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贡九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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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摇绝世钧瓷
  清朝末年,汴梁龙庭后街的一家灌汤包子店,门额不高,里面也不宽敞,却是顾客盈门,生意兴隆。来这里吃饭的都是些下里巴人,走路的,拉车的,做小生意的。这些人穿戴也比较随便,大都敞着怀;说话也很随便,不时爆发出乡间的粗俗俚语。
  周进拣了个位置坐下,拉把凳子,把装有银子的包裹放在凳子上。这样,吃着包子,还能看着包裹。周进是禹城钧镇周家钧窑的传人,他烧制出一件钧瓷虎头瓶,本想作为珍品收藏,可他为烧制这件钧瓷几乎倾尽了家财。他儿子周山到了该订婚的年龄,需要银子。他想再烧制钧瓷,需要购买材料,也需要银子!银子从哪里来?只有把这件钧瓷卖掉。汴梁是中州的省会,也是商业繁华之地,人才济济,商贾云集。汴梁“古今斋”是一家老牌子陶瓷店铺,声名远扬。周进拿出虎头瓶,让老板看过后,老板赞不绝口。两个人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以二百两银子成交。走出“古今斋”已是中午,周进肚子里开始咕咕叫唤,他便走进这家灌汤包子店。
  周进拿起筷子,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包子,只听一声脆响,一只大手抓了他的包裹就跑。等他反应过来,贼人已经跑出门去。他急忙追到门口,贼人早不见了踪影。
  “有人抢东西了!”他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吃饭的人停下筷子,瞪大了眼睛。
  “我的包裹被人抢走了!”周进几乎是哭出来的。人们长吁短叹,说什么的都有。店老板对周进很是同情,说:“饭钱我就不要了,你赶紧回家吧!”
  周进蹲在地上哭泣起来:“我如今身无分文,还怎么回家啊!”
  人们纷纷摇头叹息——这世道!
  一个小伙子走到跟前说:“这位老人的饭钱我来付!”
  店家从小伙子手里接过银子,笑得皮肉都在颤抖,真是遇到财神爷了。和小伙子在一起的还有一位老者,年龄和周进不相上下。老者穿一件长衫,看上去文质彬彬,一副精通古今的样子。手里一把折扇,悠悠展开,慢慢合拢,上面是一幅江南水乡画。远山、近水、拱桥、花草树木勾勒得清清楚楚,惟妙惟肖。这人看上去是一个男人装束,风流倜傥;再看那脸却不是男人的脸,有些粉面桃腮的样子,一对卧蚕眉,俊俏模样隐约可见。
  此人乃宫廷女官牛素筠。她出身于云南昆明一个书香门第,少女时代便擅长书法绘画,有“女红艺杰”之称。长大后进宫,在慈禧左右服侍。慈禧爱画如命,常以“赐字为乐”。她的字画上都盖有“慈禧太后御笔之宝”玺印,其实这些作品都是出自她的代笔人牛素筠之手。
  牛素筠说:“这位老哥,不必惊慌,我自有话说。”三个人向一旁走,她接着说,“你真的是禹城钧镇的窑公?”
  “是啊,我今天在古今斋卖了钧瓷!”周进实话实说。牛素筠笑笑,扇子朝前面一指,鼻孔里哼了一声。小伙子说:“我家大——”小伙子看见牛素筠瞪他,忙改口说:“我家老爷想让你带路,看看你的钧瓷。”
  周进说:“卖了啊!”
  牛素筠调笑道:“卖到何处?”
  周进忙说:“跟我来!”
  周进领着他们到古今斋,对老板说明来意。老板把虎头瓶拿出来。只见这件钧瓷质地细腻,光滑喜人。再看那釉色,淡淡的晴绿,晶莹剔透,如大雨过后的晴天。开片也好,如丝如缕,纵横交错。牛素筠心里不住地赞叹,人们都说宋钧最好,这件虎头瓶堪与宋钧相比!牛素筠把虎头瓶还给老板,来到大街上。
  牛素筠已在汴梁找到客栈,邀请周进到客栈一叙。周进囊中羞涩,不好意思前往。牛素筠说:“只管去,住店吃饭一概不用老哥担心。”
  周进对牛素筠感激不尽,跟随到客栈。牛素筠让小伙子打来茶水,和周进边喝茶,边聊天。牛素筠自称是京城人士,生意人,去禹城钧镇看钧瓷,凑巧相遇,也算缘分,愿意结伴同行。
  “只是还不知二位尊姓大名!”
  牛素筠说:“敝人姓王,以后就叫我王老弟好了。”
  小伙子说:“我姓李,以后就叫我小李!”几个人说了一会儿闲话,话题又聊到丢银子的事上,这二百两银子对周家来说可是救命钱啊!
  牛素筠呵呵一笑,说:“区区二百两银子,何足挂齿!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听了这话,周进心里纳闷,不知道这二位是做何生意之人!牛素筠看出了周进的心思,笑道,“有缘千里来相会,何必追根究底?该清楚时自会清楚!该糊涂时自当糊涂。”这一番云天雾地的话,又把周进说糊涂了。
  牛素筠对钧瓷也深有研究,从唐朝钧瓷的起源,一直说到宋朝钧瓷的昌盛。又说到钧瓷在南宋末年由于战乱而走向衰落,大量钧瓷艺人走向江南一带。清朝后期,钧瓷才得以恢复和发展。当前钧瓷之所以得到恢复和发展,要得益于一个叫曹德全的京官。他在京城时就热爱钧瓷,后来到禹城为官,在钧镇北关开办钧兴公司,烧制钧瓷。曹德全根据自己的实践经验整理成《瓷说》一书,深得禹城瓷商喜爱。
  牛素筠煞有介事地说:“是曹德全的钧兴公司让停办多年的官窑得以恢复啊!”
  周进很佩服牛素筠的博学多才,也对他充满了神秘感。牛素筠说:“生意人,天南海北地跑,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
  适逢慈禧六十大寿,全国上下的官员们都在忙活着为她祝寿。钧瓷入窑一色,出窑万彩,自古以来都是皇宫贡品。曹德全也不甘落后,忙着烧制钧瓷,为慈禧祝寿。
  两人一直说到很晚才睡去。
  第二天吃罢早饭,牛素筠雇了一辆马车,让小伙子赶着。周进骑着他的小毛驴,向钧镇老家赶。这一天回到钧镇,夜色降临,老伴正在门口张望。周进向老伴做了介绍,把客人让进屋。周进没有见到儿子,问儿子哪里去了,老伴说丁白连喊着喝酒去了。
  周进把老伴拉到厨房,要老伴赶紧准备饭菜。老伴愁眉苦脸地说:“方家出大事了,方志彤来找你几次都没有找到你——”
  周进说:“先不说这个,先把客人招待好再说!”
