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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那年，确切地说，是九月一号，经过一个暑假漫长等待的小桦终于重新踏进了菱角湾中学的大门。菱角湾中学是一所农村初级中学，顾名思义，它应该属于菱角湾乡。菱角湾乡因境内有一个菱角形状的水湾而得名，而那个菱角形状的水湾，又是中国第四大淡水湖，也就是位于苏北的洪泽湖的一部分。
这样说起来好似有些复杂了，像绕口令，不妨打个简单的比方吧：洪泽湖里有一条大鱼精，一条非常非常大的大鱼精。有一天，这条大鱼精实在饿得不行了，就张开它那张比天还要大一圈的大嘴巴，喀嚓，对着岸边咬了一口。
就咬出了一个菱角形的豁。
围绕在这个菱角形豁口周围的乡就是菱角湾乡。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菱角湾乡靠近烟波浩淼的洪泽湖，而且境内还有这么一个得天独厚的菱角湾，自然不能光靠农业啦，自然还要发展渔业啦——小桦的爸爸妈妈当然也不例外，他们像所有菱角湾乡的乡亲们一样，岸上有地，种庄稼；水里有船，捞鱼虾。
俗话说世上三样苦，打铁捕鱼磨豆腐。小桦的爸爸妈妈不仅要捕鱼，而且还要种地，伺候庄稼，那份辛苦自然要加倍了。不过小桦的爸爸妈妈即使再辛苦，也从来没有打过孩子的主意——在这一点上，他们是和菱角湾乡的许多爸爸妈妈不一样的，菱角湾乡其他许多的爸爸妈妈只要等到自家孩子长得有些人样了，就像拔萝卜一样把他们从学校拔回来跟着自己一起挣钱。可是小桦的爸爸妈妈舍不得，他们把他们的二小子小霜，三闺女小月，另外还有已经十五岁的小桦，已经有模有样、亭亭玉立的小桦，统统放在学校这块肥沃的萝卜地里长着。
小桦的爸爸妈妈属于那种有理想有抱负的爸爸妈妈，虽然身处偏僻的湖边乡下，却心胸开阔目光高远：他们不希望自家的孩子将来像自己一样只知道上岸种地，下湖逮鱼。他们希望自家的三个小萝卜头能在学校这块肥沃的萝卜地里一直风调雨顺地长下去，长成能给国家做梁做栋的参天大树才好呢……
小桦之所以在班里表现突出成绩优异，跟这有直接关系——小桦不仅把爸爸妈妈开阔的心胸和高远的目光给学来了，同时也把爸爸妈妈上岸种庄稼下湖捞鱼虾的那份吃苦耐劳的品质学来了。
一个孩子，假如拥有刻苦勤奋的精神，同时还胸怀远大的理想抱负，那他（她）的学习成绩肯定会像田径赛场上的飞毛腿一样遥遥领先的。
像爸爸妈妈一样，说起来，小桦的理想和抱负好像有些模糊，但同时又绝对的明白和清楚，那就是三个字：上大学！而且要上所有人一说起来都嗓门提高、眼睛发亮的大学，比如：复旦，清华，北大……
要上这些让人嗓门提高、眼睛发亮的大学，首先得上全县最好的高中。而全县最好的高中，也就是县中，跟自己又是多么的贴近啊，仿佛就在眼前，仿佛自己一抬脚就可以跨进去似的——因为按照以往的惯例，每年中考，菱角湾中学总会有几个尖子生要被县中录取，从来就没破例过。
小桦现在就是凤毛麟角的尖子生。也就是说，只要这最后一年不松劲，这县中就像被捉进了鱼篓里的红鲤子，跑不掉的。而小桦又怎么可能松劲呢？不仅不会松劲，还会像赛跑一样做一番最后的冲刺呢！
所以，读初二的小桦就对即将到来的初三新学期充满了期待，长长的一个暑假里，除了复习功课和帮爸爸妈妈种地捕鱼之外，就是掰着手指盼，盼望九月一号快点到来。
好了，现在终于给盼来了！小桦就像运动员一样可以重回赛场了！可以向着县中的大门发起最后冲刺了……
可是，事实上，小桦一开始却并没有冲起来。
小桦稍稍愣了一下神。
让小桦愣神的是一个人。
这个人名叫姜之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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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惯例，新学期的第一节课，应该是由班主任老师来上——俗话说，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同学们经过整整一个暑假的休息和放松，有的都快变成田里的小蚱蜢或者水里的小鲫鱼了，身上难免会出现一些自由主义什么的。当班主任的很有必要来强调一下组织纪律。另外，会不会有的家长太注重眼前利益，忽然让孩子辍学了？会不会有的孩子过了一个暑假突然像玉米一样拔节了，座位需要朝后面挪一挪？等等等等，都需要当班主任的来操心。
初三年级就更加需要操心了，因为初三毕竟是初中阶段最最关键的一年啊，翻过年就要中考呢，在这学期的一开头，班主任很有必要来吹一下冲锋号……
所以，当透过宽敞的玻璃窗，看到其他同年级的班主任各自走进他们负责的教室时，小桦也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姚老师，也就是他们初三（3）班的班主任，那个肥胖而严厉的小老头，要不了多会儿，也会踱着他缓慢的步子进来的。
可是出人意料的是，上课铃声响起来之后，走进来的却并不是姚老师，而是学校的王校长。
他身后还跟了一个人。
这个人让小桦眼睛一亮：原因是他看上去太眼熟了，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究竟在哪里见到过呢？小桦盯着那张阳光灿烂的脸稍稍一使劲，很容易就想起来了：在自己家的墙头上！
确切地说，是在弟弟小霜床铺前的墙头上。
那是一张年画，是今年过年时，从菱角湾乡的年集上买来的！
当时小桦也跟着爸爸妈妈一起去赶年集了。赶年集为的是卖鱼。鱼当然是从菱角湾和洪泽湖里逮上来的鲜活的鱼，而且无论品种还有斤两都不少，它们是爸爸妈妈半个月的收获呢——最近半个月，他们之所以将每天捕上来的各色各样、大大小小的鱼都宝贝一样养在装了增氧机的水池里，为的就是这一天。这一天是哪一天？当然是除夕这一天啦。按照风俗，除夕这天的上半天，菱角湾乡逢大集，也就是年集。年集是一年中最最热闹的一次集，卖的和买的都很多，特别是鱼——附近百儿八十里的谁不知道菱角湾是有名的鱼市啊，好多人趁着年集这一天，还特意骑着摩托或者开着汽车赶来采购呢。
价钱自然会好些……
爸爸妈妈虽然很忙，但是一点儿也不慌乱，一个称鱼，一个收钱，用老师教的词语说，那就是有条不紊。爸爸妈妈一直是这样的，做什么事情都讲究个分工配合，很默契。这让小桦很骄傲，小桦有时候甚至想：假如让爸爸妈妈去演电影，那肯定是搭档最好的一对男主角和女主角……
小桦看自己插不上手，索性拉起妹妹小月和弟弟小霜，看热闹去。
看着看着就看到了地摊上。地摊上的东西真多啊，有烟花、爆竹、对联、年画……特别是那些年画，上面好多都是电影里的演员和电视里的歌星，一个个看上去简直比夏天菱角湾里的荷花和鸡头花还要好看。
其中有一张上面印着三个和阳光一样明媚的男孩。不用去看下面那些龙飞凤舞的签名，小桦就知道，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小虎队。
小桦自己并不是小虎队的歌迷。小桦谁的歌迷也不是。这可能跟小桦的嗓音有关系，小桦虽然是个说话声音跟长相一样甜美的小姑娘，但奇怪的是唱起歌来却并不甜，细声细气的，像蚊子哼哼，还跑调。所以小桦基本不唱歌。小桦也很少听歌，上面说了，小桦是个有远大理想和抱负的女孩子，她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到学习上了——不过，这并不影响小桦知道小虎队啊，因为身边热爱小虎队的同学多着呢，他们经常会小声地哼着小虎队的歌曲，并把那些歌词像对待试卷的标准答案一样抄来抄去。
另外，还有弟弟小霜。小霜只小小桦一岁，也在菱角湾中学读书，像小桦周围的许多男同学一样，他也对小虎队痴痴迷迷的，一张嘴就是“周末午夜别徘徊，快到苹果乐园来，欢迎流浪的小孩”，仿佛他就是一个没人要的流浪小孩——这不，现在他一看到地摊上的那张年画，一秒钟也没有犹豫，就从父母给他的那点有限的零花钱中拿出五毛，将那三个来自祖国宝岛台湾的大男孩带回了家中，而且就挂在自己床铺上方一抬眼就可以看到的墙上……
