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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凛马局长，履新谋私权;唯唯罗老汉，退休献余热。政府门前痛诉衷曲，朝廷山下摆鸿门宴。“骡子”戏马，实属无奈;“驴子”拍马，定是奉承。世事如棋，半输半赢;人生如戏，亦虚亦实！
1.无事不登三宝殿
老罗在新成立的綜管局大门前停下脚步，望着有半截天高的办公大楼和那些进进出出、行色匆匆的男人女人，心里有些七上八下：自己一个看门的临时工，去寻人家堂堂的马局长，人家能认得你是谁？
这天是小雪，天没有下雪，却冷得出奇。马路边的槐树叶被风一吹，刷刷落下，在街角旮旯聚成一堆，又被一阵冷风吹散，天女散花般上下飞舞，如老罗乱糟糟的心情。
出入者有在原单位工作过的男女，看到老罗，都知道他是为他老婆那“工伤费”而来的。老罗在原单位已经工作了七年，人勤心善，人缘很好。他老婆“工伤费”的事大家都知道，都说早应该解决。现在看到他，都热情地向他打着招呼说，去吧去吧，既然不让你干了，你家里这事他也应该给解决了。人心都是肉长的，马局长人很绵善，说说清楚，他是应该能够理解的。
老罗心里暖暖的，满脸堆笑地向他们道谢，心里也慢慢有些底了，暗暗地给自己鼓鼓气：怕什么，他马局长也是人生的，况且，现在也是讲法的社会，他不说理，还有法呢……
这是第几次到局里找马局长说老婆的“工伤费”问题了？老罗也不清楚。前几次，马局长不是开会，就是有人在办公室进进出出，或者办公室的门干脆锁着，也无人知道他去了哪儿。马局长很忙，老罗也知道;自己的事很小，但马局长不知道。所以，他没有怨言，只好一趟趟地跑。昨天，与曾经在单位当厨子的老邢约好，今天一上班跟着来找马局长说他们的事。但是，在政府广场眼看等到八点半了，也不见老邢的踪影。他也没手机，无法联系，只好一个人硬着头皮走进合并后的单位机关大楼。
局长办公室的门依然紧紧关着，楼道里人来人往，但他却不认识一个——两个单位合并后，原来单位的人到机关工作的不多。他鼓起勇气，上前正要敲门，门却突然开了，丝毫没有防备的他吓了一跳，就见厨师老邢两眼红红的，一边用手抹着眼窝，一边往外走。看到他，老邢怔了一下，但很快转回身，嘴里还在哀求着：“马局长，求你看在我一个老百姓的面上，一定给考虑考虑，我一定会好好努力工作的……”
人高马大的马局长一边吐着烟圈，一边大声地说：“好，好，改革嘛，我也没办法，肯定要牺牲一部分同志的利益……”
老罗后退了一步，一脸不满地道：“老邢，你上来找局长怎么不叫上我，说好的事……”
老邢脸上有点儿尴尬，嘴里支吾着：“老罗……我也是……你知道……你快和局长说事吧……”就摇头叹气，自顾下了楼。
马局长正要关门，老罗赶紧上前，挺着一张堆满笑容而只有柿子大小的瘦脸，说：“马局长，我是下面单位看门的罗天土，寻你说点儿改革的事……不是，是改革到我的事……”
马局长嘴里“噢”了一声，极不情愿地说：“那……就进来吧！”他坐回宽大的办公桌后，端起那只泡了红红绿绿东西的水杯，眯着眼慢慢地啜着。
马局长叫马成功，才从一个大乡镇书记的位上调到单位任局长，时间不长。他啜了几口，放下杯子，重新点燃一支烟，悠悠地吐了几个圆圈，这才回过头来，向站在办公桌前有些手足无措的老罗说：“有什么事你就说吧，简单些，我还有事。”
“知道、知道。”马局长开了口，老罗刚才还悬挂在半空的心这才落下来，他两手扣着放在胯间，认认真真地说，“马局长，是这样，我在这单位看门已经七年了，送走了三任局长，工作怎么样我不自夸，你可以去下面单位打听打听……”
马局长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今天不是让我来听你表功来了，干得再好，就是省劳模也不行，临时工一律清退，这是政策。直接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话说到这份上，老罗反而镇静下来，他瘦长的脸苦笑了一下，说：“马局长说得对，我就是一个临时工，该怎样改就怎样改，我没有意见，但是，必须把我老伴的工伤赔偿问题给解决了……”
“什么，你老伴的工伤赔偿？难道你老伴是单位的正式职工，还有工伤赔偿一说？”马局长冷笑了一声，“有点儿意思！”
老罗正要说什么，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马局长把烟头在缸子里一拧，接起了电话：“噢，开会，好，我知道了。”他站起来继续道，“这样吧，我到单位时间不长，现在要开会，有什么你先和分管的秦副局长说说，不要一有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来找局长，我这个局长也不是为了给你们这些临时工专门当的。”
老罗正要说什么，局办公室主任吕斯仁敲门进来，说：“马局长，人都到齐了。”
马局长点点头道：“吕主任，你和秦副局长落实一下这个老罗同志老伴的什么工伤问题，一个临时工的老婆，居然还有工伤问题，简直是天方夜谭，哼！”
吕斯仁脸上灰灰的，转过头来没好气地向老罗说：“领导们都在开会，有什么事开完会再说吧。”
老罗没想到第一次见到新领导说问题，还没说清就被赶出来了，还不如那个做饭的老邢。不过，他听了马局长的话，心里有些底——秦副局长就是原来单位分管行政的副局长，老伴的事他最清楚，总不会因为单位改革掉了领导们就不承认这件事了吧？
想起这件事，老罗就感到十分心酸。
三年前的冬天，当时老罗六十五岁，已经在单位当了五年的门卫——也就是人们通常说的看门人，工作任务就是白天扫扫院子、送送报纸，晚上再值值班、看守院子（那时候单位并不专门安排值班人）。早年间，他在家乡当过村支书，和县委书记握过手，和县长同桌吃过饭，脑子转得比风快，说出话来一套一套有理有据，在朝廷山下周围二十里，也算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但是脾气也犟，和村子里的赖皮们干起仗像一头发疯的骡子——只会向前，从不退后，因此得到一个大号——骡子，享誉朝廷山。从书记岗位退下来后，他本来想植几亩桑园，喂一些蚕，守着几亩山地，安心过几天田园生活，可是在城里当工人的儿子单位不景气，夫妻俩都下了岗，就做些倒卖服装的小生意，可是正在上学的孙子没人照看。老罗说，给我送回村子里，我和你妈一边看孙子上学，一边种地养蚕，保证人地两不误。 儿子罗宣快四十岁了，原来在县水泥厂上班，在车间也是个小领导，能说会道，见风使舵，人送外号“罗旋桨”。本来，他一心想弄个车间主任、副厂长、厂长什么的当当，像他老子一样光宗耀祖，偏偏老天不睁眼，水泥厂经营不善，破产关闭，全体下岗，弄得他空怀一腔雄心壯志，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但是，夫妻俩还要做小买卖挣钱养家，哪能像孙猴子一样有分身术来照顾儿子？这才把眼光盯向了在乡下的父母。
“罗旋桨”听了父亲的话当时就火了，说：“乡下的中学能和城里比么？您念个小学也就当了个挣钱不多、管事不少、气没少受的村支书，到头来下了台还不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供我上了个高中，考了几次也进不了大学的门，还不是求爷爷告奶奶地让我进城当了个破工人，到头来还是下了岗，难道您真想让自己的孙子将来一毕业就去扫大街么？”
“扫大街怎么了？扫大街也是工人阶级，工人阶级最光荣！”老罗有些不屑，更气愤儿子的话，“你不要看不起劳动人民，你小子就是劳动人民的后代，不要进了城就忘了本。你要这样说，我和你妈就哪儿也不去，就守着这几亩山地，也不比旁人差到哪儿。”
“罗旋桨”知道老子的骡子脾气上来了，他明白自己那三泥包两瓦刀的本事，也许能对付了车间主任、副厂长、厂长，但要对付骡子老子，还差十万八千里。他当下赶紧软下来，堆着一张笑脸，说：“是是，老爸，您的话不比主席差，打死我都相信。但是您现在先为您儿子我着想着想吧，我总不能让在县中学已经念了一学期的儿子再转回这乡下中学吧。都说水往低处流，人向高处走，就是我们两口子愿意，您孙子他愿意吗？”
老罗一下子哑了口，还他妈真是这样，狠狠抽了一口烟，说：“进城看孙子倒也行，可是，我和你妈进了城，除了粮食能自己拿些，其余花销也很大，我也不是老干部有退休工资，还不是给你俩添麻烦了。”
见老子的口气明显软下来，“罗旋桨”赶紧说：“这好办，您别愁，我已经通过一个朋友给您联系好了，综管局那看门老头已经七十了，自己不想干了，单位也不想要了，您就去接他的班，一个月600块钱，钱虽然不多，但您和我妈住在单位，房租水电费一分也不出，工资还不够菜钱！不够也不怕，还有我俩呢，关键您孙子的饭就有保证了，一家人也生活在城里，省得在乡下有个头疼脑热的我也不放心，您看怎么样？”
老罗接连抽了两支烟，笑道：“看来你这‘罗旋桨’人家没有白叫，居然也有这个本事了。好，我就和你妈进城，也享受一下这城里的生活。”
就这样，老罗从朝廷山下的小山庄，一步进了城。
那时，综管局还是垂直管理单位，无论人事和财务，都是省市主管单位说了算，与东阳这个县级市政府没有一毛钱关系，最大的好处就是好升官。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而垂直管理单位就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地方的领导几年也不动一下，而综管局的一把手却如走马换灯笼，老罗进到单位七年间就换了三任领导。他老婆陈小蛾就是在三年前第二任领导手里出的事。
说来十分简单。那时单位到了冬天要烧锅炉取暖，如果专门找个烧锅炉的，每月至少要给开800元钱工资。新来的贾局长手眼不大，盯上了看门的老罗，和他商量说：“每月再多给你发300元，你把这四个月的锅炉给烧下来，你看怎么样？”老罗想，也不过就是少歇了一会儿，给炉子添添炭、完了再出出灰，现在钱难挣，就当自己又揽了一份工，给儿子又减轻了些压力。于是，他一口答应下来。
活儿如他想的那样，在农村出了一辈子死力的他，现在出这么一点力气本不是事，一个人就轻松拿下了，只是在出炉灰的时候有些麻烦。单位院子低、大门高，院与门之间有一段斜坡。没雪的时候，他一个人拉着小平车就出去了。一下雪，尽管他扫得快，还是留有冻雪成冰，打滑上不去。这个时候，老婆陈小蛾就会出来和他共同推上去。前两年平安无事，第三年却出事了。就在平车快要上到坡顶时，他的脚下一滑，跌倒在地，手一松，装满炉灰的小平车直直向后倒去。在后面给他推车的老婆陈小蛾也是年过六旬之人，平时本就体弱多病，现在一个人哪里能顶住这个装了百多斤炉灰的小平车？结果车子从她的右腿上压过，送到医院一看，大腿股骨粉碎性骨折。
贾局长知道了这件事，急忙派副局长秦树去医院看望，并且安慰老罗说：“你老伴也是为了单位工作负的伤，不管花多少钱，按照工伤给你报销。”老罗当时就哭了，说：“无论如何，领导有这么一句话就行了。甭说工伤报销，能让我在单位干到七十岁就行了。”领导们满口应允。后来，单位又换了一任领导，老罗照样还是门卫，每天扫院子、掏厕所、送报纸、收快递、烧锅炉、出炉灰、值夜班、办杂事……他人勤性格好，身体也没什么大毛病，谁央他办事都行，每天脸上笑呵呵的，赢得了一份好人缘，女儿出嫁时，单位居然还有许多人给他送贺礼——他不知不觉早已成为单位的一份子。他也想着就这样再干几年，自己也就满七十岁了，孙子也高中毕业考上大学了，自己就和老伴“解甲归田”，回到生他养他的朝廷山下，重新过那永远属于自己的田园生活……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突然遇上了体制改革，综管局重新回归地方管理，而且与另一个单位合并成为一个新单位。原综管局最后一任局长没有竞争成功，调到了别的单位当领导，单位办公楼成为新综管局下属单位的驻地。当然，改革是国家大事，谁也不能阻挡。无论怎样改革，单位总不能少了门卫吧。
令老罗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新上任的马局长对所有的临时工实行“一刀切”，据说是自己另有人选。本来嘛，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既然不能再干个两三年，那也不能就这样轻易把自己打发了。特别是当年老伴住院花的三四千元钱，不能就这样白白打了水漂，起码得给个说法。几任局长都承认是工伤，都同意自己干下去。虽然这件事与你马局长无关，但既然不让我干了就得给我解决。在民间这叫做“父债子还”，现在这情况起码叫做“前债后还”吧，没多有少，能说明问题就行。
可是，现在，马局长一句“临时工老婆”就否定了这件事实的存在，就否定了他罗天土在单位七年的功劳，就否定了他老伴陈小蛾那一百多天所遭受的大罪，这是他这个老实人所不能接受的。这句话犹如一颗原子弹，一下点燃了他的“骡性”：好吧，既然你当领导的不把老百姓当人看，那也休怪老百姓不客气。是骡子是马，咱就拉出来遛遛！ 2.无权无势遭人弃
老罗黑着脸回到在单位的家，老伴陈小蛾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事情没有好结果，偷偷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把饭给他端过来。老罗憋了一肚子气，哪里能够吃下去？陈小蛾劝他说：“吃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咱就是个穷老百姓，没他这几千块钱也要活呢！”
“我不是把这几千块钱看得重，我是咽不下这口气。”老罗铁青着脸说，“当初你明明就是为了帮我推车才受的伤，住的院，几任领导和局里的人都说是单位应该给予补偿，我为了多干两天没有要。为什么现在到了他姓马的嘴里味道就变了呢？我不是真心要他赔偿，我是要这个理，哪怕他承认了一分钱也不赔，我都认……现在他这态度，不行！还有那老邢，说好的一起去找局长，他倒好，一个人偷偷去了……”
陈小蛾白了他一眼，道：“不行你能咋的，能把人家免了？你纵有这个想法也没有这个办法呀……老邢这人，我早就和你说过，是个两面派，你不信，还说我说闲话，现在信了吧！反正原来单位这灶也散了，他也不来单位天天和你照面了……对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就没有去找找秦树，他可是什么都清楚呀！”
两个单位合并后，树倒猢狲散，原有的领导调的调、走的走，所剩无几。秦树原来是单位的办公室主任，后来被提成副局长，合并后成了新综管局副局长。虽然年纪轻，倒是很正经。
当下老罗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是憨？找了，人家秦副局长说，他也和马局长说了，马局长说以前是以前的事，现在是现在的事，各各不扰，要么让咱去找那贾局长要。你说，人家贾局长早就调走了，咱找人家算什么事？秦树现在虽然也是个领导，终究是个副的，不掌权，说话不算数，他也没办法……”
听他这么一说，陈小蛾叹了口气，道：“该找的都找找，真不行也就算了，咱老百姓皮囊厚，没这钱也要活人了，亏人的就让老天报应吧，你先吃饭。”
老罗想想，也是。自己一个平民老百姓，能把人家一个大局长怎么样？只好闷声闷气地吃了饭，又开始分报、送报、收快递、扫厕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仿佛这一切就没有发生过。
这天，老罗正在单位厕所里掏下水道，陈小蛾告诉他，刚才局办公室吕主任电话通知他到他办公室，说要给他解决问题。老罗看了看还没弄好的下水道，发愁地说：“再不通就要堵住了，到时候就不好弄了。”陈小蛾没好气地说：“人家都不让你干了，你还管那么多干啥？到时候人家谁接了你的班，谁自然就有办法。”老罗想想，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他出来洗漱了一下，换了衣服，就急忙向局机关办公楼赶去。
一进办公室，主任吕斯仁就毫不客气地通知他，工资发到本月底，让他必须在月底之前卷铺盖走人，搬离单位。如果不搬，将采取强制措施。
老罗一听，蒙了，眼前金星乱射。但仅仅几秒钟后，他立即镇静下来。他冷笑了一声，说：“如果我老伴的工伤问题一天不解决，那我就一天不离开单位。你们想怎么硬就怎么硬吧！”说完，狠狠地摔门而去，把吕斯仁脸上的眼镜惊得几乎掉下来。
回到单位家里，老伴上街买菜去了。桌上堆了一堆新来的报纸，还有一大堆大大小小的快递包裹。过去一看到这些，老罗就满心欢喜，一边哼着小曲分发报纸，一边叫着窗外走过的单位人来拿快递。干部职工们来取快递，有的当场拆了包装，老罗就收拾起来当废品卖，一月下来居然有一笔不小的收入，买菜钱差不多就够了。现在看到这一桌子东西，老罗突然感到很讨厌，三下五除二地将它们放到了桌子底下，再也不急着分发了。
老伴还没有回来，老罗感到十分无聊，不知做什么好，站起来在不大的屋子里走来走去，突然看到了柜子里半瓶“杏花村”。他当即取出酒瓶，拧开盖子，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肚子里就像火一样燃烧起来，脑子上像吊了一个大秤锤——又重又晕。想起再过几天自己就要彻底离开已经朝夕相处了七年的单位大院，想起那年冬天小平车倒回来后压在地上的老伴、想起马局长那张黑脸和吕斯仁那双无情的眼睛，老罗狠狠地骂道：“你这个马屁精，你这个驴后人，办的就都不是人事……”骂完了，还不解恨，心里反而涌起一股难言的悲愤，越想越心酸，再也顾不上许多，趴在小床上“呜呜”哭起来。
这个时候，陈小蛾回来了。看到老伴如此悲痛欲絕，她吓了一跳，不知道一向乐观透顶、天不怕地不怕的老伴受了什么刺激。她搁下手里的菜，一边抹着自己的眼泪，一边使劲摇着他说：“老罗，老罗，你这是怎么了……”
老罗没有应声，不过哭声却渐渐小下来。正在这时，外面突然有人叫道：“老罗，老罗，怎么卫生间也不打扫了，进也进不去。”有几个女工跟着进来问快递，陈小蛾指了指桌底，她们顿时一肚子不快道：“来了也不给送，怎么还放桌底下了，真不负责任……”就有人小声说：“听说单位不要人家了，是你，你能好好地干么……”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进了老罗的耳朵。老罗想了想，慢慢坐起来，向老伴说：“那个‘驴’主任通知了，让咱月底搬家，工资也只发到月底……咱胳膊扭不过大腿……不过，无论怎样，我干一天是一天，不能让这些干部职工骂我，我与他们没仇，与这些报纸、快递，还有那厕所没仇，我要把这些先干好……”说罢，站起来就要去收拾那些报纸和快递。
这时，一向温顺如猫的老伴陈小蛾却发了火，说：“你就活得那么贱？人家已经不要你了，你还怕他们说什么？厕所脏，你就让它脏，又不是你一个人上了;报纸堆，你就让它堆了，你也不是领导干部;快递是谁的，谁不知来取？你瞎操什么心，难道这地球离了你还不转了……”
望着突然发火的老伴，老罗一下子有些蒙了——这可是多年没有见过的景象。想想，也是，于是他收回脚步，重新在床上坐下，说：“你快做饭吧，下午咱也到惠泽园公园转转，会会老乡，才不管它这里的烂事了。”