  老伴着急地说:“你出门时家里快要揭不开锅了,现在用啥招待客人?”
  周進跺跺脚唯恐客人听见,叹了一声,说:“你照看好客人!”不管老伴反应如何,他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驺虞桥那里是热闹所在,店铺林立,热闹非凡。三五个好友闲聚,猜拳行令之声不绝于耳。
  周进走进文家熟肉铺。文家熟肉铺掌柜叫文旺财,和周进是同龄人。文旺财嬉笑道:“哎哟,周大哥,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周进说:“家里来客人了,安置几个菜。”
  周进虽说烧钧瓷,但家境不是很好,平时也没有来买过东西,文旺财哪里会相信?笑道:“哎呀,咋这么大方?”
  周进佯装生气地说:“你到底卖不卖?不卖我去别人那里买了!”
  文旺财切了熟肉用秤称了,说:“刚才不是和你说句笑话吗?好嘞!”文旺财称好后放在案子上,报了价钱。周进说:“旺财老弟,先赊账。你放心,我不会赖账!”
  文旺财“咣当”一下把秤盘扔到案子上,脸色也难看起来。周进看文旺财这个样子,也生气了,说:“旺财,你担心我赖账吗?你看我是那种人不是。我周进哪怕是砸锅卖铁,放心吧,这一点肉钱还是还得起的!”文旺财又眉开眼笑地说:“说哪里话,刚才我失手,把秤盘弄掉了。你不是去汴梁卖虎头瓶发财了,怎么会赊账?”
  周进叹口气,说:“别提了,银子都让人偷跑了!”文旺财也跟着叹息一番。周进回到家把熟肉整理后摆到桌子上,把买来的酒倒上,说:“一路承蒙关照,不成敬意!”
  牛素筠笑道:“酒席不在丰盛与否,还是要看什么样的场合。”
  周进说:“话虽如此,可我周进不能为客人安排丰盛的酒席,还是觉得惭愧啊!”
  牛素筠呵呵一笑,说:“无须多言,这样最好!”
  院子里一阵脚步声,人未进屋就叫道:“周大哥你可回来了!”
  周进心下一惊,是好友方志彤跌跌撞撞走进来。
  周进忙给方志彤让座:“什么事?坐下慢慢说!”
  方志彤便长叹一声,说:“唉,丁白连真是逼人太甚!”周进见这里有客人,不便提及其他事情,打断说:“你先回去,等我招待了客人,去你家找你。”
  方志彤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转身要走。牛素筠说:“你们是朋友,咱们也是朋友,那就都是朋友。既然都是朋友,有了困难,不妨说出来大家一起出谋划策嘛!”
  方志彤开始讲,他也是烧钧瓷的,一连烧了几窑都没有成功,把家里的钱财也花光了。可是方志彤还想继续烧制钧瓷,又没有银子买原材料。丁白连说他愿意借给方志彤银子。他听信了丁白连的话,从丁白连那里借了银子后,一连烧了三窑,还是没有成功,所借银子也已花光。
  一天晚上,丁白连约了方志彤去文家熟肉店喝酒,鼓动方志彤继续做钧瓷。方志彤已经心灰意冷。丁白连说:“人越是到最困难的时候,越是要挺得住。只要闯过去了,就成功了。”
  方志彤烧制钧瓷的心又蠢蠢欲动,说:“可是我没有银子了。”丁白连说他愿意继续借给方志彤银子。方志彤被酒烧热了脑子,当场立下字据,如若做不成钧瓷,甘愿——想想,实在没有什么可抵押的。丁白连从中撺掇说:“何不把你家宅子抵押了?!”方志彤想自己这次一定会成功,就答应抵押自己的宅子。结果又失败了。丁白连就追着方志彤要债,还不起债就要用宅子抵债。
  牛素筠问:“丁白连是何人?”
  周进说:“钧镇商会文书,他爹是老私塾先生。”牛素筠接着又问:“你和他立有契约吗?”
  方志彤道:“那契约是丁白连把我灌醉后,骗我写下的。”
  周进道:“不管怎么说,总是你写的!”
  方志彤说:“大哥,我没有银子还他!”
  周进说:“你暂且回去,容我想想。”
  方志彤便离开了周家。
  二?摇欺人太甚
  第二天上午,牛素筠和小李要去鈞镇大街上转转看看。周进心里挂念着方志彤的事情,就没有陪同。他来到方家,想看看如何解决。
  方志彤说丁白连让人捎来话,让马上还钱,若不还钱,就把宅子让出来。周进恨恨地说:“真是欺人太甚!”
  方志彤说:“大哥,这是蓄谋已久的事情了!”周进不知道这话从何说起。方志彤接着说,“丁家宅子偏僻,我家宅子临街,做生意方便。那是我祖父的基业,我怎么能让给他?”
  两人正商量对策,丁白连领了几个人来了。周进对丁白连没有好感,就没有和他说话。丁白连长了一张白脸,见人说话总是面带笑容,号称笑面虎。他呵呵一笑,说:“方叔,你说怎么办?”
  方志彤说:“我已经说过,我还账,不拿宅子做抵押。”
  丁白连笑说:“那你现在就还吧!”
  周进早已不能忍耐,说:“丁白连,我问你,有人要你家的宅子,你愿意吗?”
  丁白连一愣神,心里很是懊恼,脸上却仍然是微笑,说:“周叔,你别管那么多事好不好?”
  周进说:“欠账还钱,天经地义,哪有要人家宅子的道理?那可是人家的安居之所啊!”
  丁白连干脆拉下脸,说:“可是,他没有银子还我!”
  周进说:“方志彤欠你的银子,我周进来还。”
  丁白连心里暗骂,却仍然嬉皮笑脸地说:“现在我不要银子,要的是宅子。”
  周进说:“要是不给你呢?”