眼前这个跟在王校长身后的人，就像弟弟床头小虎队当中的某一只“小老虎”。当然，这只“小老虎”究竟叫什么，以及其他两只“小老虎”又分别叫什么，小桦到现在还不知道。
原因很简单：小桦从来就没想知道过。
可是，小桦现在非常迫切地想知道：这只年画中的“小老虎”为什么要跑到菱角湾中学初三（3）班的教室里来？他究竟要来干什么呢？做学生？不对啊，他年龄看上去大了点啊，再说，菱角湾中学太偏僻了，条件也相对落后，只见过学生转走的，还没见过学生转来的呢。
那么他就是来做老师的？也不像啊，因为做老师他年龄又显小了点……
可是，让小桦感觉惊讶的是，这人就是来做老师的！你看，王校长很严肃地用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之后，大家马上就鸦雀无声了。王校长接着很庄重地说：同学们，大家知道，我们学校实行的是跟班制，所有老师都是要从初一跟到初三的。也就是说，按照规定，今年还是由姚老师担任你们的语文老师和班主任。可是姚老师年纪大了，暑假又意外生了一场病，所以就提前退休到城里的儿子家养老去了……这位老师叫姜之南，是今年刚从省城师范学院毕业的大学生，以后由他接替姚老师。
教室里所有的目光都刷的一下集中到姜老师那里去了。有几个平日爱出风头的男生还夸张地“哇”了一声，同时眼睛像打开了按钮的手电筒一样发亮了。
这让王校长看了有些担心——一来担心这几个爱出风头的皮猴子会把这个刚分配的毛头小伙看轻了，二来担心这个刚毕业的毛头小伙自己不稳重，压不住这几个爱出风头的皮猴子。
王校长就一语双关话里有话地对大家说：姜老师虽然年纪轻，但是在大学里却是品学兼优的优秀生……相信在姜老师面前大家都会做一个好学生，也相信在大家面前姜老师会做一个好老师……
3
姜老师确实是一个好老师，而且是小桦见过的最好最好的好老师。
首先是心肠好。
心肠好这个评语可不是小桦给下的，而是出自妈妈之口。
按理说，妈妈整天和爸爸一起在田里种庄稼，在湖里逮鱼虾，连菱角湾中学的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更别提姜老师心肠的好坏了。不过没关系，有小桦呢——小桦虽然是住校生，而且初三了，学校对时间抓得比较紧，但是总有回家补充给养的时候啊。
而每一次回家，小桦都会给妈妈讲故事，讲那些最近发生在学校里的新鲜事。（也许不仅仅是小桦，天下许多小孩子，特别是女孩子，都有这个习惯吧。）
进入新学期以来，小桦都已经好几次给妈妈讲故事了，而第一个故事的主题是：新来的班主任姜老师，一声不吭地下到冰凉的水里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一天清晨，菱角湾中学出早操的时间，负责学校日常纪律工作的牛校长（确切地说，应该是牛副校长，因为上面说了，正校长姓王），按照惯例，正带领几个值周的班主任，在操场东边的车棚里检查自行车。菱角湾中学有好多自行车，因为菱角湾中学是个规模挺大的中学，一共有一千多名学生呢，就算所有人都像姐姐小桦和弟弟小霜一样，两个人使用一辆自行车，那也该有五百多辆啊。再说了，这五百多辆自行车并非全都要在车棚里一待一个星期不动的，因为大家并不全是住校生，好多人家住得不远也不近，就只好骑着自行车走读了。
所以，这自行车棚就成了一潭进进出出流动的水，乱七八糟的。
这虽说不是一个什么大问题，但是关系到一个学校的面貌和风气呢。不过幸亏有勤快而严厉的牛校长。他每天都要带领值周的班主任到车棚里检查两三遍。效果可以说相当的好，从前那些歪七扭八的自行车如今一律头朝东，屁股朝西，而且谁也不准上前或者错后半步，看起来像列好队等待检阅的解放军——也难怪，牛校长曾经在部队服过役，列队只不过是一项基本功。
可是今天牛校长很生气，因为他看见一辆自行车不仅没按规定那样站好队，而且干脆是在地上躺着的！
就在昨天，也在这个区域，牛校长也发现一辆不遵守纪律的自行车：人家都笔挺挺地站着，它却软塌塌地倚在别的车子上——假如自己记忆没出错的话，牛校长判断，它就是今天这辆自行车！
牛校长是不可能像昨天那样亲自把它扶正了的。一来牛校长是一个很严厉甚至有些暴躁的人，二来他也没了昨日的好心情，因为早上出门前刚和老婆吵了架。
另外，他也想当着全操场师生的面，再强调一下自己一直抓自行车管理的坚定性……
这么多的因素纠缠在一起，就让牛校长的行为有些过激了：只见他上前一步，伸出他有力的大手，像拎小鸡一样拎起那辆正在睡觉的自行车，然后轰的一声，将它扔进了车棚边上的池塘里！
作为值周的一个班主任，姜之南老师也在场，而且，他当时还上前一步阻止了一下牛校长，因为池塘实在是太深了，而且季节已经进入秋天，水很凉。车子一旦扔下去，它的主人，也就是那个到现在还不知道究竟是谁的粗心的“肇事者”，凭借小小的力气和智慧，是绝对没办法将它捞上来的。
可是牛校长粗暴地将姜老师撞开了。
初出茅庐的姜老师，忍不住就冲着牛校长粗声大气地顶撞了几句。
牛校长正在气头上，再说，作为领导，而且是一个很有个性的领导，到现在为止，他还从来没受过哪个下属的顶撞呢。牛校长牛脾气就大了，冲着姜老师就瞪起了牛眼睛。
姜老师不再说话。但是姜老师的行动比说话更让人震撼：他当着牛校长，以及操场上所有学生和老师的面，连脚上的鞋子也没脱，一步一步下到那几乎快没到头顶的凉水里，然后举着自行车就上来了……
小桦给妈妈讲的第二个故事是：姜老师让杨明亮和他一起吃饭了。
原来，杨明亮是小桦的同班同学，而且就坐在小桦的正前面。一天，上数学课的时候，杨明亮忽然像一把沙子一样，漏到课桌的下面去了！一开始，大家，包括数学老师，还以为他的钢笔或者橡皮掉到地上了，他俯下身子去捡呢。可是不对啊，不可能捡那么长时间啊。数学老师以及杨明亮周围的同学都赶紧过去看，才发现，杨明亮脸色苍白，脑袋侧歪，已经像面条一样瘫软在地上了……
根据后来菱角湾卫生院医生的说法，杨明亮这是休克了。休克的根本原因是长期营养不良。另外，过分刻苦用功也是一方面。
医生说得太对了：杨明亮爸爸身体不好，家境贫寒，他天天米饭就咸菜，连学生食堂里五分钱一碗的菜汤也舍不得买。身体又瘦又矮，看上去像一棵盐碱地上的灰灰菜。但是杨明亮学习非常刻苦，每天都起得比人早睡得比人晚。成绩一直稳居班级的前三名……
杨明亮的家境姜老师以前也知道些，不过没想到情况会这么严重。所以，把杨明亮从医院里接回来之后，姜老师做出了一个决定：从此以后，让杨明亮和他一起吃。
杨明亮说什么也不干。
可是杨明亮哪里能拧过姜老师啊：姜老师用手轻轻一拉，杨明亮那单薄的小身体就像一根纤细的小尾巴一样，长到了姜老师的身后。
渐渐地，杨明亮蜡黄的小脸变得有些红润了……
小桦还跟妈妈讲了好些故事，每个故事里都有姜老师。而妈妈每次听了故事之后，都会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么一句话：你们姜老师的心肠可真好……
姜老师不仅心肠好，而且才华也出众，比如：他会画画，在讲课本里人物的时候，他只要用粉笔简单地勾勒那么三两下，原先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主人公就会从书本里跑到了黑板上，而且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他会下棋，一次课外活动的时候，曾经同时与班里好几个自称是“棋王”的男同学对垒，硬是将他们打得只有招架之力；他会打篮球，一次学校组织教职工进行篮球比赛，结果得分最多的就是他，而且还得了一个让人做梦都想不到的超远距离三分呢……
当然，姜老师最精彩的还是他的课。要想知道姜老师的课到底有多精彩，只要到初三（3）班的教室里去看一看就知道了：每当轮到上语文的时候，全班几乎所有的眼睛，全都亮晶晶地紧紧盯着姜老师——特别是那些所谓的“差生”，一个个好像被点了穴一样，再不像从前那样心不在焉或者如坐针毡了。
不过也有例外的。
而且是最最不应该例外的一个人。
对，这个人就是小桦。
4
小桦不敢看姜老师。
小桦感觉自己好像悄悄地藏了谁崭新的钢笔或者漂亮的橡皮一样——从前，上小学的时候，只要班里有人的钢笔或者橡皮失踪了，老师总会让大家笔挺挺地坐整齐，然后眼巴巴地对着他（她）的眼睛看。
只看一小会儿，老师就不让大家再看了。
