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吵着要买自行车的时候,我才开始认真地审视他。一直以为小家伙还小,不知不觉,居然长这么高了,出门散步,已经不爱和爸爸走一边,只和妈妈勾肩搭背,拿自己当哥们儿。显然,这个曾被我们抱在怀里、放在车后座上转来转去的孩子,已经不甘隐在大人身后,迫不及待要掌握方向,行自己的路了。
　　小小少年的那点心事,想想,也可以理解,因为,我们也曾这样急迫过。
　　酷热的天,趁父亲午休,和弟弟悄悄推车到广场,两个人无师自通地学骑车,那时候,我们比车高不了多少。因为紧张,也因为无人指导,两个人骑得跌跌撞撞。但那种情形下,摔跤根本算不得什么,皮肉之苦来不及往心里去,只分分秒秒惦记着时间,因为必须精确地赶在父亲醒来之前,把车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原地。
　　父亲是警官,职业的习惯,导致他喜欢用一种威严的方式来震慑并保护我们。父亲强烈反对我们学车,就像我们反对自己的孩子学车一样,仿佛脚一离了地,一切人身安全都失去了根基,所有的危险便不可掌控了。
　　好在,我和弟弟悟性颇高,或者,因为是偷学,格外地用了心吧。父亲做梦都不曾想到,我们居然那么快就会了,且是利用他的车学的。父亲得知真相的时候,我们的技艺已经相当娴熟了。他很吃惊,也很沮丧,因为自己的威慑力并未达到无所不及的程度,至少,午休时间就大有失控的趋势。但父亲同时也发现,骑车的危险,似乎并不与年龄成反比,这让他多少宽了宽心。
　　得到父亲近乎无奈的默许,我和弟弟一直小心翼翼敛着的翅膀,终于舒展开来。少年的心,就像父母手里放飞的风筝,稍稍松一松线、给一点风,就扶摇直上、振翅高飞了。
　　上了高中以后,学习越来越紧张,为了节省时间,弟弟常常骑车带我一道上学。他虽比我小一两岁,但长得高大、俊朗,除了家里人,外人、邻居、甚至他自己,都没拿我当姐姐看。那时候,我坐在弟弟身后,两个人亲昵地说笑,是颇为引人注目的。有时大人终于看不过去了,忍不住一声浩叹:现在的中学生可真不得了,竟公然谈恋爱!
　　多年以后,当别人把这个陈年的笑话说给我听时,隔着长长的岁月回望,才发现,那些自行车上载着的时光,之所以令人怀疑,可能,不仅仅因为我们的“无畏”,还因为我们逼人的青春吧。
　　然而,那样美好的青春,那么亲的亲人,生命里也只能共一程。弟弟大学毕业后不久,就去了南方,带着需要他承载、他也愿意承载一生的人。而我依然在小城,依然被一辆自行车载来载去,只不过,那个坐在前面的,已换作愿意载我一生的人。
　　恋爱的时候,家规极严,有着诸多的条条框框,父母虽然嘴上没说,但约束是无形的。那时候,我们基本足不出户,他来看我,也只待在屋里。常常是,父母在那个房间看电视,我们在这个房间谈所谓的恋爱,两年时间,谈得循规蹈矩、波澜不惊。
　　唯一可堪回味的,便是他放了半天假,骑车带我去踏青。可能因为兴奋,又或是因为景色太美,不知不觉就骑出老远。眼看着太阳要落山了,才发现已经离家太远,这时候才知道害怕。那时候没有手机,无法及时告知家里具体情形。到家的时候,小城已是万家灯火。因为焦虑,我看到父亲的一张脸,比夜色还要阴沉,但他没说什么,一句话都没有说。
　　多少年过去了,我已为人妇,为人母,滚滚红尘里,渐察世态人心,才理解父母当年守护女儿的良苦用心。他们希望女儿能被人好好地载一辈子,而不只是一下午。
　　婚后第二年春,他终于晋级为父亲,虽然,那还不过是个生命的胚芽。当他从医生口中得知消息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就一直绽放着,像不败的花,经久不息地开。从那一刻起,他就拿我当大熊猫对待,不肯让我独自走路,凡出门必是骑车带着。他总是把车停在最适合我坐上去的位置,然后,用脚撑地,等我坐稳了,两脚一踩,轮子就转起来了。
　　后来才知道,我那时的情形其实是不宜坐车的,经不得颠簸。当时哪知道那些,起初是因为乏力,后来是因为身累,总是懒懒的,不肯多走路,由着他载来载去,根本不去想什么意外。连一生都交付了,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那年冬天,儿子出世了,第二年夏,儿子半岁,肤白如雪,像个瓷娃娃。我拿他当个宝贝,放在车后座上,带着他满世界献宝。走在小城街头,熟人见到他都要抱一抱,我扶着车站一边,笑呵呵看他一次次从车后座的椅子上被抱起来,又一次次放回去,被人逗得一路咯咯笑。
　　小小的人儿一天天在成长,很快,车后座的椅子坐不下了,于是,拆去椅子,换成海绵垫。刚开始的时候,总怕他会摔下去,每每叮嘱又叮嘱,小家伙两脚悬空,紧张地坐在后面,紧紧抱住我的腰,脸贴着我的背,大有生死相依的意思。再后来,连海绵垫也去掉了,儿子嫌那太幼稚,不够大气。再后来,干脆连后座都要去掉,人家已经开始对自己掌握方向充满了渴望。
　　就这样,在旋转的车轮上,被人载着,也载别人,一路走来,已是半生。如今,我们早已不骑费力的自行车了,但那些自行车上载着的岁月,却像一部经典的黑白影片,越是年代久远,越是韵味悠长,让人深深地怀念着。
　　因为,那些车轮上转动的流年,一程一程,都已是回不去的时光……
　　(编辑仕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