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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就是,“他们没有能力根据客户的健康需求推荐,因为他们都是销售人员,而不是医生这样的专业人员。” 理查德说,那些销售人员更愿意推荐价格高的套餐。
李剑是上海华山医院心内科的医生,他也有多年的体检经验。“体检中心只是服务性的机构,它是按照人群的需求来提供产品和服务的。顾客想要做什么检查,体检中心就会提供相应的检查,做什么样的体检通常取决于被服务方愿意出多少钱,健康体检就是一个市场行为,而不是医疗行为。”
女大学生袁莳在今年1月刚去了一次体检中心,她想起过去正好赶上单位招工季的体检经历,密密麻麻的人流像读书时,中午12点的学校食堂。所以她有意避开了“高峰期”。此刻,上海市第八人民医院位于三楼的体检中心,150平米左右的大厅里只有寥寥几个人。
不过,医护人员并没有因为体检人数的稀少,而变得更有亲和力一些。几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过来询问入职体检的价钱,拉卡机不时传来“你好,请付款三百十八元”的机器人声。
咨询台对面贴有一张两米长的价目表,第一栏中从上到下写着“药业、居住证、招工体检、考研升学、家政”等类别,价格在100-300元。由第二栏开始,体检套餐被分为由字母A-J开头的十个类别。价格从A类的355元,一直到J类的2650元,其中并无性别、年龄段等区分提示。
负责接待咨询的是两位中年女性工作人员,袁莳上前去问,像她这样的一般女孩,没什么病症的,想做个健康检查,应该选哪个套餐。其中一人指向价目表中基础型的A-D类套餐,说年轻人做便宜的就够了。
袁莳注意到在自选项目里有个“HCV”(hepatitis C virus,丙型肝炎病毒),“这是什么检查?”对方说不知道。袁莳又问幽门螺旋杆菌是什么检查?“是胃里的一种东西。”对方看袁莳还想再问,又加了一句:“你要做了检查,医生会告诉你的。”袁莳就这样悻悻然被打发了。
实际上,像袁莳这样的普通人,没有专业的知识,也没有办法做出明智的决定,为自己挑选合适的体检项目。体检不是一项标准的产品,你不知道你需要什么,“这就是医生的重要性”,理查德认为,但在中国的体检,医生看上去是最不重要的一个环节,人们只需要一个合格的设备操作员。
正是利用体检者的蒙昧和对健康消费的价格低敏感性,很多体检机构从中渔利。于文灏在2012年的一次体检中,被牙科医生告知有两个蛀牙。于文灏从来没有蛀牙,但医生这么一说,他也就重视起来。
医生说现场就能补,于是于文灏就补了两个蛀牙,花费500元钱。直到3个月后,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蛀牙,而当时体检机构的牙科医生给他补上的,只是两个牙缝。很多消费者都不清楚,体检机构并没有完整的诊断、治疗和开药资质。
沈阳64岁的姚辉去做的体检更是源于对体检促销的一时冲动,他获得了一张“28元享受原价350元体检”的广告单,到沈阳一家医院去做前列腺检查,大夫说他的前列腺问题“挺严重”,让他又做了进一步检查并开了多种药物共20盒,直接刷爆了他的医保卡。
而随后姚辉在另一家三甲医院做复查,却被告知他的“前列腺增生”只是一种不必太过理会的老年人常见病。28元的体检就像是一个诱饵,钓了许多贪小便宜的客户,然后再用“医疗恐吓”去进行不必要的过度治疗。 一位在外企从事销售工作长达10年的白领,向记者总结了自己这些年的单位体检经历,他提到:“一、没人耐心细致地为你解释专业的数字;二、没有一个大家基准的标尺来解释问题的客观严重性;三、一切向钱看,你不是病人而是赤裸裸的‘客户’。对于没有后续服务可能的病情苗头,一笔带过;对于有后续服务可能的病情苗头,利用知识的不对称性,夸大严重性和吓唬你,让你乖乖买单。”
不必要的检查
理查德也发觉自己做了许多不必要的检查。
一些在美国需要花费大价钱才能做的检查,在中国的一些体检机构,几百块钱的人民币就可以全部做好,比如癌症酶检查、幽门螺杆菌呼吸检测、中医的体质分析、腹部、颈动脉、心脏、前列腺、子宫等所有重要器官的超声波检查、CT扫描全身和X射线照片,还有更高级的经颅多普勒检查(一种用来检查颅内血管状况的超声波检查)。在中国的体检机构,他们的营业理念是把昂贵的高级检测廉价化,并薄利多销。
“其中最奇怪的,一个是全身热扫描(full body thermal scan),以前我从未在美国的医院见过。”理查德回忆说,他举起双手,几乎全裸地站在热探测仪前面,大约30秒,然后出现一些热图像,用不同的颜色区分身体的各个部位,并借此解读他身体的异常信号。
“还有一个叫‘生物体微弱磁场测定分析仪(Quantum FAFA bio-energy screening tracing system)’,坐在一个机器面前,手掌放在机器上,操作人员按下按钮,不到1分钟就结束了。”
中国人对于体检的热情,时常也会让理查德这样的外国医生感到惊讶。
