能挣到七万元。青烟缭绕中,佛音循环,众声颂唱,但他渐渐感到乏味。
2016年,邢炎去往广东西部的某地,主持修了一座寺庙,他成了住持。
这是他的理想,“修起一个寺庙,在其中哪怕只是渡一个人,这个功德都是很大的”。
在创建寺庙的过程中,邢炎为办理手续,造访达官显贵,或者是去见功德主,上至企业家官员,下至贩夫走卒和村妪。见遍各式人等,他更精进了对佛法的理解。
村中的老妇人造访寺庙最为频繁,她们没有太多知识学问,但在念佛号诵经文上勤勤恳恳。邢炎的微信上,有个60多人的学佛群,老妇人们在每晚诵读佛号,把这些发到群中,邢炎一一记录,日日如此。
邢炎喜欢和她们打交道,她们的需求很简单,“人老了,但是不想成为没用的人,就通过礼佛做功德,以这种方式,尽自己的力来帮衬家里”。
大功德主也要去接触,否则寺庙无法建立。邢炎谈到,他们在别处可能是权力很大的人,但对待出家人,都是很尊重很客气的。
在做功德这件事上,各人有各人的理由。
据邢炎介绍,珠海有位大功德主是个教授,同时在做中药材生意,教授夫妻俩都亲近传统文化,做功德是日常生活。
广东佛山一位四五十岁的女士,事业有成,是个相当爽利的大姐。她在年轻时堕过胎,总觉得有愧,找到邢炎忏悔这些,做些功德试图弥补。
山东有个汽车厂的企业家,也是邢炎的功德主。他在短短20年间发家,做生意顺风顺水,偶尔有逆境,也都逢凶化吉。邢炎笑说,这个人运气太好了,不可思议得好,但他害怕运气会用完,所以做些功德,积攒福报。
修持佛法,是为获得层次更高的生命,乃至超脱轮回。邢炎说,他想要自渡渡人,而在生活中,更多的是人的琐碎想法和欲望祈求,真正找到他聊佛学的人,一只手就能数过來。
但是,这些琐事就没有意义了吗?邢炎认为不是。
证道的原理在经典里,证道的路却是在现实中。故知,佛法不二。
(文中采访对象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