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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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地变良田,金家发财;耕读传家业,几世兴旺。思想进步,少爷拒做守田奴;求续香火,老父暗施美人计。卖良田,援抗战,仕途坦顺;查饥馑,诉偏颇,为民请命。遭批斗下放回乡,弃前嫌夫妻团圆;逢巨变父子反目,守家业叔嫂成亲。一块阴阳田,几代悲欢情!
  第一回 买荒地货郎高瞻 续香火老朽用计
  阴阳田所在地本是一处地势低洼的圆形泥淖,约有五十亩,每逢夏季雨水稍大,流经古黄的黄河决堤放水,此处顿成水乡泽国,水退之后寸草不生,因此,此地多年来一直无主。
  咸丰五年,有一金姓货郎向县衙交纳了500文铜钱以充地契税,买了此地,阴阳田自此便姓金了。
  起初,人们无不笑金货郎痴愚,此举无异于拿钱砸水坑!金货郎不管不顾,又花大价钱雇了几个壮汉,翻土填坑,胼手胝足地苦干了大半年,终于将这块土地平整一新。来年春,金货郎吆牛套犁,种上了谷子。
  南风吹起的时候,嘲笑金货郎的人们再也笑不起来了——只见这块土地上一片金黄,密实而又茁壮的谷秆上,沉甸甸的谷穗压弯了腰,分明是一块肥沃的膏腴良田!
  人们又惊奇地发现,这块圆形的土地天然地分作各占一半的白、黑两色:南半面属于瓷白色的沙土地,宜栽瓜果蔬菜;北半面属于酱黑色的淤土地,可种麦豆菽稷。整块土地乍一看去,竟然与算命先生卦幡上的太极图一般无二!如此一来,这块土地便有了名儿:阴阳田。
  更关键的是,从这一年起,黄河改道了,河道远离古黄几百里,古黄从此再无大洪大涝,阴阳田再也不担心受淹了!
  金货郎凭着这块肥沃的阴阳田,很快发家致富,成了人人敬仰的金员外。当时古黄民风,富则造楼,以扬名立万,泽被子孙。金员外立志要造古黄第一名楼。
  金员外备足木料砖石,请来名扬三省十八县、工匠技艺最高的张家泥水匠班造楼。楼宇落成,高大宏伟,飞檐挑角,画柱雕梁,砖刻纹饰,左右回廊贯通前院和后院,上得此楼登高望远,便可见东面的小神湖水波浩荡,西面的卧虎山昂首蹲居,绝胜湖光山色,一览无余,端的堪称古黄第一楼,便取名“金蟾楼”。
  同治六年冬,淮军刘铭传部追击赖文光的东捻军,途经古黄,人困马乏,粮草俱无。刘铭传下令就地征粮,凡征缴军粮万石者,奖其七品军功,外加御赐单眼花翎黄马褂。古黄众富户对此嗤之以鼻一当时的清王朝为挽救危局,滥赏军功,黄马褂满天飞,只是个虚名,这笔生意明摆着要亏老本的!
  众富户中,只有金员外主动赴大营供粮奉草。刘铭传大喜,果真如实奖赏。金员外这次又成了众人的笑料,他却笑而不言。
  金家人丁不旺,几代单传,但代代谨守金员外所定的家规,勤俭持家,不赌不嫖,不官不商,只靠农耕打拼。到了光绪年间,金家居然积累了上千顷田地,堂堂皇皇地在门楣上挂上了“千顷牌”,着实罕见!
  屈指算来,生于民国四年的金子奇,是金员外的第五世孙。金子奇的父亲金炳谦是晚清秀才出身。金炳谦年近四十才得独子,为之取名金守田——自然是守住千顷田地之意。金炳谦在儿子的教育上脑筋并不守旧,很能做到与时俱进。儿子刚七岁,金炳谦便把他送到县城的新学堂,接受新式教育,把四书五经扔进了故纸堆。金守田也十分争气,高小毕业后又考进了徐州的中学学堂,且每次期末考试都名列前茅,令金炳谦深感脸面有光,人前人后夸个不休。
  不承想儿大十八变,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金守田眼界大开,渐渐不再认同只知买地扩田当土财主的父亲——时下日寇侵华,步步紧逼,东北沦陷,华北危急,中华民族有亡国灭种之虞,当个“守田奴”有何用?因此,他毅然决然地把自己的名字改作“金子奇”,意思是要做一个忠贞报国的奇男子!
  民国二十三年,从徐州一高毕业之后,金子奇坚决拒绝了金炳谦让他去上海圣约翰大学读书的安排,不管不顾地跑到了驻扎在苏北的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六路军孙连仲部,参军当了一名上士班长。鳏居多年的金炳谦闻知,失望透顶而又无可奈何。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随着卢沟桥的枪声响起,抗战爆发。金子奇随部开拔,南征北战,先后经历了娘子关、台儿庄两大血战,几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台儿庄大战后,损失极大的孙连仲部又在运河东岸阻击日军,掩护国军徐州大撤退。金子奇所在团与日寇血战两日,全团几乎伤亡殆尽。金子奇和他的一班兄弟死守在黄龙口车站北头的一家车马店。
  说来,黄龙口车站离古黄不过七八十里,周边尽是金家的佃户和田地。当时,金家的长工领头人张老开正领着一班木匠在车马店里修理马车,枪声一响,木匠们四散逃命,只有忠厚的张老开没有逃,冒死躲进了车马店的地窖里。
  金子奇他们死命抵抗了半日,日军久攻不下,便调来了几门迫击炮,对准车马店一阵猛轰,将车马店炸成了齑粉。炮弹如雨倾泻而下,国军士兵血肉横飞,金子奇也被炮弹炸伤,一头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打这班国军一进入車马店,张老开便认出了少爷金子奇。炮声一停,眼看着日本兵就要冲过来,张老开一跃而起,把血头血脸的金子奇抱进了地窖。本来,张老开认定少爷已经丧命,但哪怕把少爷的尸首抱回家交给老爷安葬也好,也算是少爷叶落归根了——老爷这段日子,可是天天为少爷哭呢!不承想当天半夜,金子奇居然悠悠又有了呼吸!张老开不敢怠慢,冒死把金子奇连夜背回了金蟾楼。
  卧床多日的金炳谦一见到满身血污、犹自昏迷不醒的儿子,悲喜交集,从床上爬起来,“咚咚咚”地跪谢张老开,慌得张老开也连忙跟着跪下,主仆二人互对着磕头……
  在金炳谦聘请来的、古黄最有名的老郎中华厚义的医治下,金子奇终于醒转过来,算是到阎王殿里走了一遭。伤情稍轻,金子奇便闹着要回部队。金炳谦哪里肯再放他出去,忙派家中最俊俏的丫环娟花服侍他,又令两个家丁昼夜看守着楼道口,不允许他离开金蟾楼一步。
  两天后,金炳谦把娟花一个人悄悄地叫到金蟾楼的佛堂里,哀求娟花去勾引儿子,承诺只要娟花怀孕生子,便送给她娘家良田百亩,外加一千大洋!