  丁白连说:“这个,我看不行吧?要是不给,咱官府见!”
  周进说:“官府见就官府见,还怕你不成?”丁白连双手抱拳,嬉笑道:“好,我看你也是多管闲事,咱走着瞧。”
  周进只不过是一时气愤,真要见官,自己心里也没有底!事已至此,只得硬撑下去了。不想,丁白连果然告到了禹城县令曹德全那里。那一日,曹德全刚好在钧镇钧兴公司。知县曹德全看了状子,问丁白连:“方家把宅子给你,你让他一家人住哪里?”
  丁白连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
  曹德全说:“既然欠你银子,还你银子就是了,何必非要人家宅子,你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
  丁白连说:“他方家迟迟不还债,再不拿宅子抵押怎么办?”   曹德全问方志彤:“你有可能还他银子吗?”
  方志彤说:“小民现在是一文钱也没有啊!”
  曹德全有心为方志彤开脱,无奈他家境困难,曹德全心里也很着急。丁白连看曹德全也没有办法,便高兴起来,看来自己的计划要得逞了,却装作很委屈的样子。
  周进一脚跨进来,说:“这个账我来还。”周进打开包裹,露出一件钧瓷枕。上面有九条龙,形态各异,栩栩如生,堪称钧瓷的极品!看到众人惊讶的神情,他接着说,“这叫九龙枕,是我的传家之宝,从没有外露过,今天为了给方志彤还债,我要把它卖了!”周进要丁白连买下九龙枕,如能买下,就顶替了方志彤的欠账。若不能买下,方家的欠款就暂且不还。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钧镇很多人都知道,周家有一件祖传的九龙枕,据说烧成于元朝至元七年。谁都没有见过。谁也想不到周进会为了方志彤把祖传宝贝拿出来。这可是传世之宝啊,谁买得起?
  曹德全对九龙枕很是喜爱,说:“本官可以看看吗?”周进舍不得,又不好意思推辞。曹德全看出了他的心思,呵呵一笑,说,“定当归还!”
  曹德全从周进怀里接过九龙枕,紧紧抱住,唯恐失了手,倍加珍重,不住地赞叹道:“真是钧瓷中的极品,卖了实在可惜!”
  周进也是于心不忍,说:“如果不卖,方志彤就无法还债啊!”
  曹德全拿过来仔细端详,把九龙枕还给周进,一副于心不忍的样子。
  这时小李走进来,说:“传家之宝如何能卖?方家的欠债我来还!”小李把白花花的银子放在丁白连面前:“拿走吧!”
  丁白连说:“我要方志彤还,哪个要你还?一个外地人,滚!”
  小李喝道:“可恶的地痞恶棍,不得满嘴喷粪。”
  “你敢骂爷爷?”丁白连张牙舞爪向小李扑去。小李身子一闪,躲过丁白连的恶扑。不料丁白连并不收手,还要扑来。小李一个箭步跳到当院。丁白连再次扑来,小李伸手捉着他的手腕,轻轻一带,脚下一使劲,把他摔了个四仰八叉。丁白连正要起身,小李捡起一块石头轻轻一捻,化为齑粉。丁白连这才灰溜溜地离开了。
  方志彤不住地向小李作揖。周进说:“烧钧瓷风险太大,你还是干你的老本行吧!”方志彤原先是做布匹生意的,后来觉得做钧瓷能发大财,才改行做钧瓷,没想到连宅院都输了进去。
  方志彤说:“我方志彤如今一贫如洗,恐怕要流落街头了,还做什么生意?”
  三?摇慈禧贺寿之物
  方家的女儿方巧玉和周进的儿子周山早年定亲。周进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想早点把婚事办了,便去和方家商量。方志彤的夫人说孩子尚小,等等再说吧。
  周进的老伴说这是方家看周家这些年做钧瓷没有发财,生活一天比一天拮据,想悔婚!周进何尝不知道是这个意思?他不愿意说出来,不想伤了和方志彤多年的情义。如今方志彤遇到了难处,他乐意伸手相助。老伴却叹气连连:“唉,只怕人家不肯买你的账!”
  周进喝道:“女人家哪那么多事?”
  老伴嘟囔道:“不是我多事,是你的老脸不值钱!”
  周进便不作声了。
  这一天,牛素筠主仆二人逛古玩市场。别看钧镇是山村小镇,可是藏龙卧虎之地。钧镇人不仅会做钧瓷,还藏有很多古董,价值连城。钧镇人还善于做旧,拿出任意一件物品,仿做古物,都能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钧镇每月初二是古玩市场开张的日子,每到这天,山南海北的商人们便会集到这里,你买我卖,热闹非凡。这天不是古玩市场开张的日子,比较冷清。牛素筠一家一家地进,倒也开了眼界。
  小李悄悄地对牛素筠说:“老爷,我们是不是可以——”
  牛素筠微微一笑,说:“不可多言!”
  小李轻声故意说:“是,大人!”
  牛素筠娇嗔道:“嗯,该打!”
  牛素筠这天晚上没有回到周家吃晚饭,到文家熟肉铺要了一坛酒。小李在古玩市场的举动,让他名声大震,都说这两个人可是大财神爷!
  周进在家等候牛素筠回去吃饭,左等右等不见回来,就去文家熟肉铺找他们,一进门便叫道:“哎呀二位,你们咋在这里?家里饭早做好了,等着呢!”
  周进要拉牛素筠走。牛素筠说:“周大哥,你坐下,听我慢慢说!”
  周进只得坐下。牛素筠说:“我们主仆二人在你这里这么多天,承蒙关照,添了不少麻烦,理应请你吃顿饭!”
  “说哪里话,要不是你,我从汴梁还回不来。”
  牛素筠说:“过去的事情不说了,今天晚上咱们弟兄在一起吃一顿饭如何?不会不给面子吧?”
  周进只得也拿起筷子。
  吃罢饭,回到周家。牛素筠让周进把老伴和儿子叫来。周进不知就里,就去喊老伴和儿子。牛素筠把折扇打开,又合拢,先对周进老伴这些天來的照顾表示感谢。牛素筠话锋一转,说:“周大哥,咱们相识十多天了,你知道最让我感动的是什么事?”
  周进摇摇头。
  牛素筠说:“就是你为了方家,要卖掉自己家的祖传之宝!”
