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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末,日本大学生野岛刚第一次走入台北故宫。令他印象深刻的,不是皇家展品,而是穿着像政府公务员的导览所说的一段话:“蒋介石先生考虑到故宫文物的安全,因此在山里面盖了故宫。山挖空了做成仓库,就算中共的炮弹打下来,也不会伤到文物。”
20年后,野岛刚成了《朝日新闻》驻台北特派员,当年那座“与其说博物馆,倒更像仓库”的台北故宫对他而言仍像个谜。他被两岸故宫跌宕的命运所吸引,更好奇这背后纷繁复杂的历史,于是重走文物迁徙之路,到访沈阳、北京、南京、上海、重庆、台北……历时5年采写,完成《两个故宫的离合:历史翻弄下两岸故宫的命运》。
“中国和日本是东亚近代史的主角,‘两个故宫’可谓这部近代史的产物。日本引发的侵略战争衍生出后续的中国内战,因此产生大陆和台湾两个思维不同的区域,这个区隔造就了‘两个故宫’。我想通过故宫,描绘出政治权力与文化之深层共生结构的样貌。”
“中华民国政府推翻清朝,对于当时的中华民国,以及后来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故宫都是意义重大的政治资产。朝代兴亡交替,继承‘荣耀过去’的是文物,文物的所有人手上握有历史,也就握住了‘正统’的权威。”
2009年3月2日,郑欣淼首次以北京故宫院长身份访问台湾,与台北故宫院长周功鑫共同召开记者会,其间野岛刚举手提问直捣核心:两岸故宫院长互访令人惊奇,如果继续下去,在两岸统一前,近期故宫统一的日子是否会先到来?
“我发问后,两位院长互看一眼,露出苦笑表情。比较两人发言,可以看出微妙差异。郑院长目前不考虑‘故宫统一’,然而未来并不排除。周院长则认为对台湾来说,故宫在可见的将来也不太可能统一,但因为了解大陆方面的想法,所以不会说出否定交流意义的发言。”
“我喜欢以男女关系的例子来分析中国大陆和台湾的关系。某位男生(大陆)的目标,就是和从前就朝思暮想的某位女生(台湾) 结婚 (统一),现在与这位女生交往,嘴巴不提要结婚,却把这样的想法暗藏心中。对于这位女生而言,想要开始交往的动机,是因为可以和有钱的男生上高级餐厅(经济交流),拿到礼物(投资),虽然女性对男性的价值观有疑虑,现在还不考虑未来结婚的事,但最好是暂时不要结婚才是她的真心话。从两位院长的发言,显现了这对男女朋友对于结婚这件大事的热切程度不同。”
采写故宫时,野岛刚还收集了很多关于《清明上河图》的资料,随后完成《谜一样的清明上河图》。“2012年北京故宫在东京办展时将《清明上河图》借给日本,这幅画足不出户,但那年中日建交40周年,而且还没发生‘那个岛’的问题,中国政府友善地把这幅画借给日本,我那时觉得要写本书让日本人多了解《清明上河图》。《两个故宫的离合》描写巨大博物馆收藏文物所历经的曲折历史,从宏观角度解析中国的文化与政治关系。而这本书则是从一幅画谈起,捕捉丰富动荡的历史、宋代的繁荣、画作真伪的辩论以及政治运用的实况。从这层意义上来看,两本书可以说是以不同的手法来论述相同的议题。”
日本人崇拜宋朝
人物周刊:宣传《两个故宫的离合》时,你提到今年6月台北故宫的文物将在日本展出,具体介绍下这个展览的规模和准备?日本民众最感兴趣的是哪些文物?
野岛刚:日本民众关心的重点还是“白菜”和“肉”吧,(笑)这两件文物比较容易理解,就跟大陆游客去台北故宫参观是一样的,很多人排队看“白菜”,去年排一个小时,今年要排一个半小时。去年商议办展时日本说一定要借到“白菜”,但台北故宫回绝了,理由很简单,大陆游客每天来看“白菜”,如果看不到,“中国人会生气”。但日本展出如果没有“白菜”,带动参观的力量也会受到打击,后来请了一个日本国会议员,让台湾“立法院长”王金平向冯明珠施压,台北故宫最后同意了,但只来日本展出两个礼拜,很短,我们期待是一个月。非常严格,我们觉得很吝啬啊。
人物周刊:印象中日本人似乎对中国书画更感兴趣?