老师说：我已经知道是谁了，但是我不会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假如你愿意悄悄地把别人的东西还回去，或者送给我的话。
真奇怪，过了没多久，那去向不明的钢笔或者橡皮什么的果然就失而复得了。
然后，老师会循循善诱地问大家：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大家都说不知道。
老师说：因为眼睛！人的眼睛是什么？对，窗户，心灵的窗户！只要别人往你的窗户里看一眼，就能把你心灵深处的秘密看出来，哪怕那秘密包裹得再严实……所以，往后啊，如果不是自己的东西，即使它再新再漂亮，也请同学们千万不要随便拿……
小桦从来就没拿过别人的什么东西，可是现在小桦感觉心里的秘密要比这世界上任何东西都要大。
而且比任何东西都更让人感觉难为情。
所以小桦上课时更愿意低着头。
可是姜老师的课讲得实在是太好了，小桦听着听着就被吸引了，下意识地就抬起了头——或者，不是小桦下意识抬起的，而是姜老师提醒的。
小桦魂不守舍的样子，应该是让姜老师发现了。
可是，每当自己的眼睛碰到姜老师的眼睛时，小桦的心都会一阵怦怦地跳，脸蛋，也刷一下像苹果一样熟透了。
小桦赶紧再低下头。
心里的那个秘密很模糊，但是太巨大了。小桦担心自己的眼睛藏不住，一不小心让姜老师给看了去。
小桦的耳朵里就听不见姜老师的讲课了。
小桦一心只等着下课铃，好让姜老师快离开。
小桦上课时害怕看见姜老师，下课了却又很想看见姜老师。比如：经过姜老师办公室的时候，小桦会不经意地往他的位子上看一眼；姜老师在操场上打篮球或者打乒乓球的时候，小桦肯定会夹杂在围观的人群里，而且会随着大家一起卖力地喊“加油、加油” ——就算姜老师只是前面一个模糊的背影，小桦也会认真地看几眼，一直看到他消失掉。
这很奇怪，好像姜老师不是姜老师，而是冬天的一团火，让人总想靠过去，可真靠过去了又感觉烫得慌……
对了，小桦现在还爱臭美了。像天下所有小姑娘一样，小桦一直都是爱臭美的：小桦打小就知道，脸蛋要洗亮堂，辫子要编整齐，衣服要穿干净……但是小桦现在有些过分了——特别是对衣服，小桦以前是从来不挑衣服的，妈妈给什么就穿什么。可是最近她却突然变得不懂事了：先是问妈妈要了一双雪一样白的白球鞋，不久又问妈妈要了一件草一样绿的绿褂子。
甚至，有一次，逢集的时候，小桦还趁吃午饭的时间偷偷溜到了菱角湾的集市上，用节省了很久的零花钱，在地摊上买了那枚蝴蝶形的最最漂亮的发卡……
这些变化还不算大，小桦最大的变化是：她爱听歌了。
当然是从前她并不怎么感兴趣的小虎队。
小桦现在喜欢小虎队的每一首歌，而且像好多疯狂喜欢小虎队的同学（特别是男同学）一样，她准备了一个精美的带塑料封面的日记本，专门用来抄歌词。小桦的嗓子不太好——就算好，小桦也不可能像别的同学那样猛不丁就唱上几句的。小桦毕竟是个女孩子啊，而且还是一个害羞的女孩子。
但是小桦在心里唱。
小桦唱得最多的是那一首歌，开头是这样的：好喜欢看你，坦白的眼眸，一片蔚蓝晴空……
小桦不仅喜欢上了小虎队的歌，更喜欢上了小虎队的人。
比如：小桦把弟弟小霜从年集上买来的那张年画小心翼翼地揭下来，贴到家里自己睡觉的床头了。
小桦还想再到集市上买一张，贴到学校宿舍的床头——毕竟，小桦是个住校生，在学校的时间更多啊。可惜学校有规定，不准在宿舍的墙壁上乱贴乱画。
好在小桦有日记本呢。日记本可是完全属于小桦自己的。而且是带了一把小锁的那种，绝顶秘密。它们就像家里的自留地，想种什么种什么；更像家里干净的墙，爱贴什么贴什么。
年画当然是贴不下的，年画的面积有本子的几十倍大。不过市集上有小虎队巴掌大的大头贴啊。另外还有一些比笔记本大不了多少的杂志封面或者封底，上面也都印着小虎队。
可是真把他们往本子里贴的时候，小桦才发现：三个人实在是太挤了。
只能留下来一个人。
而这个人只能是姜老师。
不对不对，小桦最近知道了，这只和姜老师很像很像的“虎”，他的名字叫苏有朋……
就为了这个苏有朋，小桦还历了一次险，一次惊心动魄的险。
那是一节体育课，小桦因为不小心扭了脚，被体育老师批准回教室自习。小桦真的自习了，不过不是自习功课，而是自习起了“小虎队”——“小虎队”是小桦心里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现在教室除了小桦再没有其他任何一个人，正是和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单独相处的好机会。
小桦就从桌肚里找出一张最近刚搜来的“小虎队”的贴画，对着其中的一只“小虎”目不转睛地看。
可是其他的两只“小虎”太讨人嫌了，他们老是笑嘻嘻地过来干扰小桦的视线，甚至好像还挤眉弄眼地笑话小桦呢。
小桦干脆从文具盒里拿来小剪刀，将那两只讨人嫌的“小虎”给裁掉了。
不过那天小桦并没有将留下来的那只“小虎”贴进日记本，而是顺手将他粘在手边一张干净的白纸上。
可是粘上去之后又发现：这只离群的“小虎”太孤单了。必须给他找一个伴。
不知道怎么搞的，小桦竟然想起了大表姐。
大表姐是住在县城里的舅舅家的大女儿，三年前的一个冬天出嫁了。那时候小桦正好放寒假，就跟爸爸妈妈一起去吃喜酒。
大表姐那天可真漂亮啊，特别是那身像雾一样轻、像云一样白的婚纱——小桦从没有见过，因为小桦生长在偏僻的洪泽湖边的菱角湾呢，而菱角湾的姑娘出嫁，衣服总是大红大绿的——更是将大表姐装扮得像一个不小心就会飞起来的荷花仙子……
小桦这样一想，就用手中的铅笔，把脑子里飘飘欲仙的大表姐，画到这只孤独的“小虎”的身边。
而且让他们手牵了手。
然后，小桦还要在他们各自的脚底下，分别写出他们的名字来。
按理说，小桦应该写“吴爱彤”和“苏有朋”的。因为大表姐名字叫吴爱彤，那只被裁剪下来的“小虎”叫苏有朋。可是奇怪的是，小桦真的下笔时，写出来的却是“赵小桦”（小桦姓赵）和“姜之南”。
写好之后，小桦就对着那两个手拉手的人出神地看，不知不觉之间，心跳就加快了，脸，也像烧晚霞的天空一样，涨得通红……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一个腿脚快的同学，像风一样刮进了教室——而在他身后紧跟着的，是蜂群一样的大部队。
原来体育课已经结束了！
小桦惊得脸上的“晚霞”腾的一下就飞散了！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画藏好，或者想干脆将它揉烂撕碎，是不可能了，因为已经有同学快冲到自己的跟前了！
急中生智的小桦，就若无其事地，顺手将那张让人面红耳赤的“婚纱照”，夹进了手边马上就要上交的语文课堂作业本里。
假如过一会儿小桦趁人不注意将它秘密地收藏好，或者索性处理掉，也许就不能算是历险了——可是要命的是，经历了那么一激动，再受了这么一惊吓，十五岁的少女小桦，那天就犯糊涂了，就将这件人命关天的大事给忘记了！
等想起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晨读课上，语文课堂作业本昨天就已经被学习委员抱给语文老师了！
而按照惯例，当天的作业老师会当天批改的。
也就是说，那张能羞死人的“婚纱照”，很可能已经让姜老师看到了……
小桦不敢再往下想了。小桦噌的一下站起来，出了教室，风一样地往初三年级办公室跑。
还好，办公室里有老师，但是没有姜老师。
小桦就把最基本的礼貌和纪律都忘记了，连一声“报告”也来不及说，就飞奔到姜老师的座位前。
小桦看到了自己班那一摞厚厚的语文作业本。
小桦打开第一本，果然，昨天的作业已经批改了！
小桦脑袋“嗡”的一声，不过手并没有停下来，继续在那摞作业本里找。
一直找到最底下，才发现自己的作业本。
小桦抓起它就跑了。
跑到外面谁也没有的地方时，小桦强压着胸膛里那颗像青蛙一样要跳出来的心脏，用风中树叶一样哆嗦的手，去翻。
谢天谢地！那张能羞死人的“婚纱照”还好好地在那儿！
而且让人做梦也想不到的是：自己的作业竟然还没有被批改！
也就是说，姜老师压根儿就没来得及看到它！
小桦飞快地将那张纸撕碎了，撕得像粉一样碎。
小桦还是不放心，又来到学校的水池边，将那团碎纸撒了进去。
最后，小桦才如释重负地返回来，将自己的语文作业本重新压在姜老师的桌子上……
