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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九十岁啦?”“你九十岁了吗?”“你九十岁了哦?”
在“陆生”导演戴薇的短片《无家女孩》中,高振鹏饰演一个以捡拾垃圾为生的耄耋老人,他偶遇一个无家女孩,女孩不想回到儿童之家,高振鹏决定为她租个像样的家。在棚户收拾东西时,女孩一直问他年龄,但老人耳朵不好,女孩重复了几次他才听到。
“虽然九十岁了,但是爷爷过得很精彩哦。”
这段表演仿佛高振鹏的真实写照。1929年他出生于浙江湖州,母亲中年得子,他在家中排行老幺。如今高振鹏已是91岁高龄,耳朵不太好,虽然戴着助听器,和他交流起来仍有些阻碍。
在台湾艺文界,高振鹏被亲切地称为“高老爹”。2018年他荣获第53届台湾电视金钟奖“特别贡献奖”,而这个奖并不是每届都有人获选,曾经从缺过好几年;2002年他也曾获得“单元剧男配角奖”。自1951年开启演员生涯以来,高振鹏已经出演过上百部电影、电视剧,在20世纪90年代家喻户晓的《包青天》《雪山飞狐》《秦俑》等剧中皆有他的身影。
2019年12月6日,我们约在台北武昌街的明星咖啡店见面,这里曾是蒋方良品尝俄罗斯家乡味儿的地方,也是周梦蝶、三毛、白先勇等文豪年轻时写稿聚集的场所。高振鹏搭公车前来时有些迷路。
他一点也不像90多岁的老人,穿着红色高领毛衫搭黑色羽绒衣,神采奕奕,热情地与我握手,仔细地阅读我递上的名片。高奶奶则陪在他身边充当“翻译”(因为他耳朵不好)。
“他是个演员对不对?”服务生立刻认出了他。
高老爹拿出自己的水壶,不点咖啡也不喝任何饮料,因为有低消才点了菊花茶。打开话匣子,高老爹的人生就是一部活历史,并由无数个巧合叠加而成。
因一部电影“起祸”,最后一生投入热爱的演艺事业,大起大落的人生,用“因祸得福”来形容显得太过轻巧。高振鹏的生命印刻着大时代的无奈与伤痕。他一辈子离不开戏,而他的人生也似戏梦一场。
离 乡
1949年,高振鹏20岁,是上海大夏大学一年级的学生。开学前夕,高振鹏和3个同学看了部电影《花莲港》,一看台湾四季如春,高山姑娘很漂亮,那时离开学还有一个月,有个同学提议:“我们去玩一个月再回来,现在学校里头老师都找不到。”
船上有一两千个知识青年,很多来自北方的学生一听大陆回不去了,全都抱在一起痛哭。而这4个贪玩的上海学生全傻了,哭不出来,不知道怎么办。
但是要如何买到去台湾的船票呢?那时经过淮海战役,上海还很乱,而且到处都有军校招生站,几个年轻人想着干脆去报考军校,如果录取了,就去玩一个月,一个月以后再“开小差”回来。
“好天真。”高振鹏感慨。因为那时候国民党部队经常调防,尤其是调去北方打仗的,很多人不愿意去,就利用部队在行动的时候跑走,这叫“开小差”,所以部队里吃空缺很厉害。
结果4个学生去报考,填了名字就录取了,接到通告,半夜2点上船。他们觉得奇怪,不考就录取了,想要去跟老师打个招呼,但找不到老师,所以学校也不知情。后来就直接上船了,从上海到基隆,总共三天两夜。
这几个年轻人哪里想得到,这一去,竟似永别。
“两天一夜的时候,船上接到电报,日期我记得很清楚,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了。”船上有一两千个知识青年,很多来自北方的学生一听大陆回不去了,全都抱在一起痛哭。而这4个贪玩的上海学生全傻了,哭不出来,不知道怎么办。
到了基隆码头,他们不能擅自下船。“我的第一印象是,码头上很多人走来走去,尤其是女的戴着斗笠,穿着木拖鞋踢踏踢踏,走路很快,跟我看的电影里头不太一样。”
船夫告诉他们,可以把身上的毛背心用篮子吊下去换香蕉。“那种香蕉在上海看不到,上海的香蕉又小又贵,但这里的香蕉又大又漂亮。换上以后,大家不吃晚饭,光吃香蕉。”