野岛刚:那是因为书画很难。对日本来说,有3样文物比较重要:书、画、陶瓷,这跟两国文化交流有关。我们从没看过青铜器,没有交流,没有兴趣。然后玉器,我们觉得那种白色或绿色的石头,我们到海边可以采到,哪里好看?会有这种感觉。我知道对中国人来说青铜器和玉器有宗教功用,后来慢慢扩散到民众。但我们对这背后的宗教、祭祀意义没有感觉。不过我们非常喜爱中国书画,所以这次展览日本方面也要求有些书法家,包括苏东坡、黄庭坚,书法作品也蛮多的。写书法只有日本、中国,华人地区韩国人放弃了,越南人放弃了。外国人来说,只有日本人写汉字。我们对书法的感情跟你们一样,从小立志要学书法。
人物周刊:你还写了本《谜一样的清明上河图》,看书里内容,你个人相当偏爱宋朝。
野岛刚:我喜欢宋朝,宋是中国古代最幸福的朝代。我们日本人崇拜宋朝,崇拜苏东坡、司马光那个时代的文人,看了很多他们的作品,苏东坡让我們都流泪了。那时候日中贸易很密切,大量文化从中国传到日本,包括佛教、茶道、艺术文化,我们统统接受,因为宋朝那时候是先进国家,有世界第一大都市。日本人对中国的印象就是宋代,所以我们心目中的中国人都是那种有文化、优雅、很大方又能享受生活的,这是宋以来在日本形成的中国人的概念,所以新中国成立后我们到了中国感到有点失望,因为大家都很紧张、很焦急,也没那么大方,很在意政治的影响,这点可能跟我们的理想有出入。 人物周刊:有人认为,日本人眼中“理想的中国”就是唐宋时期的中国?
野岛刚:大家都说唐宋,我觉得这话不对,唐和宋完全不一样,唐是贵族的时代,宋是民众的时代。唐朝的文化影响的是日本的高层,宋朝文化是进入到日本中产阶级里的,我们的天皇和贵族都受到唐朝文化影响,所以他们收藏唐朝文物非常多,他们跟着王羲之学书法。后来在日本,贵族文化慢慢下来,刚好是宋朝特别是老百姓可以享受的文化进来,所以就开始融合。宋朝真是一个很好的时代,老百姓文化开始发展,《清明上河图》里都是民众,不是贵族,但他们看起来过得很开心,没那么富裕,但已经温饱,很享受生活,中国山水画真正是在宋之后开始,包括瓷器也一样。我觉得宋可说是新的中国的开始,也是对现在中国影响最大的时代。
不理解龙应台做官
人物周刊:《两个故宫的离合》里,你把大陆和台湾的两岸关系比作婚恋中的男女,可否也用一个比喻形容下中日关系?
野岛刚:我们跟中国的关系有点像兄弟,中国是长兄,我们是很有活力、很有实力的弟弟,有时候有意见,会跟长兄对着干,打架,但中日之间的根脉总是离不开的。如果说兄弟太近的话,那就是nephew(外甥),反正是同一个血统下面的两个名字,从历史的角度来说,我们一直跟中国学习的,对中国历史文化有种崇拜,只是近代以后出现了变化,这是历史原因造成的。
人物周刊:因为历史原因,中国人对日本人的情感相对复杂,你作为日本记者来写中国大陆、台湾两岸的故宫文物迁徙历史,采访过程中有没有什么困难?怎么克服?
野岛刚:或许是在台湾采访那些老故宫人的时候,他们都是从中国大陆来的外省人,经历过中日战争,一直都被日本军队威胁,跟着文物走来走去,他们心里一定有种抗日心理,我采访他们时,这些老人家虽然愿意接受采访,但不太愿意说很多自己跟文物的故事,其中几个人态度就是“很痛苦”、“很穷”,但总的来说比较冷淡,不太合作。我看得出来他们并不喜欢日本,这种情况下,我就只能保持低调。如果采访对象是政治人物、高官,如果他有一些敌意,我可以问他一个挑衅点的问题,就算他生气,根据他的反应,就可以写稿啊,所以情况不同。
人物周刊:记得你提到自己也采访过马英九,觉得他为人怎么样?
野岛刚:采访过很多次了,2008年他当选后,我是第一个专访他的记者,后来也做过两次专访。为人很无聊,缺乏人情味,比较不太会开玩笑,采访时好像跟一个很严肃的学者对谈的感觉。(怎么看他的政绩?)他的优点是认真、清廉、有理想,还有法律背景,有活力,比如他喜欢跑步,这些都是他的魅力。缺点也很多,比如说他不懂人情,当一个政治家懂人情很重要,还有他对民意不敏感,不太会妥协,固执。马英九的政治技巧没那么高,他做台北市长做得很好,但他要做一个协调很多人利益的“总统”,可能在现在环境下比较困难吧,他支持率很低,这就是他不太理解民众对他的观感,他也无法改进,这是他存在的一个问题。
人物周刊:你和龙应台也很熟?
野岛刚:因为我在美国跟她一起看蒋介石日记,有一种朋友、战友的感觉,我跟她一年一两次见面、聊天,我们两个的观点有的不一样,但一样的观点是:中国大陆、日本、台湾这三者的关系很有意思,是个自己的题材。《大江大海》是她用自己的方式呼吁这三地要融合,这个观点我非常喜欢。而且,她处理一些事实不像媒体人那样,重视事实、资料,有点像纪实文学,但这是她的处理方式,作为一个作品来说很有意思。
人物周刊:你跟她不同的观点是什么?