5
假如按照这样的情况发展下去，小桦肯定是考不上县中的，那些提起来让人嗓门一高、眼睛一亮的大学，比如复旦啊清华啊北大啊什么的，更是天方夜谭了。
可是实际的情况却是：小桦不久就改变了。变回从前那个专心致志的小桦了。
让小桦变回从前的，是一个美丽的大姐姐。
就在那次“婚纱照”历险记发生后的第三天，姜老师忽然宣布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为了放松一下大家为复习迎考而紧绷着的神经，这个周末，星期天，全班到菱角湾边野炊去！
菱角湾中学初三（3）班教室屋顶上的瓦片，差一点就被雷动的欢呼震落了。
同学们虽然都生在洪泽湖畔长在菱角湾边，而且从小也会挖人家一窝红薯或者烧人家几颗毛豆什么的，但是这么大规模的集体出游，还要野炊，哈哈，还是破天荒的头一次呢。
欣喜之余，大家就七嘴八舌地给姜老师提建议，比如有人就说：我们干脆搞一次钓鱼比赛吧！现在正是野菊花盛开的好季节，湖里的鱼肥着呢，一个个肉嘟嘟的像大红薯，钓上来去去内脏打打鳞，再加一把红辣椒和大花椒，正好可以做个湖水煮湖鱼……再说了，钓鱼的工具家家有，这些年我们光顾着念书了，它们都闲得慌呢。
姜老师爽快地答应了。
然后，姜老师说：我也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希望同学们能答应。
同学们都很慷慨地说：你说吧，别说一个，就是一百个，我们也都答应你。
是啊，这么好的一个好老师，他提什么请求大家能不答应呢？
姜老师说：我想带一个朋友来。
朋友？女朋友吧？几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教室里哗的一下就笑开了。
姜老师默认似的也笑了，而且用手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那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星期天，美好得让好多同学在好多年后还会时常回想起来：那天，菱角湾里风平浪静，洪泽湖畔野菊花盛开。初三（3）班的五十个少男少女，在像他们大哥哥一样年轻的姜老师的带领下，有人在水边安静地垂钓，有人在田野间风一样地嬉闹，有人在草丛里寻觅红彤彤的浆果，有人在田埂上采摘黄灿灿的野花……而更多人，则是在拾柴，挖灶，煮鱼，做饭……
笑语喧哗，鱼米之香，像简易土灶底下升腾起的阵阵炊烟，在金色的原野上，在湛蓝的天空下，飘得好远好远，飞得好高好高……
可是小桦却一点儿也不快乐。
小桦从几天前就开始不快乐了。
让小桦不快乐的是那个姜老师的女朋友。
小桦早就知道，女朋友其实是一种非常非常特殊同时又非常非常要好的好朋友。是要用来结婚的。结婚当然要像县城里的大表姐那样穿婚纱了。
小桦自然就想起那张被揉烂撕碎并且被扔进水里的“婚纱照”。
小桦很自然地就不快乐了。
而当那个女朋友，也就是姜老师让大家喊她大姐姐的女孩真的出现时，小桦的不快乐一下子就雪上加霜了：那个女朋友也太好看了，她不仅有漂亮的衣服，优美的身段，黑亮的长发，而且有一张怎么看都俊俏的脸蛋：瞧，她的额头是那么光洁啊，她的睫毛是那么纤长啊，她的眼睛是那么灵秀啊，她的下巴是那么小巧啊……
对了，她还有一颗美人痣，像红豆一样卧在她两眉之间的偏上方……
整整一天，大姐姐都形影不离地跟着姜老师，好像她不是她自己，而是姜老师的一根小尾巴。小桦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有一点甜，是羡慕；有一点酸，是嫉妒；当然更多的还是苦，涩，咸。
像一碗酽酽的婆婆丁茶。
婆婆丁是一种生长在洪泽湖边盐碱地上的野生植物，模样看起来像车前子。每当收秋的时候，大人们都会将结了子实的婆婆丁连根一起薅起来，洗干净，挂在自家的窗户底下晾。晾干的婆婆丁放在沙锅里煮，那浓浓的汁水是一味解酒的特效药。
有一回，小桦不小心也喝醉了。
那还是八九岁上发生的事。一天，住在县城的舅舅来菱角湾走亲戚，爸爸递给小桦一个空瓶子和几块钱，让小桦到村委会旁边的商店里去打菱角湾本地小酒厂生产的高粱烧。高粱烧装在一个高高大大的黑坛子里，上面还盖着一个比井盖还要大的木盖子。
舅舅每次来，别的什么酒都不要喝，只要喝这散装的高粱烧。
临走了还要再带上一些呢。
舅舅说，在这世界上，最好喝的酒就是菱角湾产的高粱烧了，连茅台比它也要让三分。
这高粱烧究竟是什么样的好东西呢？它怎么就这样让见多识广的舅舅着迷呢？那天从商店回来的路上，年幼的小桦就好奇了，忍不住拔开了塞在酒瓶上的木塞子。
嗅一下，有一点点香，当然更多的是刺鼻子的辣。
小桦可不怕辣。小桦是湖边的孩子呢，湖边湿气重，要常吃辣；湖边常吃鱼，鱼里也要常放辣。
小桦是吃辣长大的。
小桦就忍不住偷偷喝了那么一小口。
当时还没有什么事，只是感觉有些呛。可是刚刚回到家，把酒瓶子交到爸爸手里头，小桦一下就露馅了：小脸蛋涨得像一只红苹果，走路歪歪扭扭的，脑袋里也像做梦一样烦烦乱乱地犯糊涂。
起先妈妈吓坏了，还以为小桦突然发烧了呢。到底还是爸爸有经验，爸爸只将小桦往怀里抱了抱，就看出问题的本质了。
爸爸赶紧打开瓶子看。
然后爸爸就笑了，说：这个淘气的小丫头，好在只喝了那么一小口……快，快去抓几棵婆婆丁熬水去……
现在，小桦就像喝了一碗婆婆丁茶一样，不再面红耳赤了，不再心烦意乱了。
小桦感觉脑袋像从梦里醒来一样清楚了。
所以，野炊结束之后，小桦就把那张贴在家里床头墙上的年画揭下来，重新还给弟弟小霜了。
小桦还把锁在教室课桌肚子里的那个日记本，那个抄满歌词和贴满画像的日记本，偷偷拿出来，诀别似的翻了翻，然后像丢“婚纱照”一样丢进深不见底的池塘里。
小桦又变回从前了。
小桦带着十二分的决心——当然，也有那么一点点的伤心，不过这伤心并没有影响小桦，相反让那决心更坚定了——向着她曾经瞄准的目标，县中的大门，发起最后的冲刺了……
6
多年以后，毕业于国内某著名大学医学院的小桦已经成为她家乡县人民医院的一位卓有成就的妇科专家，也有了自己幸福的婚姻和可爱的孩子。
当然，像天下所有成年人一样，远近闻名的赵小桦大夫也会在闲暇时分回忆起往事——特别是在听到“小虎队”那些经典老歌，或者回菱角湾老家看望父母经过菱角湾中学大门的时候，她更会回想起那段青葱的少女时光。
回想起姜老师。
假如没有那次野炊，没有那个鲜花一样漂亮的“大姐姐”，自己还不知道会痴迷到什么时候呢，也许，后来根本就考不上县中，更别提大学了。赵小桦大夫想，真该感谢姜老师。
不过，除了感谢，赵大夫也有疑问：那次婆婆丁茶一样让自己醒悟的野炊，还有那个改变了自己一生的“大姐姐”，究竟是一次意外还是一次安排呢？
换句话说：那张不小心被自己夹进作业本的“婚纱照”，姜老师究竟是真的没看到还是装作没看到？
野炊，“大姐姐”，“婚纱照”，这三者之间到底有关系还是没关系？
赵大夫真想去看看姜老师，顺便再将这些问题问明白。这并不难，因为姜老师早就是桃李满天下的名师了，而且现在就调到赵大夫曾经就读过的县中任教。
可是赵大夫还是感觉有些难为情。
到底还是放弃了。
不过，随着一个人的突然出现，赵大夫心头的疑问就像冰一样融化了：那天，她正在妇科专家门诊坐诊，走进来一位眉心正中偏上方有粒美人痣的中年患者。
盯着那张风韵犹存的漂亮脸蛋，赵大夫不由脱口而出：请问您是不是姜之南姜老师的……
是呀是呀，中年女子半是惊喜半是迫切地说，赵大夫，原来你认识我哥哥？
您哥哥？
是呀，姜之南是我哥哥呀。
赵大夫一下子就有些糊涂了。赵大夫问：好多年以前，您是不是去过菱角湾？
不错啊，那时候我哥哥刚大学毕业分配到那里教书不久。一个天气很好的星期天，他带我去参加他和学生的野炊呢。
哦……当时，我们还以为您是姜老师的女朋友呢。
那时我哥哥才毕业，还没来得及有女朋友呢……对了，难怪你们都以为我是我哥哥的女朋友，因为那天我哥哥根本就不让我叫他哥哥。
为什么？
开始我也不明白。不过野炊回来之后禁不住我一再追问，他还是含含糊糊地跟我说了些——可能是班里有一个小姑娘懵懵懂懂地喜欢上了他，为此还耽误了功课呢。他当时心里很着急，又想不到其他更合适的办法，最后只好让我当他一回女朋友了……对了，这样说起来，那个懵懂的小姑娘，还是赵大夫的同学呢。