过了三天，就是月底了。老罗等着吕斯仁带人来锁门，准备到时候与他大闹一场，纵然拿不到老伴的“工伤”赔偿费，也要好好地当着全体干部职工出出气。但是，左等右等，也没见机关下来个人毛，倒是来了一伙像是检查工作的，扛着摄像机，在单位转了一圈就走了。老罗正在感到诧异，就见职工们三个一团、五个一伙，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原来，老罗罢了三天工，单位卫生没人搞，特别是那修建在单位院里一角的厕所，三天前就已经半堵了，当时老罗掏了一半，中间被吕斯仁电话叫去“开除”了，老罗回来因为生气也忘记了这件事，结果到今天全堵了，粪便流出来，蛹蛆乱爬，臭气冲天，把几个上厕所的女职工吓得花容失色，尖声乱叫，如同被人强奸一般。不知内情的职工们就骂这老罗太懒，有些人得知老罗就要被清退，则骂新局长太过分。老罗来到单位七年了，他的名声可是用实际行动干出来的，无论天阴下雨、逢年过节，从来没有出现过类似现象。于是，干部职工们一边倒，都骂这新局长不是人，为了徇私情，连一个看门的老头儿都不放过。于是，就有人录了视频放到了朋友圈，不一会儿，全东阳市就传疯了。
事情也凑巧。东阳市正在申请创建全国文明城市，这天，省文明办的人微服私访看到了这条视频，专门带人过来了解情况。进到单位一看，大院里脏乱差不说，一股恶臭冲天。记者录下情况，一行人就往市政府来了。
3.柳暗花明又一村
因为综管局卫生问题，东阳市辛辛苦苦准备了半年的创建全国文明城市的事被一票否决，市长将分管副市长、市文明办主任，还有马成功叫去，狠狠地骂了半天，指着马成功的鼻子叫着说要撤了他的职。别看马成功在人前球大不理球二，一副人五人六的样子，但是在市长面前却乖得像是亲孙子——尽管市长比他小好几岁。他知道市长也是心火难平，把他到东阳后即将取得的一个级别最高的荣誉丢掉了，失去一个晋升的大政绩，就是轮到自己也是要骂娘的。但如果因为卫生问题撤了他这个刚从大乡镇调回来的一把手，也是不可能的。只是心里生气，因为老罗这个临时工，不但没赶走，而且还在这关键时候给自己上了一把眼药水，让他在市领导面前如此丢人现眼，当众挨骂。
回到单位后，马成功马上召开了班子会，把分管副局长秦树和办公室主任吕斯仁臭骂了一顿。吕斯仁是马成功新从基层提拔上来的自己人，就是被骂死也不敢透一声气。那秦树虽然与吕斯仁年龄不相上下，但提拔副局长已经好几年，与马成功没有什么瓜葛，不服他这“霸王”作风，当下正色道：“老罗老伴的‘工伤’问题，是回归地方管理时几任领导都承认的事，只是一直没有解决，老罗的要求也就是再干个两三年时间。如果不让人家干了，适当予以解决，也不是什么问题。为什么既不让人家干，也不给人家个说法赔偿，还要马上逼人家搬离？我看问题不是出在人家老罗身上，而是在我们的工作上……”
马成功“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秦树怒气冲冲地说：“秦局长，你说这话站在谁的立场？”
秦树也不示弱，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声说：“我站在人民的立场。”
“你是局长还是我是局长？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你是局长，你说了算，那你说了算呀，要不是你让老罗立即离开单位，还会出现臭气冲走文明城的事吗？”
“你……”马成功一时语塞。他长着一个大脑袋，平时同僚们背后都戏称他“马大脑”，此时，那长满厚肉的圆脸好像更大了一圈，乌青乌青的。他一屁股坐回宽大的沙发后，掏出一支烟大口大口地抽着，似乎那烟就是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秦树，就是那个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还硬的老罗。他气哼哼地说：“不管怎样，一分钱都不能给他赔，哪怕老子这个局长不当！”
虽然是狠话，但他这个局长却当得比泰山还稳，倒是比他官高出好几级、把他从基层提上来当了局长、因为厕所问题而狠狠训了他一顿的市长却突然调走了，又来了一位四十多岁的代理女市长，姓冯。正在发愁的马成功顿时一扫心头阴影，让副局长秦树和办公室主任吕斯仁立即采取行动，让那个不识好歹的看门人老罗立即搬离，他去南方开会回来后，局里将有新的安排。交代了任务后，他第二天就走了。其实，据单位好事者暗地发布消息，马局长的老婆已经与他摊牌，她那娘家亲戚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笑话他堂堂一个大局长，居然连一个看门的都撵不走……
秦树自然是同情老罗的，可是他一个副职当不了局长的家，私下里请老罗吃了个便饭，把自己的苦衷向他说了，末了，说：“你老罗的为人处事我是清楚的，这个事没有处理好，我有责任，不行这几千块钱我给你出了，随后看哪个单位需要看门的，我再给你介绍下……”
“这可使不得！”老罗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你秦局長的为人我没什么可说的，今天能请我吃顿饭、说出这话，我就感激不尽了，我还敢要什么钱呢，不怕老天爷折我的寿？老话说，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我也不是缺那几个钱，也就是一口气，他马局长承认这是事实，不给赔钱也就算了，我也认。可是，你看他……不行，这官司就是打到联合国我也要打，看这究竟是不是事实，看我罗天土说没说瞎话，一切都是我姓罗的事，与你秦局长没一毛钱关系……”
秦树看看劝不住，只得作罢。七年了，他摸着了这个农村老汉的脾气——是个宁折不弯的犟种，更是头顺毛驴，把皮毛拨拉展了，割下头颅当尿壶都行。又想起自己的顶头上司马成功也是全市有名的“圪烈汉”（当地方言，性格犟的意思），心里就想，不知这两个犟人最终能“犟”到什么地步。
吕斯仁来请示秦树，说准备带人下去封了老罗在下面单位的住房。秦树笑了笑，说：“局长让你封你就封？你这难道不是给领导闯祸吗？”吕斯仁叹了口气，说：“不封怎么办，让局长再骂我么？我这办公室主任就是泔水桶，谁想往里倒什么就倒什么……”
看着他一副倒霉的样子，秦树心里有些好笑：你以为领导重用你是为什么，不当泔水桶难道当蜜罐罐？他心里也正烦着这件事，嘴上说：“不急，不急，俗话说，事缓则圆，再等等，再想想办法，不要再逼急了逼出什么问题来……”
“那马局长这里怎么交代，我怕……”
吕斯仁可怜巴巴地望着这个年龄和他相仿的顶头上司，再也没有一丝趾高气扬的傲气。
秦树脸上不动声色，轻轻地啜了一口热气腾腾的茶水，说：“等等，稍等等……”
这话说过没几天，事情果然起了变化。
星期一，刚从南方回来的马成功一上班正要问吕斯仁那事办得如何了，市政府办公厅来电话通知他召开全市干部大会。马成功知道这是刚来的冯市长履新后的第一次施政大会，二话不说，急忙赶往市政府。 刚进市政府大门，马成功就看到前面保安正拦住一个穿着黄夹袄、戴着鸭舌帽的老头儿不让进去。老头儿大声说：“我去信访局问个政策，也不去寻书记、市长，凭什么不让我进去？”保安说：“今天市里开大会，你明天来吧！”老头儿说：“你开你的会，我问我的事，各自不扰么……”
这声音有些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是谁。马成功正要侧身往里进，无意中扭头一看，心里顿时一惊：这不是下面单位看门的那个老罗么，这家伙是不是打听到今天市政府开大会，专门前来告状捣乱的。不行，得赶快把这老家伙弄走。他急忙掏出手机，正要给吕斯仁打电话，让他立即带几个人过来把老罗先弄回去，别在市政府闯乱。他正气哼哼地说着，就见一个留着短头发、很有气质的女人从大门走进来，随行的同僚们都纷纷挺着笑脸打招呼道：“冯市长好……”马成功才知道这个女人就是那个新来的市长，急忙挂了手机，满脸笑容地向她问好。冯市长向他友好地点点头，脚不停步地正要进去，就见老罗突然挣脱那些保安的拦截，跑过来一下跪在冯市长面前，一边如鸡啄米似的磕头，一边声泪俱下地大声哀求道：“市长大人替草民伸冤呀……”
马成功心里就说，坏了，这回算是栽到这个骡子手里了。正急得屁股搓小绳，不知如何办，接下来眼前出现的一幕使他更加吃惊——只见冯市长一边扶起跪在地上的老罗，一边和蔼地说：“老大爷，有什么事站起来说……”
老罗站起来拍了拍身子，正要说什么，就见那冯市长惊呼道：“您不是罗天土罗大叔吗？我是小敏，冯敏丽呀，我刚到这东阳上任，正说瞅个空去拜谢您老人家呢！”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跑过来正准备拉老罗的两个保安一下住了手，呆呆地望着冯市长和这个老头儿，不知如何是好。
老罗仔细看了一下眼前这个漂亮女市长，疑疑惑惑地问：“你说你是谁……小敏，冯敏丽？”
“是的，我就是小敏，当年您在朝廷山上救的那个唱戏的小敏。”冯市长有些百感交集，“没想到在这里碰上您老人家，有什么事吗？走，先到我办公室歇歇，慢慢说。”
正在这时，吕斯仁带着办公室的两名干事匆匆进来，看到老罗和冯市长纠缠在一起，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就左右拖住他的胳膊。吕斯仁一面向冯市长很不自然地笑笑道：“对不起，有些误会。”一面转脸来低声下气地哀求老罗说，“大叔，我求求你，有什么事咱回去好说，就别在这里耽误领导们开会了……”
冯市长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见怪不怪，正要说什么。
这时，站在一旁的马成功急了，心里一边暗骂这个吕斯仁简直就是一头怂驴，一边急忙上前赔着笑脸说：“冯市长好，这是我们单位的一个职工，有些事一下说不清，我随后向您汇报。”一边转过身来紧紧地握住老罗的手，“老罗同志，您那问题不是什么大问题，今天我开完会后立即处理，保证让您满意……您就给我一个面子吧……”
老罗一下蒙了，他没有想到，今天本来是到市政府信访办询问一下有关政策，没想到遇到了新上任的市长;没想到这个新市长居然是他二十多年前救过的人，更没想到，那高高在上一直要把自己逼离单位的马成功马屁精的态度，居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而且还像狗一样求自己给他个面子。不说马屁精那个大马脸能抵上自己三个枣核脸，自己就是一个看门的临时工，就是把自个儿全身心给他，能抵多大面子呢？不过，他毕竟当过村领导的，懂得什么是识大体。当下，见马成功当着这么多领导向自己服了软，心里就像入了洞房一样舒服，一下子恢复了自信。他挺起胸膛，脸上如春风拂过，笑着向冯市长说：“没什么，既然马局长说了，我也就不多说了，你们快开会吧，完了有空来家，我让你姨给你捏你最爱的酸菜饺子吃。”
冯市长使劲地点点头道：“好，我一定去！”
4.烫手山芋急转手
老罗兴冲冲地回到单位的家，嘴里还哼着不三不四的戏剧调子：“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言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当报还……”
陈小蛾正在准备做午饭，她是一个大字识不满一箩筐的老百姓，虽然不懂戏，但对这段《苏三起解》的故事还是比较熟悉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婆家就在临汾，去看亲家时，她和老罗顺便去附近的洪洞县游玩过，还专门去看过那个现在仍然还在的苏三监狱。当下看到老伴一脸高兴却唱着如此悲伤的段子，心里“咯噔”一下，猜着他肯定是在信访办碰了钉子，當下黑着脸说：“不行就不行，也值不得气成这样子啊，别唱了，让人笑话……”
“娘子，你听我说！”老罗学着戏里的样子，给她道了一个万福，手里比划着兰花指，嘴里变了调，唱成了京剧《红灯记》选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她比亲眷还要亲……”
陈小蛾眼睛瞪得如灯笼，扑上前来在他头上摸了一把，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自言自语道：“不烧呀！”随即好像明白了什么，一下子哭了，“天土，天土，你这是怎么了？办不成咱不办了，回咱朝廷山下也能活人，你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呀，老天……”
“哈哈哈……”看到老伴这个样子，老罗禁不住大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老罗傲气地扬着头说，“我老罗是谁，能气神经了？实话告诉你吧，咱遇到贵人了，不，咱还是她的恩人呢……”于是，他把在市政府碰到冯市长的事学说了一遍。当然，在说到马成功向他说好话时，不免有些夸大。
陈小蛾越听眼睛睁得越大，说：“你不是在哄我吧？真的碰到小敏了，她真的当了市长了……”
老罗狠狠地点点头，说：“这回咱也有了靠山了，再也不怕他马屁精了。”
陈小蛾突然哭起来，把老罗吓了一跳，瞥了她一眼，骂道：“没出息，好事都要让你给哭没了。”
二十多年前，冯敏丽还是地区青年剧团的一名演员。那年阴历十月十三，朝廷山上赶庙会，唱戏的第二天晚上，天下起了雪，正在台上演《战幽州》扮演穆桂英的冯敏丽突然肚子疼得厉害，上吐下泻。当时已是村长的罗天土急忙叫来村医一看，是水土不服，加上吃的不对，患上了痢疾。戏不能演是小事，关键当时演员们都住在庙里，离村还有一段距离，生活根本不便，更不要说侍候病人了。况且，大雪封山，距她市里的家还有一百多公里，当时还是土公路，天一黑就没车了。朝廷山虽然海拔不高，但在周围数十里却是顶尖，庙里的墙四处透风，就是好人也顶不住，怎么办？ 望着头发凌乱、脸色蜡黄的冯敏丽，罗天土就和团长商量说：“如果你们信任我，就让闺女住到我家吧，我让村医生天天给看着弄药，让我老婆侍候她。”团长自然求之不得，冯敏丽更是感激不尽。戏唱完后，她的病仍然没有好。团长带着人马去赶下一场戏，她就留在村里继续治病。陈小蛾在家熬汤端药，侍起服睡，逢三更起三更，比对待自己的亲生闺女都亲。十天之后，冯敏丽终于恢复了健康，准备归队这天，她跪在罗天土夫妇面前泣不成声，说：“大叔、大婶，是您二老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您二老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永生不会忘记的……”回去之后，冯敏丽多有书信问候，罗天土两口子觉得也就是一件平常事，人家还是高干子女，也就没有回复。时间一长，也就失去了联系。打死也没有想到，居然在二十多年后的这个节骨眼上，遇到了当年救过的小姑娘——现在的冯市长。
“罗旋桨”夫妻晚上过来看望父母，老罗把此事向儿子学了一遍，末了无限自豪地说：“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不到。我和你妈当年行下的好，应在今日报了。你不知道马屁精当时那样子，恨不得扭过来叫我为爸……这回，你妈的工伤问题肯定不是问题了，怎么他也得把这几千块医药费给报销了。”
“不，爸，您别急，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正在吃饭的“罗旋桨”听了老子绘声绘色的一番讲述和最后打算，脸上由开始的惊诧变成惊喜，最后变成了一声冷笑。他放下饭碗，点燃一支烟，一个计划就在那缓缓上升的圆圈中渐渐形成。老罗本来想在儿子面前骄傲一下，提升一下自己很久以来不上反下的形象，没想到满心希望却盼来了儿子的一盆冷水。他不解儿子话中真意，同样冷笑了一声，说：“怎么，你还准备让那马屁精给多出点儿呀？我看这已经就不错了，咱也不讹人。”
陈小蛾附和着老罗道：“也是，不要到头来鸡飞蛋打一场空，连这也没了，到时候你哭，皇天没泪。”
“罗旋桨”笑了笑，转过身来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爸，您忘记了他马屁精是怎样折磨您吗？本来很简单明朗的一件事，硬是把咱一家折腾得够戗……这回，我们也要给他点儿颜色看，您刚才不是说恶有恶报吗？”
“你到底什么意思？”老罗问。
“简单！”“罗旋桨”把烟头扔到地上，把大头皮靴踏上去狠狠地拧了几拧，似乎那个倒霉的烟头就是可恨的马成功，“从现在开始，无论综管局谁来找您，或者给您打电话说解决我妈工伤问题的话，您一律不用接，就说顾不上，有空再说，或者您和我妈干脆上临汾我妹妹那儿住几天，或者，您就说您不管这事，推到我身上，让他们联系我……”
这回，老罗终于明白了儿子的意思，若有所思道：“这样啊……也是，也让他们跑跑腿，费费心……想起这几个月我跑的路、说的好话，其中受的那些罪，真是告诉不得人……”他说着，眼就红了，泪水盈盈的……
果然，第二天单位刚上班，门卫室的电话就响了。老罗一看，是局里办公室的，突然想起儿子“罗旋桨”昨夜说的话，猜想肯定是那办公室主任吕斯仁打来的，当下和陈小蛾说：“不接了，赶快走，咱今天去骏马岭森林公园转转。”
吕斯仁打了半天电话没人接，打手机是关机，又让下面的人去看，门房门锁着，谁也不知道老罗去了哪里，只得硬着头皮向马成功汇报了情况。马成功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要你这办公室主任能干什么？一个临时工都撵不走，现在还找不到，将来我的大事要坏到你手里……去，就是什么也不做，也要赶快找到这个老罗，尽快把工伤这个事先给办了，余下的事再说。”
劈头盖脸挨了一顿骂，讨了这么点儿小主意，吕斯仁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暗暗骂道：逼人走的是你，现在讨好的还是你，我都是按照你的指示办，怎么现在我就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出了局长办公室，见走廊里四下无人，扭过头朝着门轻轻“呸”了一口，就赶紧进了自己办公室，端起已经冷了的茶水，“咕咚、咕咚”灌了一气，又抽出一支烟来狠狠地抽了两口，心里那股子怨气还落不下又不敢在单位耽搁，怕马成功看见，就赶紧出门准备亲自去下面单位寻老罗。
一出办公室门，正好遇到秦树从外面进来。吕斯仁一下想起前段时间秦树让他“等等”的话，如今果然应验。想这事到底怎么处理，还得听下这位小副局长的话。于是，他一闪身进了秦树办公室。
秦树也是刚得知马成功对老罗态度改变的事，根本不清楚这老罗和新来的冯市长是什么关系。见吕斯仁来问，觉得不管如何，能把老罗这个问题圆满解决了也不错。于是，让他快按照马成功的指示办。
吕斯仁找了一天，临到下午下班前，老罗一直没露面，只得如实回复马成功。马成功又让他把秦树一起叫到办公室交代说：“看来以前我的想法有些简单，你是分管副局长，现在就尽快和吕主任一起找老罗坐坐，既然前面几任领导有定论，就按照工伤问题或者其他办法把这个问题尽快给解决了，不要因此给全局工作造成影响。”
话说到这个地步，秦树也不能再说什么，想着晚上老罗总要回来睡觉吧。于是，他也没回家，两人在外面吃了点，直到很晚又寻到原来单位，门房依然黑洞洞的，值班人员也没见老罗，两人只好作罢。
5.赔了夫人又折兵
冯市长的秘书给马成功打来电话，说冯市长要去看访综管局职工罗天土，是冯市长的私事，向他询问罗天土的电话和住址。马成功吃了一惊，不知道冯市长和这老罗到底是什么关系，竟然能让新来的市长亲自上门拜访。但对老罗的事还没有办妥，老罗若一端底，还有他马成功的好饭吃？但是又不能不告诉。
马成功当下脑子一转，说：“主任，老羅的电话最近好像有变动，换了号，我落实下，尽快回话，别让市长跑北了。”
秘书说：“好吧，冯市长刚来，很忙，她也是想找空去看望下老罗同志。”
马成功与秘书也熟，起身关了门捂着手机问：“主任，说句私话，你知道冯市长和这个老罗到底是什么关系吗？”
秘书不知道他问这个问题其中的奥秘，说：“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吧，似乎关系不一般！”