野岛刚:她跟权力的距离。我个人不太希望她去当什么部长。比如说你是个作者,我也是作者,那我不要当官。我觉得文化人或作家需要一个独立的心态,任何权力都没有办法控制我的那种心态,但她也是个很复杂的人:一方面喜爱、重视文化人的自由,经常批评领导;另一方面她跟马英九的关系很好,因为她本人的理想、野心,她选择做官,这点她没明确说明为什么要做官,但对她来说做官是一种自己的表现方式,但我有些无法理解。
文人当官是中国的规则吧?日本没有这种传统,而且日本从来没有什么官员,都是武士,日本以武士为中心的政治持续到近代,武士很少理解文化上的事,政治与文化相互分离。这与文人居于政治中心的中国有根本性的不同。我前阵在日本跟蒋方舟谈论作家应该要怎么过,我们两个意见一致地认为,作家不应该跟社会有太多交往,天天喝酒,讨好别人,我们应该过一种安静、单纯、有规则的生活,才会写出好的作品。
蒋介石的“以德报怨”
人物周刊:你的新书《蒋介石与日本军人》很快要在日本出版,介绍下这本书的采访和写作?
野岛刚:这本书的采访一共用了7年,这个题比较难,收集资料、采访人物比较多,所以花了那么多时间。书的重点是讲蒋介石1949年以后的故事,蒋介石去台湾时思考为什么被共产党打败了,他知道是军队缺乏管理、思想和教育,这些最根本的军队训练不好,所以被打败,这是他的结论。他年轻时在日本受过军人教育,非常喜欢日式军人教育,所以他找了一些日本将领、参谋,总共83个,有个秘密协定,给他们好多钱,偷渡到台湾,在台北圆山饭店后边的山建一个军校,有点像黄埔军校。这个军队叫“白团”,在那里20年,对台湾国军的军人进行教育。这是个秘密的军事教育,因为日本人以前毕竟是敌人,而且对日本军人来说也有些违法,因为我们军人接受《波茨坦宣言》时,里面明确日本军官以后不要做公务机关工作,有这个条约,虽然是为外国服务,但还是在台湾为国民党担任教官,这是违法的,所以他们也是偷渡去的。“白团”这段历史一直是秘史,有人写过一点,但整个前后历史都没人写过。我通过查阅美国胡佛研究所的蒋介石日记、台湾2011年才开放的蒋中正档案,还有采访这个计划中的一些军人——当事人还有几个活着,这些材料加起来做了这么一本书。
人物周刊:查看蒋介石日记和采访这些日本军人过程中有何发现?
野岛刚:“白团”的课程里面有武士道,蒋介石也喜欢武士道,他跟学生一样上很多课程,很兴奋地在日记里写,武士道是一个“舍命取义”的思想,他很感动。在短短10年内,他说到“白团”中的日本军人非常多,其中有一些很有趣的记载,超过100个。
日本军人觉得蒋介石的这个计划是“以德报怨”。蒋介石1945年8月15日在南京发表一个演讲,说我们要用宽容的态度对待日本人,这个演讲在日本非常有名,让日本人感动流泪,在后来的中日交流中“以德报怨”这个概念是蒋介石提出的。所以日本军人第一个动机是想要帮蒋介石反攻大陆。第二个理由,在战后的日本,军人实在没饭吃没工作做,他们都是罪犯了,但他们年纪四五十岁,有家庭要负担,所以“白团”开始时,很多人愿意参加,这也有生活上的需要,因为提供的条件超好,给他们外籍教官的特殊地位,提供一个公寓,薪资是当时在日本大学毕业的人拿到的薪水的3到5倍,很高,也提供他们在当地的住宿、消费、车马、翻译、吃饭,全部都靠国民党。
人物周刊:写这本书的动机是什么?
野岛刚:我想探讨日本、中国大陆、台湾这三地复杂的、有因缘的、愛恨的关系,整个亚洲的历史全都在这里。就像我写故宫历史,如果日本没有打到东北去,故宫文物就不必要到南京去;日本没有发动中日战争,这个文物没有必要到四川去;如果日本没有被打败,这个文物可能就被日本人掌握了;如果国共内战蒋介石没有被打败,那么文物没有必要去台湾。那个时候的台湾为什么国民党能够接管?因为日本在战争中输了,所以台湾我们交给中华民国。所以中国大陆、日本、台湾这三者历史的复杂性非常有意思,在故宫问题上可以反映出来,同时蒋介石的“白团”也是一个角度,只是题目换了,我写的都是这三者关系,虽然写到一些敏感问题,但力求客观、公正,这是一个学术性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