一些批评家认为,民众对体检的错误认识也和媒体的推波助澜有关,比如某体检机构就经常联合国内一些协会发布一些城市人群健康白皮书一类的调查研究供媒体报道。
普通消费者都不具备相关的医学知识,抱着“检查项目越多,结果就越精准”的简单逻辑,体检中心的各种套餐就迎合了这种心态。
而且除了部分真正关注自我健康状况的消费者,大部分参检的人都是享受单位的福利体检,并非自己掏钱,因此对结论的关注程度并不高。
这种买单者和体检者身份的不一致性,使体检机构的服务越来越快餐化。而相比药品研发和设备制造,健康体检资产稍轻、专业性略低,成为近年来最“吸金”的领域。 与中国的体检方式不同,在国外,体检通常需要提前一个月预约,并要求提供体检者的个人资料,包括基本情况、病史、用药史等。随后,体检中心会给体检者一份详细的回执,包括根据体检者的个人情况为其量身定制的体检项目、精确到每一个体检项目时间的体检时间表,以及饮食、穿着等方面的注意事项等。
比如,美国斯坦福大学国际医疗与健康中心采取的是一对一服务模式,每位体检者都有他们单独的医生, 而医生的详细资料也包括在回复内容之中。这样,体检者就可以提前认识他们即将见面的医生,也为后期的顺利体检打下基础。
体检结束之后,医生不仅会告诉体检者身体存在哪些问题,还会详细地解释为什么会出现这些问题,这些问题又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以及日后应该如何调整生活方式等。
“每个好医生都知道,80%-90%的诊断来自病人的病历和生活习惯,而不是检查得到的数据。”美国马萨诸塞州的家庭医生萨戈尔(Rich Sagall)总结道。
在中国,体检就像流水线一样,分门别类地进入各种B超室、CT室,也就是说,体检大多是由仪器来完成的,仪器也成了公认的体检医生。哪家医院的设备更先进,就代表着这家医院的体检水平更高。
“在中国,各式各样的测试比医生更加重要的观念是错误的,也是非常危险的。”理查德认为,好的医学理念是病人和医生坐下来好好谈谈。他经常引用现代医学之父威廉姆·奥斯勒的一句话:“倾听你的病人,他在告诉你诊断结果。”
但中国人并不知道这些,他们没有正经的家庭医生(family doctor)。中国的医生被训练来治疗疾病,而不是帮助人们如何预防疾病。全科医生不需要做一项项检查,只需要给人们一些健康的建议,告诉他们如何保持健康。
预防疾病于未然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预防慢性病是一个全球性的公共卫生难题,慢性病非常贵,消耗了大量的公共卫生资源,在中国,很多人有高血压、糖尿病这样的消耗性的疾病,如果能从源头阻断这些疾病,可以节约很多金钱。
“中美两国的体检最大的不同是,在中国的体检文化中,做一项项的测试要比和医生交流重要得多,这是非常悲哀的,中国人不相信他们的医生。”理查德说,在美国,你首先会和一个你喜欢、你信任的家庭医生交流,而且你们已经认识超过10年了,他非常了解你,他会说,哦,你又胖了,小心糖尿病。“在中国的体检中心里,没有你熟悉的医生,只有年复一年相同的测试。”
“我接待的很多来体检的人都很看重仪器检查,来到我的诊室就是为了做CT,或者去到内科医生的诊室就是为了让医生听听心脏,量个血压,他们都是在追求这些客观指标,很少有病人会主动和医生交流。”李剑说,“就我所在的公立医院体检中心来说,体检者大部分都是买了套餐,到医院的各个诊室走一圈,拿到仪器检测数据就走人的。”
其实数据的价值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李剑把设备的检查称为是一种“横断面的检查”,包括抽血、做彩超、心电图都只能反映身体那一瞬间的状态,不能说明之后的问题。
“举个简单的例子,比如说肝阳三脂的检查,很多单位体检前一天,大家晚上在一起吃饭,结果第二天肝阳三脂都偏高,大家都很担心。有一些人又为了第二天的体检,头一天晚上不吃饭,肝阳三脂检查结果又显示正常。但这样检查是非常不准确的,因为肝阳三脂受短期影响非常大。”
在李剑看来,体检根本上来说只有两个作用,一是了解你某个年龄段身体横断面的情况,二是根据检查结果调整你的生活方式,后者才是最重要的。
他有时候也会跟病人讲,你不需要做某项体检,但病人会跟他吵架,“他觉得这些检查非常有意义,你一定要给他做,他付了钱。有些人进来说我就是要吃这个药,你就老老实实给我开。在体检中心更是这样,我需要这个体检,你就老老实实用仪器做好给我结果就行了。所以很多时候并不是信息不对等的问题,很多病人并不信任医生,也不听医生的话。”
自从中国医疗市场化之后,这个问题就一直存在。“医院要养活自己,医院培养的一大批医生都被利益驱动,自然也不会认真看好病人,还会为了钱乱开药,医患矛盾肯定会被激化,”李剑也很无奈:“医生都是为了钱在看病,病人自然也不会相信医生,这是现实情况。”
理查德的儿子刚刚出生,他希望他能有一个全科医生,定期去拜访他。这份工作最好的是,可以长期和病人保持联系,知道他们在做什么,看着孩子们成长。
(文中袁莳、于文灏、姚辉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