  牛素筠把折扇在手上敲打敲打。小李说:“我家老爷想给你办点好事。”牛素筠嗯了一声,瞪他一眼。小李吐一下舌头,不再说话。
  牛素筠又取出一把折扇,展开来,让周进看。上面是一个圆形的鼎!设计奇特,下面四周是三条龙,鼎的肚子上是三条龙,盖子四周三条龙,共九条龙。这还不算,盖子上方一只凤凰,呈展翅飞翔状。环绕鼎周身有六十颗乳钉。
  适逢慈禧六十大寿,全国各地献宝的不计其数。禹城县令曹德全烧制钧瓷作为贺礼,意图博得慈禧的好感。牛素筠知道慈禧不缺奇珍异宝。便构思出了一件稀罕之物——九鼎。
  九鼎,据传是大禹在建立夏朝以后用天下九牧所贡之铜铸成九鼎,象征九州,将九州的名山大川镌刻于九鼎之身,以一鼎象征一州,并将九鼎集中于夏王朝都城。商代时,对表示王室贵族身份的鼎曾有严格的规定:士用一鼎或三鼎,大夫用五鼎,而天子才能用九鼎,祭祀天地祖先时行九鼎大礼。因此,“鼎”很自然地成为国家拥有政权的象征,进而成为国家传国宝器。周显王时,九鼎没于泗水彭城下。后世帝王非常看重九鼎权利的象征,亦屡次重铸九鼎。   牛素筠想讨好慈禧,就别出心裁地设计了九鼎的模样。她的设计和传统的九鼎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慈禧年轻时曾经说过,有朝一日她要让凤在上,龙在下。因此,牛素筠设计时就把凤凰设计在上面。九条龙象征九州,便在下面。六十颗乳钉代表慈禧六十大寿,她要以此来讨慈禧的欢心。
  周进做钧瓷几十年,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鼎,感到惶然。牛素筠斩钉截铁地说:“就照这个样子去做,如何?”周进想问清楚,牛素筠又说,“要做便做,不做罢了,不必知道详细。”
  周进说:“只是做好之后,送到哪里?”
  牛素筠说:“知道京城吗?”
  周进说:“你是说送到京城?我一个小老百姓咋到京城?”
  牛素筠呵呵一笑,说:“这个不用你费心,到时候自然明白。”
  牛素筠让小李拿出银票放在他面前,问:“这些够不够?”周进哪里见过这么多钱,忙说:“用不完用不完。”
  牛素筠笑笑说:“我们主仆二人在你家吃住,没少给你添麻烦,剩下的都归你了。”
  牛素筠又拿出一把折扇,展开来,上面是江南水乡。牛素筠晃晃扇子,说:“九鼎做成之后可拿这把扇子去找禹城县令曹德全,他自然会为你想办法。”周进接过扇子,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
  送走牛素筠,周进就准备烧制钧瓷。他知道儿子有爱喝酒的毛病,嘱咐他最近不要喝酒。
  儿子跟着丁白连喝酒已经上了瘾,哪能说不喝就不喝!当着老爹的面,暂且答应下来。
  这天,周进在作坊里忙着,周山也在一旁忙活。丁白连来了,周山看见了他,却装作没有看见。丁白连喜笑颜开地喊周山。周山看看父亲,没有搭理他。丁白连索性大声喊:“周山,文旺财让给你捎个信儿,抽空去他店里一趟,有事和你说。”丁白连看还是没有人搭理他,便悻悻地走了。
  方志彤从文家熟肉铺弄了几个菜,来到周家,感谢周家慷慨相助。周进说:“我没有忘记你当初借钱救助我的事情。”
  那是前几年的事情。周进的窑烧得很不好,连着几窑下来都是残品。残品无人要,钱便赔进去了,闹到无法开门营业。方志彤的布匹生意却是红红火火。周进向方志彤借钱,方志彤慷慨相助,让周进渡过了难关。如今旧事重提,两个人心里都升起一股无法言状的兴奋。“患难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周进说,“什么是情?这就是情,人情大如天啊!”
  周进喝了一口酒,说:“患难之处显真情,这话说得一点不错!”
  方志彤也喝了一口酒,说:“可惜当初我错听了别人的话,讓你我兄弟产生罅隙,想来惭愧。”
  “风雨过后是晴天,你我兄弟只要彼此诚心,就是最好的朋友!”两个人都有些醉意,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方志彤说:“大哥,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周进“哦”了一声,说:“自己弟兄,但说无妨。”
  方志彤很不好意思,还未开口,脸先红了,端起茶水喝了,干咳两声说:“当初小女确实年龄小,现在我想——”
  周进赶忙打断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方志彤说:“大哥,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是看不起我方志彤了!”
  周进说:“我帮你,是出于义气,不是图你什么。你这样做,在外人看来咱们不成了交易?”
  方志彤满面通红,闹得下不来台面。周进转移话题说:“听说你现在做火烧,生意如何?”
  方志彤来了精神,说:“还可以吧!咱钧镇火烧是一大名吃,凡是来钧镇的人谁不尝尝都会后悔!”
  周进说:“你这样做下去,就会好起来。”
  方志彤说:“为了我,差点让你卖了祖传的宝贝,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辞。以后不要再说感谢的话,安心做生意吧!”两个人端起碗,把一碗酒干了。
  四?摇谁来还账
  周进对这次烧制钧瓷很是小心,一共做了九九八十一件。从中挑选出比较满意的十件。为了保证能成功一件,周进将十件钧瓷分十次烧制,小心地将鼎放在最好的位置,左右都放置其他钧瓷。
  周进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拉不了多长时间风箱就腰酸胳膊疼。儿子周山也来帮他拉风箱。虽然辛苦些,心里却很高兴!烧成之后,挑选出三件比较成功的。
  “天意啊天意!”周进高兴地叫道。从开始拉坯到烧窑、出窑都和“三”和“九”有关联。在中国风俗中,三和九是吉祥数字。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周进还是发现了这三个鼎的不同之处。其中一个鼎,浑身上下近似于宋朝时的天青月白色。底部一道裂纹,很细微,像发丝一样,如果不仔细看,很难发现;另一个鼎身上出现了红斑,还有天青月白的窑变,看上去有些高山流水、松涛林海的样子。这件钧瓷在烧制的过程中釉流下来过多,在鼎的底部出现了水珠样的东西,也就成了残品。虽然是残品,却残得美丽,珠子样的东西反而成了这件钧瓷的装饰,使它更有吸引人的魅力。
  这就是残缺的美。
  另一件鼎却是出奇。蓝色渐少,红色渐浓,个别地方出现了鸡血红,看上去煞是好看。还出现了云雾高山的奇观。高山上星星点点的红斑就好像是山上的红叶一般。
  钧瓷贵在窑变,而烧制过程中出现鸡血红、玫瑰红、葡萄紫等颜色则是钧瓷中的上乘作品。
  周进抚摸着鼎,默默祷告上天:“我的天,我们周家烧出了珍品!”钧瓷生在成型,死在烧成,这话一点不假。有了好的造型,还不算是一件上乘的钧瓷。只有釉色好,又出现奇特的窑变,才是成功的钧瓷。
  这天是古玩市场交易的日子。周进不玩古董,每逢这个日子,还是愿意到市场上去转转。
  周山来到文家熟肉铺,文旺财拿出一个账本让周山看。那上面记了许多周山欠的账,有五十两银子!周山头上冒出汗来,说:“怎么会这么多?”