赵小桦大夫心里一热。
我就是那个小姑娘——赵大夫在心里喃喃地说——那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
发稿/庄眉舒 zmeishu@QQ.com
十五岁那年，确切地说，是九月一号，经过一个暑假漫长等待的小桦终于重新踏进了菱角湾中学的大门。菱角湾中学是一所农村初级中学，顾名思义，它应该属于菱角湾乡。菱角湾乡因境内有一个菱角形状的水湾而得名，而那个菱角形状的水湾，又是中国第四大淡水湖，也就是位于苏北的洪泽湖的一部分。
这样说起来好似有些复杂了，像绕口令，不妨打个简单的比方吧：洪泽湖里有一条大鱼精，一条非常非常大的大鱼精。有一天，这条大鱼精实在饿得不行了，就张开它那张比天还要大一圈的大嘴巴，喀嚓，对着岸边咬了一口。
就咬出了一个菱角形的豁。
围绕在这个菱角形豁口周围的乡就是菱角湾乡。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菱角湾乡靠近烟波浩淼的洪泽湖，而且境内还有这么一个得天独厚的菱角湾，自然不能光靠农业啦，自然还要发展渔业啦——小桦的爸爸妈妈当然也不例外，他们像所有菱角湾乡的乡亲们一样，岸上有地，种庄稼；水里有船，捞鱼虾。
俗话说世上三样苦，打铁捕鱼磨豆腐。小桦的爸爸妈妈不仅要捕鱼，而且还要种地，伺候庄稼，那份辛苦自然要加倍了。不过小桦的爸爸妈妈即使再辛苦，也从来没有打过孩子的主意——在这一点上，他们是和菱角湾乡的许多爸爸妈妈不一样的，菱角湾乡其他许多的爸爸妈妈只要等到自家孩子长得有些人样了，就像拔萝卜一样把他们从学校拔回来跟着自己一起挣钱。可是小桦的爸爸妈妈舍不得，他们把他们的二小子小霜，三闺女小月，另外还有已经十五岁的小桦，已经有模有样、亭亭玉立的小桦，统统放在学校这块肥沃的萝卜地里长着。
小桦的爸爸妈妈属于那种有理想有抱负的爸爸妈妈，虽然身处偏僻的湖边乡下，却心胸开阔目光高远：他们不希望自家的孩子将来像自己一样只知道上岸种地，下湖逮鱼。他们希望自家的三个小萝卜头能在学校这块肥沃的萝卜地里一直风调雨顺地长下去，长成能给国家做梁做栋的参天大树才好呢……
小桦之所以在班里表现突出成绩优异，跟这有直接关系——小桦不仅把爸爸妈妈开阔的心胸和高远的目光给学来了，同时也把爸爸妈妈上岸种庄稼下湖捞鱼虾的那份吃苦耐劳的品质学来了。
一个孩子，假如拥有刻苦勤奋的精神，同时还胸怀远大的理想抱负，那他（她）的学习成绩肯定会像田径赛场上的飞毛腿一样遥遥领先的。
像爸爸妈妈一样，说起来，小桦的理想和抱负好像有些模糊，但同时又绝对的明白和清楚，那就是三个字：上大学！而且要上所有人一说起来都嗓门提高、眼睛发亮的大学，比如：复旦，清华，北大……
要上这些让人嗓门提高、眼睛发亮的大学，首先得上全县最好的高中。而全县最好的高中，也就是县中，跟自己又是多么的贴近啊，仿佛就在眼前，仿佛自己一抬脚就可以跨进去似的——因为按照以往的惯例，每年中考，菱角湾中学总会有几个尖子生要被县中录取，从来就没破例过。
小桦现在就是凤毛麟角的尖子生。也就是说，只要这最后一年不松劲，这县中就像被捉进了鱼篓里的红鲤子，跑不掉的。而小桦又怎么可能松劲呢？不仅不会松劲，还会像赛跑一样做一番最后的冲刺呢！
所以，读初二的小桦就对即将到来的初三新学期充满了期待，长长的一个暑假里，除了复习功课和帮爸爸妈妈种地捕鱼之外，就是掰着手指盼，盼望九月一号快点到来。
好了，现在终于给盼来了！小桦就像运动员一样可以重回赛场了！可以向着县中的大门发起最后冲刺了……
可是，事实上，小桦一开始却并没有冲起来。
小桦稍稍愣了一下神。
让小桦愣神的是一个人。
这个人名叫姜之南。
2
按照惯例，新学期的第一节课，应该是由班主任老师来上——俗话说，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同学们经过整整一个暑假的休息和放松，有的都快变成田里的小蚱蜢或者水里的小鲫鱼了，身上难免会出现一些自由主义什么的。当班主任的很有必要来强调一下组织纪律。另外，会不会有的家长太注重眼前利益，忽然让孩子辍学了？会不会有的孩子过了一个暑假突然像玉米一样拔节了，座位需要朝后面挪一挪？等等等等，都需要当班主任的来操心。
初三年级就更加需要操心了，因为初三毕竟是初中阶段最最关键的一年啊，翻过年就要中考呢，在这学期的一开头，班主任很有必要来吹一下冲锋号……
所以，当透过宽敞的玻璃窗，看到其他同年级的班主任各自走进他们负责的教室时，小桦也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姚老师，也就是他们初三（3）班的班主任，那个肥胖而严厉的小老头，要不了多会儿，也会踱着他缓慢的步子进来的。
可是出人意料的是，上课铃声响起来之后，走进来的却并不是姚老师，而是学校的王校长。
他身后还跟了一个人。
这个人让小桦眼睛一亮：原因是他看上去太眼熟了，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究竟在哪里见到过呢？小桦盯着那张阳光灿烂的脸稍稍一使劲，很容易就想起来了：在自己家的墙头上！
确切地说，是在弟弟小霜床铺前的墙头上。
那是一张年画，是今年过年时，从菱角湾乡的年集上买来的！
当时小桦也跟着爸爸妈妈一起去赶年集了。赶年集为的是卖鱼。鱼当然是从菱角湾和洪泽湖里逮上来的鲜活的鱼，而且无论品种还有斤两都不少，它们是爸爸妈妈半个月的收获呢——最近半个月，他们之所以将每天捕上来的各色各样、大大小小的鱼都宝贝一样养在装了增氧机的水池里，为的就是这一天。这一天是哪一天？当然是除夕这一天啦。按照风俗，除夕这天的上半天，菱角湾乡逢大集，也就是年集。年集是一年中最最热闹的一次集，卖的和买的都很多，特别是鱼——附近百儿八十里的谁不知道菱角湾是有名的鱼市啊，好多人趁着年集这一天，还特意骑着摩托或者开着汽车赶来采购呢。
价钱自然会好些……
爸爸妈妈虽然很忙，但是一点儿也不慌乱，一个称鱼，一个收钱，用老师教的词语说，那就是有条不紊。爸爸妈妈一直是这样的，做什么事情都讲究个分工配合，很默契。这让小桦很骄傲，小桦有时候甚至想：假如让爸爸妈妈去演电影，那肯定是搭档最好的一对男主角和女主角……
小桦看自己插不上手，索性拉起妹妹小月和弟弟小霜，看热闹去。
看着看着就看到了地摊上。地摊上的东西真多啊，有烟花、爆竹、对联、年画……特别是那些年画，上面好多都是电影里的演员和电视里的歌星，一个个看上去简直比夏天菱角湾里的荷花和鸡头花还要好看。
其中有一张上面印着三个和阳光一样明媚的男孩。不用去看下面那些龙飞凤舞的签名，小桦就知道，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小虎队。
小桦自己并不是小虎队的歌迷。小桦谁的歌迷也不是。这可能跟小桦的嗓音有关系，小桦虽然是个说话声音跟长相一样甜美的小姑娘，但奇怪的是唱起歌来却并不甜，细声细气的，像蚊子哼哼，还跑调。所以小桦基本不唱歌。小桦也很少听歌，上面说了，小桦是个有远大理想和抱负的女孩子，她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到学习上了——不过，这并不影响小桦知道小虎队啊，因为身边热爱小虎队的同学多着呢，他们经常会小声地哼着小虎队的歌曲，并把那些歌词像对待试卷的标准答案一样抄来抄去。
另外，还有弟弟小霜。小霜只小小桦一岁，也在菱角湾中学读书，像小桦周围的许多男同学一样，他也对小虎队痴痴迷迷的，一张嘴就是“周末午夜别徘徊，快到苹果乐园来，欢迎流浪的小孩”，仿佛他就是一个没人要的流浪小孩——这不，现在他一看到地摊上的那张年画，一秒钟也没有犹豫，就从父母给他的那点有限的零花钱中拿出五毛，将那三个来自祖国宝岛台湾的大男孩带回了家中，而且就挂在自己床铺上方一抬眼就可以看到的墙上……
眼前这个跟在王校长身后的人，就像弟弟床头小虎队当中的某一只“小老虎”。当然，这只“小老虎”究竟叫什么，以及其他两只“小老虎”又分别叫什么，小桦到现在还不知道。
原因很简单：小桦从来就没想知道过。
可是，小桦现在非常迫切地想知道：这只年画中的“小老虎”为什么要跑到菱角湾中学初三（3）班的教室里来？他究竟要来干什么呢？做学生？不对啊，他年龄看上去大了点啊，再说，菱角湾中学太偏僻了，条件也相对落后，只见过学生转走的，还没见过学生转来的呢。