  娟花本是穷苦农家的女儿,被卖到金家做丫环的,这个条件太有诱惑力了,况且她本就倾慕风度翩翩、儒雅俊秀的少爷,这可是做梦也想不来的好事啊!当下,羞红了脸的娟花点了点头……   有了金炳谦的鼓励,与金子奇同居一室、朝夕相处的娟花就不再拘谨羞涩了,她放开了手脚,有意识地接近、挑逗金子奇。日常里,她坐在少爷的病床边,摇着少爷的拳头,用一对会说话的、晶亮的丹凤眼脉脉含情地望着他,故作娇声怯语地让他讲在军营里的趣事,让他说是如何英勇杀敌的,听到动情处,她将滚烫的脸颊埋在少爷的胸前;换药疗伤时,她紧紧地偎在少爷肩头,用鼓鼓的胸部顶住他的腰身,与他耳鬓厮磨,吹气如兰……
  血气方刚的金子奇面对身姿窈窕、如花似玉的娟花,自然而然地动了欲心,有几次他差点儿要将投怀送抱的娟花揽入怀中。但是,他最终还是以极大的毅力克制住了自己的欲念,决然地扭转头,把她推了出去!
  娟花无奈,每每面对金炳谦探询关切的目光,她一脸愧疚之色,避之唯恐不及。两人的情态,自然逃不过金炳谦老于世故的眼睛,他百思不得其解:少男少女同处一室,儿子居然能做到圣人所说的“发乎情,止乎礼”,怪哉怪哉!
  其实这件事说怪也不怪,金炳谦怎么也不可能想到,金子奇一年前已经暗中加入了共产党。战场的洗礼,共产党特殊的思想作风要求严格地约束着金子奇,使他在男女情爱上有了超乎寻常的定性!
  转眼间,一个多月过去了,眼看着伤愈后的金子奇身体一天天地强壮起来,像要冲破牢笼的鸟儿那样在金蟾楼里烦躁地走来走去,金炳谦忧心不已:儿子早晚有一天会“冲破金笼飞彩凤,顿开铁索走金龙”的!这如何是好?
  金炳谦无奈之下,又请来了老郎中华厚义。听了金炳谦半遮半掩、吞吞吐吐的描述,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华郎中左手捻着山羊胡子,轻松地咧嘴笑了,说:“你儿子这毛病,好治!金老爷,您只消操办一桌饭菜即可,至于菜谱,则由老夫来点。饮食男女,欲莫大焉,金老爷您是读书人,想来听说过这句话吧?哦,对了,还要外加一壶酒,一壶好酒。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嘛!”说着,他拿出纸笔,龙飞凤舞写了一纸菜谱:四碟凉菜:生椒凉拌黑木耳、片葱凉拌冰藕片、老坛乌骨鸡丝加湖州湾菱角、沛县鼋汁狗肉加太仓毛板青蚕豆;四碟热菜:伏羊腰花爆炒宜兴毛笋、老根韭菜闷南阳驴肉、头茬茄子烧黄河泥鳅、松江咸肉蒸大闸蟹,外加一盆甲鱼炖乳鸽蛇肉汤。佐料:野燕麦、肉蔻、肉苁蓉、蛇床子、杜仲、锁阳。
  俗话说,秀才也是半个医。金炳谦看了菜谱,略一琢磨,明白了:这些热菜、凉菜和炖汤,所用食材、佐料,其药性或阳或阴,搭配起来补肾健脾,大有催情激性的功效,这华郎中阴着呢!但不管怎么说,死马权作活马医吧……
  过了两天,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古黄风俗,除了吃粽子之外,这一天还要祭祖先、逛庙会、放河灯,格外热闹。傍晚时分,金炳谦命厨子给儿子端来了一桌酒菜。偌大的房间里,只有金子奇一个人独享美食,自感无趣,何况这些日子他形同蹲监坐牢,本就心情苦闷,又见菜肴很丰盛,一个人怎么也吃不了,当下便邀请娟花同坐共食。
  两人边吃菜边唠叨,兴致上来,金子奇连饮几杯新酿的桂花酒,娟花也陪着他浅浅地斟了两口。不觉已到掌灯时分,金子奇渐渐感觉到腹中热气翻涌,血脉贲张,一阵怎么也控制不住的情潮泛溢开来,忍不住抬头向对座望去,只见晕黄的灯光下,娟花也是面色红润,两腮似三春桃花般粉艳,一派娇羞之色,目光热辣辣的,也在探寻地望向自己。这对青年男女再也把持不住自己了,金子奇走上前,把欲拒还迎的娟花揽入怀中,吹熄了灯盏……
  生米煮成熟饭,金子奇只好娶了娟花。过了不久,娟花便有孕了,金炳谦喜不自禁。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第二年三月,一个桃红柳绿的日子,娟花生下了一对孪生儿子,金炳谦差点儿喜疯了,翻了两《易经》,最后从八卦中挑出两个字来,给孪生孙子起了两个简洁又响亮的名字:金乾和金坤!
  摆过满月酒之后,金炳謙把儿子叫了过来,面无表情地道:“你愿意远走高飞,就走吧!你为金家生下了两个儿子,金家有后矣!”
  金子奇听了,气血冲头:原来,在父亲眼里,自己这个做儿子的只不过是传宗接代的工具而已!如此说来,只怕鹃花接近自己,也是父亲授意的了!
  这么一想,金子奇只觉得心里发凉,他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金蟾楼。
  “孩儿他爹!”身后的鹃花大叫,可金子奇的脚步停也没停……
  第二回 说家史老父托遗 卖田地少爷援战
  一年之后,张老开脚步“咚咚”地跑进了金蟾楼,高声大叫:“老爷,少爷回来啦!”
  正在房檐下喂养笼中鸟的金炳谦乍听之下,先是猛吃一惊,随后释然,指着笼中的鸟对张老开道:“慌什么,大惊小怪的。我这只黄鹂鸟,也曾逃出笼去,最终还是乖乖地飞了回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张老开莫名其妙,摇了摇头。
  金炳谦晃了晃手中的鸟食,一笑道:“很简单,它在外面觅食不容易,远没有吃现成的轻松。”
  张老开恍然大悟:原来老爷在拐着弯儿说少爷娇生惯养,在外面吃不得苦,受不得罪,只能乖乖地回家了!
  金子奇此番回来,性情大变,不仅对老父亲恭敬至极,而且天天窝在金蟾楼里,逗耍两个儿子,再就是找张老开和张老开的儿子张金宝唠嗑闲谈,甚至换上粗布大褂,同他们父子俩一块儿下田犁地,播种锄草,完全是一副老实本分的庄稼小伙子模样。
  金炳谦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老病在身,自知来日无多,见儿子如此举动,心情大好,以为他吃一堑长一智,此番定然是心回意转,从此人如其名,要“长守田园”啦!
  当下,金炳谦瞅了个日子,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把儿子领到账房里,关起门,把金家的田契、收租账簿、债务清单及历年来积下的银元账一一点数给金子奇,整整点数了一整天。
  点完之后,父子俩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金子奇自然理解父亲的一片心曲:这分明是在向自己交代后事,不由正襟危坐。
  金炳谦语重心长地道:“守田啊,咱们金家田地实打实的足有上千顷,即便如此,秋收之后,不少人还争着要把田地卖给我们,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金子奇摇了摇头。
  “是咱祖上传下来的这件黄马褂!”金炳谦从密柜里拿出了那件黄马褂,“咱们祖宗的眼光着实长远呢!”金炳谦手指轻敲八仙桌,为儿子道出了黄马褂的秘密……
  原来,为了筹措镇压太平天国和捻军的军饷,大清王朝在正常的田赋之外,再向老百姓摊派各种名目的苛捐杂税,如亩捐、厘谷、津贴、沙田捐、借征和浮收等等,以至苛捐杂税要比田赋多得多!但按照大清律例,拥有黄马褂的人家虽然没有多大的实际权力,但除了皇粮国税之外,其他的苛捐杂税均可以免交。如此一来,金家田地的收入可就日积月累、加倍增多了!