  文旺财说:“怎么不会这么多?这可都是你写的。”
  周山翻着账本看看,想找到丁白连的名字,一个也没有。便说:“这些是我和丁白连一起吃的,咋没有他的名字?我去找丁白连!”   文旺财说:“这个我不管,我只管问你要钱!”
  布帘子后面的暗处里坐着丁白连。
  周山去找丁白连,自然没有找到,心里闷闷不乐,这个事又不敢对老爹讲。
  这天,他干着活,忽然想起才烧成的鼎,就抱出一个,端详起来。他没有听见外面的动静,只觉得门口一暗,扭回头,原来是丁白连在门口站着。
  周山心里很是懊恼,说:“你咋不说一声?”
  丁白连本来是要说事的,看见了九鼎,把要说的事情也忘记了,问:“这是什么?”
  周山一时慌张,也不知道该怎样说。丁白连没有多少文化,可他爹是老秀才,跟着他爹也学到不少东西,认出是九鼎:“九鼎?你们烧制出了九鼎!你们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周山想把九鼎藏起来,丁白连紧紧抱住九鼎不松手。看够了,放下说:“你不是要找我吗?有什么事说吧?”
  周山这才回过神来,说:“咱俩吃的菜喝的酒,你怎么都写上我的名字?”
  丁白连很无辜地说:“是你自己写的,怎么能怪我?”
  周山想想,还真是这样,可他又不甘心,说:“那么多银子,让我怎么还?”
  丁白连笑着说:“那我就不管了,写的又不是我的名字。”
  周山生气了,说:“你怎么这样?”
  丁白連一副无赖样子,说:“我啥样子了?要不这样吧,你把这件九鼎给我,你欠的账我还。”
  周山想不到丁白连想这样,生气地说:“不行,这是我爹给别人烧的。”
  丁白连说:“就是来你家那两个人吧?!”丁白连双手抱拳,深奥地笑笑,什么话也没有说,走了。
  周山这才想起赶紧把九鼎抱进屋里放起来。
  晚上,周进一家人正在吃饭,听见院门被拍得山响。周山起身去开门,原来是文旺才。周山刚要开口,文旺财打断他的话,说:“我想见见你爹!”不等周山答应,进了院子,直奔屋里。
  文旺财拿出账本,放在周进面前。周进看了账本不敢相信,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文旺财说:“这上面不是有时间吗?要不,我给您念念?”
  周进合上账本,说:“不用念了!”
  周山早已跪在地上,说:“爹,那不是我一个人吃的,还有丁白连。”
  “既然是你们两个人吃的,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的名字?”
  周山说:“他说先写上我的名字,到时候俺俩还,谁知道他现在不还了,都赖在我头上了。”
  周进揪起儿子就是几个耳光:“你这个不成器的孩子,我早说过不要和他来往,你不听,现在可好了,你自己还去吧!”
  “我先回去了!”文旺财合上账本,走出周家。到外面,丁白连从暗影里出来,问:“怎么样?”文旺财嘻嘻窃笑!
  五?摇铸造九鼎
  丁白连把周进烧制九鼎的消息告诉了曹德全。曹德全也讨厌丁白连的为人,本不想搭理他。听说了周家的九鼎,也吃了一惊,沉思良久,让丁白连先回去。
  丁白连笑呵呵地站在那里,毕恭毕敬的样子,就是不走。曹德全沉下脸来说:“还有事吗?”丁白连以为这样可以讨得曹德全的好感,想听到曹德全的赞美,说:“曹大人,这件事非同小可!您在这里烧制钧瓷,他周家也烧制钧瓷,还烧制出如此样式,不可大意啊!”
  曹德全挥挥手,厌烦地说:“知道了,你走吧!”
  丁白连这才讪讪地离去。
  曹德全自然知道九鼎的重要性,思虑再三,决定亲自到周家看看。这天上午,曹德全一身便装,只身一人去周家。周进也刚刚起床,正在打扫院子,见知县大人来了,慌忙下跪行礼。曹德全让周进起身,直截了当地说:“本官想看看你的作坊,是否方便?”
  “当然可以!”周进哪敢怠慢,领着曹德全进到作坊里。曹德全看到地上的陈设,并没有所谓的九鼎。看见另一个屋子,那里是窑炉房。
  曹德全走进窑炉房,看了看,也没有发现所谓的九鼎,地上只放一两个钧瓷残品。曹德全触摸砖砌的窑炉,看上去十分有功夫:“这窑炉是请人砌的还是自己砌的?”
  周进忙说:“小民自己动手。”
  曹德全对这个窑炉很感兴趣,高兴地说:“好好好,有功夫。”曹德全来到院子里。这天阳光也好,将院子里照得亮堂堂的。曹德全仰头看天,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曹德全看着窑炉房门口的对联:纳天地灵气,聚日月精华。看那笔法很是熟悉,又不能肯定。回头看见周进在后面毕恭毕敬的样子,说:“对联可是出自你手?”
  周进忙说:“小民没有这样的本事!”
  曹德全说:“出自何人之手?”
  周进说:“是我一个朋友!”
  丁白连挤过来说:“就是那个京城的吧?”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曹德全厌烦地看他一眼。丁白连嬉笑说,“我听说曹大人来周家,就赶忙过来了!”