那么他就是来做老师的？也不像啊，因为做老师他年龄又显小了点……
可是，让小桦感觉惊讶的是，这人就是来做老师的！你看，王校长很严肃地用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之后，大家马上就鸦雀无声了。王校长接着很庄重地说：同学们，大家知道，我们学校实行的是跟班制，所有老师都是要从初一跟到初三的。也就是说，按照规定，今年还是由姚老师担任你们的语文老师和班主任。可是姚老师年纪大了，暑假又意外生了一场病，所以就提前退休到城里的儿子家养老去了……这位老师叫姜之南，是今年刚从省城师范学院毕业的大学生，以后由他接替姚老师。
教室里所有的目光都刷的一下集中到姜老师那里去了。有几个平日爱出风头的男生还夸张地“哇”了一声，同时眼睛像打开了按钮的手电筒一样发亮了。
这让王校长看了有些担心——一来担心这几个爱出风头的皮猴子会把这个刚分配的毛头小伙看轻了，二来担心这个刚毕业的毛头小伙自己不稳重，压不住这几个爱出风头的皮猴子。
王校长就一语双关话里有话地对大家说：姜老师虽然年纪轻，但是在大学里却是品学兼优的优秀生……相信在姜老师面前大家都会做一个好学生，也相信在大家面前姜老师会做一个好老师……
3
姜老师确实是一个好老师，而且是小桦见过的最好最好的好老师。
首先是心肠好。
心肠好这个评语可不是小桦给下的，而是出自妈妈之口。
按理说，妈妈整天和爸爸一起在田里种庄稼，在湖里逮鱼虾，连菱角湾中学的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更别提姜老师心肠的好坏了。不过没关系，有小桦呢——小桦虽然是住校生，而且初三了，学校对时间抓得比较紧，但是总有回家补充给养的时候啊。
而每一次回家，小桦都会给妈妈讲故事，讲那些最近发生在学校里的新鲜事。（也许不仅仅是小桦，天下许多小孩子，特别是女孩子，都有这个习惯吧。）
进入新学期以来，小桦都已经好几次给妈妈讲故事了，而第一个故事的主题是：新来的班主任姜老师，一声不吭地下到冰凉的水里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一天清晨，菱角湾中学出早操的时间，负责学校日常纪律工作的牛校长（确切地说，应该是牛副校长，因为上面说了，正校长姓王），按照惯例，正带领几个值周的班主任，在操场东边的车棚里检查自行车。菱角湾中学有好多自行车，因为菱角湾中学是个规模挺大的中学，一共有一千多名学生呢，就算所有人都像姐姐小桦和弟弟小霜一样，两个人使用一辆自行车，那也该有五百多辆啊。再说了，这五百多辆自行车并非全都要在车棚里一待一个星期不动的，因为大家并不全是住校生，好多人家住得不远也不近，就只好骑着自行车走读了。
所以，这自行车棚就成了一潭进进出出流动的水，乱七八糟的。
这虽说不是一个什么大问题，但是关系到一个学校的面貌和风气呢。不过幸亏有勤快而严厉的牛校长。他每天都要带领值周的班主任到车棚里检查两三遍。效果可以说相当的好，从前那些歪七扭八的自行车如今一律头朝东，屁股朝西，而且谁也不准上前或者错后半步，看起来像列好队等待检阅的解放军——也难怪，牛校长曾经在部队服过役，列队只不过是一项基本功。
可是今天牛校长很生气，因为他看见一辆自行车不仅没按规定那样站好队，而且干脆是在地上躺着的！
就在昨天，也在这个区域，牛校长也发现一辆不遵守纪律的自行车：人家都笔挺挺地站着，它却软塌塌地倚在别的车子上——假如自己记忆没出错的话，牛校长判断，它就是今天这辆自行车！
牛校长是不可能像昨天那样亲自把它扶正了的。一来牛校长是一个很严厉甚至有些暴躁的人，二来他也没了昨日的好心情，因为早上出门前刚和老婆吵了架。
另外，他也想当着全操场师生的面，再强调一下自己一直抓自行车管理的坚定性……
这么多的因素纠缠在一起，就让牛校长的行为有些过激了：只见他上前一步，伸出他有力的大手，像拎小鸡一样拎起那辆正在睡觉的自行车，然后轰的一声，将它扔进了车棚边上的池塘里！
作为值周的一个班主任，姜之南老师也在场，而且，他当时还上前一步阻止了一下牛校长，因为池塘实在是太深了，而且季节已经进入秋天，水很凉。车子一旦扔下去，它的主人，也就是那个到现在还不知道究竟是谁的粗心的“肇事者”，凭借小小的力气和智慧，是绝对没办法将它捞上来的。
可是牛校长粗暴地将姜老师撞开了。
初出茅庐的姜老师，忍不住就冲着牛校长粗声大气地顶撞了几句。
牛校长正在气头上，再说，作为领导，而且是一个很有个性的领导，到现在为止，他还从来没受过哪个下属的顶撞呢。牛校长牛脾气就大了，冲着姜老师就瞪起了牛眼睛。
姜老师不再说话。但是姜老师的行动比说话更让人震撼：他当着牛校长，以及操场上所有学生和老师的面，连脚上的鞋子也没脱，一步一步下到那几乎快没到头顶的凉水里，然后举着自行车就上来了……
小桦给妈妈讲的第二个故事是：姜老师让杨明亮和他一起吃饭了。
原来，杨明亮是小桦的同班同学，而且就坐在小桦的正前面。一天，上数学课的时候，杨明亮忽然像一把沙子一样，漏到课桌的下面去了！一开始，大家，包括数学老师，还以为他的钢笔或者橡皮掉到地上了，他俯下身子去捡呢。可是不对啊，不可能捡那么长时间啊。数学老师以及杨明亮周围的同学都赶紧过去看，才发现，杨明亮脸色苍白，脑袋侧歪，已经像面条一样瘫软在地上了……
根据后来菱角湾卫生院医生的说法，杨明亮这是休克了。休克的根本原因是长期营养不良。另外，过分刻苦用功也是一方面。
医生说得太对了：杨明亮爸爸身体不好，家境贫寒，他天天米饭就咸菜，连学生食堂里五分钱一碗的菜汤也舍不得买。身体又瘦又矮，看上去像一棵盐碱地上的灰灰菜。但是杨明亮学习非常刻苦，每天都起得比人早睡得比人晚。成绩一直稳居班级的前三名……
杨明亮的家境姜老师以前也知道些，不过没想到情况会这么严重。所以，把杨明亮从医院里接回来之后，姜老师做出了一个决定：从此以后，让杨明亮和他一起吃。
杨明亮说什么也不干。
可是杨明亮哪里能拧过姜老师啊：姜老师用手轻轻一拉，杨明亮那单薄的小身体就像一根纤细的小尾巴一样，长到了姜老师的身后。
渐渐地，杨明亮蜡黄的小脸变得有些红润了……
小桦还跟妈妈讲了好些故事，每个故事里都有姜老师。而妈妈每次听了故事之后，都会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么一句话：你们姜老师的心肠可真好……
姜老师不仅心肠好，而且才华也出众，比如：他会画画，在讲课本里人物的时候，他只要用粉笔简单地勾勒那么三两下，原先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主人公就会从书本里跑到了黑板上，而且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他会下棋，一次课外活动的时候，曾经同时与班里好几个自称是“棋王”的男同学对垒，硬是将他们打得只有招架之力；他会打篮球，一次学校组织教职工进行篮球比赛，结果得分最多的就是他，而且还得了一个让人做梦都想不到的超远距离三分呢……
当然，姜老师最精彩的还是他的课。要想知道姜老师的课到底有多精彩，只要到初三（3）班的教室里去看一看就知道了：每当轮到上语文的时候，全班几乎所有的眼睛，全都亮晶晶地紧紧盯着姜老师——特别是那些所谓的“差生”，一个个好像被点了穴一样，再不像从前那样心不在焉或者如坐针毡了。
不过也有例外的。
而且是最最不应该例外的一个人。
对，这个人就是小桦。
4
小桦不敢看姜老师。
小桦感觉自己好像悄悄地藏了谁崭新的钢笔或者漂亮的橡皮一样——从前，上小学的时候，只要班里有人的钢笔或者橡皮失踪了，老师总会让大家笔挺挺地坐整齐，然后眼巴巴地对着他（她）的眼睛看。
只看一小会儿，老师就不让大家再看了。
老师说：我已经知道是谁了，但是我不会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假如你愿意悄悄地把别人的东西还回去，或者送给我的话。
真奇怪，过了没多久，那去向不明的钢笔或者橡皮什么的果然就失而复得了。