马成功再不敢问下去了，挂了电话，点了一支烟，前后左右想了想，认为目前处理好这个罗天土的事，是当前压倒全局的第一大事，一点儿也含糊不得，并且自己要亲自出马。又想起老婆那张黑脸，心里不是滋味，发愁回去怎么交代，在亲戚面前也丢不下这张老脸……这样一想，气又集中到了吕斯仁身上，叫过吕斯仁又臭骂了一顿。吕斯仁自然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等到他气出得差不多了，这才试探着说：“马局长，不行我重去寻老罗吧……” “这已经不是光工伤就能解决了问题的……”马成功的情绪缓下来，脑子里还在思忖着，“这样吧，你赶快想办法联系上这个罗天土，我要亲自见他，处理这件事。”
吕斯仁更是暗暗吃惊，不知道这罗天土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一下子惊动了这个全市有名的“弼马温”。他知道自己出去也是徒劳，只好求救于秦树，把马成功的态度学说了一下，秦树也有些蒙，猜想这老罗与冯市长绝非一般关系，无论如何这对于解决他这问题是一个绝佳机会。但老罗人不在单位，手机也不开，不知在搞什么鬼名堂。想了想，突然想起以前“罗旋桨”来找他说事时，好像留下一个电话，但却没往手机上存。在抽屉里翻了半天，终于在一个本子上找到了这个不起眼的号码。试着打过去，果然是“罗旋桨”。
秦树问：“‘罗旋桨’，你爸呢？人不在单位，手机也关了，到处找不到。”
“罗旋桨”说：“我还正要向你们要人呢，这两天我也找不到，你们逼得他搬家，还不给解决工伤问题，他没法活了，只能上吊、跳河，现在失踪了，不是正好？”
秦树说：“你少跟我打马虎眼……这不是正找他解决问题吗，告诉你啊，过了这一村可就没有这一店了……”
“罗旋桨”没好气地说：“没就没了，人都没了，要钱有什么用？秦局长，我也不和你捉迷藏，你一个副局长说话不算数，马屁精他有本事就让他去找我爸说吧，我这还忙着呢，拜！”不由分说，挂了电话。
秦树没想到一直来找他想早些解决问题的罗家父子竟然是这个态度，可能是真正有了靠山，不怕你不解决。特别是最后一句话他听出了真正的味道，先前马成功高高在台上，正眼都不看一下这头“骡子”，现在“骡子”翻了身，反过来要玩玩你这匹老马了。按说，像马成功这类眼睛朝上长的人，就应该这样治治，才能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他心里觉得也解气，但他不能对吕斯仁说透，只是装作着急的样子说：“他也不说，我们快找吧，马局长说得对，这回只有他出马才行，老马识途嘛！”
那么，老罗究竟去了哪？
说来凑巧。那天，老罗和老伴陈小蛾上了骏马岭公园转到光明寺边，碰到了住在城里儿子家的一个村人，问他怎么不回去赶会，朝廷山要唱戏，请的是地区京剧团。老罗—拍脑子，说：“妈那个×，只顾和那马屁精斗气，差点儿误了正经事。回，下午就回！”
陈小蛾胆子小，说：“那单位人来找，找不到怎么办，不误事？”
老罗一撇嘴道：“切，以前咱找他，比求老天爷还难，现在怕什么？回，该吃吃，该喝喝，你怕他不来寻咱了。正愁这几天去哪躲了，这不是瞌睡碰到枕头了？走，回赶会！”当天中午就坐班车回了老家。
秦树是在老罗回去的第三天，才在和“罗旋桨”的电话中好不容易得知的，他赶紧把这一来之不易的消息转告给了马成功。马成功正在市政府参加市下半年经济工作会，看到秦树发来的消息，立即让吕斯仁准备了礼品，等到台上的冯市长讲完话，就通知单位的另一位副局长过来替会儿，他和秦树、吕斯仁赶往朝廷山。
朝廷山在东阳市西，于万山丛中巍然耸立，似有王者尊严。当地民间传说，早年一位有名的皇帝祈雨从此路过，皇子遇难死亡而封山得名。
快到朝廷山下的罗家庄时，秦树试着打罗天土的电话，居然打通了，传来一阵乱糟糟的声音。接电话的是陈小蛾，听说是秦副局长，心里有些激动，说老罗正在家里请村干部们喝酒。马成功皱了皱眉头，觉得有些为难。去吧，老罗本身对他有看法，再加上喝了酒，大庭广众之下会不会给自己难堪？自己好歹也是一个大局之长，如果那样，真有失自己身份。如果不去吧，好不容易找到他，还走了四五十里路，就是想赶在冯市长见他之前……
秦树看出他的心思，笑着说：“以我的了解，老罗那人就是一头顺毛驴，不喝酒时，他脑子清楚得很，也犟得很，不好弄。他喝了酒，去了给他说几句好话，戴顶尖尖帽，反而还好对付。以前你也在乡镇工作过，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今天对付一下他还不是小菜一碟？”
吕斯仁不敢多言，只是附和地点点头。
马成功想想也是，你老罗只不过仗着和冯市长有点儿说不清的小关系吧，真正有多大本事，我还不信我收拾不了你！
一行人到达村里时已是中午，到了老罗的院子边，远远就能听到里面传来吆五喝六的划拳声，马成功又犹豫了。秦树说：“来都来了，还差这一步？”
马成功说：“进去见了肯定要喝酒，不是我不能喝，一斤二斤算狗屁？主要是中午喝酒，违反规定，传出去要受处分，不敢喝。”
吕斯仁说：“在这乡下山旮旯，山高皇帝远，谁要管这闲事了？况且，这是赶上了办事……这样吧，要喝，我替，要处分也处分我，反正咱今天把这事给办了再不想了，这一段时间我都失眠得要抓狂了。”
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了。马成功叹了一口气，进了院子。
陈小蛾正在和一个本家亲戚忙着做饭，看到三个人进门，一下认出了秦树，就急忙高声叫道：“老罗，快来迎接，秦局长来了。”就急忙招呼他们进去。
老罗已经喝得有些晕，听得老伴唤，出来一看，吃了一惊，顿时酒醒了一半，一下明白了他们的来意。有手不打上门客，何况他们都是自己单位的领导，今天也是解决问题来了。他赶紧换上了一脸笑容，上前弓着腰说：“马局长、秦局長、吕主任，你们真是稀客呀，快进快进！”
听说是县里的局长，和老罗喝酒的几个村干部也赶紧出来迎接。几个人坐下，老罗就给他们三个满上酒，是53度被东阳人称作“夺命汾”的汾酒。老罗自己也满上了一大杯，双手端着站起来说：“几位领导能来我家，是我几辈子烧了高香。今天啥也不说，来，我先敬三位领导，特别是马局长一杯酒。”
马成功急忙站起来，满脸堆笑地说：“老罗，不是我驳你的面子，工作日，中午根本不敢喝酒，这是规定，你也是知道的……我喝水吧，以水代酒！”说着就要端水杯。
这下，老罗不高兴了，说：“规定我知道，那是在城里，在单位，现在在乡下，在我家，又不是你马局长贪污腐败了，怕什么？俗话说入乡随俗，在单位你马局长是领导，到了我家我就是主人。你不喝这酒，就是看不起我们老百姓。既然看不起我们老百姓，你还来我家做什么？” “是啊，又不是专门请你了，这是赶会了，正好赶上了，领导就连这么点面子也不给？”几个村干部脸喝得红红的，纷纷附和着老罗的话，满脸的不乐意。
“这……这……”他们的话人情入理，滴水不漏，马成功左右看看，无以对答。
秦树正要说什么，吕斯仁“啪”地站起来，端起酒杯说：“这样，马局长下午还有会，他的酒我就替他喝了，行吧？”
秦树正要表示支持，老罗瞪了他一眼，狠狠地摇着头，说：“如在平时，吕主任替喝了，行，但是，今天，不行。俗话说，有主不显仆，有兄不显弟。今天，马局长如果把这一杯喝了，说明他来我家是诚心的，啥事都好说。如果他不喝，你们就都甭喝，我老罗也不强留，你们现在就立即出门，就当我没有看到你们。”说着，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坐下来抽出一支烟，自顾自地抽起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气氛就有些紧张，马成功的脸上就十分尴尬。秦树看看不对，急忙起来打圆场道：“马局长，老罗这话说得实在，俗话也说嘛，既来之，则安之。碰一杯，也表示下咱的心意，不然，这路不白跑了？”
马成功知道秦树的意思，看看躲不过，只得咬咬牙，“腾”地站起来端起酒杯，道：“来，老罗，喝，今天喝死算怂，我还真不信你能喝过我！”
万事开头难。有了这第一杯，接下来就顺理成章了。众人分别碰过，接下来送圈子打仗。时间不长，几瓶酒流水似的下肚。等陈小蛾把热腾腾的酸菜饴铬面面端上来时，几个人东倒西歪，话也说不清了。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影，
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朝廷山上大庙里，京剧《空城计》正唱得热闹，锣鼓声如雨点般密集，台下的观众鸦雀无声，眼光齐刷刷地集中到了舞台……
6.屋漏偏逢连阴雨
马成功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家床上了，浑身酸痛，脑子胀疼，口渴得要命。老婆给他端来醒酒汤，黑着脸说：“上着班，又跑哪儿灌猫尿去了？现在抓得这么严……”他叹了一口气，抓过床头柜上的水杯，“咕咚咕咚”灌了一大杯凉开水，这才瞪了老婆一眼，生气地说：“去哪儿？还不是为了给你姑父找工作，尽受他妈这骡子的气……”
“怎么，那事还没办好？”老婆皱起了眉头，脸上温柔尽失，“我姑父今天中午又打电话了，到底行不行？你这个局长当的……”
“行屁行？”马成功没好气地回了句，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拿过手机，正要给秦树打电话，一条短信翩然而至，是那位替会的副局长发的：马局长，上午会后冯市长找你，不知何事，我打你手机无应答，只好说你临时下企业有事。
马成功脑子里打了一个激灵，猜着冯市长找他肯定与他妈这土骡子的事有关，急忙看了下手机，果然有好几个未接电话，不由得愤愤地骂了声：“老土骡，我日你妈！”又闭着眼回想了一下在罗天土家的过程，越想越心烦，就给秦树打电话：“和那土骡说那事没有，他几时来办？”
电话那边，秦树满嘴不快道：“说什么说，你一喝开就没底了……”马成功就知道自己又被这土骡耍了，提着礼物上门说好话，最后落下了礼物，事却没办了。按书上说，这叫做“赔了夫人又折兵”，按东阳本地土话说，这叫“端着饴铬进厨房”。
看看时间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马成功三下五除二喝下那碗醒酒汤，起来洗了一把脸，就又匆匆忙忙准备出去。老婆拦住他说：“又急着去哪儿灌猫尿？姑父的事到底能办不能办？”
马成功苦笑着说：“能去灌猫尿倒是轻松了，实话告诉你吧，那个土骡和新来的冯市长是亲戚，关系比你姑父硬得多，我都招惹不起……我看，再找机会吧……”
“你妈那×，你让我这脸往哪儿放……”老婆顿时怒气冲天，把手里的毛巾往他身上一砸，“出去就不要回来了，我再也不给你做饭了！”
冯市长果然是问罗天土住在哪里，她想抽空去看望一下。马成功在电话说：“冯市长，我上午就是去看望罗天土同志了，他现在老家有事，住一段时间，回来后我第一时间通知你。”好不容易搪塞过去了。
马成功知道这事再不能拖下去了，惹了老婆是小事，惹了市长可就是大事，就派秦树和吕斯仁再找罗天土说事，条件是报销了他老婆“工伤”费用，让他干完今年。他心里给冯市长留了一份大人情——如果将来有一天冯市长和他说到罗天土的事，他就满足他的心愿，让他干到七十岁，到时，冯市长肯定对他刮目相看，下一届如果她当了书记，到时他再上个台阶，也就是鞋窝里摸脚——一拿二稳的事了。
老罗在家乡赶罢会后，又回单位上班去了，该发报纸发报纸，该收快递收快递，该打扫卫生打扫卫生，早出晚归，把单位整得一干二净、有模有样，单位上下不明内幕，一片赞声，都说这单位离了老罗真是不行，都骂这马局长真不是人，放着这么好的同志不用，要搞腐败用亲戚。老罗也不解释，上次马成功亲自到他家乡去喝酒，不说村里的干部，后来就是镇上的书记和镇长都知道了，都说这老罗不一般，他在朝廷山一带的地位如同坐了火箭般升空，走到哪里都是巴结他的笑脸、客气的套话，让他很是受用。他知道這都是沾了他救过的那个冯敏丽现在的冯市长的光，再不怕他马王爷敢赶他走，更不怕他不给他发工资——他相信，只要他在冯市长跟前轻轻说一句，就足够他姓马的喝一壶了。因此，他一改以往低声下气之势，走路扬眉吐气，干活嘴里也哼着梆子戏。单位人都说，这老罗，越活越年轻了。
秦树和吕斯仁来到单位时，老罗正在分发报纸，看到他俩进来，老罗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过来给他们倒水。几句闲话扯过，秦树就把马成功的意思说了。老罗笑了笑，说：“工伤早就应该给报了，至于让我只干完今年，为什么？是我干得不好，还是我身体不行？不过有一点我要说明，就是今年这锅炉我是不烧了，局里另请高明吧，不要再弄出个工伤来，到时我还要寻局里的麻烦。”
吕斯仁说：“马局长的意思是让你干完今年再说，上面规定不准聘用临时工了，到时看看形势……” “吕主任，甭嫌我说话难听，你这是阎王殿上卖米汤——日哄鬼了。”老罗冷笑了一声，“听人说，马局长是让他什么亲戚来替我了，要说，局长走这点儿小后门也是天经地义。如果你们早些把我老婆的工伤问题给处理了，也许我早就回家了，省得和你们拌嘴。但是，现在我不让了，还是老话，让我干到七十，到时你们就是高薪聘请我都不干了。我就是这态度，你们转告马局长吧，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秦树知道这老罗是有了靠山，本来谷草细的腰杆，现在涨得水桶般粗，硬起来了，当下说：“你先把这工伤报销了再说吧，我们回去向马局长汇报了再商议。”
“要办一齐办，要不办就算了！”老罗毫不客气。
马成功听了汇报，气得肺都快要爆炸了。可是，目前这头土骡，既惹不起，又打发不了，还得避免他在市长面前说坏话，这就有些作难。吕斯仁献计说：“我看这老罗是狗仗人势，有些惯坏了，你一直去求他，他一直高高地爬在树上不下来。依我看，这事肯定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不如暂且让他干着，工资给发着，等机会成熟了再解决其他问题，就是冯市长问起，我们也尽力了，到时冯市长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卖个大人情。”
“可是，我怕这样也堵不住老罗的嘴，万一他在市长面前瞎说……”秦树有些犹豫。
马成功接连抽了几支烟，脑子里在上下左右来回转着。听了他俩的话，他眼睛一亮，站起来问吕斯仁道：“这骡子现在每月多少工资？”
吕斯仁说：“不多，600块。”
马成功说：“这样，从这一月开始，每月给他再增加300块，就是冯市长问起来，我们也好说。其余的事，等等再说，秦局长不是说了么，事缓则圆。”
秦树扭头看了吕斯仁一眼，又向马成功点点头道：“也好，看看再说，工资一加，他老罗也没法说。”
眼看就要进入腊月了，老罗还不见局里派人来找他，觉得有些奇怪，不知这马屁精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自己更再不好意思去找。又耐着性子等了几天，还是没有动静，心里就火烧火燎的，和儿子“罗旋桨”在一起琢磨了几次，也没琢磨出个名堂。最后，“罗旋桨”出主意说：“看来你得亲自出马，去见见冯市长了。”
老罗有些作难，说：“虽然我和你妈对敏丽有过那么一点点小恩，可是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她是一市之长，我就是去找见了，也不好开口说这事……”
“您怕什么？”“罗旋桨”振振有词，“按道理说，您和我妈有恩于她，她现在手里也有权，就是给我安排个工作也不过分。不过，我现在小生意做得还行，不想再去上什么挣个死工资的班了，也省去了给她找麻烦。但是，我妈这工伤的事是情理之中的呀，让您在单位再干个两三年更不是什么大问题呀，只要她一句话，那马屁精绝对不敢不听……”
“这话倒也能说得过去，可是……我找什么理由去见她，咱连她的手机号也没有，她说上任后来看我，到现在也没来，我也知道当领导的忙……”
“罗旋桨”看着一脸愁苦的老罗，笑着说：“这有什么？您就说您和我妈想她了……”
第二天一上班，老罗就和老伴陈小蛾来到市政府。市政府门前停着一辆警车，天天有警察在这里轮流值班，这倒无所谓，一般情况下没有弄事上访的，警察也不出面，只是进入市政府大门要登记，拿了准入的条子，门卫才肯放人进去。老罗递进自己和老伴的身份证，一个戴着眼镜胖胖的中年人就问：“找谁，什么事，有约吗？”
老罗说：“找冯市长，也没事，没约呀！”
中年人把两个身份证往外一丢，没好气地说：“没事没约找市长干什么？再说，你认识市长么？去去，别捣乱！”
“我真是寻冯市长，不是捣乱！”老罗急了，“敏丽是我……是我干闺女！”他不知自己怎么突然编出这么一条硬邦邦的理由。
“什么，市长是你干闺女？”胖子一脸惊奇，站起来向外上下打量着他，冷笑了一声，“要这么说，省长还是我干儿子呢！下一个！”
没有准入证，进不了市政府大门，老罗的肚子里又冒出一股无名火。想起上一次的经历，他让陈小蛾先回去，自己就一个人硬往大门里闯，两个门卫拦住他，他就大声喊：“我找冯市长，你们别拦我，冯敏丽，你在不在，我来了，你出来一下……”
这一声喊，惊动了大院里的人，都以为他是来上访的，门外就有过路人过来围观。警车里下来两个警察，过来严肃地警告他：“这是市政府，不准大声喧哗，有什么事按程序办，否则，按照扰乱公共秩序罪拘留。”
老罗丝毫不怕，挣脱门卫的手，对着警察大声说：“我不是扰乱公共秩序，我就是找冯市长，冯市长是我干闺女……”
正在纠缠不休，过来一位领导模样的人，上前仔细端详了老罗一阵，和颜悦色地向众人说：“这位老同志我见过，确实与冯市长有关系，不是什么上访捣乱的。”又转过身来向老罗说：“老同志，请你相信我，冯市长不在，去省委党校学习去了。你把手机号留下，我回来转告她，你看行不行？”
老罗看看这位领导，五十岁上下，慈眉善目，白白净净，不像个说瞎话的坏人，只得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悻悻地回了单位。
老罗在市政府门口大吵大闹的时候，马成功正在局里召開一个全体干部职工会议。正讲着话，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拿起一看，居然是市委办公厅主任的电话。他立即停止了讲话，让秦树先安排其他工作，就急忙接通电话向后台走去。就听主任在电话里大声斥道：“马局长，你怎么回事，让你单位那个老头儿一直来市政府闹事？你能干不能干？不能干早些说！”二话不说，气哼哼地挂了机，把个马成功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三九严寒的天气，头上居然渗出细细的一层汗。他急忙给市政府里面的“内线”打电话，得知这头骡子也没说什么，只是找冯市长，现在已经回去了，悬在半空的心这才慢慢地落下来。
正要挂机，就听“内线”捏着嗓子，神秘地说：“据小道消息，冯市长出问题了，是她前面工作的那个地方有人举报，说她和省里某位主要领导有一腿，她就是靠着这位领导提拔起来的……学习时间已到了，可是她还没回来，听说被省纪检委带去谈话了……” 马成功心里一惊道：“你的意思是她被‘双规’了？”
“内线”说：“传闻谈话，没说‘双规’，消息不确切，也许就真的回不来了……仅供参考，嗯……”
马成功呆呆地看着已经挂了的手机，脑子里一阵混乱，一阵空白，不知自己身处在哪一层空气里，上下摸了摸，摸出一支烟，“啪”地点燃，猛猛地抽了两口，这才清醒过来。他想想刚才主任的话，似乎只是责怪不该让那骡子去闹事，再结合“内线”的话，分析那姓冯的女人肯定出了问题。是的，肯定出了问题。俗话说，漂亮女人没本事，有本事的女人不漂亮。光看那姓冯的女人那娇媚样，肯定就是凭着糖衣炮弹打上来的。如果是这样，事情就好办了。骡子没了这座靠山，治他还不是如捏死蚂蚁一样。只要撵走他，政府这里没麻烦了，单位上下也没麻烦了，老婆那里更没麻烦了，岂不是“一箭三雕”的好事？但是，如果这消息不准确，姓冯的又回来了怎么办，这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吗……