  金子奇听了,若有所悟。金炳谦最后叹息一声道:“自辛亥年宣统皇帝退位之后,咱们金家就没有买过一亩田地了,这件黄马褂罩不住咱们了!年年在打仗,你方唱罢我登场。有枪就是草头王,他们一过来便是要钱要粮,兵饷军需之外,各种苛捐杂税比晚清还要多,花样翻新,可把百姓苦坏了!咱家也不能例外了,每年好不容易收上来的租粮颗粒无存,连多年积蓄下来的银钱也被耗了大半。就是如此,咱金家也没向佃户们增添一两粮食的租子,依旧是三斗,这在咱们三省十八县,可是最低最低的!你知道我这样做,又是为什么吗?这几年咱们这个地方匪来如梳,兵来如篦,不知多少世家大户遭难,家破人亡,屋宇焚之一炬,可咱们金家和咱们金家的金蟾楼一直安然无恙。甚至有一回从胶东抱犊崮蹿来的一股土匪包围了咱们金家大院,明火持枪的,可周边的佃户们闻讯赶来,硬是把土匪打跑啦!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拼着性命护我们金家吗?”
  见儿子茫茫然摇了摇头,金炳谦脸上浮起诡谲的表情,说:“实话对你说,佃户们本就苦不堪言,若是再增加租子,他们就会去当土匪,他们甚至会去跟着共产党闹革命!其实呢,这些佃农的要求也很低,只要他们有田种,有粮吃,赋税别太重,更不可竭泽而渔、杀鸡取卵,只要留一线生机,他们就不会造反闹革命!可惜啊,那么多大财主,甚至连国民政府的那些党国要员都不懂得这个简单的道理,倒是听说共产党在他们的根据地认认真真搞‘二五减租’!我看哪,农民都会跟着共产党跑的,以后的天下,十有八九是共产党的……”
  金子奇听了,瞠目结舌,心想:若是父亲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就是共产党,真不知他该又是如何感想!
  金炳谦最后道:“我对你别无所求,只求你能把祖上传下来的千顷田守住就行了!我老了,金家以后就交给你啦,你好自为之吧!”
  说着,他连声叹息,从腰上解下那串管家的各库房钥匙,两手颤抖着交给了儿子,两行老泪从深陷的眼窝里流了下来,金子奇心里也不由一阵酸楚……
  虽说父亲将“家业”全交给了自己,但金子奇仍感到父亲有什么事情在瞒着自己。一天早上,他早早起身去父亲房里向父亲请安,却发现近来一直病卧在床的父亲并不在房里,床上空空如也,找遍了整个金蟾楼也没有看到父亲的身影。
  正当他着急得有点儿手足无措的时候,却又发现父亲不知什么时候被张老开搀扶着回到了房间,只是他们两人都沾了一身的潮湿泥土,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阴寒冰冷的气息。显然,他们是外出刚回来,可他们去了什么地方弄成这样一番模样的呢?面对金子奇万分疑惑的目光,金炳谦和张老开都沉默不言……
  几个月后,金炳谦去世了。
  金子奇成了金蟾楼的主人,真正掌了家以后,却又变了个人似的,整日出入县城和各大集镇,喝茶听戏,会客交朋,完全是一副大户人家大少爷作派。更为恶劣的是,他还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古黄县城的几家寻常赌场,他看不上眼,便在县城最高档的悦来酒楼包下房间,专和外地来的赌友吆五喝六,打麻将、推牌九、掷骰子、比大小,甚至斗鸡斗蟋蟀,花样翻新,赌友也都来历不明,行踪诡秘。
  金子奇赌瘾极大,赌技却不高,在这些外地来的神秘客的轮番“围猎”下,常常一败涂地,输个精光。金家的钱库光了,他便开始卖地。
  崽卖爷田不心疼,但张老开却为死去的金老爷心疼不已。他在金家当大领干了一辈子活,哪块田地没有领人侍弄过?看到跟着老爷年年巡视、自己流过汗水的田地一块一块被少爷卖给了别人,他心里堵得慌。终于,张老开忍不住了,在一次金子奇又要卖地交割的时候,他跑到账房里大吵大闹,痛哭流涕地劝说金子奇金盆洗手,立马回头!
  金子奇哪里肯听,张老开的儿子张金宝也是尴尬万分,连忙跑上前要扯走老爹。张老开怒火冲天之下,使劲一甩手,不料劲用得过猛,脚跟不稳,一个趔趄,一头栽倒在地,恰巧磕在一块石头上,顿时头破血流,慌得金子奇和张金保连忙套上马车,如飞一般把张老开送到县城急救,但最终张老开还是因为流血过多而死。
  咽气前,张老开两只眼睛大睁着,直愣愣地瞪着儿子,咕噜了一句口齿不清的话,分明是死不瞑目!张金宝跪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
  尽管张老开以死相劝,但金子奇仍没有悬崖勒马,依旧不管不顾地赌博,只几年工夫便把金家的上千顷田地卖了个差不多!一时间在古黄,金子奇成了败家子的典型。
  1945年秋,日本天皇发布投降诏书,八年抗战以中国的胜利宣告结束。古黄县城解放了,新四军列队入城,站在街道两旁欢迎子弟兵的老百姓们惊奇地看到“败家子”金子奇居然也一身灰布军装、骑着高头大马,精神抖擞地走在队伍的前列!在第二天的欢庆胜利大会上,金子奇被宣布为新成立的古黄县民主政府副县长!
  天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人们一番辗转打听,才终于弄明白,原来当初苏鲁皖三省抗日根据地所领导的古黄游击队成立之后,经费和枪支极其匮乏,身为支队副队长的金子奇心生一计,毅然报请组织批准,返回家乡,以浪子回头的姿态换取父亲的信任,掌了家,从此一来用大少爷的身份做掩护,为游击队打探各种情报,二来也是更为重要的,他以赌博卖田为名变相聚合钱财,暗中输送给游击队—那些前来赌博的富商阔佬,全是游击队队员所扮!
  恍然大悟的人们无不赞叹金子奇的奇谋妙策,更敬佩他为抗日不惜傾家荡产的精神!
  第三回 抛发妻另结良缘 闻饥馑还乡调查   解放战争开始后,古黄县作为老解放区,率先进行了以耕者有其田、废除封建土地所有制的土地改革,但不少地主和富农采取多种方式抵抗和逃避土改,不少农民也顾虑重重,怀疑观望,土改工作一时间受阻很大。为推动工作的开展,金子奇灵机一动,在县城最繁华的大隅口,手持一柄大锤,砸碎了金家挂了多年的“千顷牌”,又将剩下的二十顷土地的田契一把火焚烧了,随后带领众人,敲锣打鼓地来到了金蟾楼,将鹃花母子拖出楼门,自己殿后,亲手在楼门门楣处贴上了以示财产充公的封条!
