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京说了上千次“我们的美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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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妨把这部纪录片看成是一位柔道黑带六段跟一位国际政治学博士的过招
  编辑 翁倩 rwzkhouchuang@126.com
  8月1日,我再次打开中文视频网站上的《普京访谈录》,发现播放次数是1.1亿。这部4小时纪录片6月12日在美国电视台首播,随后是俄罗斯、法国……相信有数亿人观看了它。
  
  2015年7月到2017年2月间,奥利佛·斯通三次飞越太平洋,跟普京面谈十多次,完成了这部文献式纪录片。它像一瓶度数极高的伏特加,又辣又上头,当今国际政治与外交事务中那些最棘手的议题,“石头(Stone)”先生几乎一个都没放过。
  普京为什么愿意成为斯通纪录片的主角?
  这位好莱坞眼中的“坏小子”,右翼媒体眼中的“老愤青”、“顽石”今年71了。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他完成了从电影到纪录片——从虚构到非虚构的转换。《野战排》、《刺杀肯尼迪》、《生于七月四日》、《尼克松》这类基于史实的故事片,越来越不能满足他那只凌厉的写实主义的胃。
  斯通16岁参加越战,是当时美国海军陆战队队员,受过两次伤,因此很难把他当作矫情的和平主义者。越南战争在很大程度上让他形成了对自己国家的激进看法。他曾说,如果肯尼迪不死,他不会上战场。电影《刺杀肯尼迪》中有一个差不多长达10分钟的场面:吉姆·加里森(男主角)和一位身份不明的军事情报官在华盛顿特区波托马克河边散步,讨论是谁刺杀了肯尼迪。这位情报官暗示,刺杀与总统在几个月前决定从越南撤军是有关联的。
  影片一出,左翼右翼都指责这个场面纯属斯通的杜撰。后来的研究,包括肯尼迪政府主要鹰派人物麦克乔治·邦迪的自传,压倒性地证明了斯通是对的。肯尼迪决定从越南撤军,主要是采纳了退休的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的谏言——这场战争绝对不可能打赢。这10分钟,因而成为政治电影中最经典的场面之一。
  2003年,斯通完成了一部75分钟的纪录片《指挥官》,是对古巴领导人卡斯特罗的采访。所以,当他与普京谈起“听说您经历过5次暗杀”,经验作为弹幕跳出——
  “卡斯特罗说他遭遇过50次暗杀,”斯通说,“不过官方承认的是5次。”
  “我们聊过这个,”普京轻描淡写,“他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能活到现在吗?我自己负责自己的安保工作。”
  懂得采访门道的人都知道,这叫“我们共同的朋友”。当然,他们还共有一位更霸气的朋友——美国。纪录片末尾附送一束花絮,其一是斯通向制片人感慨道:“天啊,他(普京)说了上千次‘我们的美国朋友’!”
  普京经历了四任美国总统:克林顿、小布什、奥巴马和特朗普。听起来,他与克林顿私交最好,他们用昵称互称对方。普京对斯通说:“我很好奇,美国总统会换届,但他们的原则性政策不会变。”他指的是冷战以来,美国的对俄政策。一段可以打高分的对话由此展开——
  斯通:那么更大的问题是,在当今全球化背景下,美国的(对俄)政策是什么?
  普京:这个问题我一定会详细坦率地跟你说,但只能在我退休后。
  斯通:(哈哈)那,不如我来说,您再指出不对的地方。我觉得,或者很多学者觉得,美国当前的政策是摧毁俄罗斯经济,使其倒退回上世纪90年代水平,促使领导更换,然后与俄罗斯成为盟友,像曾经发生过的那样,再次支配俄罗斯。也许这还没完,他们还想拿走俄罗斯所有的核武器。
  普京:这种思路和政策是很有可能的。若真如你所说,那我觉得这是糟透了的政策。它没有立足长远,没有考虑25至50年后的未来,只想着把俄罗斯变为附属国(像对北约成员国那样)。
  斯通:我明白,俄罗斯不会放弃。在斯大林时期,人们倾其所有支持政府抵抗纳粹……
  普京:其实这跟钱没关系,跟生活本身有关系。我们的人民当时拼死反抗直到最后一口气,而不是最后一块钱。
  “你们跟本拉登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没有发现他?”
  “作为一名前克格勃特工,您一定憎恶斯诺登的所作所为吧?”
  “您怎么看俄罗斯情报机构的监听?”
  “他们说您想当沙皇,新闻杂志的封面也这么说。”
  “您默许记者查理·羅斯得出结论,说你有权独断乾纲,为所欲为。您没有纠正他。”
  “您在塞浦路斯的银行账户是怎么回事?”
  “俄罗斯黑客为什么要干扰美国大选?”……对,纪录片就是从2016美国大选遭遇黑客事件开始——
  (资料片同期声)希拉里:普京亲自指挥了秘密网络袭击。
  (资料片同期声)特朗普:我确实尊敬普京,他是个杀手;杀手多了,你以为我们国家就清白吗?