  周山狠狠地瞪了丁白连一眼,丁白连说:“周山,还不赶紧给知县大人看座?”
  周山这才想起给曹德全搬凳子。曹德全说:“不忙,本官只是随便看看。”接着吟哦道,“古宅深处暗寻芳,因有相思几断肠。闻说周家有瑰宝,踽踽独行空怅惘。”
  周进不知道曹德全为何吟诗,也不懂得含义,只是傻愣愣地听着。丁白连听出了曹德全话里的含义,忙说:“周山,你家是不是烧出了九鼎?拿出来吧,让知县大人看看!”
  周进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家烧制九鼎的事情,便藏了起来。可丁白连却说:“我给曹大人说过了!”
  周进这才扒开一堆杂物,把九鼎拿出来。曹德全看到九鼎的一刹那,眼睛不禁一亮。屋里光线比较暗淡,他想抱到院里。丁白连要来抱,曹德全严厉地说:“放下!”
  丁白连讪讪地缩回手。
  曹德全对周进说:“你的心爱之物,还是你来抱吧!”
  周进把九鼎抱到院子里。曹德全不住赞叹:“果然是个宝贝!”
  曹德全在院子里转转,问:“你读过什么书?”   周进说:“咱山窝里一个小老百姓,哪里读过书。”
  曹德全问:“你如何知道要烧制鼎?”
  “这——”周进欲言又止。
  曹德全又问:“这是何人设计?”
  周进不知道是否该说出来。
  曹德全冷笑道:“凭你的学识,断然不会想要烧制鼎,你也设计不出这个造型。”
  周进一着急,想起牛素筠的话,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曹德全。越是着急,越是不知道该怎样说,脑门上的汗就冒出来了。
  看着周进慌乱的样子,曹德全又说:“鼎代表的是至高无上的王权,国家铸九鼎,代表的是天下太平。私自铸九鼎是要杀头的。”
  周进眼光四处游弋,半晌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曹德全看周进不愿意说,也就不再追问,离开了周家。
  曹德全走后,周进关上大门,铁青着脸大喊:“谁告诉了丁白连?知县大人又是怎样知道的?”
  老伴不知道事情原委,无话可说。周进低下头承认了事情经过。周进仰天叹息:“孩子啊,你坏了大事!”
  周进训斥儿子一番,不许他走出家门。吩咐完毕,走出大门,来到文家熟肉铺。
  方志彤的火烧摊子就在文家熟肉铺外面。人们买了火烧,再去夹文家的熟肉,味道正好。这里又是古玩市场的大门口,来这里的人也多,生意也好。方志彤向周进打招呼,周进说见见文旺财。
  这个时候,店铺里也没有什么客人,冷冷清清。文旺财没有事干,坐在凳子上看大街上的行人。
  周进说:“我还是说说我儿子欠账的事情。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文旺财摊开两手,说:“我不知道,那上面是他的名字,我不问他要账?再说了,你现在不也有银子了?”
  周进说:“旺财老弟啊,你过去可不是这个样子,现在咋这样了?”
  文旺财被揭了短,有些不好意思,心里掠过一丝愧意,又不便说出来,只是讪讪地笑。周进说:“我哪里有什么银子。再说了,这账是我儿子和丁白连两个人的,咋能让我儿子一个人还?”
  文旺财也有些于心不忍,说:“我也知道!可这是你儿子和丁白连之间的事情,我没有办法!你说是不是?”
  周进想想,文旺财说得也对,叹息一声,说:“我那个儿子真是太容易上别人的当了!”出了门,又回头说,“我会还你的!”刚走两步,文旺财撵过来说:“老哥,丁白连那孩子是有心计的,我知道你儿子亏,你不妨找找他,让他少拿些。”
  周进觉得文旺财这说的才算人话,叹息一声,说:“不用了,我周进还得起!”
  周进走到方志彤那里,拉过凳子,坐下来,唉声叹气。方志彤忙夹了个火烧递到周进手里。周进本不想吃,又怕凉了方志彤的心,只好接过去,咬了一口。方志彤说:“你不要责怪孩子,那丁白连是什么样的人?是个笑面虎,看见谁都是笑呵呵的,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对谁都会捅刀子。当初我不是就被他的甜言蜜语给欺骗了,差点儿倾家荡产?”
  听方志彤如此说,周进心里才好受些。
  方志彤说:“现在我明白了,他只要对谁好,就是要打谁的主意,谁就要倒霉了!”
  周进说:“他经常喊山儿喝酒,我就不让山儿和他来往,可是孩子不听话啊!”
  方志彤说:“只是我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你家什么东西?”
  周进这才明白,叹息一声说:“现在许多官员都借老佛爷六十大寿这个机会去送礼,想把自己的官帽换换。他应该也在想这个事。”
  “这我就不明白了,他一个商会文书怎么到京城,怎么能见到皇上?”
  周进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杨二蛋有个远房亲戚,是宝丰郭家村人,叫郭灿宏,是湖北巡抚。丁白连想把我家的九龙枕送给郭灿宏,郭灿宏官职升了,他丁白连不也就沾光了?”
  方志彤恍然大悟:“哦,原来拐了这么大一个弯!”
  两个人又说些闲话,周进才回家去。
  这天晚上,他把三件钧瓷重新看过后,挑选出最好的一件包裹上,放在一个最隐秘的地方。那两件放在另一个屋子里。
  第二天一大早,周进打开大门,不提防一个人倒在门里。他用手去试他的鼻息,没有一丝气息。再一看,死者脖子上扎着一把刀!“死人!”他惊得魂飞魄散。
  丁白连不知道从哪里过来,仍然是嬉笑说:“怎么了?”看到细微处叫喊道,“你杀人了?快来人啊,周进杀人了!”
  周进被带到禹城县衙。
  曹德全命仵作检验了尸体,断定死亡时间为三天前。可是又找不到确切的证人,暂且把周进押在大牢里。
  周山平常也不过是跟着父亲干活,偷空儿和丁白连喝喝酒,官场上的人也不认识。现在出现这样的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办!娘儿俩商量了半夜,也没有商量出什么好办法。后来娘说让他去找丁白连,他经常在官面上跑,认识人多,看看有什么办法。周山也不是没有想到丁白连,前些天因为还账的事情,周山记恨着他:“我怎么能去找他?要不是他,我爹也不会进到大牢里!”
