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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简介
温儒敏,1946年生,现任北京大学语文教育研究所所长,山东大学特聘文科一级教授,教育部义务教育语文教科书总主编。曾任北京大学出版社总编辑、北大中文系主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会长等职。
学者温儒敏人如其名,总是温文尔雅,谦逊有礼。人们总爱将他与另一位同门钱理群相比较,一个温和,一个张扬,对此温儒敏说:“老钱精力旺盛,非常热情和冲动,使命感很强。我跟他开玩笑,说他是扔手榴弹的,而我是清扫战场的。这个社会需要钱理群这样清醒的批判型知识分子,但建设性的工作也难,需要更多人来做。” 近日,《环球人物》杂志记者到位于北京圆明园附近他的家中采访。30多年来,温儒敏先后担纲北大出版社总编辑和中文系主任,以及全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会长,主持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修订,受聘教育部中小学语文教材的总主编,推动现代文学研究和语文课程改革,最近又提出“文学生活”,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关注和回馈社会。
更喜欢“漫羡而无所归心”的杂览
我祖籍广东紫金,父亲是西医,母亲是普通的家庭妇女。父母的管教不是太严,这倒给了我们相对自由的空间。我是上世纪50年代初上小学的,那时的语文课并不像现在整天要考试、写作文,弄得毫无趣味。教我们语文的黄老师每周都用一堂课读小说,一些小说的名字我现在还记得,像《一个奇异的离婚故事》。这是给大人看的,孩子听了很新奇,上课听完下课再去找来读,现在想来也是一种启蒙。
到了初中,我的阅读兴趣就相对广泛了。那时书很少,但很多名著像《白痴》《安娜卡列尼娜》《世说新语》“三言二拍”在县城新华书店都能找到。现在我在书店里看到,卖的主要是教辅、养生之类的书。
最近我写文章提倡要让学生学会“连滚带爬”地读“闲书”。我上小学时读《西游记》,很多字不认识,就顺势而读,不喜欢的就翻过去,读到妖怪就多看两眼。如果按照现在语文老师的要求,不认识的字要查字典,不理解的词要弄通了,还要分析段落大意,就很难有兴趣读。读完《西游记》,再去找《隋唐演义》《七侠五义》等来读,阅读能力自然就提高了。现在很多研究生、博士生读书很慢,可能因为扣得太精细。“不动笔墨不读书”,大可不必。
我读大学的时候遇上“文革”,当时文化受到冲击,但依然有自己的读书生活。那时整理出版了《二十四史》,还有一些西方现代作品的同步翻译,说是“内部发行”,但发行量也在五六万册,像《麦田里的守望者》《第三帝国的兴亡》《西方哲学史》等,我都千方百计地找来读。比起功利性阅读,我更喜欢“漫羡而无所归心”的杂览。
用学术研究回馈社会
我们这一代学者如果说有优势,那就是人生历练多一些。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广东韶关地委当秘书,工作了8年。基层的历练对我大有好处,知道痛快文章易写,但做实事很难。
1978年,我考上北京大学研究生,后来又读博士,在著名学者王瑶先生的指导下学习了6年。王瑶先生没有给我们正式开课,大约个把月有次讨论,每次由一位同学主讲,王瑶先生抽着烟斗静静地听,不时点评一两句。讲过一次之后,他发现问题叫你改,然后形成一篇论文。现在想来,那是很“奢侈”的,不像现在教学容易沦为“批量生产”。
80年代思想解放大潮,是我一生中难得的读书时光。我们各自有一套学习计划,不用考虑在什么核心期刊发文章,也很少考虑毕业后找什么工作,更不会打赚钱的算盘。我们把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中所涉及的作品和论著书目抄下来,顺藤摸瓜,一本一本地看。我是班长,为大家找书,可以直接进图书馆书库,一借就是几十本,整个研究生阶段大概看过上千本书。
王瑶先生睡得晚,一般是上午10点多起床,然后就抽着烟看报纸。他家里总是客人不断,喜欢议论时政,品藻人物。他关心社会,有强烈的使命感,做学问很严谨,但不拘泥,很大气。在他看来,学者要关注社会,要使自己的学术研究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回馈社会。现实关怀本来就是北大文科的传统,在王瑶先生身上体现很突出。这些影响对我是潜移默化的。
这些年我用很多精力关注基础教育和语文教学,也算是回馈社会吧。中小学教育问题很大,所以10多年前我在北大主持成立了语文教育研究所,后来主持国家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修订,还担任教育部中小学语文教科书的总主编。我做这些都只是“敲边鼓”。