  此举轰动整个古黄:人家共产党的县长都主动土改了,这下还有什么好说的?土改运动随之轰轰烈烈开展起来。
  1950年,《婚姻法》颁布了,其中有这样特殊的一款:由于战争原因,进城的军队干部只要和自己的原配三年没有通信,就可以单方面提出离婚。这下开启了解放后的第一波离婚潮,不少进城干部以此为借口抛弃自己乡下的糟糠之妻,另娶城市美娇娘,金子奇不免也动心了。
  自打那年明白中了父亲的“美人计”之后,他总觉得自己当初是被鹃花“勾引”了,是原始肉欲的冲动亵渎了神圣的爱情!尽管鹃花一心一意地服侍他,他却再也不愿意与鹃花同床共枕……
  恰在这年的秋天,金子奇生了一场病,住进了省城第一人民医院,病房里一个叫朱茵的女护士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格外体贴。情感处于孤寂中的金子奇对年轻美貌、温柔可人的朱茵大生好感,况且朱茵也对他情意绵绵,一双会说话的丹凤眼顾盼流转,拨动了他的心弦,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真正的爱……
  思量再三之后,金子奇终于下定了决心,以“父母包办婚姻,多年音信不通”为由向组织提出了离婚申请。
  与不少被丈夫抛弃、心有不甘的糟糠之妻跑进城里大吵大闹不同,鹃花没有吵,没有闹,默然接受了金子奇从省城寄来的离婚证明,在上面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金子奇与朱茵如愿以偿地走进了婚姻的殿堂,但他的内心深处抹不去对鹃花深深的愧怍……
  升职为省水利厅副厅长之后,金子奇一心扑在工作上。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中央发出了“一定要把淮河治好”的号召,沿淮各省联合成立治淮委员会,金子奇出任副主任,并主管本省最大的治淮水利枢纽工程,几乎长年累月的吃住在水利工地上。
  一晃就是几年过去了。1959年深冬,金子奇正在蓄洪水库大坝工地上检查工作,突然从工地一角传来一阵哄闹和喊打喊抓的声音,他循声一看,只见一群正在吃饭的施工人员冲着十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农民模样的男女又骂又打,推搡驱逐。而那十几个农民居然一声不吭,任打任骂,眼光直勾勾地盯着工人手中的饭盒……
  金子奇大为诧异,走过去一问,才知道这十几个被称为“流窜犯”的外地农民刚才竟不顾一切地争抢工人饭盒中的饭食,抢过去之后就直往嘴里塞,简直如山中的野狼一般!
  金子奇心中不由一沉:人若不是饥饿难耐,岂会做出如此不顾自尊的事情来?这十几个农民分明就是饥肠辘辘的饥民!
  这两年,他专心于治河业务,从没有离开过治河工地,对政坛风云可谓闭目塞听,但从报纸和广播中,尤其是今年夏天的庐山会议上通过的《关于彭德怀同志为首的反党集团的错误的决议》中,他凭着经历的历次运动所养成的特有的政治敏感性,还是隐隐感觉到了国家经济发展遇到了大问题,彭老总的“万言书”中所揭示的问题,证明“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确实给农村经济带来了不小的困难,使人民群众的生活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若非自己亲眼目睹,如今农民竞饥饿到了如此的地步!
  金子奇心中一阵酸楚,忙命工地上的炊事员将锅中的饭菜全端过来,让这十几个农民吃个饱。十几个农民感激万分,为首的一个六旬老农眼含泪花,将金子奇一番端详,忽然颤声大叫:“您是金少爷!我们……我们可得救啦!有命了……”
  金子奇一听更是震惊万分,这老农说话竟然是古黄口音,还能一口说出自己的身份,原来是家乡人!
  “金少爷,真的是金少爷!不,不,是金县长!”见老农颤巍巍的就要领头对自己下跪,慌得金子奇连忙上前一把搀住,说:“老乡,不要这样!你们怎么落到了这种地步?我们古黄发生了什么?”
  十几个农民全沉默了,那老农嘴唇抖了半天,最终还是惊慌地四处一番张望,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分明是有令他极为恐惧的难言之隐。
  “老乡,大家都到我宿舍里来!”金子奇知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忙把老乡们带进了自己的宿舍。
  门一关,十几个老乡再也遏止不住胸中的悲苦,号啕大哭起来。从这十来个老乡哽哽咽咽、你一言我一语的叙述里,金子奇终于明白了这几年家乡发生的事情……
  土改以来,同全国无数的农村一样,古黄农村也经历了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乃至人民公社这几个阶段。1958年,中央发出了“人民公社好”的号召,几乎一夜之间,古黄也实现了人民公社化,土地、房屋和个人财产都一股脑儿“共了产”,按所谓的共产主义原则“一平二调”,即在公社内平均分配和劳力、财物无偿调拨。各个公社为了证明“人民公社好”,纷纷吹嘘自己亩产千斤、几千斤甚至上万斤!最要命的是,作为公社化的配套措施,社员家中的锅碗瓢盆全被没收,吃公共大食堂,其宣传口号是:“吃饭不要钱,老少尽开颜,劳动更积极,幸福万万年!”但公共食堂“放开肚皮吃饭”没有多久,柴米油盐已经被消耗殆尽,寅吃卯粮,每天每人只有不足二两饭食的供应。
  报喜不报忧之下,国家又在农村实行高征购粮食,更令农民雪上加霜。大饥荒开始了,野菜、草根、树皮、麻雀、老鼠乃至棉絮和花生壳等都成了农民的果腹之物,浮肿病流行开来,不少人先是瘦,到浮肿,最后再瘦,直至咽气……
  “可恨的是,社村干部为了保住他们的乌纱帽,硬性规定‘三不准’——家家户户不准生火冒烟,不准逃荒要饭,不准上访反映。各个村口都有民兵持枪把守,分明是要把我们全都饿死在村子里啊!我们这十几个人全是拼死逃出來的,成了连逃荒都不准的流窜犯……”老农呜咽着说不下去了。   金子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把这十几个农民在水库工地上安置好以后,夜不能寐,连夜向治淮委员会请了探亲假,只身回到家乡古黄,想摸一摸农村真实的情况。
  他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走访,所见到的悲惨情况已超出了他的想象。为取得木料和茅草作为公共食堂燃料,各村均是残垣断壁,房前屋后,杂草丛生。低矮的茅草房掩映于人来高的蓬蒿中,房里传来低低的幽咽;田中挖渠的农民虽然也打着红旗,甚至锣鼓喧天,看似颇有气势,但个个神情疲惫委顿,满脸菜色,身子瘦弱单薄,似乎一阵风便能吹倒,有气无力地挥动着铁锹。田野中庄稼枯黄稀疏,增添了不少新坟,常有野兔野狗出没其中,一片荒凉萧条、毫无生气的景象……
  结合自己这几天的所见所闻,金子奇真正相信了那十几个逃荒农民不仅所言不虚,而且实际情况还要严重得多!
  由于没同地方政府接洽,金子奇很快引起了村干部的注意,几天后,金子奇被民兵一拥而上,五花大绑地送到了县公安局审讯。
  公安局长本是金子奇的老部下,一见金子奇,大吃一惊,连忙要为他解开绳索。
  金子奇没等他过来,就气呼呼地质问他道:“饥荒闹成这样,你们为什么不把这些情况向上汇报?为了头上的乌纱帽吗?共产党的党性哪儿去了?”