  娘劝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大丈夫要能屈能伸啊,你总不能看着你爹住在里面吧?”
  娘这话像一把锥子深深地刺入他的心窝里,是啊,爹那么大岁数了,能让他住在里面?可是现在要让他去找丁白连,他真是很为难!娘儿俩商量来商量去,直到三更半夜也没有商量出什么好办法。
  第二天一大早,方志彤來了。老太太又是哭哭啼啼一番。方志彤皱眉想想,觉得事情蹊跷得很:“陷害,这是陷害!”
  方志彤一语惊醒周山:“大叔,你说是有人栽赃陷害我爹?”
  方志彤说:“事情明摆着嘛!首先是你爹开门,死人栽倒在你家门口。然后把你爹送进大牢,这不是连环计还是什么?”
  周山和娘想想,也觉得是这样。
  周山说:“眼看马上要去京城,我爹在牢里,怎么去?”
  方志彤要去看望周进,和周山商量一番,二人到禹城县衙门。见到周进后,方志彤和周山都有种要哭的感觉。仅仅是一天一夜,周进头发都白了,面容憔悴,目光呆滞。“孩子,你爹被人暗算了!”听了这话,周山的泪便流下来:“爹,孩子知道你被冤枉了,可是谁能为你申冤?”   周进摇摇头说:“我答应为京城的朋友做钧瓷,现在钧瓷已经做好,离去京城的日期一天天近了,看来我是去不成了。”便对方志彤说,“麻烦你和山儿把钧瓷送去吧,受人之托。”
  方志彤说:“你放心吧,我一定救你出来!”
  周进摇摇头说:“别说傻话了,你怎么救我?这次是有人下了狠心了!”
  方志彤说:“我去找知县大人!”
  周进说:“找也白搭,知县大人要的是证人!”
  周山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说:“爹,京城的朋友不是给你一把扇子,让你在危急时候找知县大人?”
  周进想起来了,但还是半信半疑。方志彤说:“试试吧,或许真有用处啊!”周进思虑再三,同意把折扇拿来。
  周山和方志彤连忙回到钧镇,不想丁白连在自己家里坐着。周山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就是他,不想搭理他。丁白连却笑嘻嘻地道:“我知道你恨我,恼我。可是,我也很无辜。”
  周山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你,要不是你,我爹能进到牢里?”
  丁白连笑嘻嘻地说:“好了,好了,我再解释都没有用。这样,我把你爹救出来如何?”
  方志彤对他是恨之入骨,冷笑道:“你能有这个好心?”
  丁白连依然是不气不恼,嬉笑道:“你这不是把人看低了?”
  方志彤说:“怎么?你去衙门里,对曹大人说那人是你杀的?”
  周山也跟着说:“对啊,除非你说那人是你杀的!”
  丁白连笑道:“说我杀的不可能,但我能救出你爹。”
  周山让他说怎么救。丁白连呵呵一笑说:“曹大人做钧瓷是为什么?为了给老佛爷庆祝六十大寿!我见了曹大人烧制的鼎,那个没有你家的奇特。不如把你家的鼎送与曹大人!”丁白连故作高深地说,“嘿嘿,曹大人一高兴——”
  周山气得吼道:“你你你,原来是这样啊!休想,这是我爹给别人做的。”
  丁白连摆摆手说:“不行算了,权当我没有说,你爹就在里面住吧!”丁白连扭头便走。
  周山拿了折扇,和方志彤来到禹城衙门。
  这些天,曹德全正在为去北京送贡品的事情忙碌,听说有人来见,有些不耐烦,但听说是周进的儿子来了,还是让下人把周山和方志彤叫到书房里。
  周山从怀里拿出折扇,说:“曹大人,有个人让您看这个,说您看到后就会明白。”
  曹德全打开扇子,看后吃了一惊,问周山:“扇子从哪里得来?”周山便将老爹在汴梁的经历告诉曹德全。曹德全眉头皱起来,怎么是她?!
  周山说:“曹大人认识?”
  曹德全说:“何止认识?”
  选择一个吉日,曹德全将所烧贡品装上马车,挑选精锐兵丁护卫。曹德全和周进乘一辆马车,方志彤乘一辆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京城而去。
  这一日来到京城。周进没有来过京城,进了京城便嚷嚷着要下来走走。曹德全也下了马车,几个人说说笑笑。到底是为慈禧过生日,整个京城热闹非凡。曹德全把贡品在客栈存下,让兵丁看守。他和周进去见牛素筠。到牛府門口,曹德全将自己名字报上,牛府家人进去通报。一会儿传来话,牛素筠让他们进去。周进跟着来到客厅,见太师椅上坐一个女人,这女人虽然面带笑容,和气亲近,却让人顿生敬畏之心。
  周进心下疑惑,在汴梁明明见到的是一个男的,这怎么是个女的?禁不住左顾右盼起来。牛素筠笑问:“周兄,这是怎么了?难道不认识我了?”
  周进说:“我记得你不是这个样子——”
  曹德全笑道:“正是牛大人啊!”
  周进仔细想想,恍然大悟,慌忙将包裹解开,将鼎拿出。有人接过去递到牛素筠手上。牛素筠接过鼎,看了又看,高兴得不住点头称赞。
  牛素筠对下人说:“周师傅长途奔波,风尘劳累,先去沐浴更衣吧。”
  “回大人,一切都安排好了。”
  周进把折扇拿出来,还给牛素筠。牛素筠笑道:“折扇就送与周家了,这也是你我友情的见证!”
  第二天上午没有事做,牛素筠让他们去大街上看看。周进和方志彤都没有到过京城,正想去看看。
  牛素筠想安排一个下人跟随,周进说:“我看还是让小李去吧,熟悉。”牛素筠不觉笑起来,把小李叫过来,原来是一位将军。周进忙不迭地叫道:“受用不起,受用不起啊!”
  小李是牛素筠的贴身侍卫,听了牛素筠的话,去换了便装,三个人一路说笑着上街去。
  一边走着,小李一边介绍着,两个人不住地赞叹着。方志彤突然眼前一亮,前面出现一个人,那不是丁白连?
  方志彤拉一把周进让他看。
  周进也看到了,说:“他来干什么?”