然后，老师会循循善诱地问大家：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大家都说不知道。
老师说：因为眼睛！人的眼睛是什么？对，窗户，心灵的窗户！只要别人往你的窗户里看一眼，就能把你心灵深处的秘密看出来，哪怕那秘密包裹得再严实……所以，往后啊，如果不是自己的东西，即使它再新再漂亮，也请同学们千万不要随便拿……
小桦从来就没拿过别人的什么东西，可是现在小桦感觉心里的秘密要比这世界上任何东西都要大。
而且比任何东西都更让人感觉难为情。
所以小桦上课时更愿意低着头。
可是姜老师的课讲得实在是太好了，小桦听着听着就被吸引了，下意识地就抬起了头——或者，不是小桦下意识抬起的，而是姜老师提醒的。
小桦魂不守舍的样子，应该是让姜老师发现了。
可是，每当自己的眼睛碰到姜老师的眼睛时，小桦的心都会一阵怦怦地跳，脸蛋，也刷一下像苹果一样熟透了。
小桦赶紧再低下头。
心里的那个秘密很模糊，但是太巨大了。小桦担心自己的眼睛藏不住，一不小心让姜老师给看了去。
小桦的耳朵里就听不见姜老师的讲课了。
小桦一心只等着下课铃，好让姜老师快离开。
小桦上课时害怕看见姜老师，下课了却又很想看见姜老师。比如：经过姜老师办公室的时候，小桦会不经意地往他的位子上看一眼；姜老师在操场上打篮球或者打乒乓球的时候，小桦肯定会夹杂在围观的人群里，而且会随着大家一起卖力地喊“加油、加油” ——就算姜老师只是前面一个模糊的背影，小桦也会认真地看几眼，一直看到他消失掉。
这很奇怪，好像姜老师不是姜老师，而是冬天的一团火，让人总想靠过去，可真靠过去了又感觉烫得慌……
对了，小桦现在还爱臭美了。像天下所有小姑娘一样，小桦一直都是爱臭美的：小桦打小就知道，脸蛋要洗亮堂，辫子要编整齐，衣服要穿干净……但是小桦现在有些过分了——特别是对衣服，小桦以前是从来不挑衣服的，妈妈给什么就穿什么。可是最近她却突然变得不懂事了：先是问妈妈要了一双雪一样白的白球鞋，不久又问妈妈要了一件草一样绿的绿褂子。
甚至，有一次，逢集的时候，小桦还趁吃午饭的时间偷偷溜到了菱角湾的集市上，用节省了很久的零花钱，在地摊上买了那枚蝴蝶形的最最漂亮的发卡……
这些变化还不算大，小桦最大的变化是：她爱听歌了。
当然是从前她并不怎么感兴趣的小虎队。
小桦现在喜欢小虎队的每一首歌，而且像好多疯狂喜欢小虎队的同学（特别是男同学）一样，她准备了一个精美的带塑料封面的日记本，专门用来抄歌词。小桦的嗓子不太好——就算好，小桦也不可能像别的同学那样猛不丁就唱上几句的。小桦毕竟是个女孩子啊，而且还是一个害羞的女孩子。
但是小桦在心里唱。
小桦唱得最多的是那一首歌，开头是这样的：好喜欢看你，坦白的眼眸，一片蔚蓝晴空……
小桦不仅喜欢上了小虎队的歌，更喜欢上了小虎队的人。
比如：小桦把弟弟小霜从年集上买来的那张年画小心翼翼地揭下来，贴到家里自己睡觉的床头了。
小桦还想再到集市上买一张，贴到学校宿舍的床头——毕竟，小桦是个住校生，在学校的时间更多啊。可惜学校有规定，不准在宿舍的墙壁上乱贴乱画。
好在小桦有日记本呢。日记本可是完全属于小桦自己的。而且是带了一把小锁的那种，绝顶秘密。它们就像家里的自留地，想种什么种什么；更像家里干净的墙，爱贴什么贴什么。
年画当然是贴不下的，年画的面积有本子的几十倍大。不过市集上有小虎队巴掌大的大头贴啊。另外还有一些比笔记本大不了多少的杂志封面或者封底，上面也都印着小虎队。
可是真把他们往本子里贴的时候，小桦才发现：三个人实在是太挤了。
只能留下来一个人。
而这个人只能是姜老师。
不对不对，小桦最近知道了，这只和姜老师很像很像的“虎”，他的名字叫苏有朋……
就为了这个苏有朋，小桦还历了一次险，一次惊心动魄的险。
那是一节体育课，小桦因为不小心扭了脚，被体育老师批准回教室自习。小桦真的自习了，不过不是自习功课，而是自习起了“小虎队”——“小虎队”是小桦心里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现在教室除了小桦再没有其他任何一个人，正是和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单独相处的好机会。
小桦就从桌肚里找出一张最近刚搜来的“小虎队”的贴画，对着其中的一只“小虎”目不转睛地看。
可是其他的两只“小虎”太讨人嫌了，他们老是笑嘻嘻地过来干扰小桦的视线，甚至好像还挤眉弄眼地笑话小桦呢。
小桦干脆从文具盒里拿来小剪刀，将那两只讨人嫌的“小虎”给裁掉了。
不过那天小桦并没有将留下来的那只“小虎”贴进日记本，而是顺手将他粘在手边一张干净的白纸上。
可是粘上去之后又发现：这只离群的“小虎”太孤单了。必须给他找一个伴。
不知道怎么搞的，小桦竟然想起了大表姐。
大表姐是住在县城里的舅舅家的大女儿，三年前的一个冬天出嫁了。那时候小桦正好放寒假，就跟爸爸妈妈一起去吃喜酒。
大表姐那天可真漂亮啊，特别是那身像雾一样轻、像云一样白的婚纱——小桦从没有见过，因为小桦生长在偏僻的洪泽湖边的菱角湾呢，而菱角湾的姑娘出嫁，衣服总是大红大绿的——更是将大表姐装扮得像一个不小心就会飞起来的荷花仙子……
小桦这样一想，就用手中的铅笔，把脑子里飘飘欲仙的大表姐，画到这只孤独的“小虎”的身边。
而且让他们手牵了手。
然后，小桦还要在他们各自的脚底下，分别写出他们的名字来。
按理说，小桦应该写“吴爱彤”和“苏有朋”的。因为大表姐名字叫吴爱彤，那只被裁剪下来的“小虎”叫苏有朋。可是奇怪的是，小桦真的下笔时，写出来的却是“赵小桦”（小桦姓赵）和“姜之南”。
写好之后，小桦就对着那两个手拉手的人出神地看，不知不觉之间，心跳就加快了，脸，也像烧晚霞的天空一样，涨得通红……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一个腿脚快的同学，像风一样刮进了教室——而在他身后紧跟着的，是蜂群一样的大部队。
原来体育课已经结束了！
小桦惊得脸上的“晚霞”腾的一下就飞散了！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画藏好，或者想干脆将它揉烂撕碎，是不可能了，因为已经有同学快冲到自己的跟前了！
急中生智的小桦，就若无其事地，顺手将那张让人面红耳赤的“婚纱照”，夹进了手边马上就要上交的语文课堂作业本里。
假如过一会儿小桦趁人不注意将它秘密地收藏好，或者索性处理掉，也许就不能算是历险了——可是要命的是，经历了那么一激动，再受了这么一惊吓，十五岁的少女小桦，那天就犯糊涂了，就将这件人命关天的大事给忘记了！
等想起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晨读课上，语文课堂作业本昨天就已经被学习委员抱给语文老师了！
而按照惯例，当天的作业老师会当天批改的。
也就是说，那张能羞死人的“婚纱照”，很可能已经让姜老师看到了……
小桦不敢再往下想了。小桦噌的一下站起来，出了教室，风一样地往初三年级办公室跑。
还好，办公室里有老师，但是没有姜老师。
小桦就把最基本的礼貌和纪律都忘记了，连一声“报告”也来不及说，就飞奔到姜老师的座位前。
小桦看到了自己班那一摞厚厚的语文作业本。
小桦打开第一本，果然，昨天的作业已经批改了！
小桦脑袋“嗡”的一声，不过手并没有停下来，继续在那摞作业本里找。
一直找到最底下，才发现自己的作业本。
小桦抓起它就跑了。
跑到外面谁也没有的地方时，小桦强压着胸膛里那颗像青蛙一样要跳出来的心脏，用风中树叶一样哆嗦的手，去翻。
谢天谢地！那张能羞死人的“婚纱照”还好好地在那儿！
而且让人做梦也想不到的是：自己的作业竟然还没有被批改！
也就是说，姜老师压根儿就没来得及看到它！
小桦飞快地将那张纸撕碎了，撕得像粉一样碎。
小桦还是不放心，又来到学校的水池边，将那团碎纸撒了进去。
最后，小桦才如释重负地返回来，将自己的语文作业本重新压在姜老师的桌子上……
5
假如按照这样的情况发展下去，小桦肯定是考不上县中的，那些提起来让人嗓门一高、眼睛一亮的大学，比如复旦啊清华啊北大啊什么的，更是天方夜谭了。
可是实际的情况却是：小桦不久就改变了。变回从前那个专心致志的小桦了。
让小桦变回从前的，是一个美丽的大姐姐。