  公安局长脸一阵红一阵白,讪讪辩白道:“金厅长,人民公社化运动是全国一盘棋,犹如暴风骤雨,狂涛巨浪,岂是我一个小小的公安局长阻挡得了?中央和省里双重加压,步子稍微慢一拍便成了右倾主义。就是如此,我们的县委书记因为反‘瞒产私分’不力,听说省委要把他撤职呢!多亏有他在前头顶着,我才算躲过一劫。再说,如今省委盛书向来干工作一言九鼎,认准了的事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谁敢向他提出不同的意见、反映真实的情况?”
  金子奇沉默了。
  第四回 入荒山厅长访友 吐肺腑农民献言
  转眼间假期已满,金子奇突然一拍大腿,想起一个人来——张金宝。
  抗战胜利那年,公开了身份的金子奇要張金宝也堂堂正正地站出来参加工作,没想到张金宝说什么也不愿意,他总觉得父亲张老开的死是他一手造成的,愧疚之下,他不愿意离开金家大院,不愿意离开埋葬着父亲的阴阳田,宁可为父亲守一辈子灵!金子奇无奈,只得由他,金子奇进城后,二人音讯渐渐疏断了。
  金子奇没等他过来,就气呼呼地质问道:“饥荒闹成这样,你们为什么不把这些情况向上汇报?为了头上的乌纱帽吗?共产党的党性哪儿去了?”
  如今,金子奇很想了解张金宝的生活境况,一番辗转,他终于踏进了阔别十年之久的故宅。不过,有点儿出乎他意料的是,金家大院摇身一变,成了神湖农场总部,原来居住其中的十几户农家全被搬迁到了农场新村。
  物是人非,沧海桑田,金子奇一番感慨自不必说,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农场场长听了他的来意,一怔之后介绍说,张金保夫妻俩早在几年前就搬出了金家大院,如今也没有住在农场新村,而是住进了卧虎山!
  金子奇一听,吃了一惊:这卧虎山绵延十几里,山势形如盘爪休憩的巨虎,故名卧虎山,山上乱石荒草,没有水源,只有些碎石成堆的贫瘠小土块,人称“鸡窝土”。
  见金子奇面露惊讶之态,农场场长不屑地笑道:“这张金宝可是个顽固的落后分子呢!土改分到田地后,到了互助组和初级社时,他说什么也不肯交地入社,硬要干他的单干户!到了高级社时,全乡只剩下他一个单干户了,乡书记和社长轮番做他的工作,仍是丝毫效果也没有。到了人高级社,他见抵挡不住大潮流,索性和社里讲起条件,说他可以将田地交给社里,不过社里要把卧虎山交给他,允许他进山开垦鸡窝土,而他愿意每年向社里交一些粮食,至于交多少粮食,则由他自己定!社里拗不过他,且他老婆有病在身,是肺结核呢,只好由他自便……”
  “什么?他这不是自寻死路吗?”金子奇的心抽紧了,“快,你派个人当向导,陪我进卧虎山,我要找到张金保!”金子奇的呼吸急促起来。
  金子奇跟着向导,沿着坎坷不平、崎岖难行的山路,手脚并用,走了大半天,终于在一处悬崖下搭起的两间石垒窝棚里找到了张金保。几年不见,张金保变得格外壮硕,皮肤黝黑,一身疙瘩肉,而他的老婆,身材苗条而不失丰腴,一手牵着一个两岁的孩子,怀里还抱着个婴儿。
  这下,不仅金子奇吃惊,就连他前面的向导也惊讶得期期艾艾,说:“金保,你老婆啥时生的孩子?”
  “嘿嘿,两个孩子都是我一手接生的。”张金宝不好意思地笑着,笨拙地搓着手,待看到了向导身后的金子奇,更是激动,扑上去一个大大的拥抱,语无伦次道,“少爷,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
  金子奇顾不上同张金保寒暄,三步并作两步,直奔窝棚——他要看一看张金保到底是怎样生活的!窝棚外间,杂七杂八堆满了农具,角落里垒着锅灶,灶堂里柴火熊熊,揭开锅盖子,满满一锅高粱掺合红薯和豌豆焖成的杂粮饭,灶台上还有两碟炒好的菜,居然是萝卜炖野兔,肉香扑鼻,格外馋人!窝棚的里间,是粮仓兼卧室,十几口袋各样的粮食堆得鼓鼓的,床上铺着厚厚的棉被褥。
  向导一脸羡慕,看直了眼,直咂嘴儿!
  “金保,领我看看你的田,看看你田里的庄稼!”金子奇急促地叫道。
  张金保似乎明白了金子奇的来意,二话没说,拉起金子奇的手就往外走。
  张金宝的田地遍布卧虎山的山旮旯里,大大小小上百块,大的不过一两分,小的则似簸箕大,可谓见缝插针,因地制宜,但都被侍弄得葱绿碧青,格外精神,只待来年春天伸开腰可着劲儿地生长!
  夕阳西下,遍山金黄如染。三个人转累了,坐在一块山石上吸烟休憩。
  金子奇问道:“金保,说说你这几年是怎样开荒种田的?”
  “一言难尽呐!”张金保吐出长长的一口烟雾,“进山起初,我们夫妻二人天天早出晚归,在鸡窝土上挖石开荒,大大小小的田地就是这样一点点被开垦了出来。要说吃的苦和受的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金子奇不觉把张金保一双粗糙的大手攥得紧紧的,眼睛湿润了。张金保忽然提高了声音,情绪激昂起来,说:“金大哥,我今年开的荒地增加到16亩,收获粮食3000斤,交大队粮食1473斤,棉花65斤,芝麻17斤,还有现金60元,羊一只,鸡24只……”
  向导闻言,感慨道:“老哥,你比我们一个生产队还要富!”
  “还有呢!”张金保大笑起来,“孩他娘的肺结核病也因在山上空气清新,又有饱饭吃,不治自愈,难道这不也是收获?”
  “是啊是啊!这两年婴幼儿可是饿死了不少呢,不少妇女也因为挨饿绝了经,我家孩他娘就……”向导说着说着难过起来。
  “若不是进山开荒,现在俺也许不致饿死。但俺孩儿他娘,就她那身体,肯定早化作一堆白骨啦!这样一比较,吃点儿苦受点儿罪又算得了什么!”张金保一声长叹。
  向导羡慕地说:“如今在社里和生产队里,不少人出工不出力。你不干我也不干,谁干谁是被人笑话的傻瓜蛋。再说了,胳膊肘往里弯,人人都有个私心眼儿,村干部明里暗里多吃多占不说,派工派活时把那些轻巧活派给七大姑八大姨,把脏活重活派给老实人,弄得大伙儿一肚子气,能干好活吗?你这样一心一意的,才能干出成绩来!”
  张金保又掏心掏肺地道:“说实话,我不愿意入社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大伙儿都捆绑在一块儿,只能按上级的要求种粮食,不自由!”
  向导道:“就是。其实啊,如今社里的社员私下里也都在嘀咕,说人民公社不如高级社,高级社不如初级社,初级社不如互助组,互助组不如土改后的单干。若是能回到土改后的那几年,该多好啊!”