马成功正在抓耳挠腮，拿不定主意，就见吕斯仁从前台走进来请示说：“马局长，所有的议程都完了，看您最后还接着讲话吗？”
马成功把烟头狠狠往地上一扔，说：“不讲了，散会吧，你和秦副局长到我办公室。”
把罗天土去市政府闹事的事简单说了下，马成功态度强硬地说：“现在这个事情不能再拖了，这个罗天土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影响了单位形象，败坏了单位名声，必须立即彻底清除出单位。今天下午，秦局长和吕主任就下去当面通知罗天土，限他三天之内立即搬离单位，三天后你俩带人下去封门。”
风云突变，秦树和吕斯仁面面相觑，不知这马成功为何接了一个电话，对老罗这件事的态度竟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转变。秦树试探着说：“这个问题我看还是稳妥处理的好，不要再生出什么新变，到时，受制的还是我们自己……真不行把那工伤费给他解决了吧，让他走也能说得过去……”
“这个坚决不行！”马成功口气不容商量，“第一，清退临时工，这是上面的政策;第二，一个临时工的老婆，哪能享受什么工伤待遇，那就是他工作期间自己出现的问题，必须自己解决;第三，即使能解决，罗天土已经破坏了单位形象，坚决不能解决。”
秦树笑了笑，说：“如果这样，吕主任就能解决了。我这段时间父亲身体不舒服，准备上北京检查下，正准备向单位请假呢！我这就去办理有关手续。”说完，不等马成功表态，兀自出了门。
7.道是无睛却有睛
再说老罗，没精打采地回到家，陈小蛾就知道事情办得肯定不顺，也不敢问什么，只是赶紧给他端上了饭。老罗苦着脸说：“我哪有心思吃饭，气都气饱了。”
陈小蛾就问他到底怎么回事，老罗把情况简单说了下，陈小蛾就笑了，说：“我当多大的事，敏丽去开会了，等她回来再说嘛，什么急的事？”老罗也算是从过政的人，天天看电视、看报纸，知道现在反腐形势很紧张，现在冯敏丽去省城开会这么长时间不露面，担心会出什么问题。陈小蛾就埋怨他说：“亏你还当过几年村领导，就这么大心？别人我不敢保证，但是敏丽你絕对放心，她根本就不是那号人。”
“你凭什么保证？”老罗白了她一眼，“咱也就是二十多年前和她见了几天的面，又不是天天和她在一个锅里搅稀粥，你怎么能摸得着……”
陈小蛾不服气地说：“凭什么？凭感觉罢！”
“你说你还神了，能顶爷（方言，当巫婆神汉的意思）了呀……”
两人正在拌嘴，老罗的手机就响了，一看，是儿媳的，急忙接起，就听儿媳在电话里“呜呜”地哭着说：“爸、妈，你们快来吧，罗宣他喝了农药，在医院……，，
“你说什么？罗宣他喝了药……”老罗好像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房子里的一切就在眼前转起来。他想站起来，但两腿一软，一下跌到了地上。陈小蛾吓坏了，嘴里叫着：“怎么了，罗宣他怎么了……老罗，你怎么了，你可不能有事呀……”
电话那边，儿媳还是歇斯底里地哭着，老罗看了老伴一眼，艰难地抓过摔在一边的手机，有气无力地问：“你先别哭，住在哪个医院，到底是怎么了……，，
原来，“罗旋桨”和妻子在天桥市场倒卖服装，可是竞争太激烈，房租年年涨，根本不好做。朋友说他认识一个大老板，专门倒卖期货，一万块钱一月最少能挣三千元钱。他有些不信，因为现在社会上骗子太多，让人防不胜防。朋友也没说什么，只是请他打麻将，他说他没钱。朋友二话不说，一下给他摔出五千块，让他放心玩。他有些吃惊——这个朋友做生意一直是赔的了，别说打麻将，就是吃碗面也很少请客，现在出手怎么这样阔气？想想，可能是设大圈套骗自己，就说：“就算我借的，有了再还你。”谁知，运气不好，一晚上输了两千多，全输给了朋友。朋友说：“我赢了我请客，走，今天请你喝酒唱歌玩小姐。”当然，小姐现在都变成暗娼了。“罗旋桨”输了钱心情不好，见有便宜可占，不玩白不玩，两个人一个晚上把他输的那两千块花个精打光，朋友眼皮都没跳一下。过了几天又请他玩，花费还不少。“罗旋桨”心里就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想回请他，但手里却没钱。想想这段时间朋友的所作所为，似信非信，就试探地向朋友说：“你那玩期货的朋友靠谱么？不行我弄上一万先试下吧，不过我可有言在先，到了一月头上，连本带利给我。”朋友满口答应，到了一月头上，果然给他拿回一万三千块钱。“罗旋桨”一下动了心，瞒着媳妇，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又私下和亲朋好友借了一部分，一共凑了十万块交给朋友，说好一个月连本带利归还。谁知，朋友拿了他这钱，第二天就失踪了。那人妻子早就和他离了婚，在乡下的父母说他们已经半年没有见到儿子的面了，“罗旋桨”一下子蒙了……
老罗两口子没想到，自己的事没处理好，儿子又出了这档子事，这日子可怎么过下去呀……
吕斯仁电话打过来时，老罗和老伴正在医院里。“罗旋桨”暂时脱离了危险，尚在昏迷之中。几个他借过钱的亲朋好友听到消息匆匆赶来，堵在病房跟他们要钱，吼叫着没钱就不让他们走，把医院保安都惊动了。陈小蛾和儿媳吓得躲在病床边抹眼泪，老罗赌誓发咒说：“各位请放心，我就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也要还上你们的钱，不过，现在得让罗宣先活过来，他没了，你们的钱可是真的一分也没了……” 看到吕斯仁的电话，老罗赶紧接起说：“吕主任，谢谢你和马局长的关心，这可是给我罗家解决大问题了，我马上就去领……”说着就挂了机，向众人说，“你们看，我不哄你们吧，综管局领导都知道了，正在派人查这事，还承诺给想办法解决问题……你们不让我走，就是打死我也沒办法了……
吕斯仁给老罗打电话的意思是在电话里通知他一下搬离的事，省得见了不好说，三天后直接带人去锁门算了。但是电话打通了，还没容他说一句话，老罗的一番话就把他说蒙了，又听得电话那边人声嘈杂，乱哄哄的一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要问个清楚，老罗却关了机，气得他大骂：“这鸡巴骡子，真不是人制的。”
办公室里的人就笑了，说：“吕主任，骡子本就不是人制的！”
吕斯仁一愣，明白了话中之话，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去去，我说是人制的就是人制的。”
众人笑得更厉害，又急忙收了口，把那另一半笑强咽回了肚子里。
吕斯仁更是气得铁青了脸，狠狠瞪了众人一眼，气哼哼地摔门而去。
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忙了一下午，“罗旋桨”终于醒过来了，一家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接着又互相说着哭了一阵，这才慢慢平静下来。老罗问他到底怎么回事，“罗旋桨”只是流泪，一言不发。正在这时，吕斯仁的电话又打过来了，老罗这才想起中午那个电话，想着肯定是单位给解决工伤问题来了，赶紧捧着笑脸接起电话，正要说话，就听那边吕斯仁吼道：“老罗，你怎么回事？现在正式通知你，算上今天，三天之内搬离单位，到时别怪我不客气，如果不搬，立即锁门，这月工资，一分不发。”说罢，挂了电话。
老罗一听，脸色大变，对着手机大声“喂喂”了几声，回答他的只有那“嘟嘟”的忙音。他又回拨过去，手机里传来一个女人熟悉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他一下傻了，身子都站不稳：这是怎么了，怎么说变就变了？
看到老伴发呆的样子，陈小蛾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赶紧过来扶住就要倒下的老伴，忙问：“怎么了，又怎么了？他爸，你可千万不能再有事啊……”
老罗看了下躺在病床上还在流泪的儿子和一边苦着脸给他喂水的儿媳，回头再看看低头抹泪的老伴，苦笑了一下，故作轻松地说：“没什么，单位打电话让去解决那事呢……你们就在这儿看着罗宣，我还得去见下秦副局长……”
出了医院大门，针尖刺骨般的寒风迎面吹来，老罗浑身打了一个寒战。今冬雪少风多，是他记忆中一个最寒冷的季节。天黑如漆，昏暗的灯光中，高楼影影绰绰，小汽车在他身边如穿梭，不远处的酒楼里传来一阵猜拳声，偶尔伴随着女人软绵绵的歌声，一股风儿卷着路边树下宽大的落叶，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身上，他就感叹：同样都是活人，差别怎么这么大呢？比如，这马屁精，前几天还专门跑到朝廷山下自己的家去说好话解决问题，现在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了？难道真是老伴说的那样：敏丽出了什么问题吗？不然，事情不会这样……他把头都想破了，也想不出个头绪。
突然，一阵喇叭声在耳边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吃了一惊，就见一辆小轿车擦着他的身子停下，司机摇下玻璃探出头骂道：“老头儿，你找死啊！”他一看，可不，自己走到了马路正中，不怨人家，急忙捧着笑脸点着头正要说声“对不起”。小轿车放了一个屁，就冲向前面。他急忙收回自己想着乱七八糟的思绪，自言自语地说：“我不找死，我要找秦局长问个究竟，完了再死也不迟。”
于是，他就站在路边给秦树打电话，秦树倒是很快接起了。老罗把吕斯仁在电话中的话学说了一遍，问秦树究竟怎么回事，说得好好的，为什么说变就变了？
秦树叹了口气，说：“要我说，你老罗是不识时务，上次别喝酒，顺顺利利也就解决了，就是害怕一时三刻情况有变。这不是，你赶上了吧？我给你悄悄说一声，都传说冯市长犯事了，让上面给带走了，所以马局长才翻脸不认人……”
老罗一听，心里彻底凉了！
冯敏丽出问题了，马屁精逼着搬离了，儿子现在又出这么大的事，老罗那眼看已经到手的几千块钱工伤费也鸡飞蛋打了，这活得还有什么意思？在医院和单位住的家里来回跑了一天一夜，入院时交的那一千多块钱已经完了，医院追着交钱。老罗的工资，除了每月留下和老伴的200块钱生活费，其余全部给了儿子做生意，谁知他却把生意做到了这个地步？城里他也没有一个半个亲朋好友，这让他到哪儿生钱去……
这天已经是腊月初八了，大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都是忙着购货的人们，年味愈来愈浓了，而站在街头的老罗却觉得是自己的死期越来越近了，他咽不下这口气。如果自己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不是白白便宜那个马屁精局长了吗？不行，就是死也要死个轰轰烈烈，让他马屁精不得好过。可是，到底选择怎样一个死法，他却犯了愁。
他扬起头来四下里看着，突然看到了不远处人潮汹涌的东阳大厦。东阳大厦虽然不是东阳城最高的建筑，却是东阳城最大的购物中心，也是东阳城最热闹的地方。去年腊月，曾有一个外地农民工讨不到工资，就在东阳大厦楼上准备往下跳，连省里的领导都惊动了，最后得到了圆满解决。老罗突然想，自己今天走到这地步，还不如就在这里跳下，让那马屁精就是活着也不得好过。至于还住在医院的儿子，以后就要看他的造化了，只要能把老伴埋了就行。老辈人不说了嘛：儿孙自有儿孙福，不为儿孙作马牛。活得这么多烦恼，两眼一闭，什么都不说了。主意打定，他全身突然一下子轻松了。
东阳大厦一共六层，是一幢早年的建筑，结构并不复杂，里面挤得人山人海，根本没人注意到老罗。他沿着楼道上到最顶层，在楼角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嵌在墙缝里的钢筋梯子，有两三人高，直上直下，上面有一个方形口子，能看到灰暗的天空，有零星的雪花飘进来。
这架直梯难不住他，早年在农村时，每当秋天，他都要爬上树去摘柿子、收梁子，什么树没上过。眼前这架直梯与那些树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看看前后无人，他手攀脚登，如猴子般灵巧，几下就上了楼顶。但没等他站起来，就被一阵寒风刮得几乎栽倒——他没想到楼顶的风竟然这么大，还那么冷，上下似乎两重天。雪花打在脸上，生疼生疼。不过仅仅几分钟时间，他就很快适应了。他是第一次登上这么高的楼，站在楼顶看四周，那些楼房如同一个一个码放整齐的火柴盒，下面的人流和汽车看得他头发晕。他没有坐过飞机，就想着坐在飞机上看也不过如此吧！ 不过，这种浪漫的感觉在他脑海里只是闪了一下就荡然无存，他望着市政府大楼，嘴里喃喃自语道：“敏丽，你到底怎么了，你还年轻，可千万不能有事啊！老叔这个事不算什么事，命也不值钱，你如果能官复原职，就先把那马屁精抓进监狱吧，他当官不为民作主啊……”又朝着综管局的方向咬牙切齿地骂道，“马成功，马屁精，当着官欺负老百姓，你子孙后代不会有好下场的……”
骂了一通，他反过身来看着东阳人民医院，两眼泪水就“刷刷”地流下来，说：“老伴、儿子，我没本事，挣不来钱，也不会办事，连住院的钱也弄不来，活着也就没什么用处了，你们还要好好活，把我孙子照顾好考个好学校，以后也有出息，再不走他爷爷、爸爸的老路，我在那边就心满意足了……”
这时，下面就有人发现了站在楼顶的他，大声喊道：“不好了，有人要跳楼！”
这一声喊，霎时惊动了众人，街上前后左右的行人拥过来，车也不能走了。有人高喊着：“大叔，千万不能跳，要想开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拖欠工资不怕，还有政府呢，政府会管你的……，，
还有人忙着报警，有人往市政府打电话，还有许多男男女女拿着手机拍视频发朋友圈，本来井然有序的大街上顿时乱成一锅粥。
老罗以前见过人跳楼，不过那时他只是一个看热闹的，只是觉得不管有什么事寻死解决不了问题，更担心楼上的人一下跳下来摔在冰冷而坚硬的马路上那个惨景，根本没想到他还会有这一天。听着众人热切的呼唤和发自内心的关心，他本来已经十分冰冷的心里“呼”地涌起一股热浪——世上好人还是多呀！但想想此时此刻走投无路的自己，又禁不住流下泪来。他不恐高，跨过护栏，就在楼顶前沿坐下来。下面的人以为他要跳，又是一阵惊呼，一阵劝声。这时候，就听得警车呜叫着自西向东而来，众人自觉让开一条道，就有消防战士在楼下铺开了大大的气垫。
许多人从朋友圈看到了东阳大厦有人要跳楼的视频，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市政府领导也被惊动了，凡是在楼里的都在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
马成功正把秦树和吕斯仁叫在办公室，郑重其事地分配下午前去驱赶老罗并锁门的事，秦树坚决反对把矛盾激化，坚持以解决问题为先。马成功态度强硬，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正在这时，吕斯仁的手机响了，一个在现场的同事发来了老罗要跳楼的视频，并说市政府领导已经赶到现场，正在做老罗的思想工作。吕斯仁大吃一惊，急忙告诉了马成功。马成功有些不相信，拿过他的手机正要看视频，自己的手机响了，就听市政府办公厅主任在手机里大声训斥道：“马成功，你怎么搞的？这个姓罗的老人已经在市政府大院闹了两次，现在要跳楼，领导都来了现场给你擦屁股，你躲在哪里享自在？立马到东阳大厦来！”不由分说，挂了手机。马成功看着手机，似乎看到了主任那铁青的脸，回过头来大声吼道：“还看什么看？立即到东阳大厦。”而他自己双腿软得如同面条，站也站不起来。
东阳大厦上，老罗正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楼下众人诉说着自己的不幸遭遇，但他却没有说儿子“罗旋桨”上当受骗的事，觉得那样说有碍脸面，儿子即使好了以后也在社会上不好做人。所以，他只是说儿子得了重病，现在住在医院等着救命的钱。众人就骂这马成功不是人，自己贪污腐败走后门，尽拿老百姓开涮。
拿着电喇叭喊话的那位领导当众表态说：“老同志，你的情况我们都清楚了，市里要严肃认真地处理这件事，绝对让你满意，请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停止自己的危险行为，走到办公室来处理……”
老罗大声喊道：“不行，我不相信你们的话，只要我一下这楼，你们就又成了老爷了……我不求你们，让我死了算了，也省得你们麻烦……”
这时，马成功已经赶过来，市领导把喇叭往他面前一伸，黑着脸说：“你来和老人说吧，事情是由你引起的，无论怎样，不能出人命！”
“是、是，我知道……”马成功诚惶诚恐地接过电喇叭，哭丧着脸向上喊道：“老罗，罗天土同志，我是马成功，一切都是我的不对，请你原谅……你千万别想不开，我现在当着市领导和在场的群众向你表态：第一，你老伴是工伤，医疗费全部解决，我个人出都行;第二，你的工资不是已经给提高了么，做人都要有良心;第三，你永远在单位看门，想看到几时是几时……”
这时，几名消防战士已经出现在楼顶，可是，老罗已经迈出了周边的防护栏，实施救援困难很大。如果老罗走极端，还没等他们到护栏边人就早跳下去了，所以只能在上面等待机会。
老罗早已发现了他们，站起来大声警告：“你们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跳下去……我还有话没说完……”救援人员只得停下腳步，另想办法。
老罗转过身来，指着下面的马成功苦笑着摇头，说道：“马成功，马屁精，你除了会拍领导的马屁，眼里哪有我们老百姓？你敢吃了屙，屙了吃，说话根本不算数，你就是再说得天花乱坠，我一个字也不相信你了……我现在就去死，我就是到了阴曹地府我也饶不了你……”说着，身子向前一伸，几乎就要飘下来了，下面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马成功吓得魂都快掉了，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哀号道：“老罗……罗老爷，你千万不能跳呀，你不相信我可以，总应该相信秦树秦局长吧，你等下，我现在就让秦局长拿着你老伴的工伤费和永远聘你为单位门房的合同书上去……这回该行了吧……，，
“哈哈哈……”老罗突然笑起来，那笑声那么凄惨，让下面所有的人不寒而栗。他摇头道：“迟了……我现在不需要这些了，我要去阎王爷那儿去告你了……”
“罗叔叔，你等等，我来了……”随着一声高叫，拥挤的人群外突然挤进一位身着风衣的女人。
正在闭着眼准备往下跳的老罗忽然听到这个声音有些熟悉，不由得睁开眼睛向下望去，就见那个高个子女人已经挤到了气垫前面，一把抢过马成功手中的电喇叭大声喊道：“罗叔叔，我是冯敏丽，我学习回来了，还是市长，您应该相信我吧！”
老罗揉揉眼，细细一看，老天，正是她——那天在市政府见到的冯市长。可是，他心里又有些疑惑道：“敏丽，他们不是说你出什么问题，让人给带走了吗？真的是你吗？”
“是我，罗叔叔！”冯敏丽百感交集，“我在省里学习完以后，随着几个大商家去南方考察几个招商项目，这不是回来了吗？您快下来，有什么事都好说，您不相信他们，总应该相信我吧……”
“敏丽……”老罗喊了一声，喉头顿时被一种无形的东西堵塞了，他哽咽着、满脸笑容地说，“相信，我只相信你……我来了……”说着，不由自主地向前奔去。
