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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那天村口代销店那里来了一个卖瓮的汉子。这是七十年代某个年份的某个星期天。
那时常来卖瓮的,有肩担两个的,飘飘摇摇,像担了两座山。很沉吗?不很沉,因为瓮是空的。也有用架子车拉着卖瓮的。这要轻松的多。一架子车拉五六口瓮,瓮与瓮间稻草垫着,放心,磕碰不到的。卖瓮的有的是办法。五六个瓮一起,架子车上也是一座山了。粗绳子绑定得极结实,即使再颠动也松不了。不管是担着山,还是拉着山,卖瓮的都辛苦的脖筋暴起,满额的汗,串走村子,还要边走边喊,“瓮———,瓮———!”他们只喊一个字就够了。这个字这个音就从村子路上钻子样进到村里,或许就能落在哪家需要瓮的女人(多是女人当家,买家当)耳朵里。于是会有某个家里的女人拍拍身上的尘,把手指叉开做成梳子状理理头发,急急出去赶卖瓮的,生怕那个“瓮”音远去了。
今天这个卖瓮的是用架子车拉着瓮,或许是累了,停在代销店门口,讨了一碗水喝,给代销店的女人说他是北边北宽坪的。
对于卖瓮的事情,尤其童子们喜欢跟。今天是星期天,卖瓮的周围早已聚了几个鸟雀似的童子。狗也一样的爱跟着卖瓮的走,狗和童子太相似了,凡童子喜好的,狗就喜好,凡狗喜好的,童子定喜好无疑。狗爱叫,童子爱喊,狗爱跑,童子也爱跑。童性和狗性都在真上,不作假,若水流出的形,跌宕出的声。也大致因为卖瓮的会弄出一些声响,也好像是卖瓮的和买瓮的女人在讨价还价时的事情很有趣,总之,狗和童子们都要跟着看,跟着听。卖瓮的旁边果然就有三只狗,只是看,还不到它们启声助威的时候。村里来了卖瓮的,这一日便是童子们和狗们欢快不息的节日。我就是那些童子中的一个。
卖瓮的已经喝了一碗开水了。今天天气很大,晴圆了,正是五月,也到了该热的时候了。看来卖瓮的很渴了,水到他口里没有停,就下去了,还哏哏的有声。开水很烧,等凉了才能再喝。于是他要等几分钟才能喝。他喝了第二碗,才“瓮———”地叫一声起来。按说这“瓮———”,狗们已经习惯了,但还是要应和,三只狗就一起咬起来,把“瓮———”也淹了。代销店的女人看到这景致笑了,她跺腳想堵了狗嘴,可狗们不解其意,还是咬。
商州这里不出瓮,瓮是卖瓮的从山外(关中)买回来又卖出去的。瓮有大小,小的能抱动,大的瓮有三斗瓮,五斗瓮,八斗瓮。没有七斗瓮,六斗瓮,四斗瓮的。可能是按盛粮食的多少来叫的。一口瓮的价按大小论,小的瓮是三块四块,大的瓮,六块七块。瓮也有质量好坏,好的瓮光堂,不剌手,外面釉色也亮,更重要的是烧到了成色,结实,硬,能用好多年。常卖瓮的和常买瓮的,都能看来好坏。因为本地不出瓮,又要从山外(关中)买来,翻山越岭地拉回来,实在不易,于是在买卖瓮时,即使高点价,都能理解,不很计较。瓮买回来多是盛粮食,或者装水用作水瓮。盛粮食是为了隔断老鼠,盛水也是觉得方便,瓮里有水,提瓢就来。北宽坪这个卖瓮的,也是从山外买来转售的。他们那里也不出瓮。———商州这地面上,没有那种土,哪里像耀州,到处是陶片或瓷片,一不注意,脚尖被路上冒出的什么碰疼了,不用细辨,肯定是陶片或瓷片,这陶片或瓷片说不定是哪个朝代的女人手上不小心把家里的东西打碎了遗落的。
水真甜,呵呵。———卖瓮的还了碗,给代销店女人说。
这里的水是井水,是真甜。
两个“瓮———”音又出去,飘摇着跟头一样入村去了。狗声还是伴着。又聚了几个童子,可以是一堆了。手闲的就去摸瓮,还敲瓮。瓮被他们敲出声来。卖瓮的就说,别敲,烂了你赔啊。童子这样敲,根本敲不烂,他是唬他们。卖瓮的把脱了的衣服就放在架子车上的一口瓮里。
来了一个女人买瓮。卖瓮的就敲着响,讲价。敲瓮时他不会鼓劲,只是发出响即可。有个故事,说是一个售瓦盆的,见人来买,为显示东西的好,就敲出大响,说,你听听,这是啥响声,多清脆的,话刚落点,盆子烂了,售瓦盆的并不以为有什么不好的,就又指着烂了的盆子说,你看看,这是啥茬子。意即盆子烂了,东西也是不错的。这故事这里的人都知道,当然这个卖瓮的也知道,瓮盆一理。
他卖出了一口瓮。他又去另一个村子,又卖出了一口瓮。童子们和狗们都知道,因为都跟到底,天黑了余瓮拉走了,他们才纷纷回去,这一天就完了。
那时的村子,房子,日子,很清楚寂然,天上是云,地上是人。走路就走路,说话就说话。没有烦心的时候。
那个卖瓮的后来落居到邻村了。和一个寡妇住在一起成一家子了。听母亲说,那个卖瓮的和别的卖瓮的不一样,那个卖瓮的是一个人,没有家,卖瓮是因为独身,到处跑,能吃苦,遇到了邻村的寡妇,就水到渠成了。母亲还说,我们村也有一个寡妇,托人去给那个卖瓮的说话时,已经晚了一步,那个卖瓮的和邻村寡妇提早几天就约好了。这卖瓮的还吃香起来。那个卖瓮的,是个灵性人,长得不高不矮,黑是黑点,竟还会唱花鼓戏,曾在一次卖瓮时碰到我们邻村一家人邀了吹鼓班过事,卖瓮的一时戏瘾勃发,唱了一出,当下被那个寡妇看中,寡妇跟着那个卖瓮的跑了几个时辰,霎时约定了终身。
在我已经工作了十年后,回去又听到我的一个婶子说,那个卖瓮的,招赘做了女婿,继续做卖瓮的事,还是架子车,后来竟在丹凤县的一个村里卖瓮,邂逅了一个更年轻的寡妇,与之好上了,住在丹凤不回来了。这怎么行?这绝对是大事,邻村的寡妇还打上门去,据说手提板斧,作了一回李逵,要卸了那个卖瓮的狗头,———那是个秋天,黄叶满地,黄花乱舞,她的脚下旋荡着风———卖瓮的怕了,又打道回府,继续做她的女婿。后来竟安然着过完了几十年的日子。到我四十多岁了,那个卖瓮的差不多快八十岁了,身体很好,无病无灾,饭量也好,把女婿做到了底,死时近九十了。身后还留了一个女儿,女儿嫁到我们村里,有了两个娃,现在那女儿是两个孙子的奶奶。这女儿的家里至今还存着两口瓮,一口八斗瓮,一口三斗瓮,是当年她父亲来我们村里卖瓮,她的婆婆买瓮买来的。她对父亲卖得的这两口瓮很珍惜,一直给孙子叮咛不敢损坏了。八斗瓮里盛着麦,三斗瓮放了些杂碎东西。她倒不是以为那瓮能值多少钱,而是看到了瓮,就能想起父亲,那个曾经拉架子车卖瓮的汉子。她偶尔也会看着瓮流泪不止。
选自《当代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