  听着向导和张金保一问一答,金子奇的心头渐渐亮堂起来,良久,他两眼紧紧地盯着张金宝,幽幽地问:“金保,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这几年要主动地向生产队交粮食?其实——你在开荒地上种的粮食,不向生产队上交也完全是可以的。”
  “问得好!”张金宝又激动起来,“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要用这活生生的事实证明给大家看——大呼隆干活,吃大锅饭,真的不行!種地侍弄庄稼,本来就只能一家一户干,不能像现在这样!金大哥,你算是省领导,请你把我的话捎给中央,哪怕捎给省委书记也成——快把地分给各户种吧!再这样‘呼隆’下去,恐怕有一天连你也得挨饿!”
  金子奇郑重地点了点头!
  第五回 回省城请缨整顿 遭批斗跳井求生
  回到省城后,金子奇立刻去省委大院找到省委盛书记,开门见山地要求回家乡古黄任县委书记。盛书记正因为古黄县委书记右倾保守被免职之后一直没有合适人选而发愁,如今金子奇主动请缨,自然非常高兴,一口答应下来。
  1960年春天,金子奇出任古黄县委书记,随即召开全县农村干部会议,宣布立即解散公社食堂,把农民应得的口粮发到农民手中,发还农民的自留地,开放农村集市贸易,抓紧补种春季农作物和蔬菜的种植管理,务必千方百计渡过眼前的粮荒难关!
  条条都是务实的办法,条条都是救命的措施。很快,农村家家锅台开始冒烟了,农民们开始在属于自己的自留地里忙活了,也能到生产队的大田里干活了,还能到水塘里弄点儿小鱼小虾,小市场也热闹起来了。古黄县的饥荒大为缓解,至少再也没有饿死的人了!
  麦收后,金子奇又实行了更为大胆的措施,特地挑选了两个公社做试点,在不改变土地集体所有制的前提下,实行按劳动力分包耕地、按实产粮食计公分的办法,让社员包产到户!秋收之后,不出所料,两个试点公社收获的粮食与别的公社相比,都是大幅度的增产增收。
  获得了第一手翔实的数据材料之后,金子奇返回了省城,再次去找盛书记,关门长谈。
  出乎他意料的是,听了他的汇报,盛书记并没有他预想中的勃然大怒,而是意味深长地对他道:“原来你去古黄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来了个先斩后奏。其实,我也意识到要恢复农村经济,必须给农民松绑,解放他们被压抑着的积极性。但具体怎么个松绑法,我一筹莫展。老金,你说得很对,只有农民最会种田,也只有把土地交给农民,让农民实现他们的田园梦,才能真正地种好田!你的这些材料,我要拿到省委常委会上去研究,我要把张金保开荒的事讲给大家听。”
  不久,在盛书记的主持下,省委书记处会议决定试行农村生产责任制。1961年3月,全省在春耕大忙前开始推广“责任田”,立刻受到农民的热烈响应,农民由衷地把“责任田”称之为“救命田”!
  然而,一年之后,在中央工作会议上,“责任田”被指责“犯了方向性的严重错误”,盛书记受到批判并被免去省委第一书记职务。不久,“责任田”被当作“单干风”再次受到批判,逐步停止和取消,依旧以生产队为核算单位。
  虽然盛书记把实行责任田的责任全部揽归己身,对金子奇进行了最大程度的保护,但金子奇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揭发出来,被认定犯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严重错误,受到了严厉的处分,职务连降几级,盛书记将他安置为金楼农场的副场长。
  金子奇自然明白盛书记的一番良苦用心——金楼农场地处偏僻,远离政治运动的漩涡,且金子奇在古黄工作多年,很得民心,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会得到乡亲们的保护的!
  但金子奇的家庭生活却不可避免地又发生了变化。同当初毫不犹豫地与金子奇结婚一样,朱茵又毫不犹豫地同金子奇离了婚。好在两人一直没有生养孩子,离婚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两人互相成了对方生命中的匆匆过客。
  孤身一人来到金楼农场后,金子奇被安排到场部宿舍,恰就是他当初被呼作“金少爷”时所住的房间,令人顿生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感慨!农场的几个领导为了照顾金子奇,让他当仓库保管员,但好强的金子奇不干,要和农场的职工一样下田干活。
  正值盛夏麦收大忙、龙口夺粮的关头,金子奇夜里起来抢收麦子,淋雨着了凉,回到宿舍后又冷灶冷碗地吃了顿凉饭,从第二天起他就又发高烧又腹泻,还强忍着上工,终于在第三天的傍晚,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宿舍门口。多亏前来探望他的张金保及时赶到,为他请来医生打针服药,使他从昏迷中悠悠醒来。   自从包产到户被整顿后,张金保吃尽千辛万苦,在卧虎山开垦出来的那些田地全都充了公,好在他只是一介草民,倒也没有人有兴趣组织批斗他,只把他和妻子儿女全赶出了山,便算了事。张金保望着金子奇凌乱而充满着霉味的房间,自然知道“大少爷”出身的金子奇自幼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生活自理能力一点儿也没有,不由得端着盛药的茶杯,连连叹气道:“金大哥,你这个房间里没个女人咋成?明天我叫孩儿她娘过来,先为你收拾一下……”
  他的话音还未落地,房门被人推开了,一个夹着包袱的女人走了进来。张金保细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来者居然是鹃花!
  鹃花一直生活在娘家,从未嫁人,两个儿子金乾和金坤也被她拉扯成人,而且品学兼优,双双考上了大学,人们都说鹃花苦尽甘来,以后要享清福了!
  进屋后的鹃花没有言语,从发呆的张金保手中接过茶杯和药汤匙,坐在金子奇的床头,吹了吹汤匙,娴熟地将汤药喂进金子奇的口里。药水哽在金子奇的喉咙里,好大一会儿,他才抽动着两腮,使劲地吞咽下去,兩串浑浊的泪从他紧闭的双眼眼角滴落。张金保也不觉眼睛发酸,悄悄地出屋并掩上了房门……
  似乎从来不曾分手过一样,金子奇和鹃花自然而然地又住在了一起。说来也奇,两人复婚后的第二年,鹃花竟然又生下来一对孪生儿子!这事着实稀罕,周边村民更是争相前来探望,红糖鸡蛋堆满了屋。金子奇也觉得这事有点儿不可思议:自己和朱茵同床共枕十年,朱茵愣是没开过怀,两人也曾到医院检查过,大夫说两人的身体都没有毛病,而如今年近四十的鹃花又是一胎两子,岂不怪哉?
  尽管想不太明白,喜不自禁的金子奇还是依着前两个儿子的名字,从八卦中找出两个字,给两个小儿子分别起名为金艮和金震。
  两年后,文化大革命爆发了,一时间,揪斗各类走资派成为潮流。古黄县城里的各路造反派都不打金子奇的主意,只有县城中学不知天高地厚的红卫兵打着红旗要去金楼农场批斗金子奇。不承想这些红卫兵在半道上就被他们的父母给截住了,还被父母骂了个狗血喷头:“你们若是敢动金书记一根头发,我们这些做老子做老娘的就要打断你们的腿,永远不许你们进家门!当年若不是金书记,只怕你们早就饿死了!”