站在人群中的马成功看看身边的冯市长，抬头望望那个飞在空中的身影，随着人群齐声发出的惊呼尖叫声，他头脑晕眩，一下昏倒在地上……蓟
1.无事不登三宝殿
老罗在新成立的綜管局大门前停下脚步，望着有半截天高的办公大楼和那些进进出出、行色匆匆的男人女人，心里有些七上八下：自己一个看门的临时工，去寻人家堂堂的马局长，人家能认得你是谁？
这天是小雪，天没有下雪，却冷得出奇。马路边的槐树叶被风一吹，刷刷落下，在街角旮旯聚成一堆，又被一阵冷风吹散，天女散花般上下飞舞，如老罗乱糟糟的心情。
出入者有在原单位工作过的男女，看到老罗，都知道他是为他老婆那“工伤费”而来的。老罗在原单位已经工作了七年，人勤心善，人缘很好。他老婆“工伤费”的事大家都知道，都说早应该解决。现在看到他，都热情地向他打着招呼说，去吧去吧，既然不让你干了，你家里这事他也应该给解决了。人心都是肉长的，马局长人很绵善，说说清楚，他是应该能够理解的。
老罗心里暖暖的，满脸堆笑地向他们道谢，心里也慢慢有些底了，暗暗地给自己鼓鼓气：怕什么，他马局长也是人生的，况且，现在也是讲法的社会，他不说理，还有法呢……
这是第几次到局里找马局长说老婆的“工伤费”问题了？老罗也不清楚。前几次，马局长不是开会，就是有人在办公室进进出出，或者办公室的门干脆锁着，也无人知道他去了哪儿。马局长很忙，老罗也知道;自己的事很小，但马局长不知道。所以，他没有怨言，只好一趟趟地跑。昨天，与曾经在单位当厨子的老邢约好，今天一上班跟着来找马局长说他们的事。但是，在政府广场眼看等到八点半了，也不见老邢的踪影。他也没手机，无法联系，只好一个人硬着头皮走进合并后的单位机关大楼。
局长办公室的门依然紧紧关着，楼道里人来人往，但他却不认识一个——两个单位合并后，原来单位的人到机关工作的不多。他鼓起勇气，上前正要敲门，门却突然开了，丝毫没有防备的他吓了一跳，就见厨师老邢两眼红红的，一边用手抹着眼窝，一边往外走。看到他，老邢怔了一下，但很快转回身，嘴里还在哀求着：“马局长，求你看在我一个老百姓的面上，一定给考虑考虑，我一定会好好努力工作的……”
人高马大的马局长一边吐着烟圈，一边大声地说：“好，好，改革嘛，我也没办法，肯定要牺牲一部分同志的利益……”
老罗后退了一步，一脸不满地道：“老邢，你上来找局长怎么不叫上我，说好的事……”
老邢脸上有点儿尴尬，嘴里支吾着：“老罗……我也是……你知道……你快和局长说事吧……”就摇头叹气，自顾下了楼。
马局长正要关门，老罗赶紧上前，挺着一张堆满笑容而只有柿子大小的瘦脸，说：“马局长，我是下面单位看门的罗天土，寻你说点儿改革的事……不是，是改革到我的事……”
马局长嘴里“噢”了一声，极不情愿地说：“那……就进来吧！”他坐回宽大的办公桌后，端起那只泡了红红绿绿东西的水杯，眯着眼慢慢地啜着。
马局长叫马成功，才从一个大乡镇书记的位上调到单位任局长，时间不长。他啜了几口，放下杯子，重新点燃一支烟，悠悠地吐了几个圆圈，这才回过头来，向站在办公桌前有些手足无措的老罗说：“有什么事你就说吧，简单些，我还有事。”
“知道、知道。”马局长开了口，老罗刚才还悬挂在半空的心这才落下来，他两手扣着放在胯间，认认真真地说，“马局长，是这样，我在这单位看门已经七年了，送走了三任局长，工作怎么样我不自夸，你可以去下面单位打听打听……”
马局长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今天不是让我来听你表功来了，干得再好，就是省劳模也不行，临时工一律清退，这是政策。直接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话说到这份上，老罗反而镇静下来，他瘦长的脸苦笑了一下，说：“马局长说得对，我就是一个临时工，该怎样改就怎样改，我没有意见，但是，必须把我老伴的工伤赔偿问题给解决了……”
“什么，你老伴的工伤赔偿？难道你老伴是单位的正式职工，还有工伤赔偿一说？”马局长冷笑了一声，“有点儿意思！”
老罗正要说什么，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马局长把烟头在缸子里一拧，接起了电话：“噢，开会，好，我知道了。”他站起来继续道，“这样吧，我到单位时间不长，现在要开会，有什么你先和分管的秦副局长说说，不要一有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来找局长，我这个局长也不是为了给你们这些临时工专门当的。”
老罗正要说什么，局办公室主任吕斯仁敲门进来，说：“马局长，人都到齐了。”
马局长点点头道：“吕主任，你和秦副局长落实一下这个老罗同志老伴的什么工伤问题，一个临时工的老婆，居然还有工伤问题，简直是天方夜谭，哼！”
吕斯仁脸上灰灰的，转过头来没好气地向老罗说：“领导们都在开会，有什么事开完会再说吧。”
老罗没想到第一次见到新领导说问题，还没说清就被赶出来了，还不如那个做饭的老邢。不过，他听了马局长的话，心里有些底——秦副局长就是原来单位分管行政的副局长，老伴的事他最清楚，总不会因为单位改革掉了领导们就不承认这件事了吧？
想起这件事，老罗就感到十分心酸。
三年前的冬天，当时老罗六十五岁，已经在单位当了五年的门卫——也就是人们通常说的看门人，工作任务就是白天扫扫院子、送送报纸，晚上再值值班、看守院子（那时候单位并不专门安排值班人）。早年间，他在家乡当过村支书，和县委书记握过手，和县长同桌吃过饭，脑子转得比风快，说出话来一套一套有理有据，在朝廷山下周围二十里，也算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但是脾气也犟，和村子里的赖皮们干起仗像一头发疯的骡子——只会向前，从不退后，因此得到一个大号——骡子，享誉朝廷山。从书记岗位退下来后，他本来想植几亩桑园，喂一些蚕，守着几亩山地，安心过几天田园生活，可是在城里当工人的儿子单位不景气，夫妻俩都下了岗，就做些倒卖服装的小生意，可是正在上学的孙子没人照看。老罗说，给我送回村子里，我和你妈一边看孙子上学，一边种地养蚕，保证人地两不误。 儿子罗宣快四十岁了，原来在县水泥厂上班，在车间也是个小领导，能说会道，见风使舵，人送外号“罗旋桨”。本来，他一心想弄个车间主任、副厂长、厂长什么的当当，像他老子一样光宗耀祖，偏偏老天不睁眼，水泥厂经营不善，破产关闭，全体下岗，弄得他空怀一腔雄心壯志，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但是，夫妻俩还要做小买卖挣钱养家，哪能像孙猴子一样有分身术来照顾儿子？这才把眼光盯向了在乡下的父母。
“罗旋桨”听了父亲的话当时就火了，说：“乡下的中学能和城里比么？您念个小学也就当了个挣钱不多、管事不少、气没少受的村支书，到头来下了台还不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供我上了个高中，考了几次也进不了大学的门，还不是求爷爷告奶奶地让我进城当了个破工人，到头来还是下了岗，难道您真想让自己的孙子将来一毕业就去扫大街么？”
“扫大街怎么了？扫大街也是工人阶级，工人阶级最光荣！”老罗有些不屑，更气愤儿子的话，“你不要看不起劳动人民，你小子就是劳动人民的后代，不要进了城就忘了本。你要这样说，我和你妈就哪儿也不去，就守着这几亩山地，也不比旁人差到哪儿。”
“罗旋桨”知道老子的骡子脾气上来了，他明白自己那三泥包两瓦刀的本事，也许能对付了车间主任、副厂长、厂长，但要对付骡子老子，还差十万八千里。他当下赶紧软下来，堆着一张笑脸，说：“是是，老爸，您的话不比主席差，打死我都相信。但是您现在先为您儿子我着想着想吧，我总不能让在县中学已经念了一学期的儿子再转回这乡下中学吧。都说水往低处流，人向高处走，就是我们两口子愿意，您孙子他愿意吗？”
老罗一下子哑了口，还他妈真是这样，狠狠抽了一口烟，说：“进城看孙子倒也行，可是，我和你妈进了城，除了粮食能自己拿些，其余花销也很大，我也不是老干部有退休工资，还不是给你俩添麻烦了。”
见老子的口气明显软下来，“罗旋桨”赶紧说：“这好办，您别愁，我已经通过一个朋友给您联系好了，综管局那看门老头已经七十了，自己不想干了，单位也不想要了，您就去接他的班，一个月600块钱，钱虽然不多，但您和我妈住在单位，房租水电费一分也不出，工资还不够菜钱！不够也不怕，还有我俩呢，关键您孙子的饭就有保证了，一家人也生活在城里，省得在乡下有个头疼脑热的我也不放心，您看怎么样？”
老罗接连抽了两支烟，笑道：“看来你这‘罗旋桨’人家没有白叫，居然也有这个本事了。好，我就和你妈进城，也享受一下这城里的生活。”
就这样，老罗从朝廷山下的小山庄，一步进了城。
那时，综管局还是垂直管理单位，无论人事和财务，都是省市主管单位说了算，与东阳这个县级市政府没有一毛钱关系，最大的好处就是好升官。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而垂直管理单位就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地方的领导几年也不动一下，而综管局的一把手却如走马换灯笼，老罗进到单位七年间就换了三任领导。他老婆陈小蛾就是在三年前第二任领导手里出的事。
说来十分简单。那时单位到了冬天要烧锅炉取暖，如果专门找个烧锅炉的，每月至少要给开800元钱工资。新来的贾局长手眼不大，盯上了看门的老罗，和他商量说：“每月再多给你发300元，你把这四个月的锅炉给烧下来，你看怎么样？”老罗想，也不过就是少歇了一会儿，给炉子添添炭、完了再出出灰，现在钱难挣，就当自己又揽了一份工，给儿子又减轻了些压力。于是，他一口答应下来。
活儿如他想的那样，在农村出了一辈子死力的他，现在出这么一点力气本不是事，一个人就轻松拿下了，只是在出炉灰的时候有些麻烦。单位院子低、大门高，院与门之间有一段斜坡。没雪的时候，他一个人拉着小平车就出去了。一下雪，尽管他扫得快，还是留有冻雪成冰，打滑上不去。这个时候，老婆陈小蛾就会出来和他共同推上去。前两年平安无事，第三年却出事了。就在平车快要上到坡顶时，他的脚下一滑，跌倒在地，手一松，装满炉灰的小平车直直向后倒去。在后面给他推车的老婆陈小蛾也是年过六旬之人，平时本就体弱多病，现在一个人哪里能顶住这个装了百多斤炉灰的小平车？结果车子从她的右腿上压过，送到医院一看，大腿股骨粉碎性骨折。
贾局长知道了这件事，急忙派副局长秦树去医院看望，并且安慰老罗说：“你老伴也是为了单位工作负的伤，不管花多少钱，按照工伤给你报销。”老罗当时就哭了，说：“无论如何，领导有这么一句话就行了。甭说工伤报销，能让我在单位干到七十岁就行了。”领导们满口应允。后来，单位又换了一任领导，老罗照样还是门卫，每天扫院子、掏厕所、送报纸、收快递、烧锅炉、出炉灰、值夜班、办杂事……他人勤性格好，身体也没什么大毛病，谁央他办事都行，每天脸上笑呵呵的，赢得了一份好人缘，女儿出嫁时，单位居然还有许多人给他送贺礼——他不知不觉早已成为单位的一份子。他也想着就这样再干几年，自己也就满七十岁了，孙子也高中毕业考上大学了，自己就和老伴“解甲归田”，回到生他养他的朝廷山下，重新过那永远属于自己的田园生活……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突然遇上了体制改革，综管局重新回归地方管理，而且与另一个单位合并成为一个新单位。原综管局最后一任局长没有竞争成功，调到了别的单位当领导，单位办公楼成为新综管局下属单位的驻地。当然，改革是国家大事，谁也不能阻挡。无论怎样改革，单位总不能少了门卫吧。
令老罗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新上任的马局长对所有的临时工实行“一刀切”，据说是自己另有人选。本来嘛，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既然不能再干个两三年，那也不能就这样轻易把自己打发了。特别是当年老伴住院花的三四千元钱，不能就这样白白打了水漂，起码得给个说法。几任局长都承认是工伤，都同意自己干下去。虽然这件事与你马局长无关，但既然不让我干了就得给我解决。在民间这叫做“父债子还”，现在这情况起码叫做“前债后还”吧，没多有少，能说明问题就行。
可是，现在，马局长一句“临时工老婆”就否定了这件事实的存在，就否定了他罗天土在单位七年的功劳，就否定了他老伴陈小蛾那一百多天所遭受的大罪，这是他这个老实人所不能接受的。这句话犹如一颗原子弹，一下点燃了他的“骡性”：好吧，既然你当领导的不把老百姓当人看，那也休怪老百姓不客气。是骡子是马，咱就拉出来遛遛！ 2.无权无势遭人弃
老罗黑着脸回到在单位的家，老伴陈小蛾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事情没有好结果，偷偷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把饭给他端过来。老罗憋了一肚子气，哪里能够吃下去？陈小蛾劝他说：“吃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咱就是个穷老百姓，没他这几千块钱也要活呢！”
“我不是把这几千块钱看得重，我是咽不下这口气。”老罗铁青着脸说，“当初你明明就是为了帮我推车才受的伤，住的院，几任领导和局里的人都说是单位应该给予补偿，我为了多干两天没有要。为什么现在到了他姓马的嘴里味道就变了呢？我不是真心要他赔偿，我是要这个理，哪怕他承认了一分钱也不赔，我都认……现在他这态度，不行！还有那老邢，说好的一起去找局长，他倒好，一个人偷偷去了……”
陈小蛾白了他一眼，道：“不行你能咋的，能把人家免了？你纵有这个想法也没有这个办法呀……老邢这人，我早就和你说过，是个两面派，你不信，还说我说闲话，现在信了吧！反正原来单位这灶也散了，他也不来单位天天和你照面了……对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就没有去找找秦树，他可是什么都清楚呀！”
两个单位合并后，树倒猢狲散，原有的领导调的调、走的走，所剩无几。秦树原来是单位的办公室主任，后来被提成副局长，合并后成了新综管局副局长。虽然年纪轻，倒是很正经。
当下老罗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是憨？找了，人家秦副局长说，他也和马局长说了，马局长说以前是以前的事，现在是现在的事，各各不扰，要么让咱去找那贾局长要。你说，人家贾局长早就调走了，咱找人家算什么事？秦树现在虽然也是个领导，终究是个副的，不掌权，说话不算数，他也没办法……”
听他这么一说，陈小蛾叹了口气，道：“该找的都找找，真不行也就算了，咱老百姓皮囊厚，没这钱也要活人了，亏人的就让老天报应吧，你先吃饭。”
老罗想想，也是。自己一个平民老百姓，能把人家一个大局长怎么样？只好闷声闷气地吃了饭，又开始分报、送报、收快递、扫厕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仿佛这一切就没有发生过。
这天，老罗正在单位厕所里掏下水道，陈小蛾告诉他，刚才局办公室吕主任电话通知他到他办公室，说要给他解决问题。老罗看了看还没弄好的下水道，发愁地说：“再不通就要堵住了，到时候就不好弄了。”陈小蛾没好气地说：“人家都不让你干了，你还管那么多干啥？到时候人家谁接了你的班，谁自然就有办法。”老罗想想，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他出来洗漱了一下，换了衣服，就急忙向局机关办公楼赶去。
一进办公室，主任吕斯仁就毫不客气地通知他，工资发到本月底，让他必须在月底之前卷铺盖走人，搬离单位。如果不搬，将采取强制措施。
老罗一听，蒙了，眼前金星乱射。但仅仅几秒钟后，他立即镇静下来。他冷笑了一声，说：“如果我老伴的工伤问题一天不解决，那我就一天不离开单位。你们想怎么硬就怎么硬吧！”说完，狠狠地摔门而去，把吕斯仁脸上的眼镜惊得几乎掉下来。
回到单位家里，老伴上街买菜去了。桌上堆了一堆新来的报纸，还有一大堆大大小小的快递包裹。过去一看到这些，老罗就满心欢喜，一边哼着小曲分发报纸，一边叫着窗外走过的单位人来拿快递。干部职工们来取快递，有的当场拆了包装，老罗就收拾起来当废品卖，一月下来居然有一笔不小的收入，买菜钱差不多就够了。现在看到这一桌子东西，老罗突然感到很讨厌，三下五除二地将它们放到了桌子底下，再也不急着分发了。
老伴还没有回来，老罗感到十分无聊，不知做什么好，站起来在不大的屋子里走来走去，突然看到了柜子里半瓶“杏花村”。他当即取出酒瓶，拧开盖子，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肚子里就像火一样燃烧起来，脑子上像吊了一个大秤锤——又重又晕。想起再过几天自己就要彻底离开已经朝夕相处了七年的单位大院，想起那年冬天小平车倒回来后压在地上的老伴、想起马局长那张黑脸和吕斯仁那双无情的眼睛，老罗狠狠地骂道：“你这个马屁精，你这个驴后人，办的就都不是人事……”骂完了，还不解恨，心里反而涌起一股难言的悲愤，越想越心酸，再也顾不上许多，趴在小床上“呜呜”哭起来。
这个时候，陈小蛾回来了。看到老伴如此悲痛欲絕，她吓了一跳，不知道一向乐观透顶、天不怕地不怕的老伴受了什么刺激。她搁下手里的菜，一边抹着自己的眼泪，一边使劲摇着他说：“老罗，老罗，你这是怎么了……”
老罗没有应声，不过哭声却渐渐小下来。正在这时，外面突然有人叫道：“老罗，老罗，怎么卫生间也不打扫了，进也进不去。”有几个女工跟着进来问快递，陈小蛾指了指桌底，她们顿时一肚子不快道：“来了也不给送，怎么还放桌底下了，真不负责任……”就有人小声说：“听说单位不要人家了，是你，你能好好地干么……”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进了老罗的耳朵。老罗想了想，慢慢坐起来，向老伴说：“那个‘驴’主任通知了，让咱月底搬家，工资也只发到月底……咱胳膊扭不过大腿……不过，无论怎样，我干一天是一天，不能让这些干部职工骂我，我与他们没仇，与这些报纸、快递，还有那厕所没仇，我要把这些先干好……”说罢，站起来就要去收拾那些报纸和快递。
这时，一向温顺如猫的老伴陈小蛾却发了火，说：“你就活得那么贱？人家已经不要你了，你还怕他们说什么？厕所脏，你就让它脏，又不是你一个人上了;报纸堆，你就让它堆了，你也不是领导干部;快递是谁的，谁不知来取？你瞎操什么心，难道这地球离了你还不转了……”
望着突然发火的老伴，老罗一下子有些蒙了——这可是多年没有见过的景象。想想，也是，于是他收回脚步，重新在床上坐下，说：“你快做饭吧，下午咱也到惠泽园公园转转，会会老乡，才不管它这里的烂事了。”
过了三天，就是月底了。老罗等着吕斯仁带人来锁门，准备到时候与他大闹一场，纵然拿不到老伴的“工伤”赔偿费，也要好好地当着全体干部职工出出气。但是，左等右等，也没见机关下来个人毛，倒是来了一伙像是检查工作的，扛着摄像机，在单位转了一圈就走了。老罗正在感到诧异，就见职工们三个一团、五个一伙，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原来，老罗罢了三天工，单位卫生没人搞，特别是那修建在单位院里一角的厕所，三天前就已经半堵了，当时老罗掏了一半，中间被吕斯仁电话叫去“开除”了，老罗回来因为生气也忘记了这件事，结果到今天全堵了，粪便流出来，蛹蛆乱爬，臭气冲天，把几个上厕所的女职工吓得花容失色，尖声乱叫，如同被人强奸一般。不知内情的职工们就骂这老罗太懒，有些人得知老罗就要被清退，则骂新局长太过分。老罗来到单位七年了，他的名声可是用实际行动干出来的，无论天阴下雨、逢年过节，从来没有出现过类似现象。于是，干部职工们一边倒，都骂这新局长不是人，为了徇私情，连一个看门的老头儿都不放过。于是，就有人录了视频放到了朋友圈，不一会儿，全东阳市就传疯了。