大学应当去除官本位
从1999年到2008年,我担任北大中文系主任,但极少听到有人叫我“温主任”。若叫我“主任”,我会不自在的。学校是教学科研单位,要有自由宽松的空气,不要有官场那一套。可是现在的大学官场化越来越严重,按照官场那一套给学校管理人员套行政级别,谁当领导谁就得到更多资源,以致有的教授也争着去当处长,有点可悲。这样一个氛围,怎么谈得上“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传统宗法制度和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网的劣根滋长,正在腐蚀近代以来形成的中国大学精神。
除了官本位,高校的市场化趋向也对教育产生致命的伤害。因为教育投入不足,学校只能忙着自己去赚钱,扩招,办各种班创收。连北大都受到商业冲击,校园里什么班都可以办,只要能赚钱就好。像一些天价老板班,真给北大丢份。 这样做,老师的心态也受影响,不少教授身兼数职,不能把精力真正放在教学上。许多教授都不教本科,所以大学生的程度比以前明显降低。还有就是“项目化生存”,为了获得指标写很多没有学术价值的文章,制造了大量学术泡沫。我当系主任时,实施代表作制度,几年内有较高质量的文章就行,不求数量;还有就是坚持不办 “创收”的班。现在看来好像很难了。
官场化和市场化的弊病产生当然和教育管理体制有关,体制是必须改革的。但作为教师,我们自己也有责任。体制改革很难,但每个人自己能改一点是一点。比如给学生上课,这是本分。可是现在的问题就是不认真,不负责任,自己没有做好,把一切责任推给体制。人人抱怨,又人人参与,问题也就总解决不了。
不赞成“读经”,但主张积极的文化传承
我常说要多读些经典,多关注传统文化。传统文化是我们的“根”,理应继承,但也要保持一份清醒,继承和吸收优秀成分,摒弃那些落后的成分。比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好的;但“存天理灭人欲”,这就压抑人性,非常不好。我们也不能有幻想,以为只要复兴国学就可以挽救当前的精神危机。中国还是要面向世界,年轻人未来也要面向世界,传统文化优秀部分应当继承,但不等于膜拜传统,再照搬古人那一套没有必要。
另外,我们说到传统文化好像就是四书五经、儒学,这也不完全。民间文化也是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儒家那套学说历来主要在“场面”上流行,而民间自有代代相传的文化。像《增广贤文》里许多言警句,比如“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知人知面不知心”等等,对普通老百姓的影响更大,学界却很少研究。
要多读经典,这和我前面说的“连滚带爬”读各种书不矛盾,经典是需要精读的。读经典是“磨性子”,也是思想爬坡,虽然有些难和累,但每上一个高度,都能有所收获。比如说鲁迅,由于时代隔膜,年轻人可能不喜欢读,但总要有所接触。在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中,鲁迅是最了解中国传统、最了解中国人的。他很敏锐,目光犀利,又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对中国传统的认识是带着自己的血肉和体温的。我们要珍惜这份精神资源。
年轻人总是比较喜欢流行文化,这可以理解。但有一条,人不能光是消费,要有积累,要多去获取那些经过时间筛选的精美的东西。“读书养性,写作练脑”,现在这个社会太浮躁,应该有一个空间让自己安静下来,抚慰自己的心灵,读书就是一种好的方法。写作也不完全是为了锻炼文笔,主要是梳理思想,寄托感情,保持清醒的头脑。
关注普通国民的“文学生活”
我的专业是文学史,主要研究现代文学,近年来我提出“文学生活”的概念,是对文学史研究的一种补充和拓展。这个提法得到学界的普遍关注。现在搞文学研究,一般都注重探究作家作品或者文学思潮,比如一部小说出来,批评家就去评论其得失;一个电视作品出来,评论家又去评价其优劣,基本上就是从作家到评论家或者文学史家,在这个小圈子打转,我称之为“内循环”。至于一部作品的普通读者如何接受?极少有人去过问和研究。比如“四大名著”,要求孩子从小就读,社会影响极大,可是它对于孩子们的精神成长起到什么作用,有没有负面的影响,极少有人去调查研究。
我提出“文学生活”,就是希望通过田野调查弄清楚国民基本的文学生活情况,比如农民工读书的情况,城市白领的文学生活,新媒体对于阅读的影响,移动阅读的发展趋势,网络文学生态,甚至还有出租司机听广播评书的情况,等等。我希望这种研究能够拓展文学研究的视域,同时也让文学研究更加“接地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