  金子奇安然无恙了两年,直到1968年夏天,一天半夜时分,省城的造反派开着十几辆汽车,突然夜袭金楼农场,包围了金家大院。汽车的轰鸣声中,灯火通亮,“打倒金子奇!”的口号不绝于耳,场长带着紧急动员起来的全场职工在门口拼命阻挡,却阻挡不住这些疯狂的、号称“全无敌”的造反派,眼看大门就要被砸破了。
  金子奇正在房里苦思脱身之计——好在鹃花娘仨早两天被他送到娘家避难去了。
  正在这时,张金保一头闯进来,抓住金子奇的手就往外跑,径直来到原后花园的那株白凤桃桃树下。桃树的一侧有一口古井,这口古井名字就叫桃花井,不知从何年何月起断了水,成了废井。
  “大哥,快,我们跳下去!”张金保道。
  “金保,你疯了。跳下去不跌死也要被造反派来个瓮中捉鳖!”金子奇直甩胳膊。
  “不,我爹不会骗我们的!”张金保叫道。
  这话煞是古怪!见金子奇一脸疑惑,张金保突然滴下泪来,说:“大哥,你还记得当年我爹去世时候的情形吗?我爹最后说的一句话,可能你们都听不明白,只有我听得真真切切,我爹说——‘老爷说,以后少爷和你有了难,就跳桃花井’!”
  见金子奇还在犹豫,而前面的造反派已经攻破了大门,还有不少造反派已从墙头上爬过来,张金保不管不顾地道:“大哥,我先跳!”随之“咚”的—声跳了下去。
  金子奇大惊,拧亮手电筒往下一照,只见张金保直挺挺地立在井里!又听张金保惊喜地大叫:“大哥,这儿还有个洞呢,快跳下来吧!”又见他身子一缩,往井的侧壁钻了进去。
  金子奇这才明白井底别有洞天,不再迟疑,闭上眼睛,往下一跳,只感到脚下一软,已踩到了井底,手和脚并无伤痛,原来井底是一堆软泥!他用手电筒再往侧壁洞里一照,只见张金保在里面向自己招手,忙低头弯腰,手脚并用跟着钻了进去。
  侧洞内起初很狭窄,只容一个人爬进去,待往前面爬了十来步,渐渐宽阔起来,可以站直身子了,洞又往下斜伸下去,好在坡度不是太陡,让人能曲折而下。洞内潮湿阴冷,寒气砭骨自不必说。金子奇吸溜了一下鼻子,有微风拂过,洞内并无沉闷之感,不由暗自称奇——洞内的空气挺畅通,定有通风之口!
  两人小心翼翼地往下行了十来分钟,脚下变得平坦起来,已是来到了洞底。金子奇用手电筒四下一扫照,不由惊呆了,只见洞内顶上和侧壁尽是奇形怪状的钟乳石,石笋、石幔、石瀑、石花等等,更是随处可见,顶上的钟乳石和地上突起的石笋对接在一起形成巨大的石柱,令人惊叹!好久好久,金子奇和张金保不约而同地对望一眼,诧异万分:万不料在这阴阳田之下,竟有如此奇妙的地下世界,真乃别有洞天!
  两人又打着手电筒摸索着往前走去,又见洞道蜿蜒曲折,忽而狭窄如斗,仅容一人侧身而过,忽又宽敞如厅。忽然,在一处簸箕大的石台上,金子奇看到了一件衣物,再仔细一辨识,竟然是当年父亲向他展示过的、金家祖传的那件黄马褂!
  黄马褂早已糟朽不堪,成了一堆碎布片,但金子奇呆住了,忽又想起当年父亲和张老开两人一身尘土的奇怪情形,顿时明白了——这件黄马褂分明是父亲当年所遗留的,父亲不止一次来到过这个地下石洞!只怕这地道,就是父亲挖好的!
  两人又走了一段距离,却见石洞越来越狭窄,也越走越高了,最后只能手足并用往上爬,爬着爬着,一抬头,只见一片亮光在前头,原来已到了洞的尽头。将头伸出洞口一看,天色刚放亮,两人悄悄地钻出洞一打量,眼前竟然是黑水潭!原来阳田的高台和阴田的最低处,在地下竟然是相通的,大自然的造化真乃奇亦怪哉!
  多亏了这条地下溶洞,金子奇逃过了这一番生死劫!
  第六回 农转非两难抉择 结姻亲娇娘下嫁   经历此番有惊无险的冲击之后,金子奇在金楼农场生活得风平浪静,再也没有什么造反派、红卫兵找过他的麻烦。
  以后的十年,金子奇安下心来做一名普通的农场职工。天性好强的他拒绝了场长的好意,不愿坐办公室,宁可到田里去劳作。他跟着张金保学会了梨耕耙拉,收割打场,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好手。金子奇体会到了种田的艰辛和乐趣,也对脚下的这片土地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农民有了更深的了解和感情。
  “文革”结束后,金子奇终于获得了平反。省委组织部部长亲自来到金楼农场向他宣布平反的决定,并向他透露,省委已经决定任命他为农业厅厅长。金子奇兴奋难遏,连夜奋笔疾书,回顾自己当年搞责任田的经历和自己多年来对农村生产及农民生活状况的秘密调查,建言在农村推广土地承包责任制……
  随着金子奇的平反,全家的户口自然要“农转非”,从金楼农场迁到城市去。这件事在家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鹃花心头茫然:大字不识的她在阴阳田生活了大半辈子,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热土难离!但这次若是不跟着丈夫进城,只怕重蹈当年的覆辙—那个叫朱茵的女人,听说金子奇平反在即,已多次托人书信联系,要和金子奇重叙旧情呢!
  金子奇明白老伴儿的心思,只轻轻一笑,说:“一个人哪里能连着两次栽在同一条河里呢?别想那么多!”
  实际上,他却比鹃花想得更多,也想得更远:迁户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金家将永远和阴阳田、金蟾楼断绝了联系,断绝了根!
  临去省城的前一天,他沿着阴阳田走了一圈又一圈,在金蟾楼下驻足流连,烟吸了一根又一根,总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萦绕:阴阳田是金家的,金家的子孙离不开阴阳田,总要留一根苗守着阴阳田才好……自己老了,可四个儿子都长大了。金乾和金坤年岁长一些,在城里生城里长,早已参加了工作,成家立业了;金艮和金震也都十八岁了,老幺金震自小聪明伶俐,学习成绩优异,今年已考取了县师范,户口自然也迁到了学校,将来也不会再重回阴阳田的。如此便只有金艮一人可以留守阴阳田了,只是金艮五岁那年得了小儿麻痹症,右腿残疾了,从此他变得自卑又敏感,受不了别人异样的目光,早早地就退了学。瘸了腿的金艮一双手特别有力而又灵巧,天生喜欢摆弄机械。这两年他喜欢上了开拖拉机,农场里的那辆东方红拖拉机他开得格外顺手,一有空闲便拆了装、装了拆,一年前在县里的拖拉机手大赛中拿了个第一名呢!
  这几天,听说全家要办理迁户口手续,金艮沉默不语,只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拆装他的拖拉机。金子奇心中有了点儿底:既然如此,就把艮儿留在农场好了,可是艮儿是个残疾人,谁来照料他呢?
  金子奇正在长吁短叹,张金保来到了他身边,两人唠嗑。
  张金保试探地问:“你们全家都要走?”