后来下船,到了台南,几个学生直接变成军校入伍生。私人物品统统上交,一人领两条红内裤、一双球鞋,但球鞋平常不能穿,只能光脚、打赤膊。此外,还有一个铝制脸盆、一个木把牙刷、一条粗毛巾,没有牙膏压粉,刷牙用的是黑盐。
军训的日子非常辛苦,有人逃走被抓回来,就要全连一起连坐挨打。两三个月以后,高振鹏开始想家。“我感觉回家无望,但这里人生地不熟,哪里都走不通。怎么办?熄灯号后,我就慢慢从床铺上溜下来去操场,对着月亮哭,想家,想妈妈。”
从那天以后,高振鹏每天晚上都哭。因为他不会买菜下厨,于是轮到他兼厨的时候就和卫兵换,晚上十二点到凌晨两点,两点到四点。因为卫兵可以走动,高振鹏就在这段时间一边游走一边想家。
“到后来唱军歌的时候,我学会了思乡曲。”說着高振鹏就唱了起来:“月儿高挂在天上,光明照耀四方,在这个静静的深夜里,记起了我的故乡。”那时候,他一边唱一边就哭了起来,也把别人都唱哭了。
到了1951年,为了慰藉枯燥无味的军中生活,部队里搞起了“康乐活动”,提倡“兵演兵,兵画兵,兵写兵,兵唱兵”。高振鹏的队上编排了一部话剧《恭喜发财》,他饰演男主角,这部剧拿下冠军。那时候台湾电影要开拍了,原来康乐队的明星去拍电影,高振鹏就被调去了康乐队,也算是机缘巧合,自此开启了他的演艺生涯。
如今高振鹏在慈济当志工,会定期去参加各种义演,包括给养老院的老兵们表演。高老爹说这次他准备来一个“南腔北调”,唱上海腔的《夜上海》、山东腔的《拷红》,老兵喜欢怀旧的国语老歌。高奶奶在一旁笑着补充:“他以前唱得很好,现在耳朵不好,有点五音不全了,但那些老兵只要看到他就很开心。”
回 乡
一别近40年。1987年台湾当局开放两岸探亲,高振鹏是第一批回乡的人。
说着过去的事情,也许因为耳朵不好,也许因为激动,高老爹的分贝不由自主地提高起来,高奶奶便不断在旁边提醒:“小声一点,不要激动,你喝点茶,对喉咙好。”
最后一次见到母亲,还是他16岁的时候。抗战期间,高振鹏念的是私塾,后来有了洋学堂,他去洋学堂念书,高振鹏说自己好喜欢洋学堂,他在里面学会了跑步、跳远、跳木马、拉单杠。但后来老姐姐扛家太辛苦,交不起学费,他就荒废在家。
大哥在苏州警官学校受训的时候,认识了苏州的一位黄老师,黄老师说赶紧带弟弟来苏州上学,可以住在他们家,还能免费帮他补课。老姐姐一听觉得这个机会太好了,马上帮弟弟买了船票。母亲不太懂这些,心里舍不得,但还是让高振鹏去了。
他自知一个“白发老头”在街上、地铁站旁、菜市场发传单,效果比年轻人要好。“几百张传单,我一下子就发完了,还让他们了解到骨髓捐赠不影响身体健康,这样就能救人了。”
高振鹏记得,在码头上母亲叮咛,住在黄老师家,要早起帮忙打扫,要把自己弄干净,最重要的是,好好照顾自己。
汽笛响起,轮船起锚,母亲还在码头上,高振鹏看着母亲抹眼泪。原本还想着毕业后回去看她,没想到那次的码头一别,竟成永别。
若干年后,两个姐姐相继过世。高振鹏回乡给姐姐上坟,去到仁皇山时发现父母哥哥的坟没了,那里变成风景区,立着一个秦始皇巨型石雕像。
“那时是有公告的,但通知不到我的人,坟就没有搬迁。秦始皇几丈高的雕像下面,就是我家人的坟。” 他在雕像前的空地站了很久,默默凭吊。
演 员
高振鹏敬业,连去义演,也会精心打扮,以前表演相声时他还会特别穿长衫。大家都“老爹老爹”地唤着他。
“老爹”这个称呼也自戏中来。他曾在慈济大爱电视台的《人间友爱》中出演一个退伍的老士官长,还有慈济的音乐手语舞台剧《父母恩重难报经》,他在剧里都被唤作“老爹”。说起慈济的时候,高老爹像极了“推销员”,但他的确与之有着一段不解之缘。
二十几岁在部队里的时候,高振鹏就被检查出左眼眼角膜浑浊。随着年岁的增长,加上白内障眼睛越来越差,4年前,他接受了慈济“遗爱人间”的眼角膜捐赠。
每年慈济举办感恩会,高振鹏一定去参加。他不知道捐赠眼角膜给他的是男是女、多大年纪,因此只能默默在心里祷告:“我就告诉他,我现在90多岁了还在做志工,还在演电视、拍电影,我给你保证,你平常想看的什么,我继续让你看到,你想要看而没有看到的,我也要让你看到。”