事情也凑巧。东阳市正在申请创建全国文明城市，这天，省文明办的人微服私访看到了这条视频，专门带人过来了解情况。进到单位一看，大院里脏乱差不说，一股恶臭冲天。记者录下情况，一行人就往市政府来了。
3.柳暗花明又一村
因为综管局卫生问题，东阳市辛辛苦苦准备了半年的创建全国文明城市的事被一票否决，市长将分管副市长、市文明办主任，还有马成功叫去，狠狠地骂了半天，指着马成功的鼻子叫着说要撤了他的职。别看马成功在人前球大不理球二，一副人五人六的样子，但是在市长面前却乖得像是亲孙子——尽管市长比他小好几岁。他知道市长也是心火难平，把他到东阳后即将取得的一个级别最高的荣誉丢掉了，失去一个晋升的大政绩，就是轮到自己也是要骂娘的。但如果因为卫生问题撤了他这个刚从大乡镇调回来的一把手，也是不可能的。只是心里生气，因为老罗这个临时工，不但没赶走，而且还在这关键时候给自己上了一把眼药水，让他在市领导面前如此丢人现眼，当众挨骂。
回到单位后，马成功马上召开了班子会，把分管副局长秦树和办公室主任吕斯仁臭骂了一顿。吕斯仁是马成功新从基层提拔上来的自己人，就是被骂死也不敢透一声气。那秦树虽然与吕斯仁年龄不相上下，但提拔副局长已经好几年，与马成功没有什么瓜葛，不服他这“霸王”作风，当下正色道：“老罗老伴的‘工伤’问题，是回归地方管理时几任领导都承认的事，只是一直没有解决，老罗的要求也就是再干个两三年时间。如果不让人家干了，适当予以解决，也不是什么问题。为什么既不让人家干，也不给人家个说法赔偿，还要马上逼人家搬离？我看问题不是出在人家老罗身上，而是在我们的工作上……”
马成功“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秦树怒气冲冲地说：“秦局长，你说这话站在谁的立场？”
秦树也不示弱，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声说：“我站在人民的立场。”
“你是局长还是我是局长？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你是局长，你说了算，那你说了算呀，要不是你让老罗立即离开单位，还会出现臭气冲走文明城的事吗？”
“你……”马成功一时语塞。他长着一个大脑袋，平时同僚们背后都戏称他“马大脑”，此时，那长满厚肉的圆脸好像更大了一圈，乌青乌青的。他一屁股坐回宽大的沙发后，掏出一支烟大口大口地抽着，似乎那烟就是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秦树，就是那个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还硬的老罗。他气哼哼地说：“不管怎样，一分钱都不能给他赔，哪怕老子这个局长不当！”
虽然是狠话，但他这个局长却当得比泰山还稳，倒是比他官高出好几级、把他从基层提上来当了局长、因为厕所问题而狠狠训了他一顿的市长却突然调走了，又来了一位四十多岁的代理女市长，姓冯。正在发愁的马成功顿时一扫心头阴影，让副局长秦树和办公室主任吕斯仁立即采取行动，让那个不识好歹的看门人老罗立即搬离，他去南方开会回来后，局里将有新的安排。交代了任务后，他第二天就走了。其实，据单位好事者暗地发布消息，马局长的老婆已经与他摊牌，她那娘家亲戚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笑话他堂堂一个大局长，居然连一个看门的都撵不走……
秦树自然是同情老罗的，可是他一个副职当不了局长的家，私下里请老罗吃了个便饭，把自己的苦衷向他说了，末了，说：“你老罗的为人处事我是清楚的，这个事没有处理好，我有责任，不行这几千块钱我给你出了，随后看哪个单位需要看门的，我再给你介绍下……”
“这可使不得！”老罗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你秦局長的为人我没什么可说的，今天能请我吃顿饭、说出这话，我就感激不尽了，我还敢要什么钱呢，不怕老天爷折我的寿？老话说，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我也不是缺那几个钱，也就是一口气，他马局长承认这是事实，不给赔钱也就算了，我也认。可是，你看他……不行，这官司就是打到联合国我也要打，看这究竟是不是事实，看我罗天土说没说瞎话，一切都是我姓罗的事，与你秦局长没一毛钱关系……”
秦树看看劝不住，只得作罢。七年了，他摸着了这个农村老汉的脾气——是个宁折不弯的犟种，更是头顺毛驴，把皮毛拨拉展了，割下头颅当尿壶都行。又想起自己的顶头上司马成功也是全市有名的“圪烈汉”（当地方言，性格犟的意思），心里就想，不知这两个犟人最终能“犟”到什么地步。
吕斯仁来请示秦树，说准备带人下去封了老罗在下面单位的住房。秦树笑了笑，说：“局长让你封你就封？你这难道不是给领导闯祸吗？”吕斯仁叹了口气，说：“不封怎么办，让局长再骂我么？我这办公室主任就是泔水桶，谁想往里倒什么就倒什么……”
看着他一副倒霉的样子，秦树心里有些好笑：你以为领导重用你是为什么，不当泔水桶难道当蜜罐罐？他心里也正烦着这件事，嘴上说：“不急，不急，俗话说，事缓则圆，再等等，再想想办法，不要再逼急了逼出什么问题来……”
“那马局长这里怎么交代，我怕……”
吕斯仁可怜巴巴地望着这个年龄和他相仿的顶头上司，再也没有一丝趾高气扬的傲气。
秦树脸上不动声色，轻轻地啜了一口热气腾腾的茶水，说：“等等，稍等等……”
这话说过没几天，事情果然起了变化。
星期一，刚从南方回来的马成功一上班正要问吕斯仁那事办得如何了，市政府办公厅来电话通知他召开全市干部大会。马成功知道这是刚来的冯市长履新后的第一次施政大会，二话不说，急忙赶往市政府。 刚进市政府大门，马成功就看到前面保安正拦住一个穿着黄夹袄、戴着鸭舌帽的老头儿不让进去。老头儿大声说：“我去信访局问个政策，也不去寻书记、市长，凭什么不让我进去？”保安说：“今天市里开大会，你明天来吧！”老头儿说：“你开你的会，我问我的事，各自不扰么……”
这声音有些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是谁。马成功正要侧身往里进，无意中扭头一看，心里顿时一惊：这不是下面单位看门的那个老罗么，这家伙是不是打听到今天市政府开大会，专门前来告状捣乱的。不行，得赶快把这老家伙弄走。他急忙掏出手机，正要给吕斯仁打电话，让他立即带几个人过来把老罗先弄回去，别在市政府闯乱。他正气哼哼地说着，就见一个留着短头发、很有气质的女人从大门走进来，随行的同僚们都纷纷挺着笑脸打招呼道：“冯市长好……”马成功才知道这个女人就是那个新来的市长，急忙挂了手机，满脸笑容地向她问好。冯市长向他友好地点点头，脚不停步地正要进去，就见老罗突然挣脱那些保安的拦截，跑过来一下跪在冯市长面前，一边如鸡啄米似的磕头，一边声泪俱下地大声哀求道：“市长大人替草民伸冤呀……”
马成功心里就说，坏了，这回算是栽到这个骡子手里了。正急得屁股搓小绳，不知如何办，接下来眼前出现的一幕使他更加吃惊——只见冯市长一边扶起跪在地上的老罗，一边和蔼地说：“老大爷，有什么事站起来说……”
老罗站起来拍了拍身子，正要说什么，就见那冯市长惊呼道：“您不是罗天土罗大叔吗？我是小敏，冯敏丽呀，我刚到这东阳上任，正说瞅个空去拜谢您老人家呢！”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跑过来正准备拉老罗的两个保安一下住了手，呆呆地望着冯市长和这个老头儿，不知如何是好。
老罗仔细看了一下眼前这个漂亮女市长，疑疑惑惑地问：“你说你是谁……小敏，冯敏丽？”
“是的，我就是小敏，当年您在朝廷山上救的那个唱戏的小敏。”冯市长有些百感交集，“没想到在这里碰上您老人家，有什么事吗？走，先到我办公室歇歇，慢慢说。”
正在这时，吕斯仁带着办公室的两名干事匆匆进来，看到老罗和冯市长纠缠在一起，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就左右拖住他的胳膊。吕斯仁一面向冯市长很不自然地笑笑道：“对不起，有些误会。”一面转脸来低声下气地哀求老罗说，“大叔，我求求你，有什么事咱回去好说，就别在这里耽误领导们开会了……”
冯市长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见怪不怪，正要说什么。
这时，站在一旁的马成功急了，心里一边暗骂这个吕斯仁简直就是一头怂驴，一边急忙上前赔着笑脸说：“冯市长好，这是我们单位的一个职工，有些事一下说不清，我随后向您汇报。”一边转过身来紧紧地握住老罗的手，“老罗同志，您那问题不是什么大问题，今天我开完会后立即处理，保证让您满意……您就给我一个面子吧……”
老罗一下蒙了，他没有想到，今天本来是到市政府信访办询问一下有关政策，没想到遇到了新上任的市长;没想到这个新市长居然是他二十多年前救过的人，更没想到，那高高在上一直要把自己逼离单位的马成功马屁精的态度，居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而且还像狗一样求自己给他个面子。不说马屁精那个大马脸能抵上自己三个枣核脸，自己就是一个看门的临时工，就是把自个儿全身心给他，能抵多大面子呢？不过，他毕竟当过村领导的，懂得什么是识大体。当下，见马成功当着这么多领导向自己服了软，心里就像入了洞房一样舒服，一下子恢复了自信。他挺起胸膛，脸上如春风拂过，笑着向冯市长说：“没什么，既然马局长说了，我也就不多说了，你们快开会吧，完了有空来家，我让你姨给你捏你最爱的酸菜饺子吃。”
冯市长使劲地点点头道：“好，我一定去！”
4.烫手山芋急转手
老罗兴冲冲地回到单位的家，嘴里还哼着不三不四的戏剧调子：“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言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当报还……”
陈小蛾正在准备做午饭，她是一个大字识不满一箩筐的老百姓，虽然不懂戏，但对这段《苏三起解》的故事还是比较熟悉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婆家就在临汾，去看亲家时，她和老罗顺便去附近的洪洞县游玩过，还专门去看过那个现在仍然还在的苏三监狱。当下看到老伴一脸高兴却唱着如此悲伤的段子，心里“咯噔”一下，猜着他肯定是在信访办碰了钉子，當下黑着脸说：“不行就不行，也值不得气成这样子啊，别唱了，让人笑话……”
“娘子，你听我说！”老罗学着戏里的样子，给她道了一个万福，手里比划着兰花指，嘴里变了调，唱成了京剧《红灯记》选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她比亲眷还要亲……”
陈小蛾眼睛瞪得如灯笼，扑上前来在他头上摸了一把，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自言自语道：“不烧呀！”随即好像明白了什么，一下子哭了，“天土，天土，你这是怎么了？办不成咱不办了，回咱朝廷山下也能活人，你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呀，老天……”
“哈哈哈……”看到老伴这个样子，老罗禁不住大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老罗傲气地扬着头说，“我老罗是谁，能气神经了？实话告诉你吧，咱遇到贵人了，不，咱还是她的恩人呢……”于是，他把在市政府碰到冯市长的事学说了一遍。当然，在说到马成功向他说好话时，不免有些夸大。
陈小蛾越听眼睛睁得越大，说：“你不是在哄我吧？真的碰到小敏了，她真的当了市长了……”
老罗狠狠地点点头，说：“这回咱也有了靠山了，再也不怕他马屁精了。”
陈小蛾突然哭起来，把老罗吓了一跳，瞥了她一眼，骂道：“没出息，好事都要让你给哭没了。”
二十多年前，冯敏丽还是地区青年剧团的一名演员。那年阴历十月十三，朝廷山上赶庙会，唱戏的第二天晚上，天下起了雪，正在台上演《战幽州》扮演穆桂英的冯敏丽突然肚子疼得厉害，上吐下泻。当时已是村长的罗天土急忙叫来村医一看，是水土不服，加上吃的不对，患上了痢疾。戏不能演是小事，关键当时演员们都住在庙里，离村还有一段距离，生活根本不便，更不要说侍候病人了。况且，大雪封山，距她市里的家还有一百多公里，当时还是土公路，天一黑就没车了。朝廷山虽然海拔不高，但在周围数十里却是顶尖，庙里的墙四处透风，就是好人也顶不住，怎么办？ 望着头发凌乱、脸色蜡黄的冯敏丽，罗天土就和团长商量说：“如果你们信任我，就让闺女住到我家吧，我让村医生天天给看着弄药，让我老婆侍候她。”团长自然求之不得，冯敏丽更是感激不尽。戏唱完后，她的病仍然没有好。团长带着人马去赶下一场戏，她就留在村里继续治病。陈小蛾在家熬汤端药，侍起服睡，逢三更起三更，比对待自己的亲生闺女都亲。十天之后，冯敏丽终于恢复了健康，准备归队这天，她跪在罗天土夫妇面前泣不成声，说：“大叔、大婶，是您二老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您二老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永生不会忘记的……”回去之后，冯敏丽多有书信问候，罗天土两口子觉得也就是一件平常事，人家还是高干子女，也就没有回复。时间一长，也就失去了联系。打死也没有想到，居然在二十多年后的这个节骨眼上，遇到了当年救过的小姑娘——现在的冯市长。
“罗旋桨”夫妻晚上过来看望父母，老罗把此事向儿子学了一遍，末了无限自豪地说：“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不到。我和你妈当年行下的好，应在今日报了。你不知道马屁精当时那样子，恨不得扭过来叫我为爸……这回，你妈的工伤问题肯定不是问题了，怎么他也得把这几千块医药费给报销了。”
“不，爸，您别急，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正在吃饭的“罗旋桨”听了老子绘声绘色的一番讲述和最后打算，脸上由开始的惊诧变成惊喜，最后变成了一声冷笑。他放下饭碗，点燃一支烟，一个计划就在那缓缓上升的圆圈中渐渐形成。老罗本来想在儿子面前骄傲一下，提升一下自己很久以来不上反下的形象，没想到满心希望却盼来了儿子的一盆冷水。他不解儿子话中真意，同样冷笑了一声，说：“怎么，你还准备让那马屁精给多出点儿呀？我看这已经就不错了，咱也不讹人。”
陈小蛾附和着老罗道：“也是，不要到头来鸡飞蛋打一场空，连这也没了，到时候你哭，皇天没泪。”
“罗旋桨”笑了笑，转过身来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爸，您忘记了他马屁精是怎样折磨您吗？本来很简单明朗的一件事，硬是把咱一家折腾得够戗……这回，我们也要给他点儿颜色看，您刚才不是说恶有恶报吗？”
“你到底什么意思？”老罗问。
“简单！”“罗旋桨”把烟头扔到地上，把大头皮靴踏上去狠狠地拧了几拧，似乎那个倒霉的烟头就是可恨的马成功，“从现在开始，无论综管局谁来找您，或者给您打电话说解决我妈工伤问题的话，您一律不用接，就说顾不上，有空再说，或者您和我妈干脆上临汾我妹妹那儿住几天，或者，您就说您不管这事，推到我身上，让他们联系我……”
这回，老罗终于明白了儿子的意思，若有所思道：“这样啊……也是，也让他们跑跑腿，费费心……想起这几个月我跑的路、说的好话，其中受的那些罪，真是告诉不得人……”他说着，眼就红了，泪水盈盈的……
果然，第二天单位刚上班，门卫室的电话就响了。老罗一看，是局里办公室的，突然想起儿子“罗旋桨”昨夜说的话，猜想肯定是那办公室主任吕斯仁打来的，当下和陈小蛾说：“不接了，赶快走，咱今天去骏马岭森林公园转转。”
吕斯仁打了半天电话没人接，打手机是关机，又让下面的人去看，门房门锁着，谁也不知道老罗去了哪里，只得硬着头皮向马成功汇报了情况。马成功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要你这办公室主任能干什么？一个临时工都撵不走，现在还找不到，将来我的大事要坏到你手里……去，就是什么也不做，也要赶快找到这个老罗，尽快把工伤这个事先给办了，余下的事再说。”
劈头盖脸挨了一顿骂，讨了这么点儿小主意，吕斯仁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暗暗骂道：逼人走的是你，现在讨好的还是你，我都是按照你的指示办，怎么现在我就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出了局长办公室，见走廊里四下无人，扭过头朝着门轻轻“呸”了一口，就赶紧进了自己办公室，端起已经冷了的茶水，“咕咚、咕咚”灌了一气，又抽出一支烟来狠狠地抽了两口，心里那股子怨气还落不下又不敢在单位耽搁，怕马成功看见，就赶紧出门准备亲自去下面单位寻老罗。
一出办公室门，正好遇到秦树从外面进来。吕斯仁一下想起前段时间秦树让他“等等”的话，如今果然应验。想这事到底怎么处理，还得听下这位小副局长的话。于是，他一闪身进了秦树办公室。
秦树也是刚得知马成功对老罗态度改变的事，根本不清楚这老罗和新来的冯市长是什么关系。见吕斯仁来问，觉得不管如何，能把老罗这个问题圆满解决了也不错。于是，让他快按照马成功的指示办。
吕斯仁找了一天，临到下午下班前，老罗一直没露面，只得如实回复马成功。马成功又让他把秦树一起叫到办公室交代说：“看来以前我的想法有些简单，你是分管副局长，现在就尽快和吕主任一起找老罗坐坐，既然前面几任领导有定论，就按照工伤问题或者其他办法把这个问题尽快给解决了，不要因此给全局工作造成影响。”
话说到这个地步，秦树也不能再说什么，想着晚上老罗总要回来睡觉吧。于是，他也没回家，两人在外面吃了点，直到很晚又寻到原来单位，门房依然黑洞洞的，值班人员也没见老罗，两人只好作罢。
5.赔了夫人又折兵
冯市长的秘书给马成功打来电话，说冯市长要去看访综管局职工罗天土，是冯市长的私事，向他询问罗天土的电话和住址。马成功吃了一惊，不知道冯市长和这老罗到底是什么关系，竟然能让新来的市长亲自上门拜访。但对老罗的事还没有办妥，老罗若一端底，还有他马成功的好饭吃？但是又不能不告诉。
马成功当下脑子一转，说：“主任，老羅的电话最近好像有变动，换了号，我落实下，尽快回话，别让市长跑北了。”
秘书说：“好吧，冯市长刚来，很忙，她也是想找空去看望下老罗同志。”
马成功与秘书也熟，起身关了门捂着手机问：“主任，说句私话，你知道冯市长和这个老罗到底是什么关系吗？”
秘书不知道他问这个问题其中的奥秘，说：“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吧，似乎关系不一般！”