就在那次“婚纱照”历险记发生后的第三天，姜老师忽然宣布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为了放松一下大家为复习迎考而紧绷着的神经，这个周末，星期天，全班到菱角湾边野炊去！
菱角湾中学初三（3）班教室屋顶上的瓦片，差一点就被雷动的欢呼震落了。
同学们虽然都生在洪泽湖畔长在菱角湾边，而且从小也会挖人家一窝红薯或者烧人家几颗毛豆什么的，但是这么大规模的集体出游，还要野炊，哈哈，还是破天荒的头一次呢。
欣喜之余，大家就七嘴八舌地给姜老师提建议，比如有人就说：我们干脆搞一次钓鱼比赛吧！现在正是野菊花盛开的好季节，湖里的鱼肥着呢，一个个肉嘟嘟的像大红薯，钓上来去去内脏打打鳞，再加一把红辣椒和大花椒，正好可以做个湖水煮湖鱼……再说了，钓鱼的工具家家有，这些年我们光顾着念书了，它们都闲得慌呢。
姜老师爽快地答应了。
然后，姜老师说：我也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希望同学们能答应。
同学们都很慷慨地说：你说吧，别说一个，就是一百个，我们也都答应你。
是啊，这么好的一个好老师，他提什么请求大家能不答应呢？
姜老师说：我想带一个朋友来。
朋友？女朋友吧？几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教室里哗的一下就笑开了。
姜老师默认似的也笑了，而且用手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那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星期天，美好得让好多同学在好多年后还会时常回想起来：那天，菱角湾里风平浪静，洪泽湖畔野菊花盛开。初三（3）班的五十个少男少女，在像他们大哥哥一样年轻的姜老师的带领下，有人在水边安静地垂钓，有人在田野间风一样地嬉闹，有人在草丛里寻觅红彤彤的浆果，有人在田埂上采摘黄灿灿的野花……而更多人，则是在拾柴，挖灶，煮鱼，做饭……
笑语喧哗，鱼米之香，像简易土灶底下升腾起的阵阵炊烟，在金色的原野上，在湛蓝的天空下，飘得好远好远，飞得好高好高……
可是小桦却一点儿也不快乐。
小桦从几天前就开始不快乐了。
让小桦不快乐的是那个姜老师的女朋友。
小桦早就知道，女朋友其实是一种非常非常特殊同时又非常非常要好的好朋友。是要用来结婚的。结婚当然要像县城里的大表姐那样穿婚纱了。
小桦自然就想起那张被揉烂撕碎并且被扔进水里的“婚纱照”。
小桦很自然地就不快乐了。
而当那个女朋友，也就是姜老师让大家喊她大姐姐的女孩真的出现时，小桦的不快乐一下子就雪上加霜了：那个女朋友也太好看了，她不仅有漂亮的衣服，优美的身段，黑亮的长发，而且有一张怎么看都俊俏的脸蛋：瞧，她的额头是那么光洁啊，她的睫毛是那么纤长啊，她的眼睛是那么灵秀啊，她的下巴是那么小巧啊……
对了，她还有一颗美人痣，像红豆一样卧在她两眉之间的偏上方……
整整一天，大姐姐都形影不离地跟着姜老师，好像她不是她自己，而是姜老师的一根小尾巴。小桦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有一点甜，是羡慕；有一点酸，是嫉妒；当然更多的还是苦，涩，咸。
像一碗酽酽的婆婆丁茶。
婆婆丁是一种生长在洪泽湖边盐碱地上的野生植物，模样看起来像车前子。每当收秋的时候，大人们都会将结了子实的婆婆丁连根一起薅起来，洗干净，挂在自家的窗户底下晾。晾干的婆婆丁放在沙锅里煮，那浓浓的汁水是一味解酒的特效药。
有一回，小桦不小心也喝醉了。
那还是八九岁上发生的事。一天，住在县城的舅舅来菱角湾走亲戚，爸爸递给小桦一个空瓶子和几块钱，让小桦到村委会旁边的商店里去打菱角湾本地小酒厂生产的高粱烧。高粱烧装在一个高高大大的黑坛子里，上面还盖着一个比井盖还要大的木盖子。
舅舅每次来，别的什么酒都不要喝，只要喝这散装的高粱烧。
临走了还要再带上一些呢。
舅舅说，在这世界上，最好喝的酒就是菱角湾产的高粱烧了，连茅台比它也要让三分。
这高粱烧究竟是什么样的好东西呢？它怎么就这样让见多识广的舅舅着迷呢？那天从商店回来的路上，年幼的小桦就好奇了，忍不住拔开了塞在酒瓶上的木塞子。
嗅一下，有一点点香，当然更多的是刺鼻子的辣。
小桦可不怕辣。小桦是湖边的孩子呢，湖边湿气重，要常吃辣；湖边常吃鱼，鱼里也要常放辣。
小桦是吃辣长大的。
小桦就忍不住偷偷喝了那么一小口。
当时还没有什么事，只是感觉有些呛。可是刚刚回到家，把酒瓶子交到爸爸手里头，小桦一下就露馅了：小脸蛋涨得像一只红苹果，走路歪歪扭扭的，脑袋里也像做梦一样烦烦乱乱地犯糊涂。
起先妈妈吓坏了，还以为小桦突然发烧了呢。到底还是爸爸有经验，爸爸只将小桦往怀里抱了抱，就看出问题的本质了。
爸爸赶紧打开瓶子看。
然后爸爸就笑了，说：这个淘气的小丫头，好在只喝了那么一小口……快，快去抓几棵婆婆丁熬水去……
现在，小桦就像喝了一碗婆婆丁茶一样，不再面红耳赤了，不再心烦意乱了。
小桦感觉脑袋像从梦里醒来一样清楚了。
所以，野炊结束之后，小桦就把那张贴在家里床头墙上的年画揭下来，重新还给弟弟小霜了。
小桦还把锁在教室课桌肚子里的那个日记本，那个抄满歌词和贴满画像的日记本，偷偷拿出来，诀别似的翻了翻，然后像丢“婚纱照”一样丢进深不见底的池塘里。
小桦又变回从前了。
小桦带着十二分的决心——当然，也有那么一点点的伤心，不过这伤心并没有影响小桦，相反让那决心更坚定了——向着她曾经瞄准的目标，县中的大门，发起最后的冲刺了……
6
多年以后，毕业于国内某著名大学医学院的小桦已经成为她家乡县人民医院的一位卓有成就的妇科专家，也有了自己幸福的婚姻和可爱的孩子。
当然，像天下所有成年人一样，远近闻名的赵小桦大夫也会在闲暇时分回忆起往事——特别是在听到“小虎队”那些经典老歌，或者回菱角湾老家看望父母经过菱角湾中学大门的时候，她更会回想起那段青葱的少女时光。
回想起姜老师。
假如没有那次野炊，没有那个鲜花一样漂亮的“大姐姐”，自己还不知道会痴迷到什么时候呢，也许，后来根本就考不上县中，更别提大学了。赵小桦大夫想，真该感谢姜老师。
不过，除了感谢，赵大夫也有疑问：那次婆婆丁茶一样让自己醒悟的野炊，还有那个改变了自己一生的“大姐姐”，究竟是一次意外还是一次安排呢？
换句话说：那张不小心被自己夹进作业本的“婚纱照”，姜老师究竟是真的没看到还是装作没看到？
野炊，“大姐姐”，“婚纱照”，这三者之间到底有关系还是没关系？
赵大夫真想去看看姜老师，顺便再将这些问题问明白。这并不难，因为姜老师早就是桃李满天下的名师了，而且现在就调到赵大夫曾经就读过的县中任教。
可是赵大夫还是感觉有些难为情。
到底还是放弃了。
不过，随着一个人的突然出现，赵大夫心头的疑问就像冰一样融化了：那天，她正在妇科专家门诊坐诊，走进来一位眉心正中偏上方有粒美人痣的中年患者。
盯着那张风韵犹存的漂亮脸蛋，赵大夫不由脱口而出：请问您是不是姜之南姜老师的……
是呀是呀，中年女子半是惊喜半是迫切地说，赵大夫，原来你认识我哥哥？
您哥哥？
是呀，姜之南是我哥哥呀。
赵大夫一下子就有些糊涂了。赵大夫问：好多年以前，您是不是去过菱角湾？
不错啊，那时候我哥哥刚大学毕业分配到那里教书不久。一个天气很好的星期天，他带我去参加他和学生的野炊呢。
哦……当时，我们还以为您是姜老师的女朋友呢。
那时我哥哥才毕业，还没来得及有女朋友呢……对了，难怪你们都以为我是我哥哥的女朋友，因为那天我哥哥根本就不让我叫他哥哥。
为什么？
开始我也不明白。不过野炊回来之后禁不住我一再追问，他还是含含糊糊地跟我说了些——可能是班里有一个小姑娘懵懵懂懂地喜欢上了他，为此还耽误了功课呢。他当时心里很着急，又想不到其他更合适的办法，最后只好让我当他一回女朋友了……对了，这样说起来，那个懵懂的小姑娘，还是赵大夫的同学呢。
赵小桦大夫心里一热。
我就是那个小姑娘——赵大夫在心里喃喃地说——那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
发稿/庄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