  方志彤摇摇头说:“走,跟着他,看干什么的!”两个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到一个热闹地方,见丁白连挤进去,到一个人身边,悄悄伸出手,掏出那人的银子,迅速离开。
  “偷东西了!”周进叫道。方志彤也看见了,急忙跟过去,要抓丁白连。
  小李还没有看见,忙问:“哪里?”
  周进指给他看。小李也认出了丁白连,悄悄地过去,本想抓住,又一想,捉贼捉赃。等了片刻,丁白连又瞄准一个人,刚一出手,周进便不顾一切上去抱住他的腰。
  小李一巴掌下去,丁白连嘴角便流出血来。周进掀起他的下巴,大声喊道:“你知道他是谁?他是猫,专门抓你这耗子的,走吧,送官府去,别想回家见你娘了。”
  三个人押着丁白连回到牛府。周进说:“把你送到官府吧?”
  小李说:“还认识我吗?”
  丁白连醒悟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饶了我吧,我不是人,我一时糊涂,干了不该干的事!”
  周进呵斥道:“打你个皮开肉绽,筋断骨折,死在京城,回不了禹城!”
  小李说:“一刀宰了你,太便宜你了。把你发配到岭南,知道岭南吗?荒蛮之地,那里豺狼出没,蛇虫横行,让你欲死不能,求生不得。”这话还真起作用,丁白连告饶说:“各位,看在我老娘孤身一人的分儿上,放过我吧。”   周进看在老乡情分上,便想放了他。小李喝道:“还不快滚,再干这些缺德的事情,被抓住了决不轻饶!”
  丁白连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六?摇鲜红葫芦瓶
  周进和方志彤急着要回钧镇,却总也不见牛素筠的影子。又等了几天,终于等来了消息,牛素筠要盛情款待周进和方志彤。
  宴席上多了一个高鼻子的外国人。这人是英国王室中人,名字叫查理·德,研究化学的。
  牛素筠拿来一个匾,是慈禧赐给她的,现在送给周进。周进接过去,高兴得连连称谢。周进说:“大人,我想和高鼻子说说话行吗?”方志彤在下面踩一下周进的脚,周进不知道为什么,看方志彤。方志彤轻声嘀咕一句,周进有些窘迫地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牛素筠笑道:“哦,有什么事只管说。”
  周进说:“能不能把俺钧镇的钧瓷卖给外国人,多赚些银子?”
  牛素筠笑道:“查理先生此次来中国,正有这个想法。”
  周进忙站起来说:“欢迎查理先生到钧镇去做生意。”查理对中国话也是半生不熟,听不懂周进的意思。还是牛素筠翻译了,他才明白过来。查理要和周进拥抱,周进显得很笨拙。
  牛素筠说:“周师傅,如果有什么困难,只管说出来。”
  周进说:“钧瓷在宋朝是以天青月白色为主色调,后来出现了红斑,有玛瑙红、鸡血红、玫瑰红、葡萄紫等颜色。当时人们不知道是啥原因,后来知道是铜加入后形成的。可是铜这种东西不好找,大人能不能为我们想想办法?”
  牛素筠一笑,转向查理,两个人用英语交谈几句。牛素筠笑着用汉语说:“查理说有一种叫铜的化学元素,可以加入釉里面,你不妨试试看,简单方便。”
  周进说:“我们去哪里才能弄到?”
  牛素筠说:“这个不妨事,我来办。”
  宴席罢,牛素筠铺展纸张,蘸饱笔墨,写下一幅字:“天生万宝无穷极,鼎铭百言记子孙。”牛素筠把字送与周进。周进虽不认识字,不懂得书法,但能够得到牛素筠的字,十分高兴。
  查理眉飞色舞,嘀哩咕噜地说了一通,很是兴奋的样子。周进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明白了,他说牛素筠的书法和绘画在中国都是首屈一指,能够得到牛素筠的字很不容易。
  周进不懂什么书画不书画,只管收起来。后来,曹德全知道周进得到了牛素筠的字,说出它的价值来,让周进惊讶得合不拢嘴,装裱后挂在厅堂之上。这是后话。
  这时有人报曹德全求见。
  牛素筠说:“快快有请!”
  他在禹城任期已满,不久就要离任了。他绘制了禹城地图,要去日本印刷。曹德全在禹城有极好的口碑,周进感到很是意外,又舍不得!
  牛素筠说:“老佛爷恩准了?”
  曹德全说:“恩准了。”
  牛素筠对曹德全很是赏识,说:“很好,曹大人在禹城任上,兴建钧兴公司,把荒废多年的官窑恢复起来,在钧瓷历史上功不可没!”
  曹德全说:“曹某不过是尽了一点微薄之力,不足掛齿。”
  牛素筠兴致高涨,说:“钧瓷技术自古以来就是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这其实是不应该的。钧瓷应该是大家的,钧瓷技术也应该是大家的。只有大家合作,才能做好。”
  这一番话说得曹德全心服口服。周进脑子里却一直转不过弯来,也不好意思说出来,只有默不作声。曹德全看出周进的心思,说:“钧瓷断烧将近半个世纪,现在的钧瓷技术是钧瓷艺人们花费了大量心血才得以恢复,更加弥足珍贵啊!”
  牛素筠知道,要想打破这种技术垄断,是很不容易的事情,这需要顺时而为之,呵呵一笑,说:“要想让钧瓷做大,就要让钧瓷走出去,到国外去!”
  这一点却是曹德全意想不到的,周进更是不敢想象。牛素筠说:“这不是个难办的事,不久就会实现!”
  周进听了这话,心里很是高兴,说:“只是,烧一件好的钧瓷太不容易啊!”
  牛素筠说:“物以稀为贵嘛!”
  众人高兴地笑起来。
  周进回到钧镇,将化学元素铜加入釉中,经过高温发生窑变,果然烧出色彩鲜艳的鸡血红、玫瑰红、胭脂红、葡萄紫等颜色,引起轰动。
  不久,查理来到钧镇。那时,周进已退到幕后,当起了真正的师傅,烧制瓷器均由儿子周山负责。周山烧制出一件葫芦瓶,通体鲜红,光彩夺目,煞是喜人。查理拿回英国,受到英国女皇的赞赏,举行了隆重的庆祝大典。
  责任编辑 孟 璐
  插 图 王明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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