马成功再不敢问下去了，挂了电话，点了一支烟，前后左右想了想，认为目前处理好这个罗天土的事，是当前压倒全局的第一大事，一点儿也含糊不得，并且自己要亲自出马。又想起老婆那张黑脸，心里不是滋味，发愁回去怎么交代，在亲戚面前也丢不下这张老脸……这样一想，气又集中到了吕斯仁身上，叫过吕斯仁又臭骂了一顿。吕斯仁自然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等到他气出得差不多了，这才试探着说：“马局长，不行我重去寻老罗吧……” “这已经不是光工伤就能解决了问题的……”马成功的情绪缓下来，脑子里还在思忖着，“这样吧，你赶快想办法联系上这个罗天土，我要亲自见他，处理这件事。”
吕斯仁更是暗暗吃惊，不知道这罗天土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一下子惊动了这个全市有名的“弼马温”。他知道自己出去也是徒劳，只好求救于秦树，把马成功的态度学说了一下，秦树也有些蒙，猜想这老罗与冯市长绝非一般关系，无论如何这对于解决他这问题是一个绝佳机会。但老罗人不在单位，手机也不开，不知在搞什么鬼名堂。想了想，突然想起以前“罗旋桨”来找他说事时，好像留下一个电话，但却没往手机上存。在抽屉里翻了半天，终于在一个本子上找到了这个不起眼的号码。试着打过去，果然是“罗旋桨”。
秦树问：“‘罗旋桨’，你爸呢？人不在单位，手机也关了，到处找不到。”
“罗旋桨”说：“我还正要向你们要人呢，这两天我也找不到，你们逼得他搬家，还不给解决工伤问题，他没法活了，只能上吊、跳河，现在失踪了，不是正好？”
秦树说：“你少跟我打马虎眼……这不是正找他解决问题吗，告诉你啊，过了这一村可就没有这一店了……”
“罗旋桨”没好气地说：“没就没了，人都没了，要钱有什么用？秦局长，我也不和你捉迷藏，你一个副局长说话不算数，马屁精他有本事就让他去找我爸说吧，我这还忙着呢，拜！”不由分说，挂了电话。
秦树没想到一直来找他想早些解决问题的罗家父子竟然是这个态度，可能是真正有了靠山，不怕你不解决。特别是最后一句话他听出了真正的味道，先前马成功高高在台上，正眼都不看一下这头“骡子”，现在“骡子”翻了身，反过来要玩玩你这匹老马了。按说，像马成功这类眼睛朝上长的人，就应该这样治治，才能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他心里觉得也解气，但他不能对吕斯仁说透，只是装作着急的样子说：“他也不说，我们快找吧，马局长说得对，这回只有他出马才行，老马识途嘛！”
那么，老罗究竟去了哪？
说来凑巧。那天，老罗和老伴陈小蛾上了骏马岭公园转到光明寺边，碰到了住在城里儿子家的一个村人，问他怎么不回去赶会，朝廷山要唱戏，请的是地区京剧团。老罗—拍脑子，说：“妈那个×，只顾和那马屁精斗气，差点儿误了正经事。回，下午就回！”
陈小蛾胆子小，说：“那单位人来找，找不到怎么办，不误事？”
老罗一撇嘴道：“切，以前咱找他，比求老天爷还难，现在怕什么？回，该吃吃，该喝喝，你怕他不来寻咱了。正愁这几天去哪躲了，这不是瞌睡碰到枕头了？走，回赶会！”当天中午就坐班车回了老家。
秦树是在老罗回去的第三天，才在和“罗旋桨”的电话中好不容易得知的，他赶紧把这一来之不易的消息转告给了马成功。马成功正在市政府参加市下半年经济工作会，看到秦树发来的消息，立即让吕斯仁准备了礼品，等到台上的冯市长讲完话，就通知单位的另一位副局长过来替会儿，他和秦树、吕斯仁赶往朝廷山。
朝廷山在东阳市西，于万山丛中巍然耸立，似有王者尊严。当地民间传说，早年一位有名的皇帝祈雨从此路过，皇子遇难死亡而封山得名。
快到朝廷山下的罗家庄时，秦树试着打罗天土的电话，居然打通了，传来一阵乱糟糟的声音。接电话的是陈小蛾，听说是秦副局长，心里有些激动，说老罗正在家里请村干部们喝酒。马成功皱了皱眉头，觉得有些为难。去吧，老罗本身对他有看法，再加上喝了酒，大庭广众之下会不会给自己难堪？自己好歹也是一个大局之长，如果那样，真有失自己身份。如果不去吧，好不容易找到他，还走了四五十里路，就是想赶在冯市长见他之前……
秦树看出他的心思，笑着说：“以我的了解，老罗那人就是一头顺毛驴，不喝酒时，他脑子清楚得很，也犟得很，不好弄。他喝了酒，去了给他说几句好话，戴顶尖尖帽，反而还好对付。以前你也在乡镇工作过，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今天对付一下他还不是小菜一碟？”
吕斯仁不敢多言，只是附和地点点头。
马成功想想也是，你老罗只不过仗着和冯市长有点儿说不清的小关系吧，真正有多大本事，我还不信我收拾不了你！
一行人到达村里时已是中午，到了老罗的院子边，远远就能听到里面传来吆五喝六的划拳声，马成功又犹豫了。秦树说：“来都来了，还差这一步？”
马成功说：“进去见了肯定要喝酒，不是我不能喝，一斤二斤算狗屁？主要是中午喝酒，违反规定，传出去要受处分，不敢喝。”
吕斯仁说：“在这乡下山旮旯，山高皇帝远，谁要管这闲事了？况且，这是赶上了办事……这样吧，要喝，我替，要处分也处分我，反正咱今天把这事给办了再不想了，这一段时间我都失眠得要抓狂了。”
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了。马成功叹了一口气，进了院子。
陈小蛾正在和一个本家亲戚忙着做饭，看到三个人进门，一下认出了秦树，就急忙高声叫道：“老罗，快来迎接，秦局长来了。”就急忙招呼他们进去。
老罗已经喝得有些晕，听得老伴唤，出来一看，吃了一惊，顿时酒醒了一半，一下明白了他们的来意。有手不打上门客，何况他们都是自己单位的领导，今天也是解决问题来了。他赶紧换上了一脸笑容，上前弓着腰说：“马局长、秦局長、吕主任，你们真是稀客呀，快进快进！”
听说是县里的局长，和老罗喝酒的几个村干部也赶紧出来迎接。几个人坐下，老罗就给他们三个满上酒，是53度被东阳人称作“夺命汾”的汾酒。老罗自己也满上了一大杯，双手端着站起来说：“几位领导能来我家，是我几辈子烧了高香。今天啥也不说，来，我先敬三位领导，特别是马局长一杯酒。”
马成功急忙站起来，满脸堆笑地说：“老罗，不是我驳你的面子，工作日，中午根本不敢喝酒，这是规定，你也是知道的……我喝水吧，以水代酒！”说着就要端水杯。
这下，老罗不高兴了，说：“规定我知道，那是在城里，在单位，现在在乡下，在我家，又不是你马局长贪污腐败了，怕什么？俗话说入乡随俗，在单位你马局长是领导，到了我家我就是主人。你不喝这酒，就是看不起我们老百姓。既然看不起我们老百姓，你还来我家做什么？” “是啊，又不是专门请你了，这是赶会了，正好赶上了，领导就连这么点面子也不给？”几个村干部脸喝得红红的，纷纷附和着老罗的话，满脸的不乐意。
“这……这……”他们的话人情入理，滴水不漏，马成功左右看看，无以对答。
秦树正要说什么，吕斯仁“啪”地站起来，端起酒杯说：“这样，马局长下午还有会，他的酒我就替他喝了，行吧？”
秦树正要表示支持，老罗瞪了他一眼，狠狠地摇着头，说：“如在平时，吕主任替喝了，行，但是，今天，不行。俗话说，有主不显仆，有兄不显弟。今天，马局长如果把这一杯喝了，说明他来我家是诚心的，啥事都好说。如果他不喝，你们就都甭喝，我老罗也不强留，你们现在就立即出门，就当我没有看到你们。”说着，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坐下来抽出一支烟，自顾自地抽起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气氛就有些紧张，马成功的脸上就十分尴尬。秦树看看不对，急忙起来打圆场道：“马局长，老罗这话说得实在，俗话也说嘛，既来之，则安之。碰一杯，也表示下咱的心意，不然，这路不白跑了？”
马成功知道秦树的意思，看看躲不过，只得咬咬牙，“腾”地站起来端起酒杯，道：“来，老罗，喝，今天喝死算怂，我还真不信你能喝过我！”
万事开头难。有了这第一杯，接下来就顺理成章了。众人分别碰过，接下来送圈子打仗。时间不长，几瓶酒流水似的下肚。等陈小蛾把热腾腾的酸菜饴铬面面端上来时，几个人东倒西歪，话也说不清了。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影，
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朝廷山上大庙里，京剧《空城计》正唱得热闹，锣鼓声如雨点般密集，台下的观众鸦雀无声，眼光齐刷刷地集中到了舞台……
6.屋漏偏逢连阴雨
马成功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家床上了，浑身酸痛，脑子胀疼，口渴得要命。老婆给他端来醒酒汤，黑着脸说：“上着班，又跑哪儿灌猫尿去了？现在抓得这么严……”他叹了一口气，抓过床头柜上的水杯，“咕咚咕咚”灌了一大杯凉开水，这才瞪了老婆一眼，生气地说：“去哪儿？还不是为了给你姑父找工作，尽受他妈这骡子的气……”
“怎么，那事还没办好？”老婆皱起了眉头，脸上温柔尽失，“我姑父今天中午又打电话了，到底行不行？你这个局长当的……”
“行屁行？”马成功没好气地回了句，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拿过手机，正要给秦树打电话，一条短信翩然而至，是那位替会的副局长发的：马局长，上午会后冯市长找你，不知何事，我打你手机无应答，只好说你临时下企业有事。
马成功脑子里打了一个激灵，猜着冯市长找他肯定与他妈这土骡子的事有关，急忙看了下手机，果然有好几个未接电话，不由得愤愤地骂了声：“老土骡，我日你妈！”又闭着眼回想了一下在罗天土家的过程，越想越心烦，就给秦树打电话：“和那土骡说那事没有，他几时来办？”
电话那边，秦树满嘴不快道：“说什么说，你一喝开就没底了……”马成功就知道自己又被这土骡耍了，提着礼物上门说好话，最后落下了礼物，事却没办了。按书上说，这叫做“赔了夫人又折兵”，按东阳本地土话说，这叫“端着饴铬进厨房”。
看看时间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马成功三下五除二喝下那碗醒酒汤，起来洗了一把脸，就又匆匆忙忙准备出去。老婆拦住他说：“又急着去哪儿灌猫尿？姑父的事到底能办不能办？”
马成功苦笑着说：“能去灌猫尿倒是轻松了，实话告诉你吧，那个土骡和新来的冯市长是亲戚，关系比你姑父硬得多，我都招惹不起……我看，再找机会吧……”
“你妈那×，你让我这脸往哪儿放……”老婆顿时怒气冲天，把手里的毛巾往他身上一砸，“出去就不要回来了，我再也不给你做饭了！”
冯市长果然是问罗天土住在哪里，她想抽空去看望一下。马成功在电话说：“冯市长，我上午就是去看望罗天土同志了，他现在老家有事，住一段时间，回来后我第一时间通知你。”好不容易搪塞过去了。
马成功知道这事再不能拖下去了，惹了老婆是小事，惹了市长可就是大事，就派秦树和吕斯仁再找罗天土说事，条件是报销了他老婆“工伤”费用，让他干完今年。他心里给冯市长留了一份大人情——如果将来有一天冯市长和他说到罗天土的事，他就满足他的心愿，让他干到七十岁，到时，冯市长肯定对他刮目相看，下一届如果她当了书记，到时他再上个台阶，也就是鞋窝里摸脚——一拿二稳的事了。
老罗在家乡赶罢会后，又回单位上班去了，该发报纸发报纸，该收快递收快递，该打扫卫生打扫卫生，早出晚归，把单位整得一干二净、有模有样，单位上下不明内幕，一片赞声，都说这单位离了老罗真是不行，都骂这马局长真不是人，放着这么好的同志不用，要搞腐败用亲戚。老罗也不解释，上次马成功亲自到他家乡去喝酒，不说村里的干部，后来就是镇上的书记和镇长都知道了，都说这老罗不一般，他在朝廷山一带的地位如同坐了火箭般升空，走到哪里都是巴结他的笑脸、客气的套话，让他很是受用。他知道這都是沾了他救过的那个冯敏丽现在的冯市长的光，再不怕他马王爷敢赶他走，更不怕他不给他发工资——他相信，只要他在冯市长跟前轻轻说一句，就足够他姓马的喝一壶了。因此，他一改以往低声下气之势，走路扬眉吐气，干活嘴里也哼着梆子戏。单位人都说，这老罗，越活越年轻了。
秦树和吕斯仁来到单位时，老罗正在分发报纸，看到他俩进来，老罗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过来给他们倒水。几句闲话扯过，秦树就把马成功的意思说了。老罗笑了笑，说：“工伤早就应该给报了，至于让我只干完今年，为什么？是我干得不好，还是我身体不行？不过有一点我要说明，就是今年这锅炉我是不烧了，局里另请高明吧，不要再弄出个工伤来，到时我还要寻局里的麻烦。”
吕斯仁说：“马局长的意思是让你干完今年再说，上面规定不准聘用临时工了，到时看看形势……” “吕主任，甭嫌我说话难听，你这是阎王殿上卖米汤——日哄鬼了。”老罗冷笑了一声，“听人说，马局长是让他什么亲戚来替我了，要说，局长走这点儿小后门也是天经地义。如果你们早些把我老婆的工伤问题给处理了，也许我早就回家了，省得和你们拌嘴。但是，现在我不让了，还是老话，让我干到七十，到时你们就是高薪聘请我都不干了。我就是这态度，你们转告马局长吧，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秦树知道这老罗是有了靠山，本来谷草细的腰杆，现在涨得水桶般粗，硬起来了，当下说：“你先把这工伤报销了再说吧，我们回去向马局长汇报了再商议。”
“要办一齐办，要不办就算了！”老罗毫不客气。
马成功听了汇报，气得肺都快要爆炸了。可是，目前这头土骡，既惹不起，又打发不了，还得避免他在市长面前说坏话，这就有些作难。吕斯仁献计说：“我看这老罗是狗仗人势，有些惯坏了，你一直去求他，他一直高高地爬在树上不下来。依我看，这事肯定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不如暂且让他干着，工资给发着，等机会成熟了再解决其他问题，就是冯市长问起，我们也尽力了，到时冯市长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卖个大人情。”
“可是，我怕这样也堵不住老罗的嘴，万一他在市长面前瞎说……”秦树有些犹豫。
马成功接连抽了几支烟，脑子里在上下左右来回转着。听了他俩的话，他眼睛一亮，站起来问吕斯仁道：“这骡子现在每月多少工资？”
吕斯仁说：“不多，600块。”
马成功说：“这样，从这一月开始，每月给他再增加300块，就是冯市长问起来，我们也好说。其余的事，等等再说，秦局长不是说了么，事缓则圆。”
秦树扭头看了吕斯仁一眼，又向马成功点点头道：“也好，看看再说，工资一加，他老罗也没法说。”
眼看就要进入腊月了，老罗还不见局里派人来找他，觉得有些奇怪，不知这马屁精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自己更再不好意思去找。又耐着性子等了几天，还是没有动静，心里就火烧火燎的，和儿子“罗旋桨”在一起琢磨了几次，也没琢磨出个名堂。最后，“罗旋桨”出主意说：“看来你得亲自出马，去见见冯市长了。”
老罗有些作难，说：“虽然我和你妈对敏丽有过那么一点点小恩，可是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她是一市之长，我就是去找见了，也不好开口说这事……”
“您怕什么？”“罗旋桨”振振有词，“按道理说，您和我妈有恩于她，她现在手里也有权，就是给我安排个工作也不过分。不过，我现在小生意做得还行，不想再去上什么挣个死工资的班了，也省去了给她找麻烦。但是，我妈这工伤的事是情理之中的呀，让您在单位再干个两三年更不是什么大问题呀，只要她一句话，那马屁精绝对不敢不听……”
“这话倒也能说得过去，可是……我找什么理由去见她，咱连她的手机号也没有，她说上任后来看我，到现在也没来，我也知道当领导的忙……”
“罗旋桨”看着一脸愁苦的老罗，笑着说：“这有什么？您就说您和我妈想她了……”
第二天一上班，老罗就和老伴陈小蛾来到市政府。市政府门前停着一辆警车，天天有警察在这里轮流值班，这倒无所谓，一般情况下没有弄事上访的，警察也不出面，只是进入市政府大门要登记，拿了准入的条子，门卫才肯放人进去。老罗递进自己和老伴的身份证，一个戴着眼镜胖胖的中年人就问：“找谁，什么事，有约吗？”
老罗说：“找冯市长，也没事，没约呀！”
中年人把两个身份证往外一丢，没好气地说：“没事没约找市长干什么？再说，你认识市长么？去去，别捣乱！”
“我真是寻冯市长，不是捣乱！”老罗急了，“敏丽是我……是我干闺女！”他不知自己怎么突然编出这么一条硬邦邦的理由。
“什么，市长是你干闺女？”胖子一脸惊奇，站起来向外上下打量着他，冷笑了一声，“要这么说，省长还是我干儿子呢！下一个！”
没有准入证，进不了市政府大门，老罗的肚子里又冒出一股无名火。想起上一次的经历，他让陈小蛾先回去，自己就一个人硬往大门里闯，两个门卫拦住他，他就大声喊：“我找冯市长，你们别拦我，冯敏丽，你在不在，我来了，你出来一下……”
这一声喊，惊动了大院里的人，都以为他是来上访的，门外就有过路人过来围观。警车里下来两个警察，过来严肃地警告他：“这是市政府，不准大声喧哗，有什么事按程序办，否则，按照扰乱公共秩序罪拘留。”
老罗丝毫不怕，挣脱门卫的手，对着警察大声说：“我不是扰乱公共秩序，我就是找冯市长，冯市长是我干闺女……”
正在纠缠不休，过来一位领导模样的人，上前仔细端详了老罗一阵，和颜悦色地向众人说：“这位老同志我见过，确实与冯市长有关系，不是什么上访捣乱的。”又转过身来向老罗说：“老同志，请你相信我，冯市长不在，去省委党校学习去了。你把手机号留下，我回来转告她，你看行不行？”
老罗看看这位领导，五十岁上下，慈眉善目，白白净净，不像个说瞎话的坏人，只得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悻悻地回了单位。
老罗在市政府门口大吵大闹的时候，马成功正在局里召開一个全体干部职工会议。正讲着话，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拿起一看，居然是市委办公厅主任的电话。他立即停止了讲话，让秦树先安排其他工作，就急忙接通电话向后台走去。就听主任在电话里大声斥道：“马局长，你怎么回事，让你单位那个老头儿一直来市政府闹事？你能干不能干？不能干早些说！”二话不说，气哼哼地挂了机，把个马成功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三九严寒的天气，头上居然渗出细细的一层汗。他急忙给市政府里面的“内线”打电话，得知这头骡子也没说什么，只是找冯市长，现在已经回去了，悬在半空的心这才慢慢地落下来。
正要挂机，就听“内线”捏着嗓子，神秘地说：“据小道消息，冯市长出问题了，是她前面工作的那个地方有人举报，说她和省里某位主要领导有一腿，她就是靠着这位领导提拔起来的……学习时间已到了，可是她还没回来，听说被省纪检委带去谈话了……” 马成功心里一惊道：“你的意思是她被‘双规’了？”
“内线”说：“传闻谈话，没说‘双规’，消息不确切，也许就真的回不来了……仅供参考，嗯……”
马成功呆呆地看着已经挂了的手机，脑子里一阵混乱，一阵空白，不知自己身处在哪一层空气里，上下摸了摸，摸出一支烟，“啪”地点燃，猛猛地抽了两口，这才清醒过来。他想想刚才主任的话，似乎只是责怪不该让那骡子去闹事，再结合“内线”的话，分析那姓冯的女人肯定出了问题。是的，肯定出了问题。俗话说，漂亮女人没本事，有本事的女人不漂亮。光看那姓冯的女人那娇媚样，肯定就是凭着糖衣炮弹打上来的。如果是这样，事情就好办了。骡子没了这座靠山，治他还不是如捏死蚂蚁一样。只要撵走他，政府这里没麻烦了，单位上下也没麻烦了，老婆那里更没麻烦了，岂不是“一箭三雕”的好事？但是，如果这消息不准确，姓冯的又回来了怎么办，这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吗……