  金子奇道:“不,我想艮儿要留下。只是艮儿这样子,以后的生活……”
  张金保沉默半晌,道:“老哥,你看我家杏儿给艮儿做媳妇怎么样?”
  金子奇惊喜不已。杏儿是张金保的女儿,聪慧能干。金张两家世代交好,若是两家成了亲家,岂不是更好?金子奇长吁了一口气,随又顾虑道:“金保,这样只怕委屈了杏儿……”
  “我的女儿我作主!”张金保打断了金子奇的话。
  金子奇提醒道:“畢竟是新时代了,儿女的婚姻咱们可不能包办。我看杏儿平常对艮儿好像不是太热情,倒是同震儿有说有笑的。”
  “既然如此,你晚上就到我家来,咱老哥俩喝一杯,川页便让杏儿亲口给你个准信儿。”张金保信心满满。
  没想到张金保回到家,把这婚事同杏儿一透话,杏儿又哭又闹,说什么也不同意,怎么劝也劝不转,关起门哭了一整天,连饭都不吃!
  因为她的心里,爱的是金艮的同胞哥哥——金震!
  傍晚,金子奇如约来到了张家,一见张金保眉头紧皱、一脸愧色的样子,他全明白了,道:“老弟,这没什么,算了!”
  酒过三巡,见张金保仍眉头不展,金子奇爽性掏心掏肺地道:“金保兄弟,你也知道我家震儿考取了师范,这孩子心性高,政治上追求进步,只怕将来永远不会回金蟾楼了!老弟你留个心,以后只要为艮儿介绍个对象,随便农家姑娘,不论丑俊,只要能生儿育女,留我金家有人在阴阳田就成!再说了,如今我虽然复出为官,但年过六十,干不了几年就要离休。我也想好了,离休之后,我和你嫂子哪儿都不去,仍然回到咱们的金蟾楼,含饴弄孙,颐养天年。还是阴阳田的风光好啊!”
  灯残更深,酒意阑珊,金子奇起身告辞,却见内房里门帘一闪,眼皮微肿的杏儿走了出来,对张金保道:“爹,让我送送我公公……”
  “我公公”三个字声音虽然压得很低,却似一声雷在房间里炸响,金子奇和张金保都愣住了!
  金子奇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期期艾艾地道:“杏儿,你可要考虑清楚了,我家艮儿实在配不上你呢。”
  “别说了,公公,是我愿意的!”杏儿大大方方地说着,走上来搀住了金子奇。
  金子奇和张金保都语塞了。
  在杏儿的搀扶下,本已有几分酒醉的金子奇更陶醉了,他没有注意到杏儿不时低头抛泪!
  杏儿之所以心回意转答应嫁给金艮,是因为她听说金震永远不会回阴阳田了,自己如果不嫁给金艮,以后便同金家没有了联系,就可能永远见不到金震了!
  这年的收秋农闲之后,金艮和杏儿完了婚。第二年的初冬,他们的儿子出生了。金子奇像当年的金炳谦一样,也翻起了《易经》,最后从64卦中选取第25卦的卦名给孙儿起名,叫“金无妄”,其象辞日:“天下雷行,物与无妄。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
  不意风云突变。半年后,春耕大忙季节,金艮驾驶着他那辆心爱的拖拉机,连天加夜地为农场翻耕土地,由于过度疲劳,打了一个盹儿,连机器带人沉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水潭!
  噩耗传来,杏儿哭成了泪人,金子奇和鹃花老两口更是悲伤欲绝!
  安葬罢金艮,金子奇脚步蹒跚地来到阴阳田,伫立良久。鹃花抱着襁褓中的孙儿金无妄寻了过来,问金子奇道:“这娘儿俩,咋个办呢?”   一夜头白如雪的金子奇重重地吐出一口烟雾,一声长叹,幽幽地道:“咋个办呢?能咋个办呢?金蟾楼若没有了金家的子孙居住,还叫金蟾楼吗?”
  鹃花自然明白丈夫的意思,应声道:“那么,我也就不回城了,把户口迁回来,在金蟾楼里陪他们娘儿俩生活。”
  金子奇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哦,震儿马上就要毕业了。我还要到师范学校走一趟,关注一下他的去向!”
  第七回 择前程父子离间 守家业叔嫂成亲
  随着毕业分配的日期临近,古黄师范的学生开始躁动起来。大家几乎都是为了摆脱艰苦的土地上的劳作而从农村考出来的农家子弟,没有谁再愿意回到农村,纷纷托关系、走后门想留在县城里。
  三年的师范生活中,金震成绩优异,在学校担任了学生会主席兼团支部宣传部长,工作做得有声有色。县团委书记尤对金震的宣传鼓动能力和组织能力欣赏有加,已经透过风,希望他毕业后直接去工作。
  等学校的分配名单贴出来后,令人大跌眼镜的是,金震居然被分配到了金楼农场子弟小学,真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金震难以接受这—残酷的现实,他跑个不停一跑到县委找县团委书记和组织部长,跑到教育局找局长,又跑到校长办公室找校长。可这些人全躲着他。
  最后还是班主任心中不忍,向筋疲力尽、困惑至极的金震半遮半掩透了句:“金震同学,别再徒劳地奔波了。实话对你讲——半个月前,我看到你父亲坐着轿车来到了校长办公室,两个人关上门拉了半天,说的都是关于你分配的事……”
  金震终于明白了——哥哥走了,父亲要把他拴在阴阳田里。
  这也太自私、太霸道了!
  倔强的金震要反抗!他把分配证明撕了个粉碎,连家也没回,出走到临县,自个儿谋生去了。
  八十年代初期,公私企业都很少,还没有形成打工潮,金震只好到乡下的一家砖窑场打黑工。他一个学生娃同一群壮实的汉子一块儿拉土挑水,掺煤泥、码砖坯,每天都要流下两桶汗水,身上的皮晒脱了一层又一层。但他咬着牙忍受着、坚持着。
  工友们以为他是个高考落榜生,极为同情他。
  一个闷热的午后,雷声滚滚,瓢泼大雨倾天而倒。这样的天气是窑工们难得的、天然的休息日,大伙儿挤在简易的塑料棚内说笑戏闹,只有金震蜷缩在角落里,看似闭目养神。
  “看,那儿有个人向咱们这儿跑了过来。”一个窑工叫道,“嗨,还是个女人呢!”
  “不错,是个女人。莫不是来避雨的?”
  女人越来越近了,这些大男人全慌了。由于塑料棚里都是男人,几个淋雨的汉子爽性脱了个精光,一丝不挂的。女人更近了,由于淋了雨,衣服全贴在了身上,凸凹分明,窑工们几乎都看痴了!最后还是工头最先反应过来,“咣”的一声关上了门,隔着门缝冲那雨中的女人气急败坏地大吼:“你……你这个瓜娘们儿,要干什么?不许过来!”
  “我找人!”女人喑哑着嗓子,张大了嘴巴道。
  “你找谁?”
  “我找我哥。”
  “你哥?你哥是谁?叫啥名啊?”
  “我哥叫金震!”
  “金震——咱們这棚里有叫金震的吗?”工头扭过头,大声地喊。
  “谁是金震?快出去!”窑工们慌乱地互相询问。
  一道炸雷在头顶炸响!金震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梦游似的走出门去。
  “哥,金震哥——”雨中的女人两眼晶亮,一头扑了上来,双手紧紧地抠住了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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