  那些指责斯通在访谈中表现软弱的,赶紧退下吧。要不,你试试。
  整部纪录片惟一让人略感不适的是斯通的机位:仰拍,无数仰拍。第一集进行到大约43分钟处有一个镜头几乎是从普京膝盖以下向上对焦的,这让1米65的普京看起来,伟岸得令人发指——请想象摄像师那一刻的状态。然而,这很可能是普京笑着对斯通说的:“你真狡猾。”
  片中回顾了2007年2月10日慕尼黑安全会议上普京的发言:冷战过后,单极世界并没有形成。什么是单极世界?一个权力中心,一个军事力量中心,一个决策中心,世界由一个国家掌控。但这是恶性循环。不仅对于体系内的国家,对于极权国家内部也是自我毁灭,尤其是美国,已经超越权限,涉足所有地方,在经济、政治、文化、教育领域,向其他国家施压……
  你看,默克尔的脸;你看,各国首脑的脸。
  回顾德国总参谋部与列宁的暗通款曲,英国驻莫斯科使馆临时一秘以塞亚·伯林访苏的特别任务,盘点美国中央情报局在阿富汗、车臣、乌克兰的作为,想想那些恐怖组织是谁养肥的……不得不承认,在当今世界,“境外敌对势力”依旧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只是在某些地方,被表述得笨拙透顶。   在地球的某些地方,竟然有与“西方文明”不同的另一种思想体系(共产主义)和人类聚合形态(社会主义国家)的存在,这是西方帝国不能接受的——共产主义的理想为人们揭开了另一种可能性:穷人可以当国。所以,当苏联解体后,西方庆祝了好几年。然而,被忽略的是,从1825年以来,资本主义已经发生过几十次兴旺—没落—崩溃—复兴的轮回。
  普京在片中也点到:苏联解体后,美国政府在“我们赢了”的自大里愈发强势,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导致今天的国内状况,以及赤字与GDP为1:1,军费开支是所有国家的总和还多。普京确实像一个CEO那样,各种数据张口就来。当戴着眼镜的斯通对着手里的提纲说:“可是2015年俄罗斯的食物价格上涨20%,通胀率达到13%。”“是12.9%。”普京纠正。
  在坚决不认同美式政治正确方面,斯通跟普京是一伙的。他在2010年左右完成纪录片《国境之南》,描述了在南美洲发生的激进社会民主实验——经历了新自由主义的南美五国,是苏联解体后首先冒出来挑战美国的——查韦斯是主角之一。斯通试图让人们相信,查韦斯是一位民主选举产生的总统,而不是西方媒体描述的邪恶的独裁者。
  
  2011年末,他的12小时纪录长片《不为人知的美国历史》公映。片子叙述了美国的历史,以及它如何成为帝国,灵感来自于他与韩裔妻子纯静所生的女儿。斯通说:几十年来,孩子们被灌输的要么是形同垃圾、由当局编写的所谓历史教科书,要么就是啥也没学到!
  斯通的父亲是一位经济学家,曾是艾森豪威尔总统的顾问,他有学术基因,也有一个强大的学术顾问团,其一是英籍巴基斯坦作家、英国《新左派评论》编委塔里克·阿里。他们有过一次长达7小时的访谈,出版了一本非常漂亮的小册子《论历史》,勾划出美国是如何从一战开始登上国际舞台、成就霸业的。在斯通的纪录片名单上,曾经还有列宁和罗伯斯庇尔。而阿里的强项正是俄罗斯研究,他在今年4月出版了《列宁的困境》。
  8月2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在“充满缺陷”的抱怨中签署了对俄罗斯的经济制裁法案,涉及能源行业、军工企业、银行等等。此前3天,普京宣布美驻俄外交使团必须裁员755名(意思是在俄的美国外交官统统请回)。此前7天,美国众议院通过了对俄罗斯等三国的制裁法案。26天前,这二位在G20汉堡峰会上首次会面,特朗普用双手紧紧握住普京的手。
  普京在片中说:“我后来意识到美国大选期间俄罗斯话题的被滥用,(对一些候选人的狠话)就置之不理了。不管谁当选,我总要跟他/她握手的。”
  2014年4月8日,《时代》周刊的封面是:冷战Ⅱ——西方国家正在输掉普京的危险游戏(The West is losing Putin’s dangerous game)。是的,冷戰结束过吗?当历任美国总统以相似的演说家风度说出“和平”二字,让人联想到“罗马帝国统治下的和平”。但罗马帝国最后分崩离析。美国这位比当年的大英帝国性格更开朗一点的州官,在全球四处点火,声称是为了人权、和平和稳定,可世界并没有得到和平与稳定。所以,《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可以嘹亮地挑明:要经营好这个帝国,不但需要麦当劳,还需要麦道。
  世界仍然不太平。问题是,这些曾经的、现在的“大国”是否想重复过去的历史,互相打到打不动为止,并在此过程中毁掉这个星球?
  不妨把这部纪录片看成是一位柔道黑带六段跟一位国际政治学博士的过招。普京当然有一套娴熟的政客身段,以及一个高悬的信仰:国家利益。当他用滴水不漏的外交辞令见招拆招,当他暗示戈尔巴乔夫在政治上的幼稚,当他强调美国的官僚系统非常强大而世界正是官僚统治的,当他坐在军情指挥室里摇控叙利亚的驻军,他早已不再是那个被酗酒过度的叶利钦指定为接班人的、身穿稍有些肥大西服的高官了。他是希拉里口中“好斗的家伙”,他是父亲临终前在医院里对护士说的承担重责的荣耀:“看,我们的总统来了。”
  当普京轻声说出“我不是女人,所以没有心情不好的一天”,“我想创造性地处理政务,我要有完成感”,“柔道的哲学就是灵活,就是要学会给对方让路,只要能取得成功”……他的高度理性自然流露。不禁令我想起一个多月前,在冬宫听到的那只“普京狗”的故事,在克里姆林宫看到的他的总统专机停机坪,以及在俄罗斯遇到的大部分普通人谈起他来的轻松——他们觉得他干得不坏。
  他最后小声对斯通夫人说:“你一定要去圣彼得堡看看,最好是圣诞节去。”近乎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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