高振鹏还积极参加慈济的骨髓捐赠宣导,他自知一个“白发老头”在街上、地铁站旁、菜市场发传单,效果比年轻人要好。“几百张传单,我一下子就发完了,还让他们了解到骨髓捐赠不影响身体健康,这样就能救人了。” 2018年的第53届台湾电视金钟奖,高振鹏荣获“特别贡献奖”,他在颁奖典礼上先唱了一句“冬夜里吹来一阵春风”。从艺60多年来,高振鹏演的大多是配角,但他认为,好戏是不能没有绿叶演员来衬托的,而演戏时每个角色的性格习惯都不同,作为演员,任何一个角色,都应该演好。
与高振鹏合作的“陆生”导演戴薇说:“我觉得他身上有那种很旧的老电影人的东西。就是在网络还没快速发展的时候,对影像跟传播出去的东西,非常珍惜,有敬畏之心。”
拍戏的时候,那天所有的场次、要做的事情、要准备的东西、人物的情感是什么,高振鹏会全部整整齐齐写在一张白纸上,带到现场。去现场前他一定做好功课,包括对方的台词等,如果导演不改剧本的话,他甚至能把剧本倒背如流。
“我这只是一部短片而已。我觉得他很珍惜每一次拍片的机会,你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喜欢做这件事。”戴薇说。
《无家女孩》的片场是个很闷热、蚊子很多的环境,熏蚊子时,高振鹏就一直在旁边等着,因为进出一次片场很不方便。后来拍完片剪辑的时候,戴薇从迷你麦里听到,高奶奶问高振鹏要不要去上厕所,高振鹏说不要,年轻人都在那里忙,不要给人家造成负担。
“但是你想他是一个90多岁的人,他完全有这个权利和合理性去做任何事情。我们剧组里的人,说到老人家,还是觉得很敬佩。”
高振鹏第一次去大陆拍戏,是1991年的《雪山飞狐》,他出演药王和达摩两个角色,都要会骑马,全得提前训练。“以前拍从两层楼跳下来的戏,我都不需要用替身。”
就连采访当天,作为老戏骨,说起演戏来,高振鹏还会比划起戏里的一些动作,像是太极拳、骑马、转手枪等。高振鹏第一次去大陆拍戏,是1991年的《雪山飞狐》,他出演药王和达摩两个角色,都要会骑马,全得提前训练。“以前拍从两层楼跳下来的戏,我都不需要用替身。”
“你不要那么兴奋,小声点,喝点水,去上厕所,不能憋尿。”聊起戏来高老爹又来了劲,高奶奶在一旁担心他的身体。
“你听我讲完。我也拍过男主角的戏,叫《地老天荒不了情》,还有《移动的影子》,那时候……”
“好了,多喝水。”高奶奶继续叮咛。
“我以前演反派,人家恨得要死,坐计程车,人家说我是坏蛋要我下车……”
“上厕所,快点,在二楼。”
“你听我讲完嘛……”
不敌高奶奶的相劝,高老爹只好慢悠悠地走去楼上上厕所。高奶奶和高振鵬相差17岁。高振鹏晚婚,那时候每年都盼着回家,也没想着结婚,直到37岁时,觉得这辈子回不去了,才真正在台湾安定下来。
高振鹏回来后说:“我做个最后的结尾,对自己的湖州同乡,应该分享一份骄傲,湖州总共出了3个演员在台湾,除了我以外,还有归亚蕾和国际明星卢碧云。”
采访虽然告一段落,但高老爹的故事哪里是几个小时可以讲完的。此时已快下午五点半,台北的天色渐暗,气温变得有些凉,从明星咖啡店的窗户望出去,对面城隍庙里的香火气也淡了下来。
两老坚持要搭公车回去,两人平时的生活都很素朴,我们硬是叫了计程车,他们才同意坐车回去。临别前,高振鹏又郑重地和我握了手,他的手温暖而饱满,洋溢着勃勃生机。
我后来整理录音,发现高振鹏记得非常多过往的细节,有时候讲着讲着,就陷入了过去深邃的记忆洞穴里,旁人很难将之打捞。有时候被高奶奶的关心打断,高老爹再试图接续刚才没讲完的话题,“你听我讲”他说了好多次。
于是我和戴薇就像晚辈一般,继续听他讲着过去的故事。一辈子那么长,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发生过那么多或有趣或悲伤的事情。历史早已被写入书本,但仍有像高振鹏一样的老人,向我们诉说着时代的眉脚、历史的枝节。
我仔细倾听,一个字也不想遗漏。