马成功正在抓耳挠腮，拿不定主意，就见吕斯仁从前台走进来请示说：“马局长，所有的议程都完了，看您最后还接着讲话吗？”
马成功把烟头狠狠往地上一扔，说：“不讲了，散会吧，你和秦副局长到我办公室。”
把罗天土去市政府闹事的事简单说了下，马成功态度强硬地说：“现在这个事情不能再拖了，这个罗天土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影响了单位形象，败坏了单位名声，必须立即彻底清除出单位。今天下午，秦局长和吕主任就下去当面通知罗天土，限他三天之内立即搬离单位，三天后你俩带人下去封门。”
风云突变，秦树和吕斯仁面面相觑，不知这马成功为何接了一个电话，对老罗这件事的态度竟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转变。秦树试探着说：“这个问题我看还是稳妥处理的好，不要再生出什么新变，到时，受制的还是我们自己……真不行把那工伤费给他解决了吧，让他走也能说得过去……”
“这个坚决不行！”马成功口气不容商量，“第一，清退临时工，这是上面的政策;第二，一个临时工的老婆，哪能享受什么工伤待遇，那就是他工作期间自己出现的问题，必须自己解决;第三，即使能解决，罗天土已经破坏了单位形象，坚决不能解决。”
秦树笑了笑，说：“如果这样，吕主任就能解决了。我这段时间父亲身体不舒服，准备上北京检查下，正准备向单位请假呢！我这就去办理有关手续。”说完，不等马成功表态，兀自出了门。
7.道是无睛却有睛
再说老罗，没精打采地回到家，陈小蛾就知道事情办得肯定不顺，也不敢问什么，只是赶紧给他端上了饭。老罗苦着脸说：“我哪有心思吃饭，气都气饱了。”
陈小蛾就问他到底怎么回事，老罗把情况简单说了下，陈小蛾就笑了，说：“我当多大的事，敏丽去开会了，等她回来再说嘛，什么急的事？”老罗也算是从过政的人，天天看电视、看报纸，知道现在反腐形势很紧张，现在冯敏丽去省城开会这么长时间不露面，担心会出什么问题。陈小蛾就埋怨他说：“亏你还当过几年村领导，就这么大心？别人我不敢保证，但是敏丽你絕对放心，她根本就不是那号人。”
“你凭什么保证？”老罗白了她一眼，“咱也就是二十多年前和她见了几天的面，又不是天天和她在一个锅里搅稀粥，你怎么能摸得着……”
陈小蛾不服气地说：“凭什么？凭感觉罢！”
“你说你还神了，能顶爷（方言，当巫婆神汉的意思）了呀……”
两人正在拌嘴，老罗的手机就响了，一看，是儿媳的，急忙接起，就听儿媳在电话里“呜呜”地哭着说：“爸、妈，你们快来吧，罗宣他喝了农药，在医院……，，
“你说什么？罗宣他喝了药……”老罗好像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房子里的一切就在眼前转起来。他想站起来，但两腿一软，一下跌到了地上。陈小蛾吓坏了，嘴里叫着：“怎么了，罗宣他怎么了……老罗，你怎么了，你可不能有事呀……”
电话那边，儿媳还是歇斯底里地哭着，老罗看了老伴一眼，艰难地抓过摔在一边的手机，有气无力地问：“你先别哭，住在哪个医院，到底是怎么了……，，
原来，“罗旋桨”和妻子在天桥市场倒卖服装，可是竞争太激烈，房租年年涨，根本不好做。朋友说他认识一个大老板，专门倒卖期货，一万块钱一月最少能挣三千元钱。他有些不信，因为现在社会上骗子太多，让人防不胜防。朋友也没说什么，只是请他打麻将，他说他没钱。朋友二话不说，一下给他摔出五千块，让他放心玩。他有些吃惊——这个朋友做生意一直是赔的了，别说打麻将，就是吃碗面也很少请客，现在出手怎么这样阔气？想想，可能是设大圈套骗自己，就说：“就算我借的，有了再还你。”谁知，运气不好，一晚上输了两千多，全输给了朋友。朋友说：“我赢了我请客，走，今天请你喝酒唱歌玩小姐。”当然，小姐现在都变成暗娼了。“罗旋桨”输了钱心情不好，见有便宜可占，不玩白不玩，两个人一个晚上把他输的那两千块花个精打光，朋友眼皮都没跳一下。过了几天又请他玩，花费还不少。“罗旋桨”心里就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想回请他，但手里却没钱。想想这段时间朋友的所作所为，似信非信，就试探地向朋友说：“你那玩期货的朋友靠谱么？不行我弄上一万先试下吧，不过我可有言在先，到了一月头上，连本带利给我。”朋友满口答应，到了一月头上，果然给他拿回一万三千块钱。“罗旋桨”一下动了心，瞒着媳妇，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又私下和亲朋好友借了一部分，一共凑了十万块交给朋友，说好一个月连本带利归还。谁知，朋友拿了他这钱，第二天就失踪了。那人妻子早就和他离了婚，在乡下的父母说他们已经半年没有见到儿子的面了，“罗旋桨”一下子蒙了……
老罗两口子没想到，自己的事没处理好，儿子又出了这档子事，这日子可怎么过下去呀……
吕斯仁电话打过来时，老罗和老伴正在医院里。“罗旋桨”暂时脱离了危险，尚在昏迷之中。几个他借过钱的亲朋好友听到消息匆匆赶来，堵在病房跟他们要钱，吼叫着没钱就不让他们走，把医院保安都惊动了。陈小蛾和儿媳吓得躲在病床边抹眼泪，老罗赌誓发咒说：“各位请放心，我就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也要还上你们的钱，不过，现在得让罗宣先活过来，他没了，你们的钱可是真的一分也没了……” 看到吕斯仁的电话，老罗赶紧接起说：“吕主任，谢谢你和马局长的关心，这可是给我罗家解决大问题了，我马上就去领……”说着就挂了机，向众人说，“你们看，我不哄你们吧，综管局领导都知道了，正在派人查这事，还承诺给想办法解决问题……你们不让我走，就是打死我也沒办法了……
吕斯仁给老罗打电话的意思是在电话里通知他一下搬离的事，省得见了不好说，三天后直接带人去锁门算了。但是电话打通了，还没容他说一句话，老罗的一番话就把他说蒙了，又听得电话那边人声嘈杂，乱哄哄的一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要问个清楚，老罗却关了机，气得他大骂：“这鸡巴骡子，真不是人制的。”
办公室里的人就笑了，说：“吕主任，骡子本就不是人制的！”
吕斯仁一愣，明白了话中之话，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去去，我说是人制的就是人制的。”
众人笑得更厉害，又急忙收了口，把那另一半笑强咽回了肚子里。
吕斯仁更是气得铁青了脸，狠狠瞪了众人一眼，气哼哼地摔门而去。
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忙了一下午，“罗旋桨”终于醒过来了，一家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接着又互相说着哭了一阵，这才慢慢平静下来。老罗问他到底怎么回事，“罗旋桨”只是流泪，一言不发。正在这时，吕斯仁的电话又打过来了，老罗这才想起中午那个电话，想着肯定是单位给解决工伤问题来了，赶紧捧着笑脸接起电话，正要说话，就听那边吕斯仁吼道：“老罗，你怎么回事？现在正式通知你，算上今天，三天之内搬离单位，到时别怪我不客气，如果不搬，立即锁门，这月工资，一分不发。”说罢，挂了电话。
老罗一听，脸色大变，对着手机大声“喂喂”了几声，回答他的只有那“嘟嘟”的忙音。他又回拨过去，手机里传来一个女人熟悉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他一下傻了，身子都站不稳：这是怎么了，怎么说变就变了？
看到老伴发呆的样子，陈小蛾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赶紧过来扶住就要倒下的老伴，忙问：“怎么了，又怎么了？他爸，你可千万不能再有事啊……”
老罗看了下躺在病床上还在流泪的儿子和一边苦着脸给他喂水的儿媳，回头再看看低头抹泪的老伴，苦笑了一下，故作轻松地说：“没什么，单位打电话让去解决那事呢……你们就在这儿看着罗宣，我还得去见下秦副局长……”
出了医院大门，针尖刺骨般的寒风迎面吹来，老罗浑身打了一个寒战。今冬雪少风多，是他记忆中一个最寒冷的季节。天黑如漆，昏暗的灯光中，高楼影影绰绰，小汽车在他身边如穿梭，不远处的酒楼里传来一阵猜拳声，偶尔伴随着女人软绵绵的歌声，一股风儿卷着路边树下宽大的落叶，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身上，他就感叹：同样都是活人，差别怎么这么大呢？比如，这马屁精，前几天还专门跑到朝廷山下自己的家去说好话解决问题，现在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了？难道真是老伴说的那样：敏丽出了什么问题吗？不然，事情不会这样……他把头都想破了，也想不出个头绪。
突然，一阵喇叭声在耳边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吃了一惊，就见一辆小轿车擦着他的身子停下，司机摇下玻璃探出头骂道：“老头儿，你找死啊！”他一看，可不，自己走到了马路正中，不怨人家，急忙捧着笑脸点着头正要说声“对不起”。小轿车放了一个屁，就冲向前面。他急忙收回自己想着乱七八糟的思绪，自言自语地说：“我不找死，我要找秦局长问个究竟，完了再死也不迟。”
于是，他就站在路边给秦树打电话，秦树倒是很快接起了。老罗把吕斯仁在电话中的话学说了一遍，问秦树究竟怎么回事，说得好好的，为什么说变就变了？
秦树叹了口气，说：“要我说，你老罗是不识时务，上次别喝酒，顺顺利利也就解决了，就是害怕一时三刻情况有变。这不是，你赶上了吧？我给你悄悄说一声，都传说冯市长犯事了，让上面给带走了，所以马局长才翻脸不认人……”
老罗一听，心里彻底凉了！
冯敏丽出问题了，马屁精逼着搬离了，儿子现在又出这么大的事，老罗那眼看已经到手的几千块钱工伤费也鸡飞蛋打了，这活得还有什么意思？在医院和单位住的家里来回跑了一天一夜，入院时交的那一千多块钱已经完了，医院追着交钱。老罗的工资，除了每月留下和老伴的200块钱生活费，其余全部给了儿子做生意，谁知他却把生意做到了这个地步？城里他也没有一个半个亲朋好友，这让他到哪儿生钱去……
这天已经是腊月初八了，大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都是忙着购货的人们，年味愈来愈浓了，而站在街头的老罗却觉得是自己的死期越来越近了，他咽不下这口气。如果自己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不是白白便宜那个马屁精局长了吗？不行，就是死也要死个轰轰烈烈，让他马屁精不得好过。可是，到底选择怎样一个死法，他却犯了愁。
他扬起头来四下里看着，突然看到了不远处人潮汹涌的东阳大厦。东阳大厦虽然不是东阳城最高的建筑，却是东阳城最大的购物中心，也是东阳城最热闹的地方。去年腊月，曾有一个外地农民工讨不到工资，就在东阳大厦楼上准备往下跳，连省里的领导都惊动了，最后得到了圆满解决。老罗突然想，自己今天走到这地步，还不如就在这里跳下，让那马屁精就是活着也不得好过。至于还住在医院的儿子，以后就要看他的造化了，只要能把老伴埋了就行。老辈人不说了嘛：儿孙自有儿孙福，不为儿孙作马牛。活得这么多烦恼，两眼一闭，什么都不说了。主意打定，他全身突然一下子轻松了。
东阳大厦一共六层，是一幢早年的建筑，结构并不复杂，里面挤得人山人海，根本没人注意到老罗。他沿着楼道上到最顶层，在楼角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嵌在墙缝里的钢筋梯子，有两三人高，直上直下，上面有一个方形口子，能看到灰暗的天空，有零星的雪花飘进来。
这架直梯难不住他，早年在农村时，每当秋天，他都要爬上树去摘柿子、收梁子，什么树没上过。眼前这架直梯与那些树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看看前后无人，他手攀脚登，如猴子般灵巧，几下就上了楼顶。但没等他站起来，就被一阵寒风刮得几乎栽倒——他没想到楼顶的风竟然这么大，还那么冷，上下似乎两重天。雪花打在脸上，生疼生疼。不过仅仅几分钟时间，他就很快适应了。他是第一次登上这么高的楼，站在楼顶看四周，那些楼房如同一个一个码放整齐的火柴盒，下面的人流和汽车看得他头发晕。他没有坐过飞机，就想着坐在飞机上看也不过如此吧！ 不过，这种浪漫的感觉在他脑海里只是闪了一下就荡然无存，他望着市政府大楼，嘴里喃喃自语道：“敏丽，你到底怎么了，你还年轻，可千万不能有事啊！老叔这个事不算什么事，命也不值钱，你如果能官复原职，就先把那马屁精抓进监狱吧，他当官不为民作主啊……”又朝着综管局的方向咬牙切齿地骂道，“马成功，马屁精，当着官欺负老百姓，你子孙后代不会有好下场的……”
骂了一通，他反过身来看着东阳人民医院，两眼泪水就“刷刷”地流下来，说：“老伴、儿子，我没本事，挣不来钱，也不会办事，连住院的钱也弄不来，活着也就没什么用处了，你们还要好好活，把我孙子照顾好考个好学校，以后也有出息，再不走他爷爷、爸爸的老路，我在那边就心满意足了……”
这时，下面就有人发现了站在楼顶的他，大声喊道：“不好了，有人要跳楼！”
这一声喊，霎时惊动了众人，街上前后左右的行人拥过来，车也不能走了。有人高喊着：“大叔，千万不能跳，要想开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拖欠工资不怕，还有政府呢，政府会管你的……，，
还有人忙着报警，有人往市政府打电话，还有许多男男女女拿着手机拍视频发朋友圈，本来井然有序的大街上顿时乱成一锅粥。
老罗以前见过人跳楼，不过那时他只是一个看热闹的，只是觉得不管有什么事寻死解决不了问题，更担心楼上的人一下跳下来摔在冰冷而坚硬的马路上那个惨景，根本没想到他还会有这一天。听着众人热切的呼唤和发自内心的关心，他本来已经十分冰冷的心里“呼”地涌起一股热浪——世上好人还是多呀！但想想此时此刻走投无路的自己，又禁不住流下泪来。他不恐高，跨过护栏，就在楼顶前沿坐下来。下面的人以为他要跳，又是一阵惊呼，一阵劝声。这时候，就听得警车呜叫着自西向东而来，众人自觉让开一条道，就有消防战士在楼下铺开了大大的气垫。
许多人从朋友圈看到了东阳大厦有人要跳楼的视频，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市政府领导也被惊动了，凡是在楼里的都在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
马成功正把秦树和吕斯仁叫在办公室，郑重其事地分配下午前去驱赶老罗并锁门的事，秦树坚决反对把矛盾激化，坚持以解决问题为先。马成功态度强硬，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正在这时，吕斯仁的手机响了，一个在现场的同事发来了老罗要跳楼的视频，并说市政府领导已经赶到现场，正在做老罗的思想工作。吕斯仁大吃一惊，急忙告诉了马成功。马成功有些不相信，拿过他的手机正要看视频，自己的手机响了，就听市政府办公厅主任在手机里大声训斥道：“马成功，你怎么搞的？这个姓罗的老人已经在市政府大院闹了两次，现在要跳楼，领导都来了现场给你擦屁股，你躲在哪里享自在？立马到东阳大厦来！”不由分说，挂了手机。马成功看着手机，似乎看到了主任那铁青的脸，回过头来大声吼道：“还看什么看？立即到东阳大厦。”而他自己双腿软得如同面条，站也站不起来。
东阳大厦上，老罗正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楼下众人诉说着自己的不幸遭遇，但他却没有说儿子“罗旋桨”上当受骗的事，觉得那样说有碍脸面，儿子即使好了以后也在社会上不好做人。所以，他只是说儿子得了重病，现在住在医院等着救命的钱。众人就骂这马成功不是人，自己贪污腐败走后门，尽拿老百姓开涮。
拿着电喇叭喊话的那位领导当众表态说：“老同志，你的情况我们都清楚了，市里要严肃认真地处理这件事，绝对让你满意，请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停止自己的危险行为，走到办公室来处理……”
老罗大声喊道：“不行，我不相信你们的话，只要我一下这楼，你们就又成了老爷了……我不求你们，让我死了算了，也省得你们麻烦……”
这时，马成功已经赶过来，市领导把喇叭往他面前一伸，黑着脸说：“你来和老人说吧，事情是由你引起的，无论怎样，不能出人命！”
“是、是，我知道……”马成功诚惶诚恐地接过电喇叭，哭丧着脸向上喊道：“老罗，罗天土同志，我是马成功，一切都是我的不对，请你原谅……你千万别想不开，我现在当着市领导和在场的群众向你表态：第一，你老伴是工伤，医疗费全部解决，我个人出都行;第二，你的工资不是已经给提高了么，做人都要有良心;第三，你永远在单位看门，想看到几时是几时……”
这时，几名消防战士已经出现在楼顶，可是，老罗已经迈出了周边的防护栏，实施救援困难很大。如果老罗走极端，还没等他们到护栏边人就早跳下去了，所以只能在上面等待机会。
老罗早已发现了他们，站起来大声警告：“你们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跳下去……我还有话没说完……”救援人员只得停下腳步，另想办法。
老罗转过身来，指着下面的马成功苦笑着摇头，说道：“马成功，马屁精，你除了会拍领导的马屁，眼里哪有我们老百姓？你敢吃了屙，屙了吃，说话根本不算数，你就是再说得天花乱坠，我一个字也不相信你了……我现在就去死，我就是到了阴曹地府我也饶不了你……”说着，身子向前一伸，几乎就要飘下来了，下面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马成功吓得魂都快掉了，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哀号道：“老罗……罗老爷，你千万不能跳呀，你不相信我可以，总应该相信秦树秦局长吧，你等下，我现在就让秦局长拿着你老伴的工伤费和永远聘你为单位门房的合同书上去……这回该行了吧……，，
“哈哈哈……”老罗突然笑起来，那笑声那么凄惨，让下面所有的人不寒而栗。他摇头道：“迟了……我现在不需要这些了，我要去阎王爷那儿去告你了……”
“罗叔叔，你等等，我来了……”随着一声高叫，拥挤的人群外突然挤进一位身着风衣的女人。
正在闭着眼准备往下跳的老罗忽然听到这个声音有些熟悉，不由得睁开眼睛向下望去，就见那个高个子女人已经挤到了气垫前面，一把抢过马成功手中的电喇叭大声喊道：“罗叔叔，我是冯敏丽，我学习回来了，还是市长，您应该相信我吧！”
老罗揉揉眼，细细一看，老天，正是她——那天在市政府见到的冯市长。可是，他心里又有些疑惑道：“敏丽，他们不是说你出什么问题，让人给带走了吗？真的是你吗？”
“是我，罗叔叔！”冯敏丽百感交集，“我在省里学习完以后，随着几个大商家去南方考察几个招商项目，这不是回来了吗？您快下来，有什么事都好说，您不相信他们，总应该相信我吧……”
“敏丽……”老罗喊了一声，喉头顿时被一种无形的东西堵塞了，他哽咽着、满脸笑容地说，“相信，我只相信你……我来了……”说着，不由自主地向前奔去。
站在人群中的马成功看看身边的冯市长，抬头望望那个飞在空中的身影，随着人群齐声发出的惊呼尖叫声，他头脑晕眩，一下